文/阳不染

***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左腿在哪里，我竭力地翘起头来，看到我左腿的膝盖以下捆绑着绷带，再往下就是几颗臃肿的脚趾，它们一动不动，像极了发霉的姜块。

一股悲伤涌进我的鼻子，我想哭，可是不等我流出眼泪一阵眩晕就使我不得不老老实实躺回床上。

我受伤了。躺在床上我回忆起这次意外，我是在回家的路上，在路口一辆农用三轮失控了，我听到车子的呼啸声和刺耳的刹车声……

一片黑暗，然后我就感到我躺在坚硬的路面上，耳边是风的声音和人们的喊叫声。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想起了我的学校，那个我相处不久的学校，我想起了我通过考试时的欢欣雀跃，我想起了我走在校园里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样子……在泪水朦胧中我感到了绝望，我十五岁的稚嫩心灵充满了迷茫与无助。

那天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改变，我得知我六个月之内无法下地走路，六个月所有的日夜都要在床上度过，所有的活动都要在床上进行，包括吃饭洗漱以及如厕。

生活的困境使我总是沉浸在悲伤之中，我无法忍受没有自由，哪怕只是六个月，六个月太长了！太长了！

几天后的一天，我的手机响了。我至今无法忘怀那时QQ的经典提示音，就是那一声响，是我温暖冬季的开始，是我干涸心灵的第一滴甘霖，也是我从此以后三度春秋欢喜与哀愁的开始。

这是一条加好友的申请，我像往常一样同意了。

“我是杨缳，你是杨鲲吧”

“对，是我。你是怎么加的我？”我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欣喜。

“你在我的同学录上留下了联系方式，我上个星期刚买的手机。”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我看到她用的头像类似于情侣的那种，便忐忐的问。

“没有啊？你为什么那么说？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那你是有喜欢的人了？”我又一次忐忐。

“你为什么那样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我记得我似乎是承认了，她便追着我问那女孩是谁，我说那女孩姓杨，她就傻傻地把我们班里所有姓杨的女孩都猜了一遍，我一个个地否定，心想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她自己身上吧？

我心情复杂，大有爱你在心口难开之感，真想告诉她她就是我一直无法忘怀的女孩，又怕让她知道了我的想法，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的心思是多么细腻啊！

***

我对杨缳的暗暗关注从我转入那个班的头几天就开始了，我记得她是一个数学课代表，可是成绩并不突出。长得十分清秀，伶俐可爱，经常和女同学在讲台玩石子儿，我那时成绩优异，课余通常在前排写作业，每每当她去讲台时，我都紧张得目不斜视，双眼紧紧盯着习题，目光决不越雷池半步。

有一次，我听到她跟她的伙伴说“你看他多认真啊”，我更是如坐针毡，连动也不敢动了，大冬天硬是出了一身的汗……

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临近毕业，班里流行写同学录，理所当然我也收到了她的同学录，我努力用我潇洒的字迹填满了所有的信息，在毕业留言一栏我绞尽脑汁却也写不出一个字，平日的文采再也发挥不出一点一滴，最终在诺大的一张同学录上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我会一直记得你的，到死也不会忘记！

这句话是我那天“悲剧”的开始，不知什么原因，她似乎对我的留言不太满意。十几分钟之后，晴天霹雳一般地，我就听见后排传来了一声“杨鲲！！！”不知是融入了多少怒气，教室里顿时硝烟弥漫，而我也张皇失措，一头雾水，我硬着头皮转过头来，就目睹了这样一幕世界奇观——杨缳举着一张纸条，信誓旦旦地说“同学们看好了这不是情书，是我跟杨鲲说的话。”……

这真的不是情书，我打开纸条，大意是说我不要说那么不吉利的话之类的。我多少有些失落，不知为什么，从此更加忘不掉她了，毕业前的几天，她更是常常闯入我的梦中，给我带来梦幻的喜悦和醒来后的迷茫。

我找来同桌的同学录，发现她的那一页没有联系方式，我认为这是她的高冷所至，于是我开始发了疯一样借同学们的同学录，翻到她的那一页，发现联系方式那一栏总是空着……

命运的交错总是让有一些情意无法说出口，人来人往，多少爱恨自生自灭。相遇分离，又有多少内心深处的秘密不见天日，暗自腐烂。我想我对她的情意就是这样，恐怕永远说不出口了。

就那样，我对她的情意随着毕业的到来不了了之了。

***

直到杨缳加我为QQ好友的那天，我心中那团爱意才像干柴遇见烈火，熊熊燃起，再也不能扑灭！

“都不是啊？你到底喜欢谁啊？”她有些不耐烦了。

“……算了吧，你猜不到的……”我心情仍然复杂。

“杨缳？”

两分钟内我没有回复，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两分钟之内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居然猜到了自己？这个厚脸皮的姑娘！！！我的大脑抵抗着汹涌的肾上腺素，飞速地运转，思考着合适的说辞。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答案无非是与不是，如果我说不是不就违背了我的心意了吗？况且这样的时机要去哪里找呢？可是我要是承认了，万一她对我毫无感觉呢？那岂不是十分尴尬？

我发现我正处于一个十分被动的境地，这个可恶的姑娘是在逼迫我去告白！时间不能再拖了，我急需要回复她一个答案，于是我“急中生智”，索性溜之大吉。

“……我手机好像没电了，下次再聊，拜拜……”

关掉手机，我大口地呼气，好让我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我仿佛经历了一个无比幸福的时刻，虽然我一无所获，随之我又感到失落，因为我放它走了，想到这里我又后悔莫及，在心里暗暗指责自己太过懦弱。我不甘地想再次打开手机，我不确定我是否有勇气向她坦白，但我还是打开了，她没有回复，我看了一眼屏幕右上角满满的电量，痛心疾首，打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一整天我都无法平静，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没人知道我内心是怎样的波涛汹涌。我沉浸在幸福与悲哀之中，心头有一种淡淡的甜蜜和淡淡的哀愁，我仿佛得到了什么，又仿佛失去了什么。她的样子一次次浮现在我眼前，泪水朦胧中我终于入睡了……

***

我当然不知道我入睡之后发生了什么，然而我却是幸运的，命运之神笃定要让我们的生命交汇在一起。

第二天我一醒来就发现了她的信息，“我要你做我男朋友，不行也得行！”。

你看，那么不真实，但是它又是真实的，那么幸运、那么幸福地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我甚至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就像往常许许多多虚幻的梦一样，只是这次没有醒来的灰心失望。我已经被这幸福感所掩埋。

我当然不能有别的回复了，我向她表白了心意，“杨缳，我喜欢你。”

她给我回复了一个微笑。那是正是冬天，我却感觉比春天还温暖。

我忘了我们是怎么开始恋爱的了，只是从那以后，我们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聊天到深夜，她听我讲我的梦想，她相信我——我将成为一个作家。我们有时也会谈谈儿女情长，也会被思念所困扰，毕竟在父母眼里我们是“早恋”，所有的恋情都是在“地下”，我的腿伤也不允许我出去活动。每当思念的时刻来临，我们就会互相发送一个大大的拥抱，之后我就幸福地笑了，我想她也会幸福地笑吧。虽然隔着屏幕，但我们的心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可能父母会认为我们幼稚，但是他们无法理解她对我的重大意义。

她给我的温暖与抚慰掩过了我所有的病痛，整个冬天我都十分快乐，幸福挤走了之前的灰心绝望，在这个冬天里，它们再也无立足之地。

***

那个冬天，我躺在床上，看书，睡觉，还有思念她。

不久圣诞节就来临了，她托朋友给我带来了礼物，那是一个水晶工艺品，两只天鹅晶莹剔透，无比高贵，它们紧紧依偎，修长的脖子画出优美的弧线，共同组成心的形状。我时常会想哪个代表我、哪个又代表她。背景上有一个粉色的心，上面写着“勿忘我”，这大概就是她的心意吧。

我当然不会忘掉她，也忘不掉她，直到我们分离、我尽力忘掉她来逃避痛苦也没能忘掉她，直到今天我也没有，也许一辈子我都无法做到吧。

这当然是后话。

从此我乏味的生活就多了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在想她的时候拿出那对天鹅，细细地把玩、细细地品味，甜蜜地想念着她。

跟天鹅一起送给我的，还有几张她写给我的小纸条，我又想起了她第一次给我写纸条的情形——那个痴傻的女孩高举着那张不是情书的纸条……

不，在我看来那就是她写给我的“第一封情书”。

***

人常常在失去某种东西之后才发觉它的珍贵。就像感冒之后才明白健康时是多么清爽一样，我受伤后才明白自由是多么可贵。

我躺在床上，望向窗外，听着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听着鸟儿扑棱着翅膀飞向天际的声音，听着鸡鸭逃避狗的追逐奋力奔跑的声音，听着爸妈出出进进开门又关门的声音……

在对自由的极度渴望之中，我也发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可爱。当冬日的阳光穿过窗，温柔地依偎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的心简直像春水一般柔软。

我想我是幸运的，能够在失而复得之中懂得珍惜。要知道有许多人是无法在失去之后、懂得了它的珍贵之后，再次拥有的！

也正是这样，当我历经了六个月的“丧腿之痛”再次下地走路的时候，好像获得了重生。

我迎着春天的太阳慢慢地走，仔细地欣赏这个美丽的世界。

我能够去那洒满阳光的草地上，听鸟儿的声音；我能够去抚摸经历了寒冬的洗礼又获新生的大树，去感受他不屈的生命力；我能够品味温柔的风吹过头发的感觉……

自由的感觉，真好。

知足的感觉，真幸福。

***

然而，生活总要不时地给你点痛苦，你才懂得什么叫幸福。

不久，我就重回校园了，我跟杨缳的联系也渐渐变少了。

终于有一天，我收到她的消息，她提出分手。我知道原因，太久的等候总是让人迷茫。

我们遇见得太早了，时间和距离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虽然我中学时痞性不改，但是成绩仍然很好。她是我的初恋，让我心痛，我决定不再跟她联系，把精力投入学习中去。于是我删了她的QQ，她马上就打来了电话，说不可以做朋友吗？

我说我爱你太深，不能做朋友。

她说她要来打我一巴掌再分手。

我问她为什么要打我。

她说我不跟她做朋友。

她第二天果真来了，在学校大门口蹲了半上午保安没让她进，直到中午我才去门口见她。

我跟保安说那是我姐，我姐来找我了，我出去见见她。

保安说她刚才跟我说她是你妹。

……

那保安接着说得了，你们那些事谁不知道，你出去吧，一会儿回来就行。

我十分感谢，为我的自作聪明感到惭愧。悻悻地跑了出去，她戴着口罩，我看着她的眼睛，心中认定要么是情侣要么是陌生人，我没法跟这样的女孩做普通朋友。我太喜欢她了。

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我请求她把口罩摘了，我想看看她。

她没同意。质问我为什么要删除她。

我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她说分手了不能做朋友吗？

我没有说话。

她最终没能下去手。走了。

那天晚上我们又成了好友。但是我没有妥协，我想起了她的眼睛，那是我的女孩。

于是我决定要证明给她看，我是可以打倒“敌人”的。于是，二话不说，放学后离开我的寄宿学校一路狂奔，直接赶去了她的学校。

她看到我似乎很惊喜，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安全感，我知道我赢了。

顺理成章，她回来了。

那天的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

***

那年冬天，我从家里偷跑出来，与她约会。我们两个人，在一个废弃的大闸旁边坐了半天。

那天风景很美，阳光很好，世界很温柔。

两个穷学生喝了四瓶啤酒，我们都有些微醺。杨缳坐在我的旁边，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握住了我心爱的女孩子的手。没有挣扎，她抬起迷蒙的眼睛，眼里满是怜爱。

我感受着手心里的温度，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了爱情，感受到了拥有。

那时天还很蓝，我们还很年轻，总是以为拥有就是永远。一眼万年时时都在我们的眼中，时刻待命，等待目光交汇时的流露……

回来的时候，她骑车带我，我们一路攀谈，她骑得越来越慢，我在风中闻着她头发的味道，早已忘了话已讲到了何处。

天黑得再晚总是要黑的，车子骑得再慢也总是会有到达的那一刻。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在路口分别了。

来日方长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谎言，人生真的是见一面少一面。你永远猜不到哪一次是最后一面。

我们没有再见。

我把她弄丢了。

准确来说，我们没能走到一起，如果要找一个理由的话，那只能是我们相遇得太早，不能彼此终老。

有时候初恋就是这样，说不清的开始，道不明的结束。

***

又一个冬天来了。

不知道当寒风吹起的时候，我会不会想起那个思念着心上人的懵懂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