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妈妈最爱海棠花。生我那年，正值中秋佳节，家里的海棠开得正艳。刚出生的我，没有哭，突然冲着外公笑了起来，酒窝清晰可见。外公给我起名笑笑，而妈妈，最终给我起名海棠。我叫海棠，秋天的海棠。秋海棠的花语是“苦恋”。
我的性格就像我的名字。不对，应该是我所有的人生经历都与“秋海棠”有关吧。名字，就在冥冥之中，为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埋下了所有的伏笔。有时候我还是会想，如果我叫笑笑，是不是人生就和现在不一样了呢？
生我的时候，妈妈才十九岁，十九岁的姑娘，还没长大，没有准备好做妈妈吧。所以，我来的很不巧，由外公外婆带大，小时候，没有享受过被爸妈宠爱的感觉。大概外公外婆知道这点对我很欠缺，尽他们所能，给予我爱，宠溺我。
第一章
六岁前的童年
六岁之前的我，也不是无忧无虑。我是那种早熟的小孩。每天玩到天黑进家门，夜黑了，熄灯后，我常常会想，一天一天怎么过得这么快呢？一天一天发生的事儿，怎么就回不去了呢？想着想着，我就开始难过，小声抽噎，难过至极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湿了枕头。哭着哭着就在外公外婆的鼾声里，不知不觉睡着了。外婆洗枕套的时候，发现枕套上的泪痕，总笑呵呵地说我睡觉的时候，口水忒多了，把枕头都弄脏了。小小的我当时想，如果让外公外婆发现我每天晚上会哭，会很丢人，所以顺从他们说那是口水。我那小小的自尊心。
我是一个，爱听故事的小孩。每次缠着外婆外公给我讲故事。有时候，我总把一个故事听了，又想听，就摇着外婆的胳膊，让外婆一遍一遍地讲给我听。外婆的脾气真好，她真爱我，从来没有觉得我烦。而她给我每次讲故事的时候，总是笑着的。我很崇拜，会讲故事的外婆。
人死如灯灭。
外婆告诉我，哪家的老奶奶去世了，或者哪家的老爷爷又去世了之后。不管我是不是认识他们，总感觉难过得窒息，但是我不会在外婆面前表现出我的各种情绪，我会不停追问外婆关于死去的那个老人的故事，外婆呀，滔滔不绝地讲，我便津津有味地听……
还是自尊心作祟，每晚入睡前，想起去世的那个老爷爷，加上外婆讲的故事，我就回忆起前几天他明明还在街头摆摊，卖的是哄小孩的洋娃娃的高跟鞋，还有小孩子手上戴的镀金塑料戒指和指头上套的五颜六色的长指甲。这个老爷爷留着长长的白胡子，眉毛都是白的。脸盘是红色的，嘴唇是紫色的，很严肃，不像一般老人那样和蔼可亲，他从来都不笑，说话的时候也不温柔。但是一想到他已经去世了，我就心抽搐：我的洋娃娃再也没有换的高跟鞋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那种无力感，是对时间冷酷的无力挽回和对逝者的无力挽留，那个时候的我，就已经知道，时间的宝贵以及无法倒流，我才会，对昨天存在今天已经逝去的东西，想起来的时候哭地那样伤心。
外公经常抽“奔马”牌子的香烟，一块五一盒。外公每次都会给我两块，剩下的五毛作为“小费”。我会把钱只花两毛，一毛钱两颗甘蔗糖，一毛钱的铅笔，回去让外公教我写字，剩下的三毛钱呢就交给外公。我喜欢每次回去被外公摸着我的头，表扬我，夸赞我。外公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的心里就乐开了花。每每得到外公的肯定，我那小小的自尊心就得到了满足。
一毛钱买来的五香瓜子，每次我都会先不吃，搁在桌子上，桌子太高，我就爬上凳子，跪在凳子上数，每次的数目都不一样，有时候一百零三颗，有时候一百一十颗，也有九十颗的。多了，我就会很高兴，少了，我就会稍微有点失落。
在同龄小伙伴里，我无疑是自豪的。我会写字，会看书，会画画，而且画得比他们都好，我穿的衣服和鞋子，都是从大城市里买来的，很贵很贵的，是和他们无法比的。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总会给我给钱花，我会买五毛钱的转转，大红鹰这样的奶油雪糕。吃着五毛钱的雪糕，总会让小伙伴们很羡慕。
我很喜欢，当焦点的感觉。
那一年，小伙伴当中流行做手工称。我看到大家拿着手工称称土，称石子，玻璃球玩儿，很是羡慕，回去给外公说，外公就给我做。秤砣是一枚金色的新锁，秤杆子是从扫院子的扫把上挑的最好看的一根竹签，秤盘子是喝了冰牛奶的盖子，粉红色的。外公熬夜给我做，我也没睡陪着外公一起做，当称做好之后，我抱在怀里，想着，明天和大家玩的时候，我的称是最漂亮的，很骄傲，我高兴地睡着了。
第一次自尊心受挫，是在城里的小姨回家之后，让我难过了很久。
小姨打电话给家里，外公忙着赶集买菜买肉买食材，外婆则收拾屋子，我呢，会帮着外婆扫院子，那扫把，都比我大，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逞强拿起来的。外婆让我拿着笤帚扫，我偏偏不。
突然想起来啊，外婆扎的笤帚可好看了呢，外婆心灵手巧，也会扎蒲扇，编篮子。
扫完院子，外婆叮嘱我要乖，要听话，在小姨面前不能太任性，要好好“表现”，我点点头，心里却盘算着做一件让小姨夸我的“大事儿”，我不仅要外公外婆夸我，还要，所有人都夸我。
想让小姨夸我爱学习，夸我会画画会写字，想听小姨摸着我的头夸我：“咱们家的海棠啊，将来读书了，肯定是个好学生呢！”于是我不去玩儿，在桌上趴着写外公教我的所有字儿，和外婆一起画了好多牡丹花，填补了本子上的空白，写满了一个田字格本子。
小姨终于来了，当我满心欢喜递给她我写的字的时候，她看都没看，很轻蔑地瞥了我一眼，说：“这有什么看的！”自尊心被姨姨的话伤了，我心里很委屈，低下头，抿着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伸出手盖到本子上缓缓拖过来合上的时候，都那么迟钝……
一个人躲到厕所哭了好久好久。鼓励，对一个小孩来说是多么重要啊。其实后来，每每想起这事，我也就能理解小姨了，当时的她刚离婚，心情不好。想到这里，我也就，不怪她了。
用爸爸买的铅笔在我们家的家具上随想象画各种各样的人，物。爸爸画的车漂亮极了，形象又逼真；我一直吵吵学画牡丹，跟着外婆画，而外婆画的牡丹，我至今都画不出来。
在大城市里工作的大舅二舅一大家子，逢年过节都会回家。这时候往往是最热闹的时候，外婆总会为了招待他们忙得不可开交。
外公和他们喝“辣酒”(白酒)，我跑过去凑热闹，喝得半醉的外公就让我抿了一小盅，四岁的我，一白色小盅的辣酒，酒劲儿太大，上脸上身，晕晕乎乎之中，踉踉跄跄走到火炉旁，摸到了火炉旁外婆坐的凳子，拖到门口坐了上去。外婆太忙了，没注意到凳子已经被我移走，当她走到火炉旁，习惯性地坐下去之后，一骨碌就坐到了地上。
外婆“哟”地一声，众人都开始哈哈大笑。我睁开朦胧的双眼，就看到外婆已经就坐在我面前的地上，我知道外婆有腰病，她腰疼，一时间爬不起来。迷迷糊糊的我赶紧跑过去扶外婆起来，外婆一直是笑着的，也没有责怪我，她说她以为凳子一直在原地，哪知道被我这个小屁孩拿走了呀。其实，我一直内疚，如果不是我，外婆的腰，也许不会那么疼那么疼。如果不是我，外婆，也许还会陪着我好多年好多年，直到她期颐之年。
那时候手工做的门帘很流行，就是把旧书剪成特定的三角形长条，黏上胶水，缠在特定形状的铁丝或者回形针上，一个一个扣起来，最后，等成型的时候，涂上透明的油漆，就可以保持好多年。
三姨把他们家孩子的不用的书都拿下来用来做门帘。我深深被那些书吸引，一个人坐在地上，把每一本书的每一页都看完。有插画的地方，拿着本子照着上面画。最喜欢的还是那些美术书，纸质是滑滑的，摸起来很舒服，上面的画，也很好看，我也喜欢照着临摹。
我开始上学的时候，由于教科书没变，上到哪一课，深深浅浅有些印象，而书里的插画，我早已全部画过。
后来大姨专门从城里带来一只红色的书包送给我，我把那些做门帘剩下的书装到书包里，背着书包很神气地在我们巷子里上上下下地走，一本正经的学生模样，迫不及待地向巷子里的人炫耀自己的新书包以及背书包的学生气质。
巷子里阴凉处乘凉的老人们叹息：“别急，总有一天你会把学上够的。”我却不以为然。事实证明，他们的确是错的。书，我还没念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