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车启动了，伴着刺耳的汽笛声，站台上送行的人在挥别。
坐在座位上，她没有向窗外面招手，窗外面也没有向她挥别的人。
火车向着南开，那是外公的家，也曾经是母亲的家。听说那里有很绿很绿的树，有很香很香的花，一到夏天还有很多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
那里一定很美，芸在想。
父亲没有来送她，这是她早预料的。司机在楼下等着她，她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最后把母亲的照片放进了箱子，看了一眼这个曾经称之为家的屋子，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外面在下雨，这个北方的城市本来是很少下雨的，风吹来，还能感到一些凉意，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芸坐在车里，看着车窗外的细雨，车开动了，芸转过头看着后面那栋她生活了十四年的房子渐行渐远，终于还是离开了，这不就是自己要的结果吗？她转过头往前看，微笑着告诉自己，自己的生活在前方，所以得往前看。
在火车站，司机从车上把行李拿下来，然后交到她手里，说沈总让她自己照顾好自己，到了地方就打电话给他。司机转诉完开着车就走了。
芸站在人群里，突然感觉和这个熙熙攘攘的人群格格不入，她第一次感到了陌生的孤独带来的恐惧。
二
火车继续开着，芸靠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雨丝在玻璃上流淌，雨丝蜿蜒成一条条细流，最后掉落，芸感觉很像眼泪。像母亲的眼泪，母亲的眼泪就像那样，在脸庞蜿蜒成不同的曲线，最后掉在自己年幼的额头。
芸问母亲为什么会哭，母亲一直不说，每次都说眼睛进了沙子，芸每次就会睁着两只大眼睛问，说为什么沙子就只进母亲的眼睛，不进芸芸的眼睛。
芸现在知道母亲为什么老哭，因为自己不是男孩，因为父亲不爱母亲了，因为父亲在外面有了梅姨还有浩浩。
母亲死的那天，芸刚放学回家，看到了楼下躺着的母亲，芸哭着冲进警戒线看到美丽的母亲面目狰狞，她抱着母亲哭喊着，但母亲再也没有醒来。那年，芸十岁。
母亲死后，芸再也没笑过，也不对父亲说一句话。她知道母亲很爱父亲，当年，母亲和外公闹僵跟着父亲来到北方这个陌生的城市。可是父亲就因为母亲没有为他生下儿子来继承他打拼下来的产业，就开始对母亲逐渐冷淡，还在外面有了梅姨，生下了浩浩。想到这些，芸就开始恨父亲，恨得咬牙切齿。也觉得自杀的母亲很傻，傻得让人心疼。
母亲死了不久，梅姨就带着浩浩住进了这个大房子。芸从第一天开始就对他们充满了仇恨，是他们害死了母亲，从此，她把对母亲的思念和对父亲、梅姨以及浩浩的恨写进了日记。
如果自己是个男孩，父亲是不是就不会那样对母亲，母亲也就不会死？芸开始对自己自责。
芸的成绩直线下降，学校的老师告诉了父亲，芸每天在课堂上看小说。恼羞成怒的父亲冲进房间把书桌上的小说全撕了。芸没有哭，她拿起桌上的笔筒甩向了父亲，只说，母亲是你害死的，我会恨你一辈子。
外公打来电话，让芸过去和他一起生活，也许他知道了芸的情况，对于当年女儿的举动，老人早已原谅了。
父亲答应了，也许他真的无暇顾及芸，他的精力都在生意上，把所有的钱挣光是他唯一的目标。
于是，芸离开了这座生活了十四年的北方城市，将要去她一直向往的江南小镇。十四岁，芸开始了自己第一次远行。
三
不知道走了多远，芸醒来的时候天黑了，窗外面是黑的，在车窗外星星点点的光亮中能看见丝丝模糊的绿色。云心想，已经来到南方了吧，才知道自己睡了很久，自从母亲死后，这是睡得最香的一次。
在站台上芸看见了外公，外公比照片上老很多，芸站在他面前，他还在反复地看着手上芸的照片，嘴里问着说，你就是芸芸吧？你就是芸芸吧？
芸点了点头，抱着外公，她感觉外公的怀抱很温暖，有母亲的味道，她抽泣了一下，外公用手抚摸着芸的后背，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是呀，回来就好，这是母亲的家，也是自己的家。
四
外公的家在一个小镇上，是名副其实的江南水乡。芸走在小镇的街道上，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踩在上面会发出好听的声音，镇上有很多的大榕树，还有很多长满青苔的石拱桥，桥下流着清清的溪水。这一切和母亲无数次说到的一模一样。芸快乐的在街道上走着，外公看着快乐的芸，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外公在镇上开了一家旧书店，旧书店的楼上就是外公住的地方。芸晚上睡在阁楼上，闻着木板发出的馨香，还能闻见楼下书店传上来的阵阵书本的纸香味，这些味道芸都很喜欢。推开窗能看见楼下街道旁流着的小溪，芸简直太喜欢这里了，这里就像是天堂。
外公原先是这个镇上高中的语文老师，退休后就开着这家旧书店。外婆死得早，母亲也跟随父亲去了遥远的北方，芸突然感觉外公这些年是那么的孤独，芸对自己说，自己一定要在这里陪外公一辈子。
芸上了镇上的高中，她的成绩在这里很好，从高一到高二她看完了外公店里的所有书。再也不会有人撕她的书了。
芸认识了同一个学校的他，他叫枫，眼睛很小，笑起来的时候喜欢把牙齿全露出来，皮肤黑黑的，个字很高，喜欢打篮球，喜欢写诗。
每天傍晚下了课，芸就坐在操场旁边的土堆上看着枫在操场上一次次投篮，木制的篮球架在每一次篮球撞击时都会发出吱呀的声音，他没进一个球就对着土堆上的她傻傻地笑。直到他打累了，她才跑下去给满头大汗的他递上手帕，他憨笑着把手帕接了过去。
他为她写诗，是在一个已经下了很多天雨的晚秋，诗夹在借给她的书里，在那张纸上她读到他第一次写给她的美丽诗句。她也读到了爱情的味道。
学校里开始有了他们的风言风语，芸全然不顾，每天照样去看他打篮球，每次照样拿自己的手帕给他擦汗，而他照样为她写着一首首温暖心房的诗。
五
芸几天没有看见枫了，再见到他时，他的脸上全是伤。她问，他就说，芸知道了枫的父亲是个酒鬼，经常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厮混，喝多了就开始打他母亲，年幼的枫就是在母亲的哭喊和父亲的打骂声长大的。前几天父亲把母亲的腿打折了，枫终于爆发和父亲打了起来。
枫在讲这些的时候没有表情，嘴里只说，我终有一天会把他废的了。
芸看着枫的漠然，想到了以前的自己，自从来这后她没有给父亲打过一个电话或写过一封信，父亲也没有过问过她。只是每个学期会叫秘书寄来很多的钱。也许在彼此心里早已不觉的彼此是父女了。于是她给枫讲了自己的故事。
芸摸着枫脸上的伤，她想一定很痛的，她轻吻了他脸上的伤口，这是他们第一次亲吻，第一次拥抱。那年她十六岁。
那天，枫要芸借《基督山伯爵》给他看，芸问，为什么突然想看那本书，他说他要看看一个男人要有怎样的毅力去复仇。看着枫的表情，芸很为他担心。
六
时光如梭，所以时光很快。高中生活就要结束，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外公和芸说，父亲来电话了，希望芸回去念大学。
芸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那么多年了又突然想起她，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有父亲的。
外公说，芸芸，你该回去，那边条件好，为了你以后的发展你应该回去。
芸没有说话，低下头想到了他。
七
她告诉枫他要回北方那座城市了，枫看着远方没有答话，过了很久才说他要放弃高考，他要出去打工了。
芸填报了北方那座城市的大学，并顺利的考取了。
芸离开小镇的那天，下了一天的雨，南方的雨很缠绵，却没有像那天那样没有停过。
枫送她到站台，为她撑着伞，伞很小，把他的半个身体淋湿了。
芸拿出两本日记本对着枫说，这两本日记是我们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我都把它记下来了，现在我要把它送给你，你要保管好，等我上完大学我就回来找你，到时候我们一起读它。
芸在说这些的时候，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枫为他拭去眼泪，哽咽着说，他会经常给芸写信的，有时间就去北方看她。
临上火车的时候，枫把手里的一盘卡带递到芸的手里，他说这盘是小虎队的专辑卡带，里面有芸喜欢听的所有歌曲。
八
火车又一次开动了，芸趴在车窗上看着站台上越来越远的枫，心一阵痛，她突然很担心他，对着站台叫他要好好照顾自己。
枫跟着火车跑，但他听不到，只是一个劲地挥手，直到消失在雨幕中。
九
芸上了大学，住在学校里，基本不回家。父亲明显老了，常常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梅姨还是那么爱打扮，还是那样招一些朋友来家里搓麻，父亲开始和她有了争吵。
浩浩上初三，上了两年，在学校经常打架，夜不归宿，父亲面对他有种恨铁不成钢的痛苦。
枫每天都会给他写信，写很长的信，他说他写完信就写诗，那些诗都是写给她的，她看到就甜蜜的笑。
寒暑假她每次都说要去看枫，枫都不让，说他那里住的地方不好，怕她去了看到心疼他，他说他有时间就来看芸，于是，芸就开始等，但他一直没来。
十
大三的时候外公去世了，芸跟着父亲回去料理后事，芸趴在外公的棺木上哭得没有了眼泪。
芸把外公去世的消息告诉了枫，枫说等她毕业了他俩就回到小镇，守着外公的书店。那年，枫在西藏修铁路。
外公的死让父亲憔悴了很多，在这个曾经反对他和自己女儿在一起的老人葬礼上，他嚎啕大哭，这是芸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这样哭。
回城的路上，父亲一语不发，靠着车窗看着窗外，也许在想，曾经母亲跟着他私奔也是走的这条路，连窗外的风景都是一样的。
十一
那天晚上，芸起来喝水，看见父亲在母亲的遗像前站了很久，最后哭出了声音。
芸看见父亲的背很弯很弯，头发白了很多，她忽然心里开始心疼起这个男人来。
十二
枫来信说他父亲又把母亲打了，打得很重，信纸上有枫的泪痕，芸为他难过，也开始有了一种莫名的担心。
大四，梅姨得了尿毒症，浩浩上了高中，还是经常在外面惹事生非，父亲在病床前细心照顾着梅姨，虽然他们这些年一直在吵。
大四课程不多，芸有空就会去医院照顾梅姨，她知道梅姨时间不多了，是外公说，要宽容，这些年她放下了所有的仇恨，她知道母亲在的话也希望她这样做。
大四毕业的七月，梅姨走了，父亲开始酗酒，浩浩自从梅姨死后变得懂事了。
枫已经两个月没有来信了，芸开始担心，电话也没有，失去了一切可以联系的方式，她真的很担心他。
十三
当公关机关拿着逮捕令来到家里的时候，芸才知道父亲出事了。
父亲因为偷税漏税和非法走私多项罪名被依法逮捕。
父亲被判刑，芸感觉这些事情来得太突然。她去看父亲，父亲从铁窗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瞬间觉得父亲的手很凉很凉。
父亲要她接手公司的一切事物，说公司不能垮，芸知道公司是当年母亲帮着父亲一起创立起来的。在这个男人的垂暮之年，这也许是他唯一可以寄托的东西。
芸答应了父亲，从不懂进出口贸易的她从点滴学起，带领着公司的一些元老，重新让公司走上正轨，期间，浩浩也经常来帮忙，他也终于长大了。
在芸焦头烂额打理公司时候，她才在同学那里打听到，枫把他父亲杀了，枫自己也在狱中自杀了。
十四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芸一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那天晚上她平生第一次喝酒，喝了很多，然后拿出枫第一次写给她的那首诗，一遍遍地念，像一个疯子似的。
以后的日子芸常会在梦中惊醒，她总是梦见枫在狱中自杀的情景。每当这时，她就会拿出那盘卡带，一个人静静听到天亮，里面那首《蝴蝶飞呀》是他们最喜欢的一首歌。
十五
父亲因为疾病被保外就医，芸把公司交给了浩浩，她想这原本就该属于他，何况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芸开始写东西，作家一直是她的梦想，文字对她有着无法抗拒的魔力。她也开始在网络发表东西，文字不华丽不造作，文笔清新，被网友们亲切誉为“荷花仙子”。
五年来，父亲的病情越来越糟，芸就每天陪着他，他每天总是拿着母亲的照片在看，话很少，芸知道父亲一直在向母亲忏悔。
在出狱后一年，父亲因病情恶化离开了人世，芸也没有哭，按照父亲的遗愿，她把父亲和母亲葬在了一起。
十六
芸去了西藏。那时候枫在西藏修铁路，在信里总是给她描绘西藏的天有多蓝，云有多洁白。
在去西藏的路上芸开始写她和枫的故事，每写一个字都是痛的，她想枫在天堂一定能看到。
芸终于看见了西藏的天和云朵，真的很蓝，真的很洁白无瑕，转经筒在阳光下转动发出的声音很好听，还有穿着藏袍，一脸灿烂笑容美丽的藏族姑娘。她想大声地告诉枫，她看到了。
十七
芸在西藏见了很多读者，还和很多藏族的作家朋友相聚了，聚餐中，作家朋友们谈起了最近在文坛一本非常火爆的诗集，大家都说诗句平淡却又充满温情，看似娓娓道来，却又总能抓住人心里最紧的那根弦，不禁让人感动而流泪。
芸听他们说也有了兴趣，但大家说这位作者只见其诗，却难见其人，大家都感觉很遗憾。
一位朋友说着还拿出来那本诗集，芸接过去一看，诗集的封面是一个木制的篮球架和一条在风中飘荡的手帕，诗集的名字是《如果你是一片云》。芸心里一紧。
朋友说，听说那位诗人坐过牢，年轻时还在西藏修过铁路，大家都在唏嘘诗人的命运多舛。
芸一眼就瞥见了封面的笔名。“芸枫”，她颤抖的手翻开了诗集的第一页，诗的第一页是同名诗集的一首诗
《如果你是一片云》
如果你是一片云
那我想你注定要去流浪
倘若，我要永远在你身旁
我希望自己是风的模样
可以带你想去的地方
如果你是一片云
天空一定是你的向往
假如我不能像风一样飞翔
我会努力奔跑在有你的方向
在看的见你的山顶仰望
如果你是一片云
我多想天空就是自己的胸膛
不管你飘到何方
我都可以成为你最后的港湾
如果你是一片云
我会祈求太阳永远不要张扬
有你的日子就可以延长
就算阴天我也不再迷茫
如果你是一片云
我死后也要是一缕烟
至少云烟是世人会组成的词语
不管何种笔体
那都是思念彼此的模样
——献给远方的芸
十八
芸看着看着眼泪就无声地落下，她抬起头想把眼泪倒流回去，脸上荡漾着笑的涟漪。
他还在，对，他一直还在，从未离去。
芸此时已经站在小镇外公书店的门口，店里面传出了小虎队的那首《蝴蝶飞呀》，她知道枫在店里，在听着他们喜欢的歌。
走进店里，芸看见了贴满了墙的纸，纸上是枫曾经为她写的诗。
枫低着头，躺在摇椅上，深冬的南方阴冷，店里生着炉子，不时能听见炉里木炭燃烧的声音。
枫感觉有人进来，说喜欢什么书就拿，看好书架上的价钱，把钱放在书架上就行，声音很小，很虚弱，像炉里的炭火在最后燃烧自己的声音。
芸进去说，枫，是我，我是芸，我来了。
枫听到声音突然站起来，身体有些颤颤巍巍，盯着芸看了很久，云看见他很瘦很瘦，瘦得让人想掉泪。许久，枫才说，芸，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因为诗出版了。
芸默默走过去，把瘦骨嶙峋的枫抱在怀里，芸感觉好像抱着一个孩子。
然后他们把曾经的日记拿出来念，念到夜幕降临，念到熄了炉火，却不曾感觉到冷。
十九
枫得了肝癌，晚期，枫说很痛的时候他就读那些诗，那样他就不痛了。
枫走的那天，天很冷，雨从早上就开始下着，总也不停，和十年前分别的那场雨一样下个没完。
店里放着《蝴蝶飞呀》，枫躺在芸的怀里，他看着屋外的雨，在最后一次睁眼的时候他对芸说，他没有后悔把他杀了，说杀死他的时候他心里很轻松很痛快在。说完他在雨声和音乐声中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芸看着闭上眼睛的枫，哭着说，你为什么还是没有原谅他，外公说过宽容可以让人活得没那么累，你为什么要让自己活得那么累呢？
墙上贴上了枫最后的一首诗。
《我一直都在》
我一直都在
哪怕岁月总是在改变
改了我的容颜，变了怀念的从前
可我一直都在
在最初的地方把你想念
我一直都在
纵然我的背包要让我走得很远
远得只能用呓语来惦念
可我一直都在
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和你共眠
我一直都在
也许我会暂时消失在天边
就像树叶飘落终要冬眠
可我一直都在
在春色满园的第二年
用最美的绿色融化冰封的心田
在不用约定的那一天
微笑，然后相见
二十
第二年春，一位笔名“枫芸”的女作家出版了一部小说，小说的名字叫《如果你是风》，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小说的故事催人泪下，让人扼腕叹息，大家都很想知道作家本人是不是小说中的原型，但谁也不知道她在哪。
二十一
小镇的春天很美，芸打开书店的门，阳光照进来，在春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她看着墙上的那些诗微笑着说，枫，春天来了，你看见了吗？
（完）
2007年冬于呼和浩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