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

知秋记不起那是哪家园子的竹林了。五岁那年娘去世了，她不得不跟着做花匠的阿爹频繁出入梁都城各处的园林。阿爹干起活来心无旁骛，她常偷偷地从阿爹身边溜走，去园子里面兜兜转转。那一次，她迷路了。

她身处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中，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觉。微风拂过，竹叶飒飒作响，那片绿色的海洋从心头倾过。不仅是因竹叶翠绿欲滴，竹杆干净明亮，泥土柔软芬芳之故，整个景象似乎发着细腻而温暖的光，让人感受到一种心旷神怡的绝美。知秋快乐的张开双臂，感觉像回到家那样安适。

一个与母亲相像的年轻女子从竹林深处微笑着缓步走到面前，领起她的手沿着通幽曲径走去。知秋迈出脚的一刹那，两旁的竹子上显现出了图画。她一边走着一边扫视周遭，她惊讶地在画上看到了自己，那是一幅幅有关她的图画，那里有自她诞生以来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事情。种满果蔬的小院，站在门槛上轻声唤她吃饭的娘亲，勤恳劳作的阿爹，绕她转圈的大黄……知秋加快了脚步，想看后面的图画，可是最后一幅却画着这片竹林，她在竹林里大声哭泣着。年轻女子松开了手悄然离去了，被抛弃的恐惧感突然袭遍周身，知秋急切地痛声大哭起来。

阿爹找到知秋后，用一双粗粝的大手将她抱起来，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路哄着她回了家。知秋告诉阿爹见到的事情，阿爹只当她太想念娘亲所致，并不在意。知秋试图告诉玩伴的时候，反而吓哭了那个小姑娘。这件事只得说给大黄听，知秋梳理着大黄的毛发讲完之后，对着大黄一双汪汪的眼睛说：“我们去找竹林吧，那里特别好，特别…奇异。”

知秋终究没有去成，迷路事件之后阿爹再也不让她跟着，而是让她去绣房学做女红。直到知秋及笄那年，她才再次看见那片竹林，而且一眼就识别了它。那是清明时节，她和绣娘们来到举人家的园林边上踏青，绾起青丝的知秋瞥见了湖对面的那片竹林，还有湖面上乘舟的男子。男子十八九岁，身着一袭宽松的白袍，乌黑的发辫自然地垂在身后，悠然立于船尾朝这边眺望。知秋想去看林子，又不敢招呼男子渡她过去，只是不住地向那边望着。同行的绣娘笑着打趣道：“秋儿，你的魂儿是不是给举人家的少爷勾走了。”知秋立马低下头脸热得滚烫。

几天后，有人上门提亲，竟是少爷看中了知秋要纳她为妾。阿爹又惊又喜，夹着对女儿的隐忧惶恐地应了下来。知秋躲在花布帘子后面偷听了几句就羞着卧进被子里痴痴地笑。

新婚燕尔一过，知秋得了空闲就去看别院的竹林。但是这次她并不想直接走进去，而是呆望着由瀑布般的竹叶和细密的竹竿编织而成的牢笼。她满脑子都是服侍公婆时自己的言行举止，大夫人在饭桌上的脸色和丈夫在竹榻上吞云吐雾的模样。举人家的女人难当。举人老爷严峻而重礼法，婆婆万年不变阴沉着脸，大夫人处处为难时而冷嘲热讽，丈夫性情不定却是寻花问柳不断。知秋叹了口气，心底却升起尝试着走进竹林的小小欲望。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竹林，竹叶上黄色的污斑清晰可见，心里正迟疑这片林子是否是当日所见，忽听得不远处丫鬟匆忙的脚步声，“二夫人，大夫人找您。”知秋心头一紧忙跟着去了。不是那片林子，知秋多次察看确认了这一点。她有一种被骗的感受。之后的几年，知秋生下了一双儿女，而且从未再见过记忆里的竹林。

瘟疫肆虐的那一年，竹林第三次映入她的眼帘。当时举人老爷和大夫人得了瘟疫相继离世，婆婆受不了打击病倒了，丈夫经商离家数月未归，因而重担全落在了知秋身上。知秋操持丧事，伺候婆婆，照顾孩子，把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丈夫归来，她的操劳便换来了大夫人的身份。

知秋身着金丝银线的藏青袍服回家探望刚患病的阿爹。小院里种满了竹子，阿爹拄着拐杖站在一排苍翠的竹子前等候着。知秋突然发现阿爹背驼得厉害，像是要驼进泥土里去一般。阿爹望见从大门口走来的知秋，便伸出颤颤巍巍的手迎接，知秋一把托住了阿爹的手臂关切地询问着。阿爹口里只诺诺地说“好！”、“都好！”，然后缓慢地侧过身，对知秋说：“阿爹种地种不动了，栽了这竹子，你可喜欢？”知秋不忍看阿爹混浊的双眼里闪着的泪花，急忙扭头望这片长势喜人的竹林，自己眼里噙着的泪却倏忽滑落了。竹林在夕阳里泛着柔和的微光，那种无法忘却的、令她魂牵梦绕的竹林就像是在眼前。知秋没有理会心中片刻之间走向竹林的冲动，小心搀扶着阿爹走进了小屋。那天下午，竹林对她并没有吸引力。那些时候，这个世上有太多她割舍不掉的东西，背负着的重任轻而易举地压破了虚幻而美丽的泡沫。

知秋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那片林子了。不久之后，阿爹走进了矮矮地坟。小院卖给了亲戚，竹子被砍伐一空。

知秋开始觉得活得很累，年过四十，就已经老了。女儿出嫁了。儿子娶了媳，却在外经商不着家。丈夫又娶了两房姨太，终日闷在家里抽大烟越发昏沉了。知秋开始迫切地想要见到那片竹林。她走亲访友，逛了不少林子，她曾有三次以为找到了它。它以同样的魅力召唤着，知秋在内心确信它会为她敞开，只要走进去就会感到无限的惬意，像在美梦里徜徉般尽处是玉绿的光明。

知秋还是被拉回灰色的世间了。第一次是小孙子哭嚷着要回家。第二次是因媳妇和妯娌们的冷言冷语。第三次却不同，那是在山上的庵里，知秋坐在窗前听对面的老尼解签，耳里虽听着，眼睛却盯了窗外的竹林出神。老尼不知何时停下了，知秋回过神来，带着歉意笑了笑。老尼轻叹一声，微笑道：“施主心在身外，何不身随心去？”说罢便起身离开。知秋恍然间了悟了些什么，一个念头隐约显现。

知秋请人扩大了园子，园子里种满了竹子。竹林厚实而茂密，竹杆如雨丝般密布庭院，一条条蜿蜒曲折的小径铺满了竹叶，这是绿的世界。园林建好那天下了一白天的冷雨，夜里却挂起了明亮的月亮。知秋等不及次日观赏，便乘着月光独自前往。她终于走进那条通往美丽世界的秘密而又奇特的竹间小径，去拥抱那片绿的海洋。

次日清晨，众人在耷拉着的大片竹叶之间发现了躺在泥地里的知秋，一节短而锋利的断竹从她的体侧露了出来。清风徐过，整片竹林倾了下身子像是怀抱起自己的婴孩儿，竹叶簌簌地掉落，掩埋了地上的泥土。​​​​

 2016-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