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疆】第十三章 朝暮(9)

“我若直呼你朝露,你便是南沙军的前任主帅。倘若唤你三娘,我就是你男人。你自己选吧!”

好一个让他没得选的绝境!

作为邯羽,他不过是南沙军里的一个新兵,只有从命的份。

作为朝露,他是南沙军的主帅,但只是前任,等于放屁。

作为三娘,他就只是上原的人。两口子有分歧倒是可以商量,但得关起门来商量,就像现在这般。

邯羽快被他气死了,他摁着自己的天灵盖,唯恐一个不留神就连头盖骨都被这男人给气飞出去。

“行,你狠!你够狠!”他咬着后牙槽,“我飒三娘一世英名怎么就栽到了你这么个冤家似的男人手里!”

上原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庆幸虽然朝露回来后依旧脾气不好,但好歹自己治他的那一套路数还有用武之地。

南沙军的帅缓和了面色,连语气都跟着柔和了下来,“三娘,你向来口是心非。你急着要跟去,不过是因为担心我罢了!”

邯羽睨了他一眼,垂头丧气道:“你胳膊好透了吗?你腰好全了吗?你这样上战场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此役都城大军打先锋,他们会先耗掉翼族大半的兵力,待到南沙军接手战局时,至多也不过是势均力敌。烨帅也在战场上,翼族多少还是忌惮他的。这四百年,南丘军在他手里磨练,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一众粮草兵了。前有都城大军开道,后有南丘军断后,没什么可担心的。”

上原顿了顿,伸手去抓邯羽的手,摸到的却是他手心里一层厚厚的冷汗,冻得他心尖直颤。

“三娘。”他跪在算盘上拉着人,“过来,让我抱一抱你。”

邯羽身形未动,赏了他一记眼刀。

“我不会有事的。我对天发誓,我会活着回来。”

邯羽瞪着他,语气却软了,“都是哄骗人的鬼话,你以为我吃这一套?”

“我不让你去,的确怕你遇险。毕竟你这具身子魔息底蕴尚且浅薄,战场上免不了力不从心。你若当真去了,我便不得不留心顾你周全。这场战役太重要了,我不能在战场上分神。”他小心翼翼看进他眼里,讨好般地示弱,“我怕死得很,会惜命的。”

这男人,太没出息了!

邯羽忧愁一叹,挪着屁股靠近了他些许,“瞧你这点出息!”

“难道你就比我更有出息了?”他沉了一口气,“总是听你说炙海和寒泉,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三娘,想与我说说吗?”

握着上原的手一紧,邯羽眸色动了动,犹豫了半晌才道:“那是冥界的地方。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后,在入轮回门之前,那里有一片炙海和一汪寒泉。”

上原亦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很疼,是吗?”

他嗯了一声,释然道:“那都过去了。”遂好心叮嘱了他一句,“日后到了要喝孟婆汤的时候,记住千万别死脑筋,一定要喝全了,不然有的你好受的!”

光是听着,上原心里就已经开始不好受了。他拽着他的手把人往怀里拉,“你过来,让我好好抱一抱你!”

邯羽不再抵抗,膝行了两步,窝进了他温暖的怀抱,“上原,你当真怕死吗?”

“怕!怕得不得了!”他搂着人,如待珍宝般蹭着他的鬓发,“因为我知道奈何桥旁不会有你等着我。”

少年郎把脸埋了进去,“倘若你走早了,记得在奈何桥旁等我一等,无论多久都要等我。你杀业这么重,下辈子,我们兴许可以一起去作妖。”

上原没有听明白,却也不想深究,只道:“我不会死的。”

“次山营地这里有我在,你不必牵挂。老鸟要是敢来,来一个我杀一个,全都让弥菓下锅炖着。等你凯旋,我给兄弟们接风洗尘。”

“好!蒯丹和泷二我都要带走,但是我会把沙家军的老兵全都留给你。”他收紧了自己的怀抱,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三娘,今晚我就要走了。在走之前,我想……”

邯羽猜他多半是想再收一趟利息,毕竟从前这个男人就经常爱这么干。虽然心里还有阴影未能及时散去,但邯羽还是情愿的。即便上原嘴里说得轻松,但他知道这一仗关乎生死。倘若不能跟随,那在临行前他会满足上原的任何要求。邯羽还记得上辈子自己临行前那件没来得及做完的事情,是以即便这趟是有去无回从此阴阳两隔,他也会让上原吃饱了再上路,总好过他此生再后悔一次。

他正欲点头应允,迎面却忽刮来一阵冷风,糊了他一脸,冻得他眼皮子都睁不开。遂有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咋呼了起来,硬生生地打破了这暖融的离愁。

“哟!你们跪着这是……在拜堂呢?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啊!”

门口的姜神医一只脚还顿在半空。看着里头相向而跪还抱作一团的两个人,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邯羽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仓促地拿上原的衣裾去掩他膝下跪着的算盘。

南沙军的帅威风尽失、颜面扫地那也只能是关起门来的时候。眼下门被个不长眼的踹开了,邯羽自然得给自己的男人护着面子。毕竟上原丢人就等同于他自己丢人。这脸,他可丢不起!

他蹿了起来,也没管自己脱到只剩了件半敞着的中衣,几步便跨到了帐帘口拽着姜神医出去了。

帐外比帐内要冷得多,邯羽当即迎着寒风狠狠打了个哆嗦。

姜神医可不是一般人。虽然他眼力见几乎没有,但眼神却相当好使。就像他能在一眼间就辨别出两种草药的差异般,他也在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到了上原膝盖下压着的大算盘。

姜裴冥默默地朝邯羽比了个大拇指,“年少有为!这才几日没见,没想到你就把人给收拾得这么服帖!”遂还由衷感慨了一句,“年纪小,就是得宠啊!”

邯羽抱着自己的胳膊,缩得脖子都快不见了。他皱着眉头道:“这好歹也是我们南沙军主帅的帐子,你怎么说进就进,也不吱一声!”

“你现在倒是懂规矩了!”姜神医不以为然,“我刚回来就听说这里打了场硬仗,还说今夜又要回柜山营地接着打。玄烨也不在这里,我就寻思着是不是需要跟着去,所以赶紧过来问一问你们原帅。谁能想到你们大白天的还要关起门来你侬我侬抱作一团,我也很无辜啊!”

这段话说得邯羽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想反驳几句,但他实在是太冷了!冷得恨不得立马一脚踹飞眼前的人,调头就钻回帐子里,同上原干点儿能发汗的事。

想着这场面被人撞见左右也说不清楚了,他便索性破罐子破摔,“老子同自己男人亲近难道还要挑时候看别人的脸色?”

姜裴冥被这么一句直白的话惊得瞬时眼睛都瞪圆了。

这哪里是年少有为!简直堪称年少可畏了!

这脸皮厚度,直叫脸皮如树皮的姜神医都自叹不如,“你要是这么说的话,诚然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他遂朝身后的帐子望了望,“我是当真要找你们家原帅,那我现在可以进去了?”

邯羽啧巴了一下嘴,冻得原地直跺脚,“九神医,你怎么就这么没眼力见呢!现在我们这里是什么状况你看不明白吗?大军晚上就要出发了,原帅哪儿还有工夫听你叨叨!”他遂直接给他指了条明路,“柜山谷口这一仗还不知道要死多少兄弟,你自然是要跟去的。行了,赶紧准备准备,别杵在这里碍老子的好事!”

受惊过度的姜神医嘴还没来得及合上,便被扔在了帐外。他在邯羽这里讨了一鼻子没趣,只能调头去找蒯丹诉苦。

“我说,我这才离开了几日的功夫,那小子和你们原帅就这么明目张胆了?他也不知道害臊!”

适时,南沙军的副将正忙活着整军。听着耳边如母蚊子一般的嗡嗡声,他也没什么闲空去搭理这碎嘴子神医。他已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随口应道:“主子们的事情,少瞎掺和。闭紧嘴干好自己的活儿,才是我们的本分。”

姜裴冥就着他这句话寻思了一番,觉得不可思议,“你们这么快就认主了?这都还没过门呢!”

蒯丹手头的活一顿,不禁幽幽一叹,“过门……我们这些老兵也都盼着这一天呢!”

姜神医:“……”

姜家四公子不得不由衷地感叹乱战催人疯。这柜山激烈的战事延续了一千多年,竟成功地把南沙军的老爷们都逼得不正常了!


是夜,南沙军趁着夜色的掩护踏上归途前的最后征程。

因为功夫尚且不到佳,上原心里多少还有些不痛快。但比起六百多年前的那一次戛然而止,也还算勉强凑合。这一次至少他摸到了门道,让邯羽没有那么抵触这件事了。虽然心有不甘,但他还是给彼此都留了余地。次山脉需要人主事,他也得忍着伤痛日夜兼程带着沙家军去打硬仗,显然今日并不是肆无忌惮的好时候。

今夜月明,无风无云,对于南沙军来说是个适合打仗的天象。但与此同时,这样的天象之于翼族而言,也十分适合应战。只要拨开障目的迷雾,彼此就都能得见胜利的曙光。

老天爷是公平的,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里,他并没有偏袒任何一方。

按照蛊雕带来的指使,南沙军并不需要快马加鞭,在路上耗费体力。他们要的是一击制胜,而不是在抗衡中耗尽气力与气运。

上原带在身边的都是身强力壮的兵,即便是夜行,也行得轻快。

不远处的山脊震颤着,隆隆的声响若隐若现。

南沙军的帅迎着黎明的破晓驻足聆听。那是战争的悲歌,淹没了狂妄的叫嚣。迎面扑来了腥风血雨,魔息在体内涌动了起来,催促他奋勇向前。

天边泛出了鱼肚白,一只通体黝黑的蛊雕似利箭一般俯冲。它的鸣叫划破了天际,好似冲锋的号角。

上原蓦然立在了他的坐骑火凤凰上。寒风凛冽,让他此刻格外得镇定。蛊雕伴飞,为他带来了南面战场的消息。

魔族半夜突袭翼族营地,试图借着暗夜的遮掩夺回英水两岸,将三枭推出柜山谷口要塞。不出所料,打头阵的是都城大军。魔都城里来的那些混子兵不善野战,也不善夜战,对于空战更是毫无经验。即便领兵的是南沙军出身的穆烈,他们也占不到便宜。双方势均力敌了一夜,在五更天的时候,战局逐渐倾向了翼族。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也是他与玄烨想要的进展方向。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只有绝地反击才能彰显沙家军的战斗力。这是他们回魔都城的资本,是震慑敌人的利器,也是日后在魔都城立足的根基。

翼族三枭陆空协作,渐渐将都城大军压向了柜山营地。

柜山营地是南沙军的老巢,一旦失守便意味着魔族南疆沦陷。

百多年前,沙家军也曾面临过这样的一次危机。彼时,玄烨从祷过山赶了过来,使了一招诱敌深入,在南沙军自己的地盘上将入侵的东枭围剿得稀碎。也便是那一役过后,玄烨和他那只鸟身龙首神成为了翼族的忌惮。

而今,玄烨就在柜山营地,蛮鸟一族必定有所顾忌,自然会提防他故技重施。

望着天边的一抹灿金,上原快速地思考着。

局势已经明朗,三枭势不可挡,一定会将都城大军压回柜山营地。然后呢?继续堵在营地口吗?还是会冒险继续深入?

柜山的冬季资源匮乏,南沙军捉襟见肘,翼族也并不富裕到哪里去。战事再这么不冷不热地耗下去,显然对谁都没有好处。

翼族在赤水北岸与柜山之间同南沙军周旋了千百年,眼下可谓是彻底结束这冗长对峙最好的时机了。上原不信翼族会放过这种好事,而这就是玄烨再行诱敌深入这一招的底气。但东枭到底在玄烨身上吃过大亏,他们必然会更加小心,给自己留好退路。

然而,翼族内部的分歧已如铜镜一般被搁在了明面上。即便他们心照不宣,但对方是一副何样的嘴脸,彼此间都能看得真切。一旦落入玄烨的圈套陷入围剿,也就到了三枭分崩离析之时。面对一团散沙的翼族,南沙军的赢面将被无限放大。

这一役,沙家军的帅势在必得。他在冬日的清寒中迎着东升的太阳露出了一抹邪魅的笑,额间的朱砂在悄无声息中渐渐红得发光,映着冬日的白雪,让人畏惧胆寒。

他是一个魔,一个真真正正的魔。这六百年里的每一日每一夜,他都生生受着痛苦的折磨,为的便是这一朝雪恨。是仇恨支撑着他走到了今日,他也必将在仇恨中彻底颠覆这个困扰了沙家军长达千年的噩梦。


作者有话说:楼主下周有事,停更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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