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便是欢乐》

前言

题目的前两个字是借用了余华先生的作品,抱歉用这么深刻的两个字来为这一段想到哪里写到哪里的文字命名,只是我最近脑子里一直回想着:在成堆的伤兵尸体面前,春生对富贵说:“咱们可得活着回去”,富贵回答到:“咱们回去可得好好活”。

我没有先生那要好的文笔,这段文字也一如我潦草的生活,我还没有想明白怎么样去好好活,只是“活着”是我现在所能想到的最恰当的答复,对我与之对抗数年的抑郁,对当下的疫情,以及日后还将遭遇的一切苦难。


北山公园的夕阳

38度5,烧还是没有退下去,我支起身子,又咽下两粒阿莫西林。已经烧了3天,我想我可能是“中奖”了。

我并不怕死。高中时抑郁症便开始侵蚀我的身体和心智,我曾许多次思考过关于“死”的这个问题,也曾尝试结束自己的一生,但是以这样的方式让我如愿,多少还是会有些不甘。

我最钟意的方式,应该是英勇就义,哪怕是为了救一个落水的人,让我死了,却有个合适的缘由,不是因为吃不了这人世的苦,也不是因为别人口中的玻璃心,我想让我光荣地牺牲,这样我便既没有对不起父母的生养,也不会在死后被称软弱,甚至还能为父母家人带去些许荣光。

毕竟拖着自己这具年轻却破落的身体,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方式能带给他们什么了。

但想到事已至此,也算是走了一回运,心中有莫名的爽快,看来多吃一颗“赛乐特”是正确的。我长出了一口气,定神看着从窗帘缝里窜出的阳光,竟然笑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看着澄红色的阳光,像稀薄的血,泼洒在我空荡荡的书桌上,那里什么都没有,却依然有着阳光的照耀,不像我这空洞的一生,想到这儿又觉得有些落寞了。

我时常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太过漫长,会期待着,某个早上自己睁开眼睛,已经是70多岁的年纪,半拉身子已在黄土,再没有了那些冗长的等待,也没有了矫情的悲欢离合,没有了对未知前途的恐惧,不需要努力,也不需要追求,没有了义务,也不需要赡养,与谁爱过,最终在不在一起,也再也不需要什么答案,再没了疑惑,无所谓欺骗,也再谈不上伤感。

可是,此时睁开眼睛,却是已经想不起来是周几的,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傍晚,我依然不过三十年纪,竟然就已经要得偿所愿,把人生该演的戏都演完了。

也不知道是可气还是可笑,我想了一想,还是笑了。

在这个傍晚,三十岁的我睁开眼睛,本来应该正当时的身体,终于可以因为病痛而结束冗长的等待,我短短的一生,没有历经过什么矫情的悲欢离合;我只是按照着大多数人的步子在走,谈不上有什么远大前途,也无所谓恐惧;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努力,感觉自己是一直在咬牙坚持着,却似乎从来没有把一件事做成;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成什么,也还没有出现让我想追求的事或人;至于父母,哎,还有兄长在,而且现在这样的状况也不是我主动追求的结果,多少逃脱一点责任吧。

我也并未与谁爱过,从没有给过承诺,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爱,也没有任何人说过爱我。

“爱嘛?”我陡然间想起了些什么。

我眯眼望着窗帘缝里窜出的澄红色的夕阳的光,捉摸着阳光里灰尘浮游的轨迹,觉得这光有些熟悉,似乎见过。

“爱嘛,似乎从前还真有人跟我说过呢。”

那是在两千多公里外的群山里,我当兵的地方。正好那几年借助药物及治疗,我的抑郁并没有反复,现在想来真是幸运啊,能应征入伍,能有两年那样珍贵的日子。

记得那应该是退伍前最后一次下街,跟对头睡的战友一起,他是西部一个比较贫困的山区来的,入伍时其实才刚17岁,而我是大学毕业才去当的兵,便要年长很多。因为我们新兵营一个班又下了同一个连队,所以总是相互照应。

他虽然比我小许多,但我其实一直很钦佩他。他因为想转士官留部队,所以一直非常努力,每一次的只要能让自己离目标更近一点的考核或是竞赛都会参加,但他因为小学未毕业就出社会打工,字也写不全,军事素质是很拔尖了,但是每次都因为文化差得太多而落选。领导也把他的拼命看在眼里,调我去营部里当文书后不久,也将他调来当种养殖员,说让他跟着我学文化,我们便对头睡了一年多。

我退伍前最后一次下街放风,便是与他一起的,采购了些特产邮寄回家,泡了个澡,吃了个火锅,在他的鼓动下我们甚至偷偷喝了两瓶啤酒。

等事皆已毕,酒足饭饱,却发现北方并不繁华的小镇也再没有什么别的去处,他便领着我去了北山公园。

傍晚的山道十分凉爽,夕阳在远处的山脊露出半个,也是澄红色,正好照在我们前进的山道上,照在我们的背上,暖烘烘的,像是在挠痒痒。

我并不爱看那些景色,也不享受那即将逝去的阳光,更像是在完成一个陪同登山的任务,埋着头走在后面。

等行到山顶,有个四方的亭子,他静静地背身站着,并没有回头看我,只是望着远处,见他望得出神,我便靠着柱子坐下,也侧脸去看。

大兴安岭的山并不怎么雄伟,却有说不出来的壮阔感觉,是没有尽头的连绵。此时正值仲夏,树木生机旺盛,远远望去真像是波澜起伏的,广袤无垠的绿色大海。夕阳已经渐渐沉下去了,正好贴在了远山的边缘,温和的光芒,给所有的连绵都镀上了一个金黄的壳子,仿佛就是海上波光。

“真像大海啊。”我说。

“大海嘛?我还没有去过海边呢,大海真美啊。”我知道他是在说这眼前的美好景色。“等退伍了,我们一起去海边。”他接着说,却依然只是看着远处。

我也没有看他,也没有答复这个质朴的山区少年,我又望了一眼渐渐暗淡下去的群山,说:“我们快点回去吧,要不赶趟了。”便自顾自地起身往山下走。

他此时却在身后叫住我。我转身看着他,夕阳的最后一束光芒照在我的眼里,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睛。我看到他向我走过来,双手负于身后,别扭的笑着,等走到跟前时,却把不知道从哪里采来的一束小白花塞到了我手里,说:

“送给你,你很好,我喜欢你,不,我爱你,我真爱你啊。”

他那时候说着很别扭的话,跟他俊毅的外形并不相称,与他惯常的坚韧性格也不符合,所以这话听上去比他说话前脸上的笑容还要别扭。只是语气却十分自然,声音也十分响亮,最后几个字更像是喊出来的一样,就像是小时候走夜路,要故意放大了声音来壮胆。说完他便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不敢再看我,只是咧着嘴笑。

我讷讷地看着他,又看向他身后,夕阳终于彻底沉下去了,像是变了个什么戏法,原本亮堂的山道,一下子暗了下来,周遭的树木也变得高大,遮去了大部分残留的天光。

“我们快点回去吧,要不赶趟了。”我说。

原来,那天北山公园的夕阳,也是这样澄红的颜色啊。

想到这里,我又不自主的开始咳嗽起来,咳了许久,等缓过来的时候,像是把夕阳余光里的灰尘都吸进了肺里,连带着满嘴都是腥臭的味道。


负伤的牙齿

用力地搓了搓脸,试图让昏沉的脑袋清楚一些,又吧唧了一下嘴,确认自己已经三天没有刷牙了。

吃剩下的泡面桶被我踢翻了,油腻冰凉的面汤泼在我的脚面上。我本是极爱干净的,只是最近越发不在意了。脚步并没有想象中艰难,我很顺利的走到了厕所,开始跟镜子里的自己对望。

油腻黏在一起的头发,因为隔离的缘故许久未剪了,已经遮去了睁眼便有的抬头纹,疲惫惺忪的眼睛,下面是稍显短了一截的朝天鼻,是猪一样的鼻子,厚厚的嘴唇干枯起皮,暗淡惨白的面色显得十分苍老,干瘪瘦削的身材也越发佝偻……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丑陋的,却不曾想,原来当这被世间颂扬的生命之力渐渐抽离出去,这幅身体竟然还能丑陋如此。

我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好在家里也并没有其他人,父母早也搬去了兄长的新房子,就我一个人的话,就不会那么不好意思了。

这次刷牙,我格外用力,也格外仔细,因为当我低头看着这个陪我长大的台盆和台盆边上的母亲跟姐姐没带走的护肤品,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也在心底有了一个打算。

这套稍显促狭的房子是我们读小学时父母买的,曾经一家五口人都挤在这里,虽然他们都搬去了新家,我恬不知耻的一个人住在这里很久了,此时看着曾经一家人生活过的痕迹,我才明白过来。

这房子并不属于我,我没有脸在一事无成,苟活在父母的恩泽之下,还死在这个属于他们的房子里。我要死到外面去。

这样打算着,不注意用力刷到了嘴里那颗坏了许多年的牙齿,刷毛搅动了蛀齿里的息肉,牵起剧烈的疼痛,眼泪哗就开始往下淌。

这颗牙坏了有多久了呢?疼痛减轻后,我低下头去开始洗头,在冷水的刺激下,渐渐平复情绪,试着去计算。

应该是大一下学期的时候,牙齿开始翻来覆去的疼,最严重时连着疼了一个多月,到放假回家时,终于再忍不下去了,便向父母申请去补牙。那时候家里的条件确实不好,三个小孩读大学,虽然都是申请的助学贷款,生活上的开销依然很大,所以并没有零花钱的概念,从高中开始每年勤工俭学的钱也都交到父母手里,充当家用,所以“申请”是正儿八经的申请,需问过经母亲同意后再去父亲那里请示经费。

记得那家诊所叫“小白云”,离父亲摆摊的菜场不远,他便让我先去补着,等他忙完手头的事,便来付钱。

是一共坏了五颗牙,我小心谨慎的选了诊所里最便宜的材质,其中四颗当时就补好了,剩下的这颗因为坏的时间太久,需要几个疗程。总共的费用是500元。

父亲的脾气本也是有些暴躁的,加上母亲的病未见起色,我又从前一年开始需要持续用药,也可能是因为那天生意不是很好,所以他来时一听费用,便气得跳脚。

他指责诊所的牙医因为我年纪小所以欺骗我,胡乱开价。医生反复解释说,费用是跟我确认过的,而且也是最便宜的材料了,真的不存在欺骗。于是父亲便把难以抑制的恼怒,都倾泻在了我的身上。

好像打了几个耳光,踹了几脚,不停地骂着我没用,吃不了苦。

那时候的我,已经18岁了。

医生见也拉不住,便报了警。

警察说父亲妨碍经营,如果不付钱就要处理。父亲气急,他用刚卸完货满是泥垢的手指拉着自己的嘴唇,凑到我们眼前,给我们看,里面一颗颗的烂牙,数也数不清楚。反反复复给医生看,给警察看,还是咬定了是因为我的不懂事和无知让黑心的诊所骗了钱,他说,不就是牙疼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要花500块钱,简直不像话。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心情,依然很难解释,有给不出500块钱的耻辱,有对诊所医生的惭愧,有被父亲当众打骂的愤恨,也有看到父亲那一口烂牙时的痛心。

非要去总结的话,应该就是绝望的无力感吧。

那时的我只能是哭着不停道歉,给医生道歉,给警察道歉,给我的父亲道歉,也给我自己道歉。

我说“是我的父亲,没有牙齿坏了也需要治疗这个概念,真的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说“是我自说自话乱花家里钱了,没有考虑好后果,我知道错了。”

我说“是我自己太没有用了,真的对不起。”

那是我能记得的人生的一个至暗时刻,充斥着我18岁的哭喊和道歉,除此之外就只有空洞的黑暗,像是要吸人脊髓一般,把我往里面扯,衣不蔽体的在被羞辱,又不断在心口扎针,而我却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

最终父亲还是支付了费用,警察却说他还没自己的儿子懂事。

可是那时已经成年的我真的懂事嘛?

可能警察与当时的我,和现在社会上的许多人一样,无法理解,为什么因为500块钱而要如此小题大做。

500块钱,对于当时我的家庭来说,是三个小孩其中一个在大学一个多月的伙食费,而因为解决母亲跟我的医药费用和家庭的开支,以及要凑齐这些伙食费,父亲已经用尽了全部力量。

所以他掰开自己的嘴,那一口烂牙,再怎么疼也无所谓了,从小穷困的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烂牙跟500块钱能扯上关系,“牙疼不是病”在有些人心里真的不是一句玩笑话,生活告诉了他,那,是准则。

记得当时相持不下了许久,医生最后打算不要钱了,他说小孩这么大了也确实可怜。但是父亲却指着我说,既然我儿子确实答应了你,那钱肯定是要给,但是要让他明白钱为什么给出去了,怎么给出去的。

所以我真的懂事嘛?虽然父亲最终支付了费用,而我却因为无法克服羞耻的感受放弃了剩下的几个疗程,再也没有去过哪家诊所,甚至连如今走路经过都要绕远些。

电影《我不是药神》里有一句话:世界只有一种病,就是穷。

当时还没有这句话,但是,那个时候的我已经隐约开始知道那个诊所或许可以治好我的牙齿,却治不好我所面临的,我的家庭所面临的真正的病症。

所以我留下这颗坏掉的牙齿,每当我的这颗牙再疼的时候,我总能想起父亲的那一口烂牙,和在此之前,我印象中的父亲,除了偶尔暴躁的脾气,稍显过分的独裁,却总是洒脱的、爽朗的、富有男子气概的笑。

我可能永远无法懂得他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从摇着一条小船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到支撑了母亲战胜病魔,又供养了三个孩子完成学业……

但我逐渐理解,那一口烂牙扯出的笑容,是有多么灿烂,多么光明。

可是到后来,也正是因为这份灿烂和光明,照耀得我愈发难以呼吸,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回报,我没有办法给出同等珍贵的东西去报答他们。

我,当然也好过。

考上了大学,完成了学业,试着努力工作挣钱。病情得以控制的那几年,我选择去当兵,也是因为我想过,那可能是我所能实现的,最快地赚取一定金钱回报他们的办法,我甚至也尝试着创业想要去改变些什么,但是为什么事情总是难以顺遂啊,为什么心里总是有莫名其妙的却异常强烈的情绪,像一只罪恶的手紧紧揪着我的心脏不松开,让我没办法坚持去做好哪怕一件事。

可总还有那么多我无法实现的,他们的愿望,也让有了更多关于活下去的罪恶感。

 去年流行起一的句话:

“我上了那么多年学,熬了那么多夜,做了那么多习题顶着各种各样的压力,参加各种残酷的考试,谈恋爱分手工作加班,我这么辛苦,竟然是为了成为一个普通人。”

他们在网上说得不甘,说得不忿,说得嘲讽,说得意气风发,说得英雄盖世,仿佛“不普通”才是人一定要有的追求。

可是,我多么想成为一个普通人啊。

同样的求学,同样的辛苦,我多想成为一个懂得去爱,能接受被爱的普通人,我也想恋爱,我发誓我不会惧怕分手,我也想结婚生子,像自己的哥哥一样,不用赚很多钱,也能成为一个让父母省心的人,不再是这个父母望向你时,满眼都是担忧和不满的人子。

我再次抬起头看向镜子里自己,头发上的水混着眼泪,往下流,冰冷的水流进我的衣服里,我又开始无声的哭起来。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来由的,不受控制地哭泣,这些年,这些耻辱的眼泪,仿佛已经渐渐汇聚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潭,我陷在里面,我拼命的想要脱身出去,却始终是白费力气。

但是我知道,这一切终于很快就会过去了。

我开始做深呼吸,试着让自己平静,可偏在此时,外面传来了沉沉的脚步声。一下一下,重重的踩着楼梯往上。我很熟悉,是父亲来了。

入户门内侧有个定栓,因为一个人住,晚上总是会有些害怕,我习惯了锁上。父亲试着用钥匙发现打不开,便开始重重的敲门。我就背靠着门坐着,他敲门时,门便带着我的身体一起震动。

“你起来冇?把门打开撒。”父亲对着里面喊。

我清了下嗓子,尽量用正常的语气说:“起来了,我前天出去跑了步,没带口罩,现在得自我隔离十四天,不开门。你有什么事?”

“哪有那么厉害?你一个多月也不过去吃饭,母子哪有隔夜仇啊。你走了以后,我也跟你妈妈吵了一架,她把手机摔了,她也不能给你打电话。那个手机几多钱?”他隔着门继续说。

“3000多块,我陷在没有钱了,你叫哥哥给她买一个吧。”我答。

“冇哪个说钱的事诶。几个人给你打电话,叫你去吃饭,你都不去,你么样啊?是不是又不开心啊?”

“没有啊,就是自我隔离,那边还有小孩,我隔离好了过去吃。”

“不管你诶,我给你灌了坛煤气,你妈妈叫我给你提块腊肉来,你搞腊肉炒青菜吃啊。”父亲继续说道,只是语气开始不自然起来,想他也极少说这样的话:“之前你妈给你发微信说,我们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你也别总觉得嫂子不把你当一家人,天底下没有婆婆怕媳妇儿的,你妈迁就她,自个儿受贱,连带着你也觉得受贱也有问题,但是她也是想着现在她自己也挣不到钱了,将来你结婚,哥哥跟嫂子可以帮点。这个你也不能怪她。”

“我冇怪她啊。”我不受控制地大吼出声。

“煤气跟腊肉、青菜,还有点饼干,我放门口。反正你也搞快点,你这样下去不成,你自己也说,等我跟你妈百年之后,你想到哥哥家喝杯水都难,你不开心,你妈妈不也着急嘛?你不抓紧点找个女人,成个家,现在是我跟你妈还活在,你还有个家,等我们真死了,你就冇家了。”

我不敢再说话。

沉默了许久,还是父亲开口:“哎~不管你诶,反正你搞快点到那边去吃饭,莫让你妈妈担心。”

说完他便走了,我听着他熟悉的脚步声往下,一下一下重重的踩在楼梯上,像是一下一下重重踩在我的心上,我的脑袋上,我的肚子上,我觉得浑身都疼……


垂暮的少年

剧烈的咳嗽牵动喉咙跟胸部的疼痛,把我从迷失里叫醒。我就蜷缩在鞋柜前的地面上,冰凉的瓷砖让我瑟瑟发抖,我却实在不想再动了,就这样用一个人最开始姿势,蜷缩在我成长起来的房子一角,看着头上的水和着眼泪,在地上汇积成一面熟悉的倒影。

倒影里有扇门,那扇门我开关过无数次,去上学,放学回来,带着大红花出去,穿着退伍服回来,去上班,下班回来……

有张桌子,那张桌子我也熟悉,上面有过清粥小菜,有过家常便饭,也有过父亲不肯倒掉的馊了的猪耳朵,有过丰盛的年夜饭,也有一家人吃饭时被我气急折断的筷子……

有幅十字绣,妈妈绣的“家和万事兴”,就挂在饭桌上面。记得她窝在被子里,戴着眼镜努力在穿针,我趴在她边上,问她:“妈妈你为什么没有精神了,你以前不是常说,做人是要自己打起精神才有精神嘛?”她也不抬头看我,只是抬起头看着正前方,说:“是啊,做人是要自己打起精神才有精神,只是妈妈现在靠自己没法打起精神了。”我说:“那我帮妈妈打起精神。”她说:“好”……

有张人脸,像是死了的,却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在自说自话地淌眼泪。

是我?

我看着倒影里的自己,又看看那幅十字绣,开始想起好多事,好多我答应别人的事,我是怎么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能控制自己的眼泪,总是有让我难以负荷的情绪冲进我狭窄的心门,生生要将它挤破。

为什么我会是这个样子?

有片叶子,在倒影里的窗棂一角。我看了那片叶子许久,它终于落了下去,会被人踩碎,我好像已经能隔着窗户听到它微弱的歇斯底里了。

人生的残酷也是如此。

最开始,我也只是不知从何处意识到了这点,可能是太早读了米兰昆德拉的句子,他说:

“人永远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世,他既无法用前世来参照,也无法用后世去修正。”

于是,刚上高中的我,便开始思考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开始思考活着是为了什么,思考生命到底是为何物。

然后青春洋溢的我发现,人生竟然也如冬天树上这摇摇欲坠的叶子,短暂且易折,根本经不起揣摩,只要一想就会觉得索然无味。

于是我便疯魔了。

同学都开始说我是个怪人;老师也问,为什么我的眼睛里没有光;父母摇头叹气,然后轻轻掩上房门;而我自己,总是抑制不住悲伤的冲动,下雨了、风停了、野花枯萎了、单车坏了、房门忘记关了、房门关上了……我都要着急,都要掉眼泪。

我想自己是病了,我知道自己是病了,却再没有办法控制了。

我只能捶着自己的脑袋,开始问自己怎么了,因为我不确定这世上是不是还有人愿意被我叫出他的名字。我日日夜夜地想着,我想知道是不是因为童年时笑得太过奋力,所以到现今,便不允许我再拥有快乐了;我日日夜夜地流泪,我期盼着只要用眼泪冲刷掉我眼睛里的蒙尘,我就能让彩色的世界的光照射进来,再散发出去。

但是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啊。我既不知道我拥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那位问我眼里的光去哪儿了的年轻女老师,告诉我的父母,应该带我去做心理咨询,父亲只是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告诉我,男人要有担当,经得起事儿,他也不管我想怎样,只要不犯法,成绩不掉就可以了;母亲又说起了那句,做人是要自己打起精神才有精神。

我知道啊,我的妈妈,我知道啊,可是你应该能懂的,流泪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那时的我靠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打起精神了。

于是,那一次,我鼓起勇气问他们,关于他们带我来的这个人世,我说: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我不能错过么?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我一定要尝试么?

这世界上还有哪个特别的人我非要去跟他遇见么?

父亲没说,母亲也没说。于是我以为,人生在世不过如此。

所以,十七岁的我才用壁纸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我依然记得那时候的感觉。

血比眼泪要烫许多,就像是开水从自己的血管里被放出来,我十分勉强熬过了那份疼痛。我就静静的躺着望着天花板,眼泪顺着脸颊在流,但我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是穷凶极恶的,比流泪更可耻的,它在追赶我。但是我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也不要怕,就安静地等,一切都会过去。

等了许久,我好像躺在天花板上了,我开始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

那是少年人特有的瘦骨嶙峋,卡通图案的印花短袖那么合适又那么格格不入,稚嫩的锁骨因为肢体的过分用力而突兀,从领口露出来,透出年轻身体的魅力,但是纤细的手臂却无力的垂搭在床沿上,皮肤白皙,薄得像透光的纸,青色的血管里涌动着的生命之力,正飞速地从他手腕上奔逃出来,像是咆哮着,迫不及待的要离开那具美好的却令人厌弃的身体。

而他自己本身,却好像没有丝毫挽留,他既没有呼喊也没有错愕,甚至都看不出来他的不舍。

看看的他的脸吧,在昏暗的房间里,白得仿佛映着光。黑且浓密的头发,还像婴儿般柔软,刘海几乎已经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紧闭的眼皮有微弱的颤动,那长长的睫毛跳着充满灵气的舞蹈,是青葱少年才有的灵气。可是那份灵气却不在他的眼里,也不在他的鼻尖,也不在他已经褪了色的柔软的嘴唇上。

他因为痛苦而发出的微弱呓语,我听不清楚,只能看着他嘴唇的开合,看得入迷。

“多么年轻美好的唇齿啊,多么灵动青涩的眼眸啊,多么青春洋溢的身体啊,你为什么不在意自己的消逝,如果你真的不在意,那么为什么你的眼里溢出的泪水,无法停止。”

我质问他,他已无法作答。我看着他的生命从他的身体里抽离,看着他逐渐枯萎,看着他的稚嫩的身体逐渐佝偻,漆黑柔软的头发逐渐干枯花白,看着他青春的脸庞逐渐爬起褶皱,而他只是躺在那里,哪儿也没去,只是一瞬,他还什么都没有经历,便已是垂暮,这多么令人惋惜啊!

我于是开始大喊,救救他,救救这具年轻美丽的身体,救救这个才刚刚开始的人生,救救他,救救他……

救救我。

反锁的房门被砸开了,我听不到声音,但是能感觉到客厅里温暖的灯光照射进来,晚饭剩下的菜还飘着香气。父亲在扇我的脸,很用力,但我感觉不到疼痛,我想感觉到;他在很凶恶的在吼着什么,应该是在骂我,但我听不清楚,我想听清楚。

……

再醒转过来时,在病床上,我试探性的睁开眼睛,周围亮堂的有些刺眼。一身洁白的护士,用手电照了照我的眼睛,光更加亮了,但我再也不愿意闭上眼睛。

护士问我,到底因为什么,才要伤害自己的身体。

我说,我问了问题,却没有人回答我。

记得那个善解人意的护士说:

“人的一生很短,但是所有的问题你可能都需要自己找到答案,但是人的一生又很长,所以不管什么问题都没关系,别着急,慢慢来。“

我跟她说谢谢,我目送着她离开。看见门外走廊上,爸爸妈妈靠着墙站在一起,两人都红着眼睛别过头去,像是在怄气。母亲,双手交叉在胸前,时不时抬起手抹眼泪;父亲终于沉不住气了,他转过身,面向母亲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开始扇自己耳光,就像之前扇我的脸一样用力,原来声音这么响。

一定很痛吧。

护士跟父母交代了几句,我能看到他们脸上闪过的欣喜,我坐起来等着他们。母亲坐到床沿,双手捧着我的双手,强忍着眼泪,跟我说“没事了,没事了啊,都过去了,没事了。”父亲则站在母亲身后,没有说话。

我看看父亲像是老了好几岁的面容,又看着母亲,我问她:

妈妈,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我不能错过么?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我一定要尝试么?

这世界上还有哪个特别的人我非要去跟他遇见么?

母亲双手骤然握得更紧了,她的眼泪一下子倾泻出来,她焦急的哽咽着,她说:“我年轻的时候去云南吃过一种鲜花饼,很香很好吃,我们一起去吃吧……或者我们一起去外国,我们去北京看升旗,你说好不好,好嘛?娃儿啊,你想吃什么,你说啊,好不好?妈妈不知道啊,妈妈真的不知道啊,你别吓妈妈了,妈妈真的不知道啊……”

母亲,一把搂住我,在我的肩膀上嚎啕大哭,她反复的说着自己不知道,充满了愧疚。

我也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把下巴枕在她的肩头,我说:

不知道没关系,以后换我来告诉你。

又转过头去,看着用手遮着眼睛在流泪的父亲,在我母亲耳边说:

对不起。

……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的画面和那时自己内心的情绪都如此清晰地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仿佛是倒影里那个正在流着眼泪的自己,在一五一十的向我复述。

而我却没有办法感同身受了,就像那不是自己,是一个早已无关紧要的旁人,那时候的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再与我没有干系。

记得那时候,我发过誓,永远不要再做在黑暗里游弋的孩子。只是如今的自己马上就再不用在黑暗里游荡了。

只是,哪些答应过的事,恐怕难以兑现了,也罢,事已至此,毕竟那时候只是个孩子,就不作数了吧。毕竟这一次,我也可以借口“身不由己”。

看着倒影里的自己说完了他的故事,我便起身,开始准备出去。

 

荒原上的孩子

我吹干了自己的头发,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又套上了部队带回来的迷彩大衣,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戴上了手套和口罩,甚至用纸板给自己做了个“我发烧了”的牌子。

我要到医院去,我想着,上一次我从那里回来,这一次应该是要回去。

医院离我并不很远,我把牌子挂在胸前,只希望不要遭遇别人。好在这座宜居小城镇对疫情控制的很好,居民的防疫自觉也很高,街道上完全看不见人影,只偶有几辆车路过。

“这个世界终于如我心里的一般空旷了“,我望着夜幕上唯一亮起的那颗星星,在心里感叹。

我就这样数着路灯,慢慢往前走,像是一个幽魂,更像是一个疯子,傻子,流浪汉。我知道自己此时是极荒唐的,但是本来我的人生也是极荒唐的,就这一次,我原谅了自己。

只是身体已经快坚持不住了,越走越没力气,头也越发的昏沉起来,每走出去一段,我都要重重地捶打几下自己的额头,让自己清醒一些,不远的路,我竟走了许久,但终于还是到了。

我尽最大的努力把胸前的牌子举起来,踏进了发热门诊的大门。

大厅里只有为数不多几个病人,看了我一眼,便远远躲开了去。护士台里的护士们也没有马上来问我情况,依然忙碌着各自的事情。

我也不着急,就举着牌子等着。很快,我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位男医生跟着两个护士向我走过来。

走到面前的那位男医生看我昏沉的样子想扶住我,只是手抬到一半却突然僵住了。

我已经看不清他的面容了,只听到他隔着口罩,用犹豫的语气,竟然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并未作答,便昏倒在了他的怀里。

再睁开眼时,那位男医生正站在我的床边,在蓝色的本夹上写着东西。他发现我醒了,便放下笔,我注意到他眯起眼睛,好像是在笑。

他俯下身子,把脸凑到我面前,用手将刘海掀了上去,露出额头正中大拇指般大小的红色胎记。依然是眯着眼睛在笑,然后直起身子说到:“上次体育馆好不容易见着,也没有留个联系方式,这城市不大,想见你却是难啊,好在这回你跑不了了。”

我是真的没有奢求过再遇见,毕竟心里是有愧的,反而是害怕再遇见他,就像害怕儿时潜伏在床板底下的幽灵。

但是生活似乎总是这样,这人海茫茫的浩瀚总是不及命运之手的拨弄。上次遇见时,也是如此。当他再次叫出我的名字时,我错愕得说不出话。

他看我没有答复,只是迟疑了一瞬,便接着说到:“我是王欢乐啊,怎么又认不出我了?”

他伸手放在我额头上,想确认我是不是还在发烧。我只是闭上眼睛,依然没有回答他,思绪飘回了,那个久远的,我还会快乐的童年。

我确实认不出他了,但我记得他的样子。记忆中一个脏兮兮的男孩,伏在昏暗食杂店的柜台上写字,我在门口一叫他,他便抬起头来,咧着嘴笑,必然是挂着鼻涕,然后他冲里屋喊一声,用袖口把鼻涕抹干净,就会跟我一起出去玩。

市场很大,能一起玩的人却很少。多数都是因为拆迁来暂住的本地人家,他们的孩子都比较宝贝,这也不敢那也不能,只有王欢乐,既是同学,又都是外地的,野的很。

赶着大拆迁,到处都是拆到一半的房子和荒废的庄稼,我们所能接触的世界,宛如一片荒原,我们可以四处探险。

对,那时候我们就是那种四处晃荡,又脏又野的模样。

他是“二郎神”王欢乐,我是“猪八戒”,我们都曾经因为身体上的瑕疵被人群远离,也是因为这个我们聚到一起。不管是一年级到六年级,谁说我们,我们就打谁。我们是混世魔王,也是难兄难弟。他年长我2岁,但是因为读书不怎么好,插班过来便留了级。关系顶顶要好的时候,我也学着电影里的江湖义气,管他叫过“大哥”。

“大哥”家的店什么都卖。一次去他家找他玩,看到门口的摊子前面摆出了一只笼子,里面有七八只小兔子,绒绒的,很可爱。当时人穷且志短,蹲着看了好久,终于没能忍住,就试着向王欢乐讨要一只。他不假思索地答好,便去请示他的父亲。

只是他的爸爸,并不答应,小兔子要卖15元一只呢!虽然王欢乐的爸爸说,如果是朋友要的话,只收我12元成本,可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零用钱,王欢乐与父亲一通撒泼耍赖依然无果之后,我们只能恋恋不舍得走了。

大约过去半月。一天早上,在约定地点集合出发上学时,他递给我一个一次性塑料杯,里面有十五个一元的硬币,他说等放学我们可以一起去买兔子了。我也许是忘了,但是他一直记得,他答应要送他的好朋友一只兔子。

那时候只是欣喜,为能得到一只兔子而高兴,等到长大些再想起来却多是自责和懊悔,不该让朋友为自己承诺。那是他每天1块的早饭钱,全在那个塑料杯里,而我收下的是他十多上午时光的饥饿。

事情隔了有二十年了,我一直都记得。因为他曾让我体会到了友谊,也让我有那么一段时间明白,钱不是那么特别重要的东西,像他,像我,可能没有好的家境,但是自己想要的东西,总是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坚持来获得的。他也让我一度不再是个自卑的孩子,晓得真正有价值的东西,真正高贵的灵魂也许就装在简陋的皮囊里。他让我的人生有过温暖,虽是短暂的,却也感到过真心的满足和快乐。

但是命运的手又何曾放过拳拳的诚心。

我最亲爱的朋友王欢乐啊,此时你就站在我面前,我掩埋了多年的愧疚让我竟没有办法答应你。

对不起。那天放学,我没能去买兔子。因为那天我着急要跟姐姐一起赶去爸爸在菜场的摊子上帮忙,并未赴约,而那个装满财富的杯子,我竟落在教室桌肚里,再也寻不见了。

但我记得清楚的,在你家的摊子前面,我点了笼子里最可爱的那只小白兔,贪得无厌地说:“这只,就这只,白的这只。”你爽快地回答:“好!”

而我总是怀念这个画面,却我没有期待过再见到你,我怕我已经没有像从前一样再用笑容去回望你。

几个月前在体育馆,你撩着刘海,跟我说“是我!王欢乐!二郎神!”我也只能慌乱地答个“好”字。

你哈哈的大笑起来,说“好啥呀,你看看我,连鞋子都没穿的…”说时你用羽毛球拍,指着自己抬起的光脚丫子,笑声爽朗,还是从前的笑容,只是少了鼻涕。

想是临时来打球,穿的鞋子不对,碍事,便脱了,球馆里人还是挺多的,你也丝毫不在意,你还是一样的野啊,一样的爽朗。

只是这份爽朗现在也犹如刺眼的阳光,让我目不能视,难以承受。

“你哭什么啊?没事,虽然还是有点烧,但是没什么大问题,你安心休息,我晚一点再过来。”

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而我的心里只是想起了些从前的事而已。他见我并不愿意说话,便离开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许多可怕的想法再次一拥而上开始占据我的心神,那只罪恶的魔爪又攀上了我的心脏,开始往下使劲扯,使劲拽。

我急促得呼吸着,眼睛像是坏掉的水阀,不停淌出泪来。我咬牙想着他说的话,意思是,我会活下去,果然我没有那个“运气”啊!

呵,我那么可笑的跋涉至此,不过是为了求一个较为体面的意外,自然而然的死法,却到最后还是落了一场空。

那我之前在自己心里做的那些决绝的打算,和那些不知羞耻抛下的责任,以及这个我本该珍惜,却又一次抛弃的生命,我要如何去面对呢?

我反复的想着,只觉的有什么东西正压着我的全身,很沉很沉,让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只听到四面八方都传来了人声,有的愤怒咆哮,有的窃窃私语,说的都是那些挖苦的,嘲笑的,鄙夷的,谩骂的词语。

终于,哪些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响,变成了我颅内的轰鸣,让我周身都跟着震荡,为了与之对抗,我原本无声的流泪,也渐渐变成了抽泣,最终变成了撕心裂肺嚎啕……

而肺部和喉咙的不适,让这嚎啕更加难以入耳,我时而用破鼓一般的声音,扯着嗓子哭,时而剧烈的咳嗽,仿佛一个被自己泪水呛到的孩子,直到最后终于没了力气,才小声的哽咽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隔壁的病床上躺过来一个人,他略带唏嘘的在我身后问到:“治不好了?医生说的?”

这未预料的一声问,让我骤然安静下来。

我思考着他的发文,脑海里却又开始像放电影一般,出现了从高中某节历史课上,第一次不受控制的哭泣,一直到,之前蜷缩在家里鞋柜前地面上无声流泪,一幕一幕,充斥着各种没有来由的情绪,许许多多不安和忧虑的目光,许许多多排斥和指责的言语。那么多,那么久。

我抽了抽鼻子,依然背对着那个开口的中年人,也不管他是否能看见我点头,说了一声:“嗯。”

“啥病啊,咋就治不好了呢?不行你去上海的大医院看看呗。总有办法的,你这么年轻,不应该放弃啊,我……”中年人开始自顾自的说着,好像说了许多,我没有再继续答应他,似乎是之前的一场情绪的爆发,终于耗光了我所有的气力。在他不急不缓的话语里,我渐渐睡死了过去。

梦里我走在一片荒原上,蒸腾的热气扭曲了太阳的光芒,地面上只有砂石,空中只有飞扬的尘土。我既不觉得热也不觉得冷,仿佛这个荒原没有温度,我走得很慢,但并不是因为饥饿或是疲惫,相反的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从未有过的轻快,我走得慢,是因为没有人指引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有些踌躇,便不敢走得太着急。

虽没有昼夜,但我知道自己已经走了许久许久,等我再一次轻而易举地爬过一座沙丘,看着远处,依然是没有尽头的的荒原,我不过一瞬间的胆怯,那边荒原便变了样子,像是一片腐烂了的海,我好像看见了冒着气泡的腥臭的沼泽,和腐烂的枯骨,看见了吐着鲜红信子的五彩斑斓的毒蛇,也看见了从沙堆里伸出来的,五指奋力向天空张着的手,无数只手,扭曲着伸向天空,像是在渴望祈求着宽恕与拯救。

我,终于站住了脚,一步也不敢再向前,身体也在那一瞬间变得如往常般沉重。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八九岁的孩子,他在我身后说了一声:“大海真美啊”,便笑着从我身边跑过去,想顺着砂石滑下去,滑进那片无边的腐烂里去。

我惊惧不已,慌乱地伸出手去,将他一把拉住。却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孩子的面貌,梦便醒了。

睁开眼睛,发现房顶的灯变了,应该是换了一间病房。我戴着氧气面罩,呼吸轻松了不少,只是觉得非常的渴,就好像刚刚荒原上那一场漫长的跋涉,身体现在才反应过来。

我想起来喝水,只是身体全然没有力气,好像还睡着一样,我只能缓慢的转动脑袋。然后我又看见王欢乐,他的左手攥着我的左手,脑袋枕在自己的右手上,伏在床沿上睡着。

他将我的手攥得极紧,我酝酿了许久,终于有了些力气,才将手慢慢得从他手里抽脱出去。他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没有要醒过来。

在我试着去够床头柜上的那杯水时,他才揉了揉眼睛,自然地将我扶坐起来,并小心地喂我水喝。

“好一点了嘛?”他用手掌轻轻顺着我的背问到。

我想我应该回答他,只是我思考好还是不好的时间或许长了些,他见我像是依然不愿说话,便又扶着我躺下,坐回到了床边椅子上。

静默不过一瞬,他旋即又说笑到:“你真是厉害呢,从昨天晚上一直睡到了今天晚上,你知道嘛,你来的时候,烧到了40多度啦,我都想不出来你是怎么一个人到的医院。”

“我会死么?”我还是问了他一遍。

他敛去了笑意,很认真地回答我,说:“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们反复检测过了,只是一般肺炎,应该是你因为长期抽烟加上病毒性感冒引起的呼吸道感染,但是因为医治的不是很及时,所以还是比较严重的。”

他以为,我是怕死。

我“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他见我似乎又要睡,便继续开口,“你已经睡了够久,不能再睡了,睡太久也对身体不好。我陪你说说话吧。”

我点点头。

他向我继续解释了病情,也问了我需不需要通知家人,我坚持不要。临出门前我只揣上了自己的身份证跟银行卡,甚至都没有带手机,就是不希望有人打扰我的最后一程,也无面目要人相送。此时既然没有如愿,便更没有脸去告诉谁,就连此时的王欢乐也是一个不曾期待的错误。

他把我的身份证用两手捏着,看了许久,说:“你果然一点没变,昨天你来的时候把自己裹得严实,但我就看了一下你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知道是你,又特别害怕是你,特别在现在这个当口。”

说完他又叮嘱我要再醒一会再睡,便起身帮我去补办住院手续。

我转过头看着他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走出病房的门,看着这个我仿佛从不曾见过的朋友。

二十年,我们都变了。

那个总是挂着鼻涕的“二郎神”变成了一个干净俊朗的医生,而我又变成了什么?二十年前我又是怎样呢?

是的,我们肯定都变了,我才想王欢乐他可能确实如他说的,一直在想念当年的我,不然他肯定认不出二十年后如此不堪的那个“猪八戒”。

只是,是要有怎样的想念,才能只凭着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便认出一个人啊。

我突然很想见他,很想看清他的面貌,那个在荒原上的孩子;我就这样盯着门口等着王欢乐回来,我想听他说话,想听他讲那个孩子的故事。


苹果上的彩虹

那几日,我总是夜半醒来,醒来时必然看见王欢乐座在离床不远的椅子上,双手环抱在胸前,缩着脖子,把脑袋扣在拉开一半的,夹克立起来的领子里,打着瞌睡。有极轻微的鼾声,总是一样的频率。面颊两侧有青色的胡茬冒出来,想来这几日他确实十分辛苦。

我当然多次拒绝他想要陪护的好意,他都说知道了,只是每次等到我夜半醒来时他必然就在那里。

用他的话说,就是:救护病患是生为医生的本分,而且我的病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情况依然严重,既然他答应了不通知家人,那么他就应该要负起陪护的责任。

我知道他是已经知道了我的病情,所以担心,因为那场大哭以后,我的日常用药里,就多了一盒我熟悉的“多虑平”。

虽然他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只是在他跟我的说话间,也会不经意的多了更多鼓励的话。

在白天他还穿着白大褂的需要工作的时候,他甚至把自己的手机留给了我,说让我听听歌打发时间,又说要介绍好听的歌给我,那首中岛美嘉的《曾经我也想过要一了百了》;

他也甚至要拖着我一起看电影,葛优演的《活着》。电影里有一段:

春生被批斗,连夜出逃,想在死前最后一次向富贵表达歉意,离去时,富贵跟家珍害怕春生会寻短见,追到那个昏暗的巷子,春生埋首走着,家珍对着远处他的背影喊:“春生,你可记着,你欠我们家一条命,你可得好好活着。”

演到此处时,他非要暂停下来,然后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指着屏幕,对我说:“看到没有,我跟你说,就像这样说的,你的命也是我救,你欠我一条命,你也得好好活着。”说到这里他看着我似乎太于平静冷漠的表情,意识到自己可能过了头,便又扯起尴尬的笑容。

我当然知道他的把戏是什么,我只是意外,自己并没有觉得反感,反而好像打从心眼里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过于热烈,过于爽朗的,有些聒噪,有些烦人的朋友,就好像他一直都在我的生命里,我已经非常熟悉,并且早已接受了一样。

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听他说以前的事,哪些我不太记得的事,或者说他自己的事,哪些也是我不知道的事。

我只要轻一咳嗽,他就会从椅子上醒转过了,问我是不是需要什么,我摇摇头,他便会给我倒一杯水,然后开始继续上一夜的故事。

他说,小时候虽然他大一点,却没有另外一个小男孩聪明,其实总是他跟在另一个孩子后面,到处玩。那个男孩还发明了一个游戏,就是找根竹竿,两个人握着立在地上,然后数一二三同时松手,竹竿倒向哪边,他们便朝哪边走去探险。那时候到处都是拆了一半的房子,还有无人看管的田园和鱼塘,每次跟他们去探险总会有不错的收获。

他说,小时候那个孩子带着他到处翻墙头找别人搬走后不要的好东西,有一次捡了好多张黑胶唱片,他们当时就当飞盘飞着玩,想在想想要是能留下来就好了。

有段时间他们还沉迷于砸墙抽电线,然后剥了铜芯出来卖钱,一次为了跟两个老头老太太“抢生意”,不惜到天黑了许久才回家去,结果挨了一顿狠揍。

还有一次,他们去别人地里掰芦粟吃,他把手划了一个口子,然后另一个孩子就在地上装模作样的找了一种什么野草,嚼碎了给他敷在伤口上,然后骗他说那就是传说中的灵芝草,非常管用,叫他不要担心。

然后还有一次,现在是中学那个地方原本是几个鱼塘,要填土就要把水抽干了,那个小男孩听到消息就抓紧来邀他一起去抓鱼,那天店里就他一个人,他二话不说就把卷帘门拉上跟着去了。可惜他太笨,根本抢不过那些大人,只在泥里挖出一条别人看不上的小黑鱼,但那个孩子却非常厉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用拉卷帘门的铁钩子,抓到一条非常大的鲤鱼。后来他不敢回家,因为本来得看店的,结果跑出来抓鱼,还没抓到,那个孩子就把自己的大鲤鱼给他,换了他的小黑鱼,回家之后他爸果然没有骂他,还特地称了那条鲤鱼,有十一斤二两。

他还说,也是因为那时候拆迁改造,这边填,那边就得挖。工地边上会有很多那种不大不小的水池子,因为倒了石灰进去,所以水特别清,那时候,他们也不懂,就觉得水清,便喜欢在哪些石灰池子里游泳。有一次,其他几个孩子在玩一个游戏,他们把池子的泥土壁,用水冲的滑滑的,然后从上面滑下去,非常刺激,叫他也试一下,他不敢,他们就骂他,另外一个孩子气不过,就说要去滑,结果那泥土早就被水越冲越薄,里面的小石子,小瓷片都露出来了,只是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那时候也是心真大,结果那个孩子的后背就被划开了一条很大的口子,流了很多血,他急得快哭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受伤的孩子却还安慰他别怕,就用衣服自己包了一下,跑回了家。

那时候的他就在想,要是自己是个医生,就好了,或者自己也认识什么灵芝草,就不会一点忙也帮不上,就不会让那个孩子流那么多血……

说到此处时,我发现他的眼睛闪着光,从那光里,我仿佛真的能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一对野孩子,一个是那个总是挂着鼻涕,很爱说话,也很爱笑,有些胆怯,哪怕受了欺负也总是忍让的“二郎神”,一个是那个喜欢走在荒原上的,充满好奇,充满幻想,乐于分享,有些鲁莽,遇到任何困难也不愿意退让的“猪八戒”。

我看着他有些微红的眼睛,许久没有了,从内心深处,我想安慰他。我轻轻的拍了拍他放在床沿上的手,说到:“为什么感觉都是一些在奉承我的故事,我根本不记得啊,还是说说你吧,说些我不可能知道的,这样就算你编的,我也不会拆穿的。”

他果然哈哈的笑了起来,笑得一如既往的洒脱爽朗,也如我记忆中的孩提伙伴一样,是那种羞涩中透着无畏的畅快的笑。

他于是便又说了许多,从为什么不辞而别,到母亲的亡故,从学业到工作,最后到他不知怎么莫名其妙还是回到了这个城市。

我说:“一个人是辛苦的,不容易吧”。

他于是便说了些他遭遇的坎坷,他说,每次不顺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能想起我来,想起小时候我跟他说的那句:

“船到桥头自然直。”且果然就像我说的,不管多难,到最后他都挺过来了。

看着他煞有介事的表情,我却始终记不得我曾这么跟他说过。

我只记得,好像是有一个傍晚,我们找到一艘水泥小船,两个人划到湖心,浆却掉湖里了。那时父母怕我们玩水,经常要吓唬我们,说一些小孩淹死的事情,且天色越来越暗,我们都害怕极了。他拼命用手划着船,而我却呆呆地坐着,看着即将消失的夕阳余光照在水面上,像是水里点燃的烛火,仲夏的晚风一阵接一阵的吹着,尽管方圆几里都拆迁了成了荒野,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但是我想,我们这么小,这么轻,风会把我们吹到我们想去的地方的。

“那时候才多大啊,我能说出那种名言嘛?”“哈哈哈哈哈”。

他又开始笑了。我就看他笑,仿佛渐渐看清了那个荒原上的孩子的模样,他正从一片玉米地窜出来,左手夹着几个玉米棒子,右手拉着另外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两人欢笑着跑着,还转身对那个不远处的佯装要追打过来的中年妇人,做了个鬼脸。

“我后来去买了兔子了,买了两回,却都没有养活。”我怔怔的看着他的笑脸,突然说了一句。

他微微一愣,然后笑得更大声了,说:“我知道。你吃还可以,养你可不在行。”

我心里突然就觉得松快了许多,我一直耿耿于怀多年前的遗憾,他并未提起,我以为的孩童时代的背叛也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或许就像鲁迅说的,“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但是我们肯定可以拥有相通的记忆吧,就像在这茫茫人海,这么多年过去,他能从人群中认出我的眼睛,我也能记得他的笑容。

2月14日,情人节。

我已经在床上躺了6日了,感觉身体轻快了许多,肺部的不适也减缓了不少。于是白天醒着的时候会多些,我选择了看书。我托王欢乐帮我买了一本米兰昆德拉的《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高中时看过了,但我现在想再好好看一遍,看是不是从前的自己看漏了什么,或者看错了什么。

午饭时间,王欢乐还是一如既往的敲门进来,我放下书,看着他,却发现他的脸上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走病床边上,先是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挖出一盒“多虑平”放到床头柜上,接着又挖出两个苹果放在边上,又把苹果移到了药盒前面,离我更近些。

他像是不太好意思,对我说:“今天太忙了,下午我就要出发去武汉了,也来不及去给你买点什么,大过节的只能留两个苹果给你了,多吃水果,好得快些。”

“去武汉?”我有些惊讶,接着又继续说他:“你不用这么客气的,谢谢你,我已经快好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

“嗯,去武汉。”他似乎只听得了前半句。

“你不怕嘛?”我问,有些伤人,但是很诚恳。

“怕”他说。接着却又摇摇头,说:“但是想去,这是我应该要身先士卒的时候。而且——”他突然眯起了眼睛,我知道他是咧开了嘴,隔着口罩扯起一个笑,继续说到:

“我想代表这个,贡献出一份力量。”说时他右手伸进胸口的衣兜里,摸出一个东西,在我眼前一扫而过,然后把它插在了其中一个苹果上。

是一面用牙签和小纸片做成的旗子,纸片被水彩笔涂成了七彩的颜色。

我愣愣的看这个苹果上的彩虹,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于是也不好意思逗留,只说了一句:“好好养病,我会想你的。”转身便要离开。

我依然望着那个插着小旗的苹果,不知怎么的,开口问到:“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想我嘛?”

“想啊,特别想,上次体育馆认出是你,我都恨不得抱着你亲上两口。哈哈哈……”他说笑着,迈开了步子。

“你现在就可以亲我。”依然是鬼使神差的,我转过头,望着他说到。

他先是一愣,接着转头,正好对上了我的眼睛,然后他又眯起眼睛笑了,退回了迈出的步子,俯下身子的同时把口罩拉到了下巴上,然后轻轻的,轻轻的把他的双唇放在了我右边的脸颊上。

“今天送了你苹果了,那么就等平安夜的时候再送你巧克力好了。”他在我耳朵边上轻声说完这句便起身走了,只是他的鼻息仿佛还停留在那里,暖洋洋的,痒痒的,很舒服。

我的心剧烈的跳动着,仿佛要脱离这个身体一般,就在他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我终于好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重重地倒了下去,躺倒在了医院不算柔软却很舒服的病床上。

我依然坚持扭过头去,继续看着那面七彩的小旗,看着那两个苹果,看了许久。我渐渐想起了些什么。

好像是高中最后的一个平安夜,在下晚自习回寝室的路上,同班一个不怎么相熟的姑娘拦住了我,扭扭捏捏的递给我一个苹果,说是她用蜡反复擦过,不能吃,但是可以保存很久;

也想起了在北山公园夜幕将临的山道上,那个被我甩在身后的质朴少年,站了许久,最后还是小跑着追上来,非常固执的,非要跟我并排走着。

现在想来,那个双手捧着苹果的姑娘,闭着眼睛,睫毛微动,那张白净的青涩的脸庞,我真应该亲上去啊;还有那个说了爱我,却不得回答的少年,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那只青春的却坚毅的,抑制不住想要摸上来的手,我多么应该迎上去啊。

因为,原来,这种感觉,竟然这么的,这么的快乐。

眼泪又流下来了,我反手把脑袋底下抽过来,盖在自己的脸上,也不知道自己是流着眼泪笑了,还是笑着哭了起来。


路灯下的女人

出院以后,我开始迷上了深夜时出门,因为我发现深夜开始更能给我带来安全感了。

我想可能是因为,之前的那几个夜半醒来时,总能看到我所期待的答案吧。

也可能是因为,深夜的世界,没有忙碌,也没有关注,就我自己和难得的一两个不相干的人过路,我仿佛可以畅所欲言,为所欲为。

就深夜时出发,像是去参加只属于自己的舞台剧。千万戴着耳机,寂寥的街道也会跟着音乐的情绪,变换着光泽。

如果说,白日里的生活,尽是忙碌,人们熙熙攘攘,是脚步踩着脚步,都在为名利奔波,是言语嘈杂难以分辨,琐事繁多没办法细细体验;那么,深夜,只有路灯亮着,世界就成了聚焦的舞台,我随着音乐走在路边,跟狗跟自己说着体己的话,仿佛终于拉近了与自己的距离,成了自己的主角。

当然偶尔也可以选择站在舞台昏暗的角落,当一个全心全意的观众。因为鲜有人路过,那么每一个人都变得那么重要和突出,他穿着的衣服,他走路的姿态,他醉着或是醒着,他匆忙的或是懒散的,都变得明目张胆,容易琢磨。

就像是此时远远便看见的,这个迷失在夜里的妇人,她一袭白衣,像是路灯下漂浮的幽灵。

走近看时,她果然是蓬着头发,满脸泪渍,脸上甚至还有些许淤青。不过初春,她只穿着睡衣,在深夜的空旷的街道,和瑟瑟的寒风里,显得尤为单薄。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停下来,并不是因为好管闲事,而是在这深夜昏黄的路灯下,走了一路,我心里仍余下的那种遗世独立的苍凉感觉又开始愈发沉重,便愈发能理解那种期待和苦守。所以我问她:

“你在等什么?”她没有答复。

“你需要什么帮助么?”我再次问她。她满眼怨愤的看了我一眼,并未搭话。

但像我说的,深夜的魅力就在这里,就算她不说,也能清楚,多半是家庭矛盾然后愤然离家,但等真走到街上,在冷风里吹一吹,又没了方向了。

虽然自讨没趣了,但我并没有为自己踌躇再三而最终鼓起的勇气后悔,因为哪怕是深夜世界的空旷让我少了许多顾虑,也还是让我有了那么一瞬的高光时刻,我成为了自己一直在期待的那种人,那种从咆哮的人群里踏出优雅的一步,却摧枯拉朽的那种人。

我抖了抖绳子,示意我的狗走起来,我要继续我们自己的舞台剧了,在这个妇人的剧本了,可能没有我们的戏份了。

虽然我有许多台词想对她说:

我想说,人生是这样,我们不是自愿的来,也很难甘愿的走。一生要遭遇很多的人和事,我们可能会将自己交托出去,极大概率我们会跟一个人相守,但无论漫长或短暂,个体的生命却始终很难交融,我们可能共处一室,甚至同眠一衾,我们共度时光,但是难免的,在这样寂寥的深夜里,我们仍会想要孤独地走在街头,在心里发表着只有自己才能懂得的言语,外表冷漠或是对哪些搭话的人们投去怨愤的一眼。

但是也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尽管来去不由自主,但我们的人生是自己的,自己一手造成的处境,自己一手造成的伤痛,无论怎样去责怪别人,这一眼的怨愤,终究是看着自己啊。

哪怕夫妻已久,如你跟那位对你拳脚相加的男人一般。此刻你蓬头垢面,身上还有伤痛,你在心里咒骂他,恨不得他早日离世,他会不会也是如此,在被砸的稀烂的茶几前,席地而坐,借着酒劲,大放厥词,恨当年自己那么潇洒,怎么就找了你。

但是,仔细听听你们心里的话吧。

“我怎么就瞎了眼,跟了他这么个没心肠的?”

“我怎么就忍了她这么久,早一百年就该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散了!”

“我怎么就吃了这么多年苦,还以为这么个没出息的能给自己幸福。”

……

好好听听吧,你们都在咒骂对方,却在责怪自己。责怪自己没有善待自己。

我们的一生,都在彼此付出和索取,但我们是用谁的价值观去看待付出和索取呢?我们又是用谁的标准去判断,对等与否?

你可能会说,难道这世上没有爱情了嘛?他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他从前是什么样子,不一直都是你自己说了算嘛?眼睛和心都在你这里。而爱情也就存在这双眼睛和这怦然的心里,你记住它,它便在那里了,而它在生活里的名字,是熬过分歧,相守坚持。

你可能会说,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我早就要跟他离了。

你已经认定了自己婚姻的失败,为何还要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来为你买单?真正考虑孩子,便不会自说自话的往孩子身上去堆这些苦情的负担,只不过是让自己老了可以有个言语上的依凭。

“我煎熬了这么多年,都是为了你;我怎么就为了你这么个没有良心的,受了这么多年苦啊!”

你听听,都是在说自己……

听清楚了自己心里的话,就回去吧。人最要善待的一直都是自己。

此刻你在寒风里,身心都觉得冷,而打你的男人可能正在温暖的房间里看着电视,如果你纵观自己以往的日子,如你自言自语所说的那般勤恳,那般无愧,那你便洗干净脸,抬头挺胸的回去,你比谁都更值得享受家的温暖;如果你愿意,反正他打了你,你肯定也打了他,都这么多年了,人生苦短,再对打几年也就过去了;如果你铁了心要离,那么什么借口也拦不住你的。

所以,回去吧,你再怎么苦了自己,都是为了增加以后顾影自怜的砝码而已,但是你自己都不体恤自己,又能指望谁来珍惜你呢,而我们也只有懂得爱自己,才不会怨恨别人,我们也只有不怨恨自己,才能有享受爱的能力。

我的狗站起来,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白了我一样,它也觉得我是在心里逞口舌之快,生活哪有那么干脆和容易。

我说,你看着广袤又空旷的夜的世界啊,我们既站在这世界的中央,又站在这世界的边缘。这个世界有群山大川,有屋舍田园,有数不清的琳琅满目,也有奔波着的人亿亿万万,但于任何一个个人而言,我们终究是如行走在荒原上一般,懂得照顾好自己才是生活得底线。

而这,这并不太难。

狗子继续摇着尾巴走在前面,耳机里正好是一首轻快的舞曲,一辆电瓶车呼啸而过,我向他深鞠一躬。

深夜还在赶路的旅人啊,让我用不着调的歌声感染你,希望你也能感受到快乐。


后记

后来,我一直在等他回来,只是他一直没有回来,而我却还是习惯了夜半醒来。

余华先生说:“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务所或者。”

我想,我会活着,一直等他来,就算他永远也不再来了,我也依然会活着。

因为,活着,便是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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