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父子

1.

我的老家是北方的一个小镇,没山、没水、没资源,冷落得很,但也不是一直这样,二十多年前还真热闹过一阵。当时镇上有个规模不小的汽配生产厂,是早些年一个国有厂改制过来的,听说在全国也是能排得上名的,小镇跟着厂子也红火起来。但谁也没想到,厂子会衰败得那么突然,小镇也跟着重回落寞。这其中的缘由还要从我的同学徐牧说起。

徐牧的父亲在镇上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倒不是因为他多有钱或有什么天大的本事,唯独因为他的老实。镇上几乎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打我记事儿起就只知道大家叫他徐老蔫儿。就因为这性格,徐老蔫儿没了工作,没了老婆。

镇上的国有汽配厂改制,要有一批工人被迫下岗分流。经过厂里领导们再三斟酌,最终敲定了首批下岗名单。不出意外,徐老蔫儿是头一个。

厂里的人事科刘主任负责下岗员工的谈话工作。刘主任全名叫刘德旺,一米六的个头,身材还算匀称,只是这头出奇的大,出奇的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一张黑灿灿的圆脸上镶着一双眯缝眼,一个蒜头鼻,下边挂着一对儿厚嘴唇,撅撅着,活像挂在脸上的两条烤肠。

望着眼前的老蔫儿,刘德旺先是满脸殷勤地为老蔫儿上烟、沏茶,之后便没了命地夸起老蔫儿。先说起一直把老蔫儿当做是自己的好大哥,又说起老蔫儿不仅技术过硬,思想境界更是没得说,在这小厂子里真是屈才.......

老蔫儿知道刘主任跟自己说了这么半天的话,没一句是他真想说的,所以也不搭茬。刘德旺自说自话倒也不觉得尴尬,只到老蔫儿抽完了第二根烟,他才说出了真正想说的话。厂里定下了首批下岗职工名单,希望老蔫儿能响应政策,给大家带个好头。

按理说,老蔫儿是家里的唯一收入来源,手艺虽算不上厂里顶尖的,也算是个能手,只要诉诉苦、喊喊冤,甚至都到不了连哭带闹的地步,就可以向厂里申请留下,可他硬是一声没吭。就说了一句“我响应政策”,就在离岗确认书上签了字。这倒是让刘德旺有些喜出望外,老蔫儿的高风亮节几乎成了此后刘德旺与每位下岗员工谈话的必备素材。

徐牧的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人长得文静,性子也柔和,跟人吵架拌嘴都很少,但在老蔫儿下岗这件事上,她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自己没工作,徐牧刚上学,在这个小县城,丈夫没了汽配厂这个铁饭碗对全家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明白。她知道徐老蔫儿是指望不上的,干脆泼下脸面,拎着一跟麻绳冲到厂长办公室,绳子往厂长桌上一扔,坐在厂长面前的地上,话也不多说,只一句——让老蔫儿回来上班。

厂长平时在厂里吆五喝六惯了,面对这个未曾谋面,油盐不进的妇女却犯了难,被逼在办公桌后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热闹的人像蚂蚁闻到了糖的味道,把厂长办公室围了个水泄不通。其实透过办公室那一人多宽的小门,能看到里面的人很少,但没多久,老蔫儿母亲吊死在厂长办公室的谣言已经传遍了全镇,好像所有人都到现场仔细观摩了一番似得。

徐老蔫儿冲进厂长办公室,看到自己一反常态,坐在地上哭天喊地的媳妇儿,啥话没说,上去一把抢走老婆手里的绳子,结结实实给了她两个耳光,接着薅住老婆的衣领,一路拖回了家。徐老蔫儿这辈子动手打人有两次,这是第一次。

徐牧的母亲没再去厂子里闹过,也没再跟徐老蔫儿闹过,不光不再闹,话也变得少了,平时几乎不怎么出门,整日坐在家里望着徐老蔫儿光荣离岗的证书发呆。

徐老蔫儿把两万元的补偿金拿出一万五交给了老婆,剩下的五千买了一辆三轮车改装成了一辆流动小吃摊,早晚在镇上的小广场和街头巷尾买些烤冷面、煎饼、炸串儿,买卖少的时候还在街边摆摊给人修修自行车。事实证明,老蔫儿不是做厨子的料,小吃摊的买卖很是一般,修车子的生意倒是不错。

徐老蔫儿是工人出身,汽车尚且不在话下更不要说是少两个了轮子的自行车,加上老蔫儿人实在,从不弄虚作假。别管是链条还是车轴,都抹的油光锃亮,零配件也是捡那质量好的,从不贪图便宜。只要是经他手调教过的车子都像变了一辆车,蹬起来毫不费力,比那新车子还要得劲儿,好像两条腿也跟着一起上了油。后来老蔫儿干脆把小吃摊低价处理掉,专心经营起修车子的小摊,收入虽不多,家里的日子总算勉强能够维持。

徐牧的母亲离家出走是在徐老蔫儿下岗一年后,那年徐牧十一岁。不仅人走了,还带走了老蔫儿那一万五千元的存款。桌上留下一封信,信上只有六个字“我走了,对不起”,旁边还有一盘徐牧最爱吃的猪肉韭菜馅儿饺子。老蔫儿把信叠的整整齐齐放在裤兜里,给徐牧拿出碗筷,倒上醋,之后便只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

那晚的饺子格外香,徐牧吃的很撑、很撑。多年后徐牧与我聊起自己的母亲,说自己并不怀念母亲,只是想念母亲留下的那一盘饺子,那是自己吃过最好吃的饺子,也是自己吃过的最后一顿饺子。

此后徐牧的姥爷曾从老家来过一次,与老蔫儿聊了很久,留下些钱,至于母亲,徐牧再没有见过。饺子,徐牧也没再吃过。徐牧很快习惯了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但徐牧做梦也想不到,母亲的离去对自己来说才不过是不堪回首的童年刚刚拉开了序幕而已。

2.

不知道从哪天起,镇上的汽配厂突然火了起来,外地来洽谈业务的人络绎不绝。镇上不止人越来越多,车也越来越多。俗话说,做买卖最重要的就是人气,人气旺了就不愁挣不到钱。厂子效益好,镇上的人们也跟着沾了光,不大的小镇一夜之间冒出十几家汽配五金店,开满了整整一条街,后来那条街干脆改名叫汽配大街。

照理说,守着一家汽配厂,开汽配店没什么油水可捞。可这厂子的厂长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套饥饿营销的理论,买货的越多,他放出的存货反倒越少。存下的成品倒也不是不卖,全部高价卖给了周边的小汽配店。

明着是诚信经营、绝不涨价,暗地里挣得盆满钵满。周围的小商户们也毫无怨言,这客户在厂子里买不到需要的配件就免不了到汽配大街走上几趟,多花些钱是免不了的,可也比无货可买强。

老蔫儿眼见这骑自行车的人越来越少,修车的收入也一天比一天少,干脆学着人家,租了个临街的小房子,也开起了汽配店。小店开起来没多久,出了一件大事儿,彻底改变了汽配厂、徐老蔫儿甚至小镇的命运。

在与小镇相隔千里之外的一条公路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车祸。出事的是一辆大巴车。一个盘山路的拐弯处,车冲出了公路,翻进了一百多米深的山沟中。车上拉的是出外郊游的中学生,连学生带老师二十来人,全死了。

由于事故的性质实在恶略,惊动了上层,下了死命令,要彻查事故原因。追查下来,竟是因为车上一个关键部位的小零件出了质量问题,这零件就出自汽配大街。

消息就像一股黑色的烟雾,迅速在小镇弥散开来。是什么零件,这零件又是从哪儿买的,众说纷纭。有人说零件是其他小作坊产的假冒伪略产品,有商户为了多挣钱,以次充好,与汽配厂的零件一起销售。也有人说,就是厂子的产品出了问题,厂长每天只想着多挣钱,不光暗地涨价,很多零件都存在偷工减料的问题,出事儿是迟早的。一时间整个小镇都跟着汽配厂陷入了莫名的紧张之中。

事故发生后的第四天夜里,徐牧和父亲刚躺下不久,听到了一阵敲门声,来的是当初下岗时与老蔫儿谈话的人事科刘主任。老蔫儿看到刘德旺颇有些意外,下岗之后两人几乎没有打过什么交道,有时在镇上也会偶遇,起初老蔫儿还主动打招呼,可刘德旺却像压根儿不认识老蔫儿一样,连头都懒得点一下。这家伙倒是混得顺风顺水,现在已然当上了厂里的副厂长。

“老蔫儿.......哦,不,徐大哥。”看着一脸疑惑的徐老蔫儿,刘德旺晃着那颗肉脑袋,堆出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比起前几年,刘德旺胖了不知有多少,那颗硕大的肚子,活像个即将临产的孕妇,这倒使他的脑袋显得没有那么不协调了。

“这么晚了,你有事儿?”

“徐大哥,咱进屋说,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儿想跟您说。”不等老蔫儿招呼,刘德旺自顾自的进了屋。

“大哥,这是给您买的一些水果,自打您离开厂子以后我一直也没来看看大哥,是我不对。”刘德旺满脸的抱歉,把两大袋水果放在了桌上。

“什么事儿,直说吧。”老蔫儿知道,如果不是有什么事儿要求到自己,这刘德旺是绝不会亲自登门的,更别提是在这深更半夜。

“我就喜欢大哥这爽快劲儿。嗯.......前几天出了个交通事故,死了很多娃娃,这事儿大哥听说了吧。”刘德旺故意压低了声音。

“嗯,听说是厂子里卖的零件出了问题。”

“对,也不全对。零件确实是厂子里生产的,可卖不是从厂子里卖的,是从你的铺子里卖的。我们想办法托关系打听到了出问题的配件编号,查出是你上个月从厂子里买走的。”

老蔫儿听到这里愣怔了一下。

“你们确定?”

“确定。厂里对销售的零件批号和购货方都有登记。”

老蔫儿低下头稍稍皱了一下眉。

“那我明天就去公安局,把事儿说清楚。”

老蔫儿一如当年同意下岗时一样爽快,可对刘德旺来说却不再是喜出望外。

“老哥,你说什么呢,这是要坐牢的,可千万不能去啊,就是去也不能实话实说。”

刘德旺急得一把抓住了老蔫儿的胳膊,老蔫儿被吓了一跳。

“你什么意思?”老蔫儿听出刘德旺话里有话。

“大哥,你也看到了,咱厂子为镇上做了不少贡献,不说别的,大家都跟着挣了不少钱,还有好多人就在咱厂子里上班,这要是查出零件是咱厂子生产的,那可就全完了,厂子肯定是办不下去了。”

刘德旺看着低头不语的老蔫儿,不禁心想,看来这事儿有门儿。

“徐大哥,您也是咱厂子里出来的,总不会忍心看着厂子就这么倒了吧?”

“你说咋办?”老蔫儿皱着眉,斜眼瞅着刘德旺。他倒要看看刘德旺这口缸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屎。

“大哥,您可以说您这个零件是从别的什么这个厂子买的或者那个厂子买的,但就是不能说在咱厂子买的,我们回去把生产和销售记录都改掉,这样就肯定查不到厂子头上来。”

徐老蔫儿低着头没说话,刘德旺好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使劲儿往前凑了凑身子。

“当然了,您说这话肯定不白说。只要您按照我说的做,厂里愿意给您十万的补偿款,我今天就带来了五万,只要您点点头,这钱就是您的了,后续事儿了之后再给您五万。大哥,这个不是小数目了。”

刘德旺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向老蔫儿面前推了推,满脸期待地望着老蔫儿。他甚至都准备好了如何回应老蔫儿对自己的感恩戴德。

徐老蔫儿稍稍抬起眼皮,瞅了一眼茶几上的信封,再次低下头。

“这十万卖我蹲几年大牢?”

短暂的沉默后,老蔫儿猛地问出这么一句,让刘德旺有些措手不及,还没等他想好该如何回答,老蔫儿又问出了第二句。

“你们还打算为了钱害死多少人?”

“大哥,话不能这么说........”

“说个屁,你他妈的给我滚。”

这一句把刘德旺说懵了,可他反应了过来。把脑袋一扑棱,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徐老蔫儿,你他娘的别不识抬举,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找你商量是瞧得起你,你以为自己他妈是个什么东西。”

刘德旺确实被徐老蔫儿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他很快意识到,这个半天一句话不说的老蔫儿并不蔫儿。其实来之前他也想到徐老蔫儿可能会不同意,但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既然友好协商已无可能,刘德旺也不再掩饰。一脸的肥肉瞬间办成了横肉。

“你可想好了,这个厂子..........”

不等刘德旺把话说完,拳头已经结结实实砸在他的脸上。这是老蔫儿的第二次动手打人。

刘德旺向后趔趄了几步,硕大的肚子快速的起伏着,脸上的肉跟着身体微微颤抖,两只小眼睛充满了怀疑、憎恶、不屑。活像头被激怒了的野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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