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突然失踪

凤凰镇西头樟树下的胡老二家出了件蹊跷事。

端阳节那天他女儿出嫁,屋里宾客满堂,热热闹闹。酒宴过后,嫁妆搬上了汽车,正要点燃爆竹送女于归,却发现新娘子突然不见了!

胡老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老二嫂只是一个劲地哭天抹地,亲朋戚友三个一团五个一堆,议论纷纷,有热心的就帮忙四处找人,樟树下乱成了一窝蜂。

这是怎么回事呢?各位看官,且听我细细讲来。

这个新娘子名叫胡莉,今年二十二岁,是凤凰镇凤凰饭店的大堂领班兼会计。

这凤凰镇是湘鄂赣三省交界的一个乡镇,地处交通要道,来往旅客很多,饭店的生意很是红火;所以,饭店有个专职采购员,常到县城省城去采购各种干鲜蔬菜、水产海鲜和住宿用品,以应各色客人的需要。

这个采购员也是本镇人,姓季,名柏齐,三十四五的年纪,长得白白净净,一表人才。这个人办事谨慎,很有经济头脑,很得领导赏识。他妻子人称季大嫂,虽然初中都没毕业,却泼辣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把个小家打理得人见人夸。这夫妻俩感情很好,只是季大嫂对丈夫总有点不放心,常偷偷在丈夫后面跟踪。一旦发现丈夫跟哪个年轻女人说笑,她就要打翻醋坛子,跟丈夫闹个不可开交。这么闹了两三回,季柏齐怕惹麻烦,就对年轻女人敬而远之了。因此,他得了个不大好听的外号——“最怕妻”。

半年前的一天,“最怕妻”从外地采购回来,到家也没歇一会儿,就到饭店找胡莉报账去了。这时胡莉正好在二楼跟餐饮部经理说事,见要报账,就往三楼她的值班室走。

“最怕妻”迟疑地说:“去你的值班室不大方便吧?”胡莉听了“咯咯”一笑说:“又怕老婆了?青天白日的,我会吃了你?亏你还是个男子汉!”

“最怕妻”最怕别人说他怕老婆,被胡莉这么一说,只好硬着头皮走进了胡莉的值班室。二人进得房来,胡莉从摆在床边的桌子抽屉里拿出账本,自己坐在床上,让“最怕妻”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两人就一心一意地报起账来。

再说季大嫂见丈夫回来,屁股没坐热板凳就走了,顿起疑心,就悄悄跟在后面想看个究竟。

刚到饭店,就听见胡莉“咯咯”的笑声;一抬头,又看见丈夫同胡莉在窗前头碰头地说着什么。她气不打一处来,“咚咚咚”大步冲进饭店,差点跟要出门的经理撞个正着。经理打趣说:“季大嫂,找柏齐呀?还没回来哩。”季大嫂顾不上与经理多说,“噔噔噔”就上楼。

这边胡莉的值班室里,“最怕妻”正在报账,忽然听见有人招呼季大嫂,说声不好,就要出门。刚到门边,就听见妻子上楼梯的脚步声。他慌了,连声说:“怎么办?怎么办?她来了,怎么办?”

胡莉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个熊样子,觉得好笑,忍不住取笑说:“怕成那个样子就躲躲呗。”

“最怕妻”一打量,房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别无他物,真正是无处藏身。他见床单几乎拖到了地板上,也来不及多想,就一把掀起床单,钻进了床底下。

“最怕妻”刚刚钻进去,季大嫂就到了门口。她一脚踢开虚掩的房门,双手叉腰,圆瞪凤眼,向胡莉怒喝道:“人呢?交出来!”

胡莉嘻嘻一笑:“季大嫂,谁呀?”

“谁跟你嬉皮笑脸?不要脸的!”

胡莉被她这么一骂,脸上挂不住了,眉毛一扬,头一抬:“你说清楚些,谁不要脸?”

“你自己清楚。勾引我男人还要脸?刚才还见在这房里,一下子能跑到天上去!”

“在这里又这么啦?我们是在正常地工作!”胡莉气得把桌上的账本、算盘抖得哗哗响,显得理直气壮的。

季大嫂哪里吃这一套,说:“工作?工作要嘻嘻哈哈的,还要躲起来?”她目光四下一扫,一把掀起床单,从床底下拖出丈夫,“好哇,我叫你不落屋就跑到这里来鬼混!”说着,一个耳光扇过去,“最怕妻”脸上立即现出五个红红的手指印。

“最怕妻”一边捂着脸,一边结结巴巴地分辩:“真……真是工作,我在这里报……报账。”

“报账?床底下报账?”

“我怕你闹,闹……闹得难听。”

“怪我闹?你干的好事!躲到大姑娘床底下,不像狐狸也像猫。”

胡莉忍无可忍,说:“你血口喷人!”

季大嫂见胡莉接腔,丢下丈夫不管,矛头对准胡莉了:“你还有脸说我?名字叫个‘胡莉’,还真是个狐狸精!我叫你骚!”她扬手向胡莉扑过去,胡莉没提防,脸上被抓开了几条血痕。

这一下,胡莉受的委屈就大了,她哭骂起来:“泼妇!没教养的!我叫你打,你打!”她对准季大嫂一头撞了过去,季大嫂一让,顺势抓住她的手,拖起就往外走,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不要脸的,见我家柏齐长得比你那个小农技员白净标致,勾引他还有理了?走,找秉清去,叫他也看看你这个狐狸精的骚劲。”

原来胡莉同本镇的农技员刘秉清对上了象。由于当时家里穷,刘秉清高中毕业后没参加高考回乡务农了。他有高中学过生物的底子,加上刻苦钻研,很快就干出了成绩,被镇上派到县里培训,成了镇上的农技员。后来,胡莉也高中毕业回乡了,两人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就常在一起聊天。一来二去,恋爱上了。

季大嫂这么一闹,饭店门口就聚了不少人,有多事的跑去告诉了刘秉清,他就跑来站在远处偷偷地看。只见胡莉被季大嫂拖着,披头散发,满面血痕,他又是心痛,又是心酸。但在这种场合下,他也不能去把胡莉拖开,只是头一摇,脚一跺,走了。

事情闹得满镇风雨,不要说胡莉受不了,秉清受不了,胡莉的父母也受不了了。晚上,胡老二在家里逼问女儿,说不说实话就要往死里打。

胡莉又气又急,哭着说:“连你们都信不过我?看来,我只有去死才能证明我的清白。”说着她就往外跑。

胡大妈死死地拖住女儿,说:“常言道,‘知子莫如父,知女莫如母’,妈信得过你。等着吧,我一定要为你出这口气,伸这个冤。”

第二天一早,胡大妈用稻草扎了个茅人,拿一把菜刀、一块砧板,跪到镇前的小河边,手里剁着茅人,嘴里扯长声骂起来:“天雷打的哎——炮子轰的呀——不得好死的长舌妇哎——污我女儿的清白阎王老子都不答应啊……”

这时正好村长从河边经过,见胡莉妈在剁茅人,忙过去拉起她来,劝她说:“你这是干什么呀老嫂子?现在都什么年代啦?还搞封建迷信的老一套?快回去,有事说得清的嘛。这样咒咒骂骂影响多不好?我再不济也挂名是个村长,能解决的尽量帮你解决,不能解决的不是还有镇政府吗?事再大还有法院呢。剁茅人顶什么用唦?”他一路劝着把胡大妈送回了家。

胡老二正在家里生闷气。村长一面让他们老夫妻俩消消气,一面打发人叫来“最怕妻”夫妇俩,要他们各自摆了摆情况,然后说:“老二,你的意思是要怎样?”胡老二说:“闹出了这种事,又惊动了你村长,只好请你来断断了。”

胡大妈接口说:“柏齐的女人无踪无影在我们胡莉的头上撮了撮盐,一个姑娘家还要不要嫁人?她要洗清我们胡莉的名誉,要从饭店门口到镇西头我家里,打爆竹转礼。要不,我跟她没完!”

季大嫂一听,跳了起来:“要我打爆竹转礼?莫做梦!老娘我怕的不会做,做了就不怕!”

村长说:“好,既是这样,我给你们两条路。一条,胡莉找个律师,告到法院去,让法院来判决。柏齐要是真的奸污了一个黄花姑娘,他是有妇之夫,罪过不轻呀。多则五六年,少则三两年。要是查清没有这回事,就要定柏齐女人的诬陷罪,怕也少不了半年三个月的。就算不判刑,罚个万把几千元也算是轻的了。如果闹不好,胡莉想不开,寻个短见,出了人命就更不好办了,怕就不是判几年能了事的了。”

说到这里,村长停下来看看季大嫂。只见季大嫂紧紧地抓着季柏齐的胳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心里有底了,慢悠悠地继续说:“另一条呢,私了。就按老二嫂说的,转个礼,赔个情算了。何必呢?邻里邻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把事情闹大又有什么意思?”

“最怕妻”垂头丧气地说:“咳,千错万错,就错在我不该钻进床底下。真是越怕越麻烦。现在事情闹到了这一步,我是三十夜的猪头,该斩该剁。只是法院一判下来,这个家……”他没有再往下说,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女人。

季大嫂这时脑子里正乱着。她想,村长是干部,有政策有水平,说的不会假;丈夫同我结婚十多年,孩子都两个了,虽说总担心他拈花惹草,却也没捉过一回真的。这次虽说是从床底下拖出来,青天白日的也不是在床上。为了这个家,我就认这个错吧。她看着丈夫,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轻声说:“好吧,我……我就……打爆竹,转礼……”

早饭后,凤凰镇爆竹炒豆子似的炸个不停,看热闹的挤破了街。季大嫂打完爆竹赔完礼,围观的人也散了,胡莉心里堵着的一股冤气也消了。这天晚上,她按老办法约农技员刘秉清到河边柳树下见面。谁知道等到月亮爬上天顶,人都差点儿冻僵了也没见着个人影,只好无精打采地回了家。

第二天,胡莉刚上班,经理就让她到办公室去。先是夸奖了胡莉一番,然后婉转地要她到餐饮部去协助厨房的工作。胡莉一愣,问经理为什么。经理说了一通厨房工作的重要性,见胡莉还要分辩,就不容置否地说:“好啦,就这样定了。直说吧,在大堂工作……你不太合适。”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胡莉一眼,走了。

胡莉刚刚恢复的热情一下子像破了的皮球,全消了。她感到万分委屈和悔恨。谁能想到,无意间取笑“最怕妻”一句,会惹下这么大的风波?不该不该真不该呀!胡莉满肚子的冤屈无处诉说,就又用老办法约秉清晚上到老地方去,她要吐出肚子里的苦水,要得到心上人的理解和宽慰。

晚上,胡莉又一次来到河边柳树下。可是,左等右等,过了一个多钟头,还是不见秉清的人影。她急了,干脆自己去秉清家找他。

不一会儿就到了秉清家门口。秉清房里亮着灯。胡莉正要敲门,忽然听到屋里有说话声:

“你真的要去?”

“还是去见见吧。昨晚我没去,今晚她又约我,一定有要紧的事。”

胡莉听见是秉清母子俩在说自己,就站在门边,想知道他们说些什么。

“她那种人还有什么好事?你还要同她来往?”

“妈,不是季大嫂都打爆竹转过礼了吗?”

听到这里,胡莉想,还是秉清理解自己。只听到秉清妈又说:“打爆竹转礼是要挽回个面子,谁晓得是真是假?大姑娘床底下藏了个大男人,谁说得清有事没事?”

秉清不声响了,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秉清妈又说:“就算那事是假的,也难堵住大家的嘴。你能戴得起这顶绿帽子,我还受不了这口窝囊气呢!没出息的东西,还猴子拿了块姜,舍不得放开手。把那张照片给我撕了,死了这条心吧!”

屋里没有声音。胡莉的心提到了喉咙口。她心里说:“秉清呀,看你的啦!这几年,我们说过几多心里话,你还不了解我吗?你快说话呀!”忽然,屋里传来“兹兹”的撕纸声。这声音像一把锯子在胡莉的心上锯,锯得她心上滴血,泪水像断线的珍珠般从脸上滚下来。突然,从窗口飞出一团碎纸,正打在胡莉的头上,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她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着跑开了。

刘秉清在屋里听到哭声忙跑出来,见胡莉跌跌撞撞跑去的身影,就要去追,却被他妈拉住了,说:“让她去吧。年纪轻轻的,也该懂得一点羞耻了。”

胡莉哭着从街上跑过,她觉得有人在指着她小声嘀咕。她不敢抬头,也不敢再哭,跌跌跘跘地跑回家,冲进自己的房里,闩上门,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胡莉妈闻声来到女儿门前,敲敲门问:“莉呀,怎么啦?是秉清那孩子欺负你了?跟妈说说,明天我去找他。”

“找个屁!”胡老二闷声闷气地接腔说,“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还要上门去求他?还不如赶早托人另找个婆家,远远地嫁出去了事。”

胡莉听父亲这么一说,心里的委屈更加了一层。经理疑心,对象冷淡,众人议论,甚至连自己的父亲都信不过亲生的女儿了,这是怎么回事呀!老天爷!这世上还有天理公道吗?就这样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哟!

这时,胡莉妈又说:“莉呀,就听你爸的,想开点吧。就硬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死了张屠户,还不吃带毛猪哩。我们托人另找个合适的,啊!”

这些话,胡莉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哭着哭着,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说话间一个多月过去了,胡老二托人在邻乡的牛脊岭给胡莉找了个男人。这人叫马细满,小孩时生过一头瘌痢疮,落了个秃顶,如今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前些年,多亏了扶贫工作队的帮助,他和人合伙买了辆农用小四轮开,有了些积蓄,所以,他愿出二万五千元的彩礼,胡老二非常满意。来相亲时天还冷,他戴着个帽子,也不见什么丑像。胡莉已经是心灰意冷,心想换个环境也许能好些,就勉强答应了这门亲事,定在端阳节过门。

转眼又过了两个月,端阳节将到,男家头就要娶亲了。五月初一这天,马细满开着小四轮送来了大批礼物。未来的女婿刚进门,胡莉就惊呆了:一个油光锃亮的秃头,只是两鬓和后脑勺有稀稀落落的几根头发。她不觉脱口而出:“怎么是个秃头?”马细满听了嘻嘻一笑:“秃头?不是秃头能到现在没结婚?我不嫌你你还嫌起我来了!”

这几句话仿佛在胡莉耳边打响了个炸雷,把她炸晕了。天哪!原来他也认为我是个不干净的女人才要我的呀!原以为他不信那些闲言碎语,我在他面前能挺直腰板过日子,谁知道这个冤名还要顶下去?照这样下去,哪天才是出头之日,在世上还有什么活头啊!她想冲出去一死了之,但是看见父母都喜气洋洋的,又见堆了满屋的彩礼,心想不结婚恐怕事情不能了结,就强压住满腔的悲愤,躲在房里暗自哭泣。

眨眼就到了端阳节,胡老二满脸喜气,请来了所有的亲朋戚友,他要把女儿热热闹闹地嫁出去,在凤凰镇为女儿也为胡家争个脸。

樟树下热闹起来了。

迎亲的汽车到了,亲友们都来了,酒宴开始了。趁大家喝酒屋里乱纷纷的,胡莉溜了出去,直奔刘秉清家。昨晚,她写了张纸条设法给了刘秉清,她知道秉清一定在家里等着,她要临行前再见他一面。只要秉清还恋着自己,她就有主意了。她打算先过门应付一下,但绝不让那个秃头碰她。过了个把两个月,秃子肯定会气恼地提出离婚,这就既能了了那一万五千元的彩礼债,又能同秉清重归于好了。

正想着,迎面碰上了秉清妈。秉清妈冷冷地说:“哟,新娘子,临上轿了还出来干什么呀?”说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劈脸向胡莉丢去:“还想勾引我们秉清?别做梦了!他一早就到西龙镇相亲去了。”胡莉一听这话,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光发直,木木地盯着地上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半天才慢慢地车转身,走了。这就发生了故事开头新娘失踪的事。

新娘失踪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镇。正闷在家里的刘秉清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咯噔”一跳。他一个箭步冲出门,撒腿就往河边跑。跑到柳树下,果然看到那里摆着一双鞋。他来不及多想,连衣服也没脱,就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捞了半天,果然在下游捞起来一具女尸,正是他曾经的恋人新娘子胡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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