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灯

河风有一点腥,还有一点凉。河风吹过阳台,吹过新月婆婆,吹过她身后小小的客厅,关婆婆还没回来。

阳台下面的河实际上是一条江,大江,但关婆婆习惯叫它河。新月婆婆也跟着叫河。河里的灯多得数不过来。那些灯是这个城市的魂,每一盏灯都跟一个活生生的人对应。

有好久了,新月婆婆不知不觉地跟关婆婆保持一致。关婆婆说,河上的雾好大,新月婆婆便说,是啊,河都看不见了。关婆婆叫齐莲妹儿,新月婆婆也顺着说妹儿。齐莲是新月婆婆的孙女,跟关婆婆住在一起之前,新月婆婆一直与她相依为命。还有那个老爱来搭讪的老人,以前新月婆婆叫他卢老师,后来也跟着关婆婆改口叫老卢了。

暗处有灯亮起,也有些灯在悄悄熄灭。新月婆婆竖起耳朵,留意着客厅的门,却听见了楼下的敲门声。她睁大眼睛,看见满河的灯都浮升起来,在脚下在阳台边一颗一颗的。风静静地流荡,那些灯是风开出的花。

“要是半年前,我没有遇见关婆婆,要是我不执意搬出来和她一起住,要是我样样依着齐莲,一直守着她,她是不是还在,是不是还好好地经营着她那个诊所,而婆孙俩眼下仍然相伴着在各自的房间里安睡?世事难料啊。”新月婆婆想起那天自己提前去了碧云寺,本来说好了星期天和齐莲一起去的。烧完香,排着长队去佛祖像前叩头,站在前面的关婆婆回过头看着她:你的样子,像一个菩萨。她说的是善语,恭维话。新月婆婆则说关婆婆像她以前的一个老姐姐,一个还了俗的尼姑。她说的是实话。这之后,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经常碰面,说不出的投缘。之后,她们说服齐莲,要她同意两个老人结伴生活。过不久,齐莲就失去了音讯。

一个念头升起,总有它的根源,也有它的结果。虽然这个因果的过程漫长,一时摸不着头绪,看不见首尾,但它在那里,就像你命运中有形无形的骰子。真的,如果一个人的一生像一盏灯,那此起彼伏的念头,那念头滋生的各种各样的结果就是灯的光芒。

新月婆婆回屋睡觉的时候,雾从四面八方聚向河面。灯在雾里,就像星子在乌云中。关婆婆在她孙女关红那里一夜未归。新月婆婆被噩梦吓醒,她梦见齐莲化成了一阵风,风过之处,是一具长长的亮铮铮的白骨。她摆摆头,坐了起来。窗外,天已泛亮,雾稠得像浆,看不见河,看不见楼房,只听见流水的声响。

新月婆婆和关婆婆租的房子夹在一大堆崭新的高楼之间,是一栋要拆迁的旧楼房。齐莲当初看过房子后便不同意新月婆婆搬过来。新月婆婆知道齐莲除了担心房子随时会拆除,还有部分原因是对关婆婆不信任。她和关婆婆好说歹说,齐莲才点头让她们住着试试。她先付了两个月的房租,到期后,又付了一个季度。齐莲相信,不出三个月,这两个婆婆肯定会分手。她是医生,她一眼就能看出问题的症结。

新月婆婆已经习惯和关婆婆朝夕相处。她们一起买菜做饭,一起烧香念经,一起聊天。聊什么都无关紧要,关键是你可以随便说,多说也不会担心对方厌烦。跟关婆婆说闲话与跟齐莲说是完全不同的。关婆婆听你说,是陪你一起回望你经历过的那些事。在陪你的同时,也被你陪着度过了时日。而齐莲的倾听虽然也是认真的耐心的,但总是有些尽孝的意味,就像给你买一件衣服,或者陪着你上街、漫步。所以,每次新月婆婆耽误了齐莲的时间,就会自责。她是年轻人啊,不能把时间浪费在一个等待入土的老人身上。齐莲为她牺牲了多少。这年月,人们连父母都懒得侍奉,更不要说隔代的婆婆。

新月婆婆和关婆婆在一起反而有种踏实的过日子的感觉。她们一起操心油盐柴米,一起谈各自的孙女。她们有多少相同的地方啊。彼此都没有了老伴,没有了儿女,只有一个孙女。彼此都吃斋念佛,重要的是彼此还有牵挂。

几个月了,两个婆婆形影不离。可昨天晚上,关婆婆彻夜未归。第二天,新月婆婆又等了她一天。她回来时,新月婆婆已经做好了晚饭,坐在桌边等候。

关婆婆一回来,就开始道歉。她手里提着青菜烧腊肉还有小瓶老白干。

“不好意思啊,真是的。今天满百天。我们住一起,满百天。阿弥陀佛,她死缠,耽搁了。”她一边嚷嚷,一边坐到桌边,把白酒倒进两个小碗里。新月婆婆炒了几样菜,加上两个卤菜,桌子上有模有样。

“她没事吧?”新月婆婆问。

“没事。阿弥陀佛。除了破事儿。来,我敬你。”

新月婆婆端起碗,抿了一口酒。她清楚她们一起生活早已超过一百天,这之前从没听关婆婆说过,要庆祝什么一百天,但她还是举起小碗和关婆婆碰了碰。近来她发现关婆婆有好多话牛头不对马嘴,但她并不去纠正,只是左耳进右耳出。

关婆婆将夹着卤肉的筷子伸向新月婆婆的碗边,被婉拒后,自己便大吃特吃起来。新月婆婆平常很少吃肉,这是她知道的。新月婆婆有一口好牙,是吃素养成的。关婆婆的好牙则是她长期吃肉磨练出来的。关婆婆仿佛饿了一天一晚,她频频举杯,嘴里嚼个不停,新月婆婆还没有吃完饭,她就把一小瓶白酒自顾自喝完了。

新月婆婆收拾完碗筷,关婆婆已经醉了。她的扁脸压在饭桌上,嘴里叽里咕噜像念经。

新月婆婆扶她上床。她睡的是稍大的一个房间,床是一个大床。刚刚躺下,她又跑到卫生间去吐了一气。

新月婆婆没想到她会醉成这样。她坐在藤椅上,守在床边。关婆婆吐了两次,已没了睡意。她躺在床上,眯着眼看新月婆婆。

新月婆婆准备关灯让她休息。关婆婆突然坐起来。床前的梳妆台上镶着大半块破损的镜子,两个人都在里面。

“我这鬼样子是不是招人嫌啊,是不是吓死人啊?”她一边问新月婆婆,一边伸出手,遮住她的龅牙,“刚才在楼梯口,一个孩子看见我吓得哇地一声。”

镜子里,关婆婆的头、肩、身子、手都要比新月婆婆大一号,仿佛有些肿。关婆婆的眼睛鼻子脸庞单独看都是好看的,尤其是眼睛可以说还有几分妩媚,仔细瞅,却总觉得哪点不对劲。

新月婆婆站起来端水,关婆婆一把拉住她,把她拉到了床上。

“有我这么贱的人吗?你说有吗?”她朝镜子里伸了伸脖子,“咦!你看这个。”她像发现一个新人似地指着镜子里的新月婆婆:“这是?哪一个?”

新月婆婆笑着说:“你醉了。”

“你看啊。”她盯着镜中的新月婆婆,却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阿弥陀佛,我说的是观音菩萨呢,不是你。”

关婆婆说的观音菩萨挨着她,银发下,那脸静穆、清丽,不像真人。

新月婆婆把毯子摊开,准备搭在关婆婆身上,关婆婆却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动。

“你说啊。那个,镜子里那个。是我!是我!”她摇了摇头颈,仿佛摇身一变,真的变成了新月婆婆。

“阿弥陀佛。不要那样看我,不要笑我。我还有张老脸,我不指望变成你那个样子,那是不可能的。有什么脸就有什么命,我有自知之明。我就是这贱样,贱命。我不求别的,只求像你一样,清清爽爽,没有拖累。”

新月婆婆知道关婆婆难受,她叹了口气,握住关婆婆的手。

“一个人总是在遭报应,从生下来,到死。你是看出来了,不瞒你说,她就是我的报应。那个倒霉鬼啊。阿弥陀佛。我这把年纪。”

“她到底怎么啦?不是一直好好的,还开着痦子?”

“一个破烟摊!一个老男人,比她老子还老。反把她甩了,像甩烟头一样,被撵出了门。”

新月婆婆只知道关红没有孩子,以前,在关婆婆嘴里,她跟齐莲差不多,也是个小老板。新月婆婆在慢慢习惯关婆婆话里的出入,她以前说的好多事,都跟事实不符,有的甚至翻了个个儿。

关婆婆要喝糖水,喝过水,又去卫生间干呕一气。回到房间,倚醉卖醉地拉新月婆婆上床,要新月婆婆陪她睡。新月婆婆去另一个房间抱来枕头毯子,放在她的脚边。

两个婆婆关了灯,在床的两头歇了下来。像最初认识关婆婆一样,新月婆婆又认识了一个新的关婆婆,就当是那一个的姐姐吧,新月婆婆想。时间不早了,她要睡了。

关婆婆睡不着。她撑起身歪在床头,问:“你一生,伤心的事有几桩?”

新月婆婆睁开眼,问她说什么。

“伤心的事,你最伤心的事。”

新月婆婆轻轻地笑了。这个问题,她以前失眠也问过自己多次。那些在当时都是让她伤心欲绝的事,过后想起也不是天大的事,包括那些羞辱那些凌辱。

“伤心的事,像一个无底洞,你还没有爬上来,又往下掉。”关婆婆说。

新月婆婆把她的手放在关婆婆脚背的毯子上。很久以前的一个深夜,新月婆婆也听见另一个女人跟她讲过苦海和深渊,那是个还了俗仍然独身的尼姑,新月婆婆叫她老姐姐。

新月婆婆作为特务的家属被人抓去关押过。在那黑屋子里,她遭受的羞辱也是一个又一个的无底洞。但事情过去了,她对谁都不讲。过去的事,只要不被提及不被知道,就相当于没有发生。

“我受过的,又在我孙女身上重复,有的几乎一模一样。你说是什么道理?”

新月婆婆把枕头和毯子搬到关婆婆旁边,和她并排靠在黑暗中。

“叫她这里来住,住一段再回去。”新月婆婆说。

“叫她来,你见不得。一副挨打相。说回去,回哪去,又没有结婚!”

两个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关婆婆说:“她是个贱种,她老子都是,她老子的老子也是。”说到这里,她有些狠狠地破罐破摔地说,“也不晓得她有好多男人,这个贱东西。”

关婆婆越说越亢奋。新月婆婆想转移话题,还没开口,就听关婆婆说:“你家妹儿也不会好到哪去,不过事事瞒着你。你兴许也是两眼一抹黑。”

新月婆婆吃了一惊,她感觉自己的脸一沉,全身上下都在冒火。关婆婆太过分了。不过她没有开腔。她想,关婆婆心里难受,她想用对旁人的伤害来减轻自己的伤痛。

“阿弥陀佛。我也有一双眼睛。走着瞧吧。”关婆婆接着说。

新月婆婆放平了身体,对关婆婆说睡吧。关婆婆也躺下了,但又哭又说,持续了好久。新月婆婆迷迷糊糊地想着齐莲。她相信齐莲会没事的,肯定没事的。

吃过早饭,走出门。关婆婆比起昨天晚上来就像换了一个人,那些沮丧迷狂疯疯扯扯简直就没有了踪影。这是新月婆婆熟悉的关婆婆,干练,利索,风风火火。

两个婆婆走在通往农贸市场的路上。一路上都有人把目光投放在她们身上。两个婆婆今天穿的都是黑衣裳。新月婆婆因为头发白皮肤白显得有几分鲜艳,她紧致细小的身量,轻盈柔软的步态,和风风火火的关婆婆相映成趣。

午饭是关婆婆做的,南瓜饭,青椒炒土豆,番茄汤,都是新月婆婆爱吃的。新月婆婆的厨艺也不错,关婆婆却总是劝她一边去休息。她说,你站旁边,我感觉像你保姆。不过新月婆婆坐着,关婆婆独自忙乎的样子更像一个保姆。也许是一开始就占了下风,她跟新月婆婆一起,不管做什么都像是主仆。

吃饭时,她们提到了老卢。在农贸市场两人都看见了他,新月婆婆低下头,关婆婆也没有招呼。老卢曾经是齐莲的病人,新月婆婆本来想向他打听一下齐莲,但新月婆婆担心老卢话多。他不仅话多,说话也不看场合。他曾在齐莲的病房里当着许多人的面露骨地夸新月婆婆,说她有功夫,说她仙风道骨。齐莲喜欢听这样的话,每当别人夸她的婆婆她总是火上浇油。她曾私下里对婆婆说,女人美到了极致就会像您这样。她认为婆婆的美是自己一点一点地长成的,就像一棵树长到最后长成了枝繁叶茂的样子。齐莲夸耀自己婆婆的时候,有说不出的自得,还有几分上瘾。有心的病人便在自己的亲戚熟人中为新月婆婆找出合适的人选推荐给齐莲。老卢也毛遂自荐。提亲的多了,婆婆便多了心。她忧心的是齐莲,她才该找到自己的依托,哪能守着婆婆过。

齐莲从不正面回答婆婆的实际年龄。人家若问婆婆多少岁,她会满脸严肃地回答:六十以上百岁以下。她真说出婆婆的年龄人家也肯定不信。老卢比新月婆婆小几岁,可他自认为要比她大得多。齐莲对他说,我婆婆真的比你大。他说我无所谓。齐莲说,我婆婆没有养老金。老卢也说无所谓。齐莲说你图我婆婆什么呢?老卢笑,图她人好爽眼。新月婆婆也不是觉得老卢有什么不好。只是她身体里还装着自己的丈夫,那个人就在她的血肉里,只要自己活着,他就不会离去。齐莲知道,那个人是她的爷爷齐平。

关婆婆跟新月婆婆提起老卢的时候,有些小心翼翼。她怕提到齐莲。她们住在一起的头两个月,还经常到齐莲的病房去,一来二去的,关婆婆对齐莲周围的人比新月婆婆自己还熟。新月婆婆提到老卢的时候也有些小心翼翼,她怕无意中有什么言语刺激关婆婆。她酒后的话在新月婆婆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记。

关婆婆的男人其实还活着,但他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她又含糊其辞,不愿细说。她开始老是爱打探新月婆婆和她丈夫齐平的事,听后却又是讪讪的,很不自在的样子。新月婆婆跟齐平结婚的时候,小得可以做他的女儿,他死的时候,新月婆婆不过三十多岁。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守着寡,把齐平前妻的儿子拉扯成人。严格地讲,新月婆婆和齐莲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们婆孙的关系显然比关婆婆和她的孙女亲。

关婆婆仗着自己男人活着这个优势,时常扯到夫妻的话题。她对死去的齐平似乎特别有兴趣。新月婆婆便给她讲齐平和他的前妻。那是新月婆婆见过的最般配的男女——男的儒雅得像孔子,女的美得像观音。齐平曾是一个军医。去台湾的前夕,妻子难产去世,他便留了下来,在一个乡卫生院当医生。新月婆婆说到那对妙人时,抑制不住自己的爱慕,仿佛她不是那个孩子的后妈也不是那个女子的继任。新月婆婆夸齐平时,还情不自禁地夸起了自己的父亲,这一对年龄差不多的翁婿都一样的标致整洁,仿佛齐平书房耀眼的毛笔字。齐平的整洁不只是仪表的,也是骨子里的。新月婆婆说,挨斗的时候,他没法保持衣着、头发的整洁,就尽量保持脸部的整洁,不管遭受了多大的痛苦,他的脸始终是周正的,他的表情始终是镇定的,一丝不乱的。那些年,齐平被打成特务,新月婆婆作为配偶,三天两头都在挨斗。每次挨了斗回来,他们都要相互为对方洗头洗脚。洗着洗着还悄悄地笑,仿佛他俩比侮辱他们的人更胜一筹,不管他们身上挨的是什么,他们都有良药,都能从头到脚地化解。听新月婆婆说这些,关婆婆也想把自己的男人拿来说一番,但想了想,又不知从何说起。

关婆婆是很想撮合新月婆婆和老卢的。她不敢正面说,便绕来绕去地夸老卢的子女。老卢有五个子女,不是经商的就是当官的。关婆婆不但说得出每一个子女的名字,还说得出她们的高矮。关婆婆不仅有很好的记忆力、侦察力,还有很强的判断力。在她看来,老卢以前是一个官,也是一个性情中人,所以官没当好,人也没做舒畅,所以他脾气大,不能和子女相处。她还认为像老卢这样孤独任性的人一旦遇到了意中人,一定就像逢到了第二春。新月婆婆一般不接这样的话题。但她觉得关婆婆很有趣,这般年龄还有这么高的兴致谈情说爱。俗话说少是夫妻老是伴,原以为女人的情爱会随着年龄的衰老枯萎,其实不是,女人到死都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那是本能。自己不是这样的吗,在念想齐平的时候,哪一刻不是在用做他妻子时那年轻的身心。与其说,关婆婆谈老卢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把老卢和情爱扯在一起,还不如说她是有意无意地把自己也扯进去。她说这类话题的时候,眉眼间闪亮动人。

女人的一生实际上就活在两张网里,一张是现实生活的,一张是内心的,两张网都由男女关系构成,互为明暗,秘密对应。只不过,对新月婆婆来讲内心的那张网更真更结实,它过滤掉了现实中的种种不洁不堪包括死亡。

两个婆婆的午饭拖拖拉拉吃了很久,饭菜没吃多少,话却说了一箩筐。还没有收拾好碗筷,就有人来敲门,找房主,通知说开会,关于拆迁的事。


新月婆婆在自己房间里打坐。关婆婆蹑手蹑脚地在厨房和客厅里忙碌,瓷砖地板亮得可以映出家具和人,关婆婆还在擦地。她心头有事,坐不下来。她曾向新月婆婆提议,打坐的时间改在晚上,夜深人静,反正也睡不着,两个人坐在一起都不会孤单。新月婆婆却说,她喜欢在下午坐一会儿,就像午睡,习惯了。

关婆婆有很好的记忆力,却也有很大的忘性。有几天,新月婆婆还在记挂着关红的事,关婆婆自己倒好像已经忘记,直到突然受到什么触动,她又才惊慌失色地想起。她受的触动可能是具体的事或人,可能只是自己的一闪念。在跟新月婆婆风平浪静地度过几天之后,她会毫无由头地惊叫一声“阿弥陀佛”!新月婆婆在慢慢习惯她的大惊小怪,也在慢慢地理着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她发觉关婆婆脸上的焦虑都是那形形色色的念头造成,它们胡搅蛮缠,将她的脸都弄歪了。

的确是,你心里的每一个念头都会映照在你脸上。与其说脸像一面镜子不如说像一个仓库,只是它储藏的秘密一般人懒得去探究。齐平曾说过,一个干净的人得克服多少恶习。老姐姐也说过,端正的人能克制邪念。一张脸慢慢地改变,不管是变得端庄还是歪斜,那速度都慢得像蹒跚的蚂蚁。变脸的一朝一夕是多么漫长,而人的一生却又是多么短暂!

新月婆婆在静坐中,会念唱一两遍心经,念一会儿阿弥陀佛,再念一会儿自己编的咒语。她的咒语都只有短短的两个字,诸如“莫怕”、“别急”、“没事”。她发觉这些咒语既保护了身心不受负面情绪伤害,也给了自己力量和信心,而且还悄悄改变着你窘迫的处境。在以往山穷水尽的时候,她就是靠着念这些咒语慢慢熬过来的。在念诵中,她观想得最多的是齐平。也说不上观想,是齐平自己在眼前自然地显现,就像河床在哪里,水也跟着到哪里。

齐平,齐平的儿子,齐莲,她和他们的生命交汇在一起,像河水流过。这样的缘分要前世吃好多苦,今生受好多磨难才可以换得。齐莲的父亲小时候吮吸过她的乳头,齐莲小时候也吮吸过,她那没有生育过的乳房在他们反复的吮吸中流出了乳汁。他们跟她没有血缘,但他们(尤其是齐莲)的长相,举止甚至是表情,都跟她相像。

新月婆婆和齐平的婚姻是她父亲定的。父亲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一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人而不是别人?这里面肯定有天意。在摆放男女位置的问题上,男人总是拿捏不当。父亲把自己的女婿当成兄弟,而齐平却把小他那么多的妻子当成母亲——当一个人处处敬着你让着你,抬举你,你便只有往好处做,做到你的最好。久而久之,那些不好的东西便渐渐地从你身上剥离。

新月婆婆和关婆婆一起去庙里打过佛七。她在佛堂里呆了四天,陪关婆婆提前回来了。关婆婆的腿脚灵活,能双盘,要坐也是坐得住的。她提前退出,是因为得了感冒,怕自己又打喷嚏又咳嗽的,影响周围的人。关婆婆在静坐人群之中,也是很好看的,身板端端正正,腿也是稳稳当当的。她闭着嘴闭着眼睛样子像睡觉,只是那暗处转动的眼珠,轻轻闪动的皱纹泄露了她不安的梦境。能盘坐在蒲团上按捺或是放纵五光十色的想法真是有些难为她。比起打坐来,关婆婆更愿意在庙里做一些事,比如清扫院子收拾斋堂,她喜欢庙里的饮食起居,喜欢和庙里的僧众交往,但庙里的和尚尤其是居士也大多有钱有势,这一点让她特别沮丧。

有时候,两个婆婆同时打坐。没打一会儿,关婆婆就会揉着腿,先站起来。她说,她以前悲苦无望的时候,就打坐,坐下来,就像真的逃到了别处,再回到现实里,便会感到轻松。后来发觉这办法也不灵,你坐下来,逃来逃去,还是掉进那些事,并且样样放大,难住你的芝麻转眼间就变成了西瓜。在关婆婆眼里,内心的景象跟外部的景象一样逼真,她常常被自己眼里的东西吓得连叫“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和齐莲在一起的时候,新月婆婆打完坐,会喝一杯白开水。水是齐莲准备的。那是祖孙俩的默契,那杯清水浇灌着也熄灭着婆婆心中的种子。齐莲也是打坐的,只是她从不跟新月婆婆一起坐。我还没到皈依的时候,齐莲说,如果皈依,我会皈依得很彻底。碧云寺的主持就说过,齐莲和婆婆一样有佛相,可齐莲信不过僧人,她对她们有成见。

关婆婆喜欢在新月婆婆打完坐的时候凑过来说话。新月婆婆刚刚解开盘腿,关婆婆就像久别重逢似地凑过来说这说那。她的话憋了好久,再不说出,就要忘了。新月婆婆以为她要讲关红。她却讲齐莲。她问新月婆婆,齐莲是不是曾带过一个孩子回家,齐莲是不是爱跟一个络腮胡男人交往。还问齐莲去没去过碧云寺,那里新来的一个主持帅气得像一个明星。见新月婆婆静静地望着她,关婆婆便解嘲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我觉得她走得太蹊跷了。”

新月婆婆的脸上有些不悦,但她抿抿嘴,随即把不快的念头咽了回去。她不想跟关婆婆多说,也不愿去多想,她刚刚打坐完毕,不想把脸绷紧。

关婆婆年轻的时候一定是高挑的,打过篮球。

是不是这样,新月婆婆只是猜测,没有问。新月婆婆觉得她无意中张大手掌,在空气中摸索或是倾着身子疾走的样子都和寻球有关。也许是因为手里一直是空的,她嘴里才会有那么多的长叹短吁。她老是在夸张地调她的呼吸,有时把叹气调成了屏息,有时候,把屏息调成了喘气。

关婆婆没有到手的球究竟是自始至终的一个,还是变来换去的几个,新月婆婆也猜不出来,但她一直在追扑,而又一直两手空空,倒是显而易见的。关婆婆提到自家的人,样子都是凶巴巴的,有时甚至咬牙切齿。她的丈夫、儿子、媳妇、孙女,还有几个邻居,仿佛她一生的倒霉事都是由这些人串连起来的。新月婆婆慢慢习惯了关婆婆言语里的添油加醋、翻云覆雨,从那些勉强可以或者根本难以自圆其说的故事里,新月婆婆除了体味到她的愤恨、怨怼,还体味到了她深深的愧疚和落寞。那便是她自己的不待见人和被抛弃所造成的。

关婆婆和她孙女关红的关系不像祖孙倒像是婆媳。除了最开始为了和新月婆婆对等,她比着齐莲的样子为关红编排了种种美德,没过多久,她在关婆婆嘴里就变成了样样不是。新月婆婆原来以为只有男人才会摆错身边亲人的位置,后来发现,女人也同样会犯这样的错误。在关婆婆眼里,关红是与她相互厌弃纠缠不清的媳妇,她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则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想到这里,新月婆婆想起了齐莲,好多时候她把婆婆当成女儿在疼呢)。新月婆婆有时怀疑关红的父母是不是真的不在人世,她相信他们肯定也像关婆婆的丈夫一样活着,只是她不愿看见,无力跟他们相处罢了。关婆婆曾经说过,她儿子有天喝醉酒,揪着她的衣领问:“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为什么不去死?”她的儿子和丈夫都是酒鬼,遇到任何揪心的事都迁怒于她,仿佛就因为她是女人,所有霉头和苦楚都是她衍生的。她固然给他们带来了贫穷困窘和屈辱,但他们又何尝没有给她带来苦果。亲人是什么,是可以随便伤害和折磨你的人,是生死与你纠缠在一起的人。

听关婆婆说来,关红简直就像是她自己的翻版。“她肚子里有一个不知是什么人的孩子,七个月了。我拉她去引产。孩子引下来,是个女孩,她哭啊哭,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如果那条命活着将来也会跟她差不多。到时候她还会问,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呀,你为什么不去死呀?那条命终结了,罪孽也终结了,不然,怎么得了啊。”关婆婆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有些惋惜,不知是为那孩子还是为别的,而且,她自己也不太相信孩子终结了她自己的厄运就不会延续,事实上,她心里很清楚,扼杀一条无辜的生命,又加重了她原有的罪孽。

被关婆婆描述过的人,几乎都是不稳定的,就像他的丈夫和儿子,他们一会儿凶煞恶神,一会儿又软弱可怜。关婆婆对他们的态度也前后矛盾。她说他们在人前没出息,遇事就哭,是软蛋,但说到他们被人欺负,自己又默默地掉泪。新月婆婆在她的讲述中想象他们的样子,那些样子都跟关婆婆相像。

如果关婆婆年轻时抱着球照过相,那姿势肯定好看。那没有到手的球,关婆婆一生是在和谁争夺呢?和外面不相干的人?和至亲?或许就是和自己?也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球?

顺便说,关婆婆也是喜欢锻炼的,有时早起,她站在阳台上,在雾里或是阳光中舞动手脚。在新月婆婆眼里,那些动作都与争球有关,那是些被变形被肢解被加快或者放慢的抢球动作,一些徒劳的动作。

关婆婆去了关红那里两趟,回来就病了。本来说好了的,回来就去看房子。她们住的这栋楼马上要拆迁。拆迁的事已经说了几年,前不久才说定。楼上楼下已有人在搬家了,有的人家拆走了门窗,房子里空空的,像一个骷髅。关婆婆躺在床上呵着嘴调她的呼吸。她的脉象乱了,脸上的皱纹也横七竖八。

新月婆婆有些后悔,不是后悔当初犟着搬出来和关婆婆同住,而是后悔没有为和关婆婆长住作好准备。齐莲给婆婆办过一张信用卡,但她没带卡只带了些现金。齐莲还给过婆婆几个应急的电话号码,说自己万一不在可以找他们。婆婆带好了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但没有当回事,想不起那纸条最后被收捡到了那里。她想,自己会有什么急事呢,真有什么事,到齐莲的病房去找她也来得及。

新月婆婆把齐莲开的一个小诊所叫做病房。病房里只有几张床。但附近几个小区的人都爱来这里看病,生意格外好。齐莲以前是一个大医院的护士,后来自己租了门面,请了两个医生和护士,俨然做起了老板。也许是遗传吧,齐莲对医术和医道很有悟性,再加上她的憨厚和诚恳,好多病人都成了她的朋友,有朋友想帮她把小诊所做成社区医院,把生意做大。齐莲倒不想做什么大生意,她已经很是知足,能够在这座城市找到一个立足之地,能够和婆婆一起安稳地生活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新月婆婆也很为齐莲骄傲,这不仅仅是因为她能养家糊口,还因为她像爷爷一样受病人喜欢。

新月婆婆最先要搬出来和关婆婆住,齐莲很是不安。她知道婆婆担心她的婚事,怕她影响自己的生活。但婆婆的理由却是为自己,齐莲有事的时候,她独自在家太孤单了,她想有个伴,加上,关婆婆的样子真有几分像她以前的老姐姐。爷爷死后,老姐姐帮着她拉扯孩子,靠采药和手工艰难度日。齐莲虽不愿意跟婆婆分开,但婆婆说得在理,只好尊重她的意见。

两个婆婆刚住在一起的时候,隔三岔五会去齐莲病房看她。每次去齐莲都要给她们买一大堆东西,然后坐出租车送她们回来。慢慢的,她们去得少了。有天过去,看见医院关了门,跟着再去,门还是没有开。

最先着急的是关婆婆。她嘴上没说什么,神情却有些惊惶。新月婆婆安慰道,齐莲不会有事的,她关门总是有关门的道理。过几天,关婆婆又跑去看,回来报告说,门还是没开。新月婆婆仍然安慰她,说齐莲没事,不用急的。

新月婆婆手里的钱,够两人省吃俭用地应付一阵子,但钱花一分少一分,眼看又要找房子搬房子。要命的是,关红在这时候添乱,她找人去和老男人算账,结果反被打得住了院。

关婆婆躺在床上,头疼。她把头偏来偏去,做出躲避球砸的样子。新月婆婆已经给她刮过了痧,正准备给她拔火罐。

关婆婆头上的痛传遍了全身,浑身痛,还软。新月婆婆在药铺买了几样草药熬给她喝。喝完两付药后,她便有了些精神,喝第三付的时候,有些兴奋,仿佛喝了酒。

新月婆婆在厨房做晚饭。关婆婆坐在床头探头探脑,她一会儿看镜子,一会儿看客厅。她已经用手在脸上抹了几次,仿佛刚刚从噩梦中醒来,要抹掉那些晦气。前两天昏睡,她究竟梦见过什么,已想不起。在关婆婆一生中,哪些是噩梦哪些是不堪忍受的现实,她常常分不清。但从中逃脱的轻松,她是记得的,每一次脱身都像是出浴。

新月婆婆在厨房炒菜,锅里“噗”地一声响,立马就闻到辣椒的呛香,有淡淡的油烟从客厅透过来。关婆婆又抹了抹脸,她看见了镜中的自己别扭地坐着,脸色阴沉。

郁闷来自前两天——关婆婆病中,新月婆婆替她去看过医院的关红。当时她极不情愿却又没法阻挡,那可是雪上加霜,比生场大病还要她的命。关红对新月婆婆说了些什么,洞若观火的新月婆婆在关红身上看到了什么,这是关婆婆最为担忧的。关红浑身上下都有关婆婆倒霉的烙印,可以说,她就是关婆婆破败生活的证据。

关婆婆心灰意冷地坐在床上,一副被人看穿了真相却又不甘心的样子。她已经想不起以往翻来覆去对新月婆婆说过些什么,眼下该怎样辩解和掩饰。她早就明白,撒谎也是要有好记性的,否则稍有疏忽就会败露。可撒一点谎,编一点故事,已经成了她改不掉的习惯,有时是故意的,迫不得已的,有时却是无意的,不知不觉的。

吃饭之前,新月婆婆送来了热毛巾。关婆婆坐在床上吃饭,新月婆婆坐藤椅上陪她吃。关婆婆在咀嚼的过程中,不停地拿眼角去瞟新月婆婆。新月婆婆每当碰到她的目光,都对她笑笑。在她看来,关婆婆的气色已有好转,她的中药见了效。

收拾完毕,新月婆婆打了盆水,要给关婆婆擦身体。她在病中流了许多汗,新月婆婆已给她擦洗过几次。但这一次关婆婆坚决不干,仿佛她的身体是更加确凿更加不堪入目的证据。她多想回到最初相识的那些日子,那时候,新月婆婆看她只是一张白纸。

喝过药,新月婆婆递给她一杯糖水,爱怜地看着她。关婆婆心头一热,便请求新月婆婆坐过去陪她。

两个婆婆并排坐在床头。关婆婆想试探一下新月婆婆到底在关红那里看见了什么。但犹豫着,她决定先绕些弯。她侧过头问:“你说的那个老姐姐,到死都没有嫁人啊?”

新月婆婆说:“一直独身。”

“那她有没有暗地里跟谁好呢?比如在庙里跟师傅,还俗后,跟周围的随便什么人?”

新月婆婆笑了笑说:“她跟谁都好,包括无端欺负她的人。”

“我说的好,是男女之情。”

新月婆婆微微笑着,没有说话。她想起在齐平去世后,最难熬的那些日子里,老姐姐陪着她,教她学佛,还教她唱山歌。那是些情歌,老姐姐唱得深情无邪,老姐姐唱一句她学一句。常常是从午夜到天亮,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唱着,在深情的吟唱中交换着彼此的怜惜。谁说老姐姐不懂得男女爱恋。她爱她认识的每一个人,爱得自己遍体鳞伤。新月婆婆想起,老姐姐临终的样子:她安适地躺着,那张脸像雨后的湖,岛是岛,水是水,涟漪是涟漪。老姐姐一生饱受孤苦与摧残,却能以那样悦目的姿容辞世。

老实说,关婆婆某些时候(比如念经、酣睡或者痛哭的时候)真有几分像老姐姐。她晶亮的眼睛秀气的鼻子真有几分像,关婆婆是不是老姐姐在尘世的一个替身?一个影子?如果老姐姐换到关婆婆的位置会是什么样子?

在新月婆婆走神的这一会儿,关婆婆已经把话题转到了齐莲身上。对齐莲的突然失踪,关婆婆提出了好几种揣测,每种揣测都是个血肉俱全的悲剧。她挤眉弄眼灵感四溢,在恣意想象和信口胡诌中似乎轻易就实现了平日难以企及的隐秘平等。当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立马闭了嘴。


新月婆婆虽然也弄不明白,像齐莲这么懂事的孩子也会做出这等粗心的事,但她不愿意相信齐莲会有什么不祥。她倒愿意相信,齐莲是去哪里旅游或是隐居修行了,她说过的,如果她真的要皈依,就会斩断尘缘,彻底皈依。但她这样做,至少得打个招呼。

“怎么说,也不该丢下你……莫非是嫌我……”关婆婆说。

新月婆婆摆摆手,肯定地说:“她没有丢下我,也不会丢下我们不管。没跟我们联系,恐怕也是不方便。你不要往坏处想,你不想,坏事就不会发生。”

当话题转到关红那里的时候,关婆婆已不再关心新月婆婆究竟知道自己多少底细,她倒是替新月婆婆担心。齐莲明摆着是不见了踪影,如果失去了齐莲,新月婆婆举目无亲,比自己还可怜。

两个婆婆住的楼房早已搬空。四处黑咕隆咚,唯有她们的房间还亮着灯。

阳台上烧过的纸已经变成了灰,香和烛还在燃。

敬过菩萨,两个婆婆正在吃饭。桌子上有菜有肉,还有自己酿的米酒。

关婆婆不时地给新月婆婆夹菜,新月婆婆也不停地举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和关婆婆干杯。今天是她们在一起生活的两百天。两个婆婆都记得清楚,从第一天,走进她们共同的新家开始,她们甘苦与共,整整度过了两百天。

关婆婆喝过了酒是很可爱的。她想起了一个笑话,还没说,自己先笑起来。那是一个粗俗却温馨的笑话,她不能对新月婆婆讲。她开的是另一个玩笑,她劝新月婆婆去跟老卢成亲:“你当夫人,我当丫鬟。”说完,两个婆婆相视而笑,目光里充满柔情。

齐莲的事有了消息,是一些不妙的不太确切的消息——有人告诉关婆婆齐莲暗地里卖毒品被公安逮走了,有人说她卖的假药出了人命,有人说她被人坑了骗了债务缠身,逃债去了,总之是些倒霉事,关婆婆听说一个否定一个。相反,她告诉新月婆婆,齐莲真去外地相亲去了,男方是一个居士,因为热恋,也因为相信两个婆婆能彼此关照便没有急着跟她们联系。

找不到齐莲,关婆婆已不再着急,她已经想好了一个营生,就是像以前认识的一个居士那样,穿着古装去街边给人算命看相,她已盘算多日,以她的伶牙俐齿和察言观色,挣钱维持她和新月婆婆简单的生活不成问题。当然这事得背着新月婆婆,决不能让她知晓。

对新月婆婆来讲,齐莲的事,她也不再着急,就像面对齐平的离去,老姐姐的离去,她也必须面对和接受齐莲的离去。聚有聚的因缘,散有散的根由,哪怕这缘由蹊跷得说不过去。人的一生就在各种各样的遗失中慢慢度过,每一种遗失都是死亡或死亡的模拟。

新月婆婆也想好了一个营生,就是给殡仪店做花,她已见过店里的老板娘。新月婆婆会做各式各样的纸花,还会做各式精巧的冥车冥马冥房子。以她的手艺维持她和关婆婆的生活也不成问题。

话虽然这么说,她们还是天天烧香念经。求阿弥陀佛求观世音菩萨保佑。她们相信齐莲会没事的,不久就会回来。

关婆婆已喝了不少的酒,她一边劝新月婆婆少喝,又一边邀新月婆婆干杯。趁着酒性,她壮着胆问新月婆婆去看关红的时候,看见了什么,新月婆婆说,她看见了一个自闭敏感不会自卫的孩子。关婆婆还想问她听说了什么,但只是举起酒杯,什么都没问。

两个婆婆吃过饭,进了关婆婆住的大房间。过不久,里面传来轻轻的哼唱,先是新月婆婆在哼,接着,是两个婆婆一前一后地唱。那歌是老姐姐唱过的。新月婆婆的声音柔和,关婆婆的声音悠扬。

风在河面吹。那装点着千万盏灯的风像一条彩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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