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侧面》(一)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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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有一个地方,林月亮总小心翼翼地规避着它。许多时光里,她不想它不见它,不说它也不梦它。那地方很小,是她花季流转消失的地方——她曾经的高中校园——县第二中学。

但是有一天,它还是通过一场梦境,与她不期而遇。犹如故人迎头撞额,她再也躲不掉了。她切切实实地在梦中重温了它的美丽和温暖。于是,醒来,借着梦的动力,她尝试打开心里深锁的闸门,允许它靠近来。

它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生动。



一   梦回

最初,林月亮恢复的印象中,全部先只是树。甬路两旁,两排绿色的大棵垂柳;甬路南侧,由绿色的小垂柳和小白杨树组成的成畦的小树苗;深入教区,一棵棵纵横有序排列,可以环抱的大白杨树;以及园内最南端和最北端许多棵高大的洋槐树。校园里基本没有花草。叔叔婶婶家那两盆太阳花和染指甲草应该不算做学校的公物。

学校坐东朝西依村而建。站在大门外往校区里望,一条宽阔笔直的甬路直通到教舍区,甬路两旁栽植着两排垂条浓密的大柳树。夏季里没有风的时候,柳条静静的垂首,像两列最忠实的仆人,大气不出的敬候着主人的外出归来。而三两成群的男孩女孩们正是周末从家返回校园。

进入校门前,林月亮按规定下车。她推着自行车慢慢步在甬路上,认真鉴别空气中一丝苦中略带微香的气息。因为往往下车后,她喜欢在路旁揪采一支苦菜花或一径热草衔在嘴边,轻轻地咀嚼。

生长在农村的林月亮,从很小开始,无论风雨,她无数次在田野中走过,或者跑来跑去。她喜欢田野,也喜欢田野上随处可见的野花野草,也像爸爸妈妈一样,爱地里的庄稼苗苗。她最喜欢随手揪一只植物叶子或一根马唐草来咀嚼回味。

家乡几乎所有的树种,杨树叶子,柳树叶子,槐树叶子,椿树叶子,榆树叶子和榆钱,杏树叶子,枣树叶子,桑树叶子,她都尝遍了它们的味道。最后,她得出的结论是:榆树无论榆钱、榆叶都算是最好吃的;而臭椿叶子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尝过一次她就再也不会去碰触了。

野地里的野花野草,林月亮也基本尝遍了。觉得好吃的有马齿苋,酸喇喇苗,麻骨朵,苋菜,喇喇罐,甜草根,灰灰菜,荠菜。不大喜欢的大约就是苦麻和蒲公英了了,因为她的确不喜欢苦的味道。但她又喜欢它们小小的花朵,闻起来一股超出它们身量的香气,虽幽幽含苦但香气终是盖过了苦味。就像对咖啡情有独钟的感受,很美好。

月亮不敢揪一枝就送进嘴里的,她印象中大约只有曼陀罗和菟丝子。大人告诉她它们有毒,她害怕被它们毒死,永远对它们敬而远之。

她经常边走边在田埂路边採一把野花和野草。比如最常见的一串打碗碗花,两支益母草,三五根三叶草,几朵野生锦葵,再加上金七娘或紫或绿的小串串,捡几只开到饱满的大朵蒲公英,再揪几根大狗尾草,拼凑成一个小小的能够自娱自乐,用来满足和抚慰她心情的小花束,再边走边闻。

这些野花野草,就像那些奔跑在乡间的孩子们一样乐观。它们用来点缀广阔寂寥的田野;孩子们的笑声和哭声用来抚慰整日里辛苦劳作的大人。

如果再加上端午前揉搓出的一把把饱满而香甜的麦粒,和中秋收获玉米时咀嚼那一根根甘蔗一样甜的玉米棒秸,还有偷拨的一捧嫩甜的豌豆和一株花生下白胖胖脆甜的花生,这些对于乡村的小孩子来说,那一刻,他们心中收获的满足感和幸福感,绝不亚于现在城市中最富足家庭的孩子们。

林月亮就是这样在乡村中疯癫长大的。

走在二中的甬路上,如果有风的日子,两旁的垂柳们就会视风的大小而跳起各种姿态的舞蹈:

——微风时,所谓弱柳扶风。万条长枝随风微微摇摆,身姿曼妙象两排起舞的窈窕淑女,翩跹着,陶醉着,不张扬,不激越,却醉心迷人;

——三四级风起时,整棵树则兴奋了许多,象喝过酒但并未真醉,还有理智能够很好的控制自己不至失态,但又稍许有些肆意的放浪形骸的诗人,把酒迎风滔滔诉咏,放纵他一身豪气。而整片林,则像多米诺般,从风起处,它们一棵棵接龙下去,展现自己无限制的自由;

——五六级以上大风时,柳树们则正如一群青年聚众在疯狂电子乐的伴奏下,随意狂舞着迪斯科。摇头,甩发,振臂,呐喊,呼号,没有模式也没有规则,只是随心所欲。

赶上这时候,如果林月亮和安然还有霏儿她们正走在这条路上,她们也会随风癫狂一下。你追逐,我逃遁,大叫大喊,在风中嘻嘻哈哈,试图和柳树的垂条一样,肆意地只想疯掉。

在那时候,林月亮虽然能够辨识清楚东南西北的方位,但却不知道所谓风向——她自己认为的正好与气象学定义完全相反。

本来是东风吧,她会认为既然吹向西,它就是西风。地理课上,她也没有认真思考和领会清楚。还是后来再长大,到了城市,天气预报听得多了,总是在冬季预报“西北风”几级,夏天预报“东南风”几级,哦,她才恍悟。其他什么风带,气压带,气候带,还是前不久,孩子在学习过程中,才给月亮好好上了一课。

孩子对妈妈常识如此匮乏,表现出极大的不理解:“您以前上学都怎么学的?”

是呢?月亮也自问:“当年我都怎么学的?”

然后,她在自己的答案里找到了真相:“如果说囫囵吞枣还算吃到了肚里,我那时对于学习这件事,大约只能用秋风过耳,得过且过来形容自己。”

回过头去想一想,林月亮忽然发觉,在二中的两年时间,才是人生最美好也最值得珍惜的时光。那时十七八岁,正是人生最美光阴。却最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时光错过,什么样的悔悟也经不起叹息。

昨夜,在林月亮离开24年后,第一次,她鬼使神差的在梦中回到那所她本不想记忆的二中。

坠入梦中,她很清楚,她有一个明确的愿望——我要回到二中去看看。但不明确她要去寻找什么。没有路程没有过程,想去,一瞬间,林月亮欣喜若狂的发现,自己已经去到那里。

眼目最先触及的房子,是那位老太太(生物老师)的宿舍。老师的名字姓氏,月亮感到很抱歉,即使醒来也记不得了。只记得老太太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如啤酒瓶底儿一样的圆镜片;一头已经灰白,那个年代所有中年妇女人人具备的戳脖短发,用两只黑色钢丝发卡别在耳后;张开嘴是一口焦黄的稀稀落落残破不全的牙齿;人不高,矮矮胖胖的。还有,讲课话说多了,嘴角总不免流出白色的黏稠涎液,甚至,还捎带着早点的馒头渣子。她的确吸烟吧?虽然林月亮的印象中没有亲眼见过老太太吸烟,但觉得她的样子,背着学生肯定吸。老太太是南方人,口音奇怪,同学们没有人说得清老太太的家乡在哪儿。

她的丈夫好像是物理老师?也是不高的身材,也架一副厚如瓶底的眼镜,也是一头灰白蓬乱的头发,总是一身灰色的旧中山装。反正怎么看,他俩整好也是天生的一对——老太太邋遢,老头也没办法不邋遢。如今,两位先生还在世吗?那时,林月亮感觉他们应该马上到退休年龄了。

梦继续。屋外,是一个归置的整齐有序的小花圃。紫丁香正在招蜂引蝶,即便在梦中,月亮也清清楚楚闻到那浓浓的香气扑鼻而来。除了丁香花,正在傲然开放的还有重瓣芙蓉、蜀葵;低一些有纤瘦的虞美人飘飘摇摇,它们的质地犹如绢丝做成;再低一些有粉色白色或已经粉白杂交了的石竹,各色的矮牵牛,三色堇,另有彩叶草,旱金莲;作为围墙的矮矮的栅栏上既有凌霄花,还有野生的兔耳草正在努力攀爬,好像准备托举着自己的小喇叭花与凌霄花的小喇叭去一比高下。小小的花圃简直美不胜收。

再往前面移动,林月亮这才惊奇地发现,原来,所有老师的宿舍前都成了这样一个个独立的小花园。

二中的校园好美啊!

忽然,林月亮发觉自己骑在了自行车上(叔叔在哪?他不让学生们在校区骑车的)。在校园中她随意翩然地穿行,历经一排,两排,三排,四排,所有的教室。

教室前后除了大白杨也到处是花的海洋,花的世界。

一树树的泡桐喷吐着香氛;更有大株的玉兰正在开放,粉的,黄的,一树似比一树娇嫩。梦中的月亮着实吃惊—校园中怎么会有了这么多的花和花树呢?好香啊!

仿佛不是她在骑车,而是自行车自动的带着她到处浏览,饱尝花香。

车子滑过一株玉兰树,她想再回头好好欣赏一下玉兰花。她回头一看,令人惊奇的是,树上大朵大朵的玉兰居然变成了另一种花—香水百合。多么奇怪呀!

梦中的她不禁啧啧称奇,自问怎么会呢?百合怎么能开到树上呢?百合树?这世上有吗?月亮在梦中也清楚一件事—自己明明记得,曾经在屋外开垦出的一小块园地里种植过百合花,那百合明明是草本植物,它们一株株矮矮的,成片生长在园中,从未长成大树呢!

正在梦中独自称奇自问,忽然,她的梦醒了。

林月亮从朦朦胧胧中慢慢恢复起知觉,有一刻心情紧张——是不是上班要晚了?但又立即明白过来,今天是周日,不用上班。她缓慢张开眼睛,看看周围,知道已经是清早了,窗帘透着微微的曦光。初冬的早上,大约有六点多了。摸索到手机,果然,六点十七分。

既然不用赶着上班,于是,她又闭上眼睛,从容地在头脑里回放刚才的梦境。

梦中的一切像一场刚刚放映过的电影。背景,道具,角色,情节,一个个场次转换,各种花的颜色和香气,那辆大二八自行车,还全部清晰的留存在她的大脑里。

她默默地回味,并用心里的那支笔刷把所有的细节一一笔录。然后,又打开灯,把那些细节记录在床头的日记本上。这一过程中,她的嘴角偶尔掀起一个微微的上扬。

林月亮在心中反复问自己:那个小小县城的二中,果真会比自己在读时变美了吗?果真我们曾经的那个二中还依老样子存在吗?梦中的校园里,那么多花,那么神奇似的一个所在,在自己这些年亲历过的现实中还几乎不曾见过。那个在自己的记忆中不甚可爱的二中,却在自己的梦幻中,发生如此之美的转变,事实上,那可能么?如果它真有那么美丽,有那么迷人,大约自己早就该想起,早就该去看看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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