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父亲

                                            耿翔 

        我在一年的清明节里,读到张承志《清洁的精神》时,怦然心动。 

  他是站在上古贤人许由的墓前,发出自己的感叹:“所谓古代,就是洁与耻尚没有沦灭的时代。”

    “那是神话般的,唯洁为首的年代。”

    “洁,几乎是处在极致,超越界限,不近人情。”这是向“清洁的精神”致意。

      我也由此感叹古人的正大,能把祭祀祖先的日子,选在大自然最为清洁、明亮的节气里。

    也就是说,在一年之中,这时的我们,就像天地万物一样,已经除去了身上的腐朽、隐晦,带着一身的清明之气,走近清明的祖先。

      还有那些围绕在清明前后的节日,如寒食节、上巳节,一听到这些节日的名字,就感觉出有一股清洁之风,吹拂着我们仰望祖先的脸面。

    我想,我要是站在父亲的墓前,读这样的文字多好。                                                 

                            1

        今年清明,我是带着五岁的孙女乐乐,回到马坊为父母扫墓的。

    我带着两束菊花。这个时候的马坊,能开花的植物还很少,更不用说有菊花。

    特别是母亲的一生,我觉得用清淡如菊来形容她,是再好不过了。这个被古人,用得更加清洁的词,用在母亲身上,她也是配得住的。

      因此,我要从古人那里,把这个词借用过来,作为对母亲的一个特殊祭语,让它长留在我的思念里。

    况且,在马坊的大地上,能为母亲开出的菊花,也是一些贴着地面、花朵极小、样子贫贱的山菊花,还得等到九月之后。

    那天阳光很好。没有了纷纷细雨,路上的行人,也从欲断魂的诗句里走出来,有了一丝喜悦的感觉。

      因为他们看到自己的祖先,不再像几十年前那样,寂寞孤独地躺在一片穷山恶水里。

    他们一生的挣扎,能换来的,也就是一堆光秃秃的黄土,极少有树木的陪伴,更立不起一块墓碑,还有被随时铲掉的危险。

      如今,在村北的墓地里,我们村上走了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尊贵卑贱,都躺在被麦田围起来的一块土地里。他们的坟头上,被大片的迎春花覆盖着,一些高大的石碑,也为他们清贫的身世,换来了一些人间的尊严。

      我的感慨是:我还能活着回来,甚至还带着十分可爱的小孙女,来给孤苦了一生的父母上坟?这应该是上天,在思索了数十年之后,为我不该遭受的命运,安排的一次善意的弥补。

      知道我经历的人,都不在我面前忆旧。在他们同情的心里,我是死亡过一次的人。

      我也曾在《马坊书》里,试图用一把文字的刻刀,在这些埋藏着死亡的伤疤上,划开一些不大不小的口子,看我重生后的身体,有没有忍受得住这些疼痛的能量。

      我很有节制地从我的伤疤里,在不伤害邻里和乡亲们的前提下,回放出一些当年的往事。

    令我欣慰的是,我在重新体味这些往事的过程中,那些累积在心中的怨恨,也在疼痛地被稀释,不再那么积重难返,让我浑身有了一种卸下重负,变得轻松的感觉。我的文字,或许是我灵魂的救赎之药。这种救赎灵魂之药,只有马坊能够给予我。

    就在我牵着孙女捧着菊花的小手,跪在父亲坟前的那一刻,我想到了生死这么大的事,居然在我身上,也仓皇地走了一遍。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自从父亲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寂寞地离开我们后,就像我们家的死亡之门,被一生善良的他突然打开。

      接着是二姐的带病离去,是母亲的突然下世,直至一年的麦收之后,我和四岁的女儿,用两副死里逃生的躯体,才在马坊沟里遭遇的一次车祸中,最终堵住了那扇通往灾难的命门。

      特别是母亲的去世,死亡之神没有留下一点征兆。仅仅在一天之内,就从我身边抢走了她。

        那天特别寒冷。我工作不久,住在县文化馆的一座二层小楼上。早起的母亲,为我做好了最后一顿饭,洗了自己的头,又洗了自己的脚,看着我吃完早饭,才说她身体不舒服,让我送到县医院里。

      我今生的痛恨,是我那时没有想到,一生节俭的母亲,只挂完了两瓶吊针,也只占用我一天的时间,就安安静静地走了。甚至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应该为她放声大哭的时候,她被疾病纠缠了多年的生命,就安详地停止在她瘦小的身体里。

      苍天有眼。那天夜里,漫天大雪。事实上,一生清洁的母亲,走得干干净净。

    多年以后,想起母亲去世的情景,我也说不清,那天夜里,是大雪带领着她,还是她带领着大雪,从我身边漫卷一场大风,然后悄然走了。

      这一切,都像附有神灵一样,至今抚摸着我心里,那块最坚硬,也最疼痛的部分。

      此刻,跪在父亲的坟前,我愿意这样猜想,那是饱受很多人间灾难的父亲,不想把她那些最善良的亲人,放在这黑白颠倒的人间,再遭受他那样的罪孽了。

      他在这个村子里,一世不与人争高低,只知道用他身上的力气,种着一分属于他的土地。

      然而,马坊历史上能承载的人间悲剧,竟然就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在村里的工地上被批斗,他在村里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游街,他在村里人的尊敬里,却要默默地忍受不该有的屈辱。

      是啊,把他的亲人丢在马坊,他不放心,他要带走她们。

      而上天的合约是,不能一次带走,只能一年带走一个。

    这对活着的我们,是一年一次的刀剐之痛。

      就这样,父亲连续三年,带走了他的三位亲人。

      他没有带走我。我是他留在这个世上的一份念想,他有一天真的魂游回来了,好歹还有个附着物。

    当然,我留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悲壮的使命,就是要抚养我四岁的女儿。人的生命,就像野火烧不尽的草木,一遇到风吹,又在大地上活过来了。

        这不,劫难度尽之后,我活在我的文字里,我的孩子,也活在我全部的爱里。我们一家,又像草木,被时间的利刃,带着温情修剪得一片葱郁。

      就在我跪在父亲坟前的一会儿,我的孙女乐乐,在祖爷的坟头上,已经采摘了一把开得金灿灿的迎春花。我的喜悦是,父亲坟头上的这些花朵,不再寂寞了,终于有人可以采摘了。因为此前的很多年里,每到清明,我们来到父亲的坟前,压了纸钱,只会注视一会那些花朵,没人有心思,去采摘一些,一路带回城里。乐乐采摘了。我想祖爷的魂,应该跟着这些花朵,回到我们身边了。

      在母亲的坟上,我多压了几把黄土。我知道母亲活着时,身体的每一处,都会在一天里隐隐作痛。

      我想这些黄土,能带上我的祈祷,去时时抚平母亲身上的那些疼痛。我想不会让每一个生命死去的黄土,是有这些魔力的,也是能满足我的愿望的。

    为此,我在他们坟前跪下的那一刻,也是在向黄土跪拜。

      在回西安的路上,我把车子开得很慢。我是想在太阳,沿着钟楼的飞檐,落下去的时候,进到城里。

      我想让跟着我们的父母,能看见一个灯火中的城市。

      因为灯火,是穿给这座城市的一件霓裳。这也是父母在马坊活了一世,没有见过的夜晚。

                              2

      很多年前,我读过诗人闻频的组诗《泡桐花开》。

    那是生长在黄河古道上的泡桐。

    可以想见,寂寞了一冬的黄河故道,那些立在大风中,也萧瑟了一冬的泡桐,突然在没有一片叶子的枝杈上,一嘟噜一嘟噜地开满了花朵,那是天地之间一种怎样的壮观。

    况且这些黄河古道上的泡桐,都挺着巨大的树冠,占满了山坡、地头、屋院,甚至在一些年代久远的坟头上,也长有参天的泡桐,常年守候着这些躺在地下的故人。

      我的惊奇是,这位生长在中原大地、磨难在黄土高原、名满在长安城里的诗人,不但没有忘怀这些开在家乡的花朵,更以诗人独有的感觉,写出了这些花朵开出的一种精神。

    那是黄河养育的精神,更是诗人追寻的精神。

    也是很多年前,一群省水保局的专家,在我们的邻村郭门驻村。

    他们在村里干了两件大事,一是在村北的沟里,打了一座拦水坝,让这个自古干旱的北方山村,开天辟地种上了水浇地。多年过后,那些按在水坝上的抽水机,被当成一堆废铁卖了。那些用水泥打得井田似的水渠,也遗迹一样地,荒废在一些人家的地头上。但水坝里的水,依然碧波荡漾,被从西安来的城里人租下,养殖起了鸡鸭。一是从河南引进泡桐,在村里的所有道路上,笔直地栽了两排。头些年,那些泡桐疯长,直往天上蹿,煞是好看,成了一个县里参观学习的点。长着长着,可能是水土不服,这些树就出现了变化。很多枯了的枝干,擎在树顶,像被大火烧过似的。再后来,多数就被砍掉了,只在村口通往水坝的路上,留下一些泡桐,像在顽强地记载下这段事实。

      我要写的不是泡桐,而是自古生长在马坊的一种桐树,也被叫做土桐。

    父亲一生酷爱桐树。

    我家的房前屋后,被他栽得最多的树,就是桐树。

    等我能懂得一些艰难的时世后,我家的院子和门前,已经长着好多棵粗大的桐树。我那时就知道,这些父亲用了几十年的时光,精心伺候的桐树,一定在饥馑的年月里,能帮助我们一家人,度过日子的难关。事实是,后来父亲挖掉了大部分长成材料的桐树,用镰刀刮掉桐树身上的树皮后,在房檐下放了两年,等木质里的水分被全部晒干后,叫来他的木匠舅父,根据材质的好坏,用墨斗里拉出来的细线,压住,提起,突然放松,让其在树身上弹出一道道的直线。接下来,父亲和他的舅父,按着墨线的印子,没明没黑地拉着大锯,直到把这些桐树解成一堆棺材板、箱柜板。解开的木板,还要晾晒一些时日,再合成一棵原树的样子,用铁丝或草绳捆住,再用泥巴把两头封上。

      不是岁月静好,从此,这些上好的木板,就在我家寂静地等候着用场。

    而大锯响起的那些天里,我家的院子里,一地白花花的木屑,一地白花花的木板。走过门口的人,都能闻到桐树解开后,树心里散发出的清香味。

      我放学后,还没顾上放下书包,就爬在那些最宽的木板上,树着木头里的年轮,判断这棵树,跟随我们一家人,在这个院子里长了多少年。

    后来,真的日子过紧了,父亲就卖掉几块棺材板。我上学要缴学费了,父亲就卖掉几块箱柜板。

    等到棺材板卖得只能打两口棺材了,父亲说啥都不卖了。因为他懂得桐木木质细腻,极有韧性,是生命走到终了最好的伴物。

      用母亲的话说,死了躺在桐木棺材里,身子上不会沉重,极言桐木之轻。这对身体疼痛了一辈子的母亲,是一种很好的安慰。

      我的理解是,桐木能穿越尘埃,发出时光里的清音,对每一个去世的人,身体能与桐木相伴,无疑是让生命得到了永远的涅槃。

      父亲一生的奢侈,就是给他和母亲,忍受着时世的艰辛,留了两副很好的桐木棺材板。

      几十年后,在我摇摇晃晃地步入而立之年,还需要有人不时操心的时候,他们背着那些桐木打造的棺材,先后下到村北的墓地里去了。

      那些年,我觉得一村的桐树,都因父亲的去世,而突然在马坊死去了。

      因为这些桐树,身上都长有一颗树魂。

      记得那时兴起上山下乡,我们村来了一群西安的知青。

      这些城里长大的孩子,一眼就看上我们村的两样东西,一是每家家养的土鸡,一是做箱子的桐木板。

    有一天下着细雨,一个叫赵光明的男知青,领着长得很漂亮,据说正和他谈恋爱的女知青李莉,从我家买走了好多能做箱柜的桐木板。看着那么多的桐木板,也就卖了几块钱,我就懂得了什么叫心疼。

      从此,我懂得了在马坊当农民,是世上最让人心疼的事。以致后来,懂得了只要一想起父亲,心为什么要疼痛那么一下。

      等我想起来,完全可以在一棵桐树的身边,立一块木牌,写上“父亲手植桐树”几个大字时,父亲栽下那么多的桐树,已经被漫长清贫的日子,一棵不剩地蚕食了。

    那些桐树,也只是作为一些可怜的身影,活在我的记忆里。

    这些年,我愈发想念的,是桐树开出的粉色的花朵。

    马坊的桐树,虽然不似诗人闻频写的泡桐,在黄河古道上,它们拥有的场景,是一条汤汤的大河,赶在人类的史前,就流过的地方,但它依然拥有,地球上一块最深厚的黄土。也因了黄土的深厚,它开在枝头的花朵,粉得耀眼,但不妖娆。

      在它开花的日子,我们家的院子里,每天都是鲜花铺地。那么纷繁的花朵,很像一群安静的鸟儿,停歇在每一个枝头上,只要一阵微风吹来,就有无数鸟羽,轻盈地落在地上。男孩在桐花里吹满气,然后拍出响声。女孩在桐花里抽出花蕊,当耳环戴上。

      现在回想起来,那么繁盛在桐花,随着一阵微风,一会儿落下一片。它们在与泥土融合的一刹那,声音不会那么响,但总有一些细微的声音,或许是花朵触疼泥土的声音,或许是泥土碰疼花朵的声音,我们只要听见了,就是一种乡愁里的声音。

      可惜这些声音,已经被时间隔得那么久远,应该有些失真了。因此,我很想在桐树开花的日子里,一个人静静地回到马坊去。 

                                3

        村上这位名字叫永寿的人,会在清明前下世,我没有想到。

      以他的身体状态,这条强悍的生命,应该还能在马坊多活几年,多陪伴这些在大地上,比人还活得寂寞的草木。

      或许,以他的见多识广,今天家家房屋盖得阔绰、人气却不旺的村子里,还是需要他守在这些断续的烟火里,帮助留守在村上的一些遗老遗少,传递出活在人间的一些生气。

      我这样想,是他在我一直叙述着的马坊,是一个不能被忽略的人物。

      因此,我在给父亲上完坟后,便径直奔向他家,来到设在大门上的灵堂前,打破村上按辈分传下来的礼仪,长跪下去,祭奠了他。

      那一刻,我每年清明都会笼罩在一丝凄苦里的心情,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慰藉。

    也就是说,今年的清明,我与马坊两个我以为最有血性的男人,有了同时的交集。我如果长有天眼,应该看到,时隔几十年后,他们的亡魂走到了一起。

    而我这些年对他的惦记,还是来自父亲当年的一句话。他说:永寿娃是村上的一个男人。

      他们弟兄三个,老大叫揣娃,老二叫全娃。按照这个口语,村上人就叫他永寿娃。就是他活到八十多岁,真正活出他名字的意思后,我回到村上,还听到村上人叫他时,一定要加上那个娃字。

    或许时间,已把这个赋予青春年少的字,在他高大的身上,打磨成村里人的一种尊敬了。

        我也想,只知道埋头种地的父亲,一生在村上很少说过谁的好坏。在他眼里,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庄稼就是庄稼,那些多大的人,倒头都是一堆黄土。他能看在眼里的男人,就是为了一家大小,种地不惜力气,遇事不打退缩,一生走在村上,干板硬气的人。

        他让我父亲活着时看中的,正是这些种地人身上的品行。

    他是我的同学建生的父亲。

    当年的记忆中,每年开春,他就在村上消失了,直到天气大冷,地里没什么活可干了,他才会在村上出现。

      他是去了后山,包种村上的山庄。

      我们村上人多地少,很多人在解放前,就沿着高岭山、槐疙瘩山的后边,用祖辈积攒下的银两,从山里人手中买了很多土地,没种多少年,就解放了,这些土地就成了村上的山庄,队上让一些有力气的人包种。

      为了养活一家人,他不当工人了,从铜川回到村上,包起了山庄。

      很多年里,村上人看见永寿,开春时用一辆架子车,装满粮食、锅灶和衣被,牵着那头套在车辕里的牛,领着婆娘和孩子,从碾子坡上出村时,都感叹他有力气,也舍得花,能去山里吃那么大的苦。

      而到了秋后,看见他隔天从山里拉回来满架子车的粮食、土豆、萝卜白菜,村里人无不羡慕,都说三保官老汉要了一个能顶大梁的儿子。

        那个时候,粮食在村人的眼里,就是金子,就是生命,就是尊严。

      永寿用一个人的力气,为自己挣回了这些。他在村里,也就有了自己的形象。

      我在村上时,跟着书记耿天存、民兵营长狗牛,在村上的山庄走过一遍。

        记得那些山庄有黄家洼、商家沟、车家村、赵家仡佬,大大小小几十个,土地都是悬在很陡的山梁上,人在靠近水的地方,挖孔窑洞,盘上土炕和灶台,安上篱笆门,就算一个家。为了在交完公粮和购粮之外,能多打一点粮食,山庄周围的荒地,都被开垦了。

      我是在黄家洼的山庄见到永寿的。

      他正光着膀子,在开垦一块荒坡地,锄头在石头上,不时碰出响声和火星。我那时就发现,这人不光身上力气巨大,好像心里也憋着一股气,没有地方发,只能整年整月钻在山里,一个人开荒种地。

        再后来,我发现他在大热天,都爱穿一件白衬衫。当年是土布没领的,后来是洋布带领的,再后来,就是洁白的料子衬衫。越到晚年,他的衬衫穿得更有些讲究,哪怕上边的汗渍洗不干净,但领口和袖口的纽扣,一定要整齐地扣上。

      前几年,读到女作家梁鸿的小说《梁光正的光》,看她一再写到他父亲的那件白衬衫,我才恍然大悟,这个由城里回到乡下,当了农民的人,尽管地种得很出色,但他装在心里,那些土地以外的东西,一直没有死去。

      这在他的晚年,表现得很直接:他不认识几个字,却把它组织成自己的名言,用毛笔写成书法,挂在屋子的墙上。

        有一次,我回到村上,他把平时写的东西,都拿出来让我看。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和评判他的精神世界。

      村上人有口皆碑,都说永寿是个有毒劲的人。

        我想说这些话的人,一定没忘他家那孔八卦地窑,是怎么打出来的。

      打一处八卦地窑的庄子,这在马坊就是一件大事。所有人家,都得备好粮食,再请匠人和帮工,花上数十天时间,把地庭、窑洞和坡道打出来,放上一年半载,再安门、盘炕、泥灶,直到人住进去,一个可以光耀门庭的庄子,从此在天地之间,就可以盘踞上近百年,见证几代人在这里,悲喜地传宗接代。

      永寿在村上创了个奇迹。

      他没请匠人,也没请帮工,带上他的几个没成年的孩子,自己打桩放线,自己挖出院庭,在一角安上往上吊土的辘轳,一有时间,就在村南向西的胡同边,打那处八卦地窑庄子。

      我也记得,那时一到冬天,一个村子都陷在寒冷带来的寂静里,只有他家打窑时的辘轳声,在村子里昼夜响着。

      为了打发乏味的日子,我们这些孩子,也会去那里挖上一阵土。等到他们家搬进新窑洞,在村上劳动的我,也会不时过去,坐在那些敞亮的窑洞里,和建生说着我们的未来。

      我和建生都上学进城后,听说他母亲得了重病,在床上卧了好多年,是他父亲一手伺候的。

        我就想这个男人,一生要顶住日子里,多少重负和烦乱,才算有个出头。好在他的晚年,还是享了建生的福。

      清明过后的一个月,我和建生回了一趟老家。我们开着车子,从槐花飘香的页梁上,由西向东,一路走走停停。我们不是来观赏槐花的,是想在这么宽广的山野里,看一看建生和他的父亲,当年包山庄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们都有着强烈的期待,但大自然好像有意要隐去一切,不让我们回到那个年月里去。遍地都是草木,我们不仅下不到沟里,就是想拨开路边的草丛,从远处看看那些山庄里的一些遗存,也都很困难。

    看着建生的不舍,我只能安慰他,这不是田园荒芜了,是山水回归了它的本来。一个在这里与荒坡打了几十年的交道的人,他如果有灵,一定会回到这里,看到满眼的绿色,他不仅会高兴,也知道会怎么享用。

        听着建生一路的回忆,我从他苦不堪言的滋味里,反倒想着,他的父亲那些年应该活得很超脱。虽然身体受苦了,但灵魂是自由的。他不像我的父亲,在村上被批斗了好多年,像在一处人间的闹剧里,他被村上的丑角们戏弄着,被活活折磨成了其中的主角。

      我也想,或许在村上逼着我父亲游街的时候,永寿正从他开垦出的土地里,刨出了一大堆土豆。

      这就是村上的两个男人,在相同的年月里,遭受的不同的命运。因为他们一个身处寂静的山里,一个身处热闹的山外。

        在建生的指点下,我看见了一村人都说过的棒槌梁。蜿蜒在群山万壑之中,它显得更加峥嵘、苍翠、碧绿,被周围的山水簇拥着,有着自己的精神。

    我更敬仰我们的祖先,能在这么拥挤的山水里,发现这道神奇的山梁,起了这么形象的名字。

      是啊,离开人世的永寿,或许借助神鬼的力量,你能举起这座棒槌一样的山梁,为我们一路的寻找,你就轻轻地敲击一下吧。

      这是你的山庄,这山庄是有回声的。

               

     

棒槌梁
永寿坊山庄
黄家洼
第一个猛上天的松树

                          4

      清明这几天,人们不只是去到墓地里,忙着祭祀祖先。

      在祭祀自己土生土长的祖先之前,马坊人还记着一个走过山河大地、恩泽八荒四野的更大的祖先,那就是黄帝。

    记得父亲活着时,也用他的语言和想象,这样描述过黄帝:脸大,耳垂,走路踩过的石头上,能留下很深的脚印。

      后来我上学读书了,发现父亲说的,就像课本上画的黄帝的图像。

    及至成年后,穿过渭北山地,进入黄土高原,在桥山黄帝陵上,看到了那块被黄帝踩过的巨石,我激动得用双手抚摸了很久。

      也是每年的这个时候,父亲坐在房檐下,准备着农忙的事。

      他每收拾好一件农具,都会告诉我们:这是黄帝发明的。

    我也看得出,父亲对农业的敬重,不只是为了养活我们。在他简单而又专一的意识里,他手握的劳动工具,他种下的所有庄稼,都与黄帝有关。

      在我的很多诗句里,只要出现某种粮食的意象,都会情不自禁地说,这是上帝的粮食。而在父亲那里,面对遍地庄稼,他只会默默地在心里念叨着黄帝。

    他以为,大地上的一切,都是黄帝赐予的。就像我们每天,端在手里的那只饭碗。因此我说,在父亲很炽热,也很冷冽的心里,是住着一位神的。

      就像每年的这个时刻,他虽然叫不出上巳节这个名字,却记着三月三这个日子。

   

      这一天,他会起得特别早,把家里的小炕桌搬到院子里,用桐木做的盛子和麦秆编的蒲篮,装上家里还没吃完的一些五谷杂粮。紧挨炕桌的两边,摆上所有收拾好的农具。

        等把这样的坛场布置好了,太阳正在东边的五峰山上冒花儿。父亲回到屋里,取出那把黄铜打制的烧酒壶,还有一沓黄表,几根土黄颜色的香,叫上我们,跪在院子里,看他很有仪式感地点香、烧表、奠酒,最后伸开双臂,额头点地。等我们跟着他做完这些动作,从地上站起来时,太阳已跳上五峰山顶。院子里的一只公鸡,站在土坎上,这时也大叫了一声。

      这就是父亲活着的时候,每年要在我家院子里,进行的一场祭祀活动。他有他的讲究,就是按照村上丧事的路数,自行设计他的祭祀过程。

    他手头没有黄帝的画像,也不会用木头刻一个黄帝,或用泥土捏塑一个黄帝,在他心里,五谷就是黄帝,农具就是黄帝,他要祭祀的,其实就是它们。

    想起这些,我就怀疑一些学者的观点,说中国人没有宗教仪式。其实,我们的祖先从生存在这块陆地上起,就是宗教仪式最强的人类。在我们生活的土壤层上,人类祭祀活动的遗迹,是一层叠加着一层。

      我在村上的时候,一群小孩在地里挖草,用小铁铲挖着挖着,就有一些用来祭祀过的骨器、石器、铁器一样的东西,在我们眼底下显现。我们那时太小,不懂得这些东西,就当玩具一样玩着,玩腻味了,随手丢在原地。

      我们村东的张家庙,最近也是唐代设立的,庙没有了,但数米深的灰土里,陶罐瓦片,村里人在上边耕种了千年之久,也没有捡拾净。

      我的父母,在地里劳动时,看见一条蛇,不但不会打,还要跪下祈祷,让蛇沿着蛇路,安静地走开。有时从远处,刮来一阵旋风,也要停下作揖。他们信奉的,就是自然万物,就是给了我们生命的,人类的远祖。

      马坊人对生命的崇拜,具体到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不敢侮辱。我记着小时候,只要掉了一颗乳牙,父亲一定当着我们的面,把它扔到房顶上去,让阳光、雨水在时间里,消磨这些从我们身体上掉下来的东西。而他自己成年以后的牙齿,每掉一颗,都收拾在一个木匣子里,嘱咐我们,在他去世后一定要放在棺材里。生命要浑全,肉体先要浑全。

      这就是父亲以上的马坊人,对生命朴素的理解和崇拜。

        村上更多的人,到了三月三这一天,会下到村南的沟里,去河里洗一洗。那是三岔河的一支,源头就在马坊西北的卢家岭,流到我们村上时,水流不大,却很清洁。在去营里的沟底,由于巨石交错,形成了一片水面,村上人叫它响石潭。那些年,村上的男女老幼,为了消除身上的病灾,没有人不在那里洗过自己的脸面和手脚。身体多病的母亲,不仅在这天跟着很多人下到沟里,洗一洗自己的头,就是平常翻沟,去看远嫁在滚村的大女儿,也会在河里洗一洗。

        很长时间里,我想不明白,马坊人身上贫穷,肚里没有文墨,却怎么懂得这些庙堂之事。我从地理上查找,知道远在汉代,这里就属甘泉宫,早在唐代,这里就屯兵牧马。皇上的脚步,一定踩踏过这里的土地,否则,周围这些在今天看来并不起眼的村子,怎么有叫等驾坡,也有叫起驾坡,还有叫御驾宫。看来时间,早已湮灭了它们的辉煌,但那些礼仪,却血脉一样流传了下来。

        我也从人文上查找,知道我们村东边的上来家,是唐右领大将军来曜的故里,其子来瑱封颖国公,代宗时拜兵部尚书;我们村北边的龙头沟,埋有唐国公长孙无忌的衣冠冢;我们村西南的翟家山,埋有唐七尉坟,被村里人念走音了,都叫七女坟,以为埋着七个女人。还有我们这里出的耿姓人氏,被载进老县志里的,有拔贡耿百龄、恩贡耿大典、耿昌龄,他们就是那些礼仪,能存在于马坊的活化身。

        我也在永寿老县志上,读到了贡生耿大典的诗《绘图后题》:“荒陬地接白云乡,最爱清泉水利长。续绘三图成古迹,山川毓秀著瑶光。”我一时判断不出他绘画的是永寿的那三处古迹,但用这首诗解读马坊的山水,也是可以的。

        现在的马坊,没几个人过上巳节了,它早已湮灭在清明的香火里。但走到水边洗头,以水去病的风俗,在一些不很多的年长者身边,还能看得到。

    我至今的印象是,马坊人距离黄帝,好像很近。近到黄帝,好像也是在马坊诞生的。

      我也是从父亲那里,得到这个不灭的印象的。

                            5 

        有位作家说过,雨使人观察事物,有了一个伤心的捷径。

    我以为,这雨是通着人性的。

    每年到了清明前后,再干旱的地方,也会落下一些凄风苦雨,以陪伴劳累在大地上,突然想起那些在地下,躺得十分寂寞的亲人。

      我在马坊的时候,每年不但多在雨地里,来到亲人们的坟上,有些年份,还会踏着一地的白雪,在亲人们的坟上压纸。

    雨雪纷纷,是清明留给马坊的一种模样。

      后来,我因祈求我的文字,能从根本上多一些书卷之气,以营养每日的写作,便喜欢上阅读古人的碑帖。

    我惊喜地发现,大书法家颜真卿早在唐代,就提毫蘸墨,恣意挥洒,写下一纸《寒食帖》。我不知道他记下的唐代那个寒食节,是否有雨,但天气一定不好,因为颜真卿提笔便问:“天气殊未佳,汝定成行否?”

      而到了宋代,公元1082年的那个寒食节,一定有雨,因为大诗人苏东坡在黄州也写下了一卷《寒食帖》。那是九百多年前的一个寒食节,下了一场很久的雨。

    那是苍天,只下给苏东坡的一场雨。

      那场雨,也因苏东坡的《寒食帖》,永久地走进了历史。

    我在这里想到了这场雨,不是有意要唤回一些什么。

      况且那场落在宋代的雨,距离马坊不只是遥远,也没有一点牵挂。

        我只是想,像寒食这样的节日,在如此深刻地占据着文人们的心灵时,也在老百姓的日子,留下了它的痕迹。

      马坊人对寒食节,有着自己的记忆。我们不说过寒食,而是叫躲寒食。那些日子,熬了一冬的人家,除了一把装在布袋里,等到春暖花开,要种到地里的玉米、谷子、糜子、豆子、洋芋的种子,作为要吃到打下新麦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了。因此,寒食这一天,对于我们,不是禁不禁火的问题,也不是吃不吃冷食的问题,而是有多少人家,断了一年的烟火的问题。

      我也记得每年的寒食节前一天,母亲都要在家里搜罗一些五谷杂粮出来,煮熟放在碗里,好让我们在家家都不生火做饭的那一天,还有一些少量的食物,可以填充饥饿的肚子。

        我对母亲的敬重,就是在再困难的年月里,都能省出一些粮食,在关键的节点上,给贫穷惯了的我们,带来一些惊喜。

    生活在她手上,只有贫穷,不会中断。

    有一年寒食节,父亲背上褡裢,去了后山。这在我们家几十年的日子里,还是少有的事情。由于母亲的操持,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一些,但不至于无米下锅。而这一年,由于上年的连续干旱,粮食在母亲那里,确实成了问题。她怕这年的春荒度不过去,就催父亲去后山,借一点粮食回来。

      我能想象,父亲背上褡裢,走出村子的那一刻,他想得最多的,不一定是饥饿,而是被饥饿扫地的,一个种地人一生的尊严。

      过了两天,天晴了,父亲也从后山回来了。

        我放学回到家里,看见铺在院子里的一张炕席上,晒着一些麦子,高兴得手舞足蹈。

        现在想起来,似乎还能看见那些麦子,依旧在我家院子里闪闪发光。以至于后来,不管在什么样的书里,在遇到麦子一词时,我都会心动一下,有时是疼痛的,有时是喜悦的。以至于在《马坊书》,多数写到了麦子,而且总爱用红丁丁的麦粒,去写这些我以为,真正属于神的粮食。

      当我看到,一些人站在诗人海子的身后,借助着他的肉身死了,灵魂依然闪烁出的光芒,而对他那些歌颂麦子的诗,说三道四的时候,我会不屑一顾地转过身去,想着在大地上,什么都可以腐朽,甚至成为垃圾,唯有麦子,为了滋养生命,年年生长出一身的金黄。

      事实上,当我们在世界文学史上,读到赛珍珠的《大地》、纪德的《人间粮食》这样的杰作时,有理由相信,人类最初和最终,可以没有和舍弃任何东西,唯独不能没有大地和粮食,更不能舍弃它们。

      今年清明前,我是有意翻出苏东坡的《寒食帖》,想再读读。尽管那几日无云无雨,天气晴朗,但一读到“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穷途,死灰吹不起”这些诗句,好像每一个字,都是席卷着来自宋代的那场雨,落在我的脸上、身上以及心上。

      我在这样的苦雨中,打着寒颤。我这样叮嘱自己:苏东坡的祖坟在万里以外,他只能怅然若失地去想。

      而埋着父母的坟墓,就在百里之外的马坊,必须回去。

    我停下手中的写作,准备着回马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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