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着野牛草的伏特加

      “我要去找他,像马达一样,我不会骗他,我还有半瓶野牛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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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一个人要了瓶啤酒,趴在角落的窗台上对着我笑,单薄的背影让我不禁回想起初次遇见她的情景。那是个周六的早晨,黎明前的小镇已是一片明朗,苏州河水泛着金光在远处随风荡漾。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我总喜欢推着车一个人沿河走个来回,然后再到对面早餐店找老板唠嗑。遇见她的那天我正准备出门,远远地就看见河边站了个女孩儿,背倚着一棵老柳树,阳光打在侧脸上,闪着白光。阳光下的女孩儿总是格外迷人,仿佛是潮湿小镇上一缕干爽的微风,一扫梅雨天的压抑烦闷,吹得人心里痒痒的。那天之后,我便天天能够遇见她,起初只是在有太阳的清晨路过,后来即便是在飘雨的日子里,也会打开二楼的窗往河边看一眼。我突然很想知道她独自前来的原因,和她一直等待的人。

        信子在一家文艺书店打工,来的日子不长,刚来的时候没有地方住,书店老板看她可怜,人又很老实就把阁楼放旧书的地方挪给她,让她住下顺便晚上看门,平常就在店里帮忙整理书架。为了感谢老板的收留之恩,信子每天中午都要到旁边做柴火鱼的店里借灶台给老板一家烧饭,晚上又为了还柴火鱼老板的人情帮人家收拾碗碟,打扫堂厅。一个月还没到,街坊邻居都知道书店老板有个既勤快又善良的小店员,虽然不知道她的来历,但是上门搭讪的小伙子倒也不少,一时间信子倒成了店里的招牌。好在她话不多,所以来搭讪的人自讨没趣渐渐就少了。不过,她和老板一家倒相处的越来越融洽,人也开朗许多,只是无论多么糟糕的天气,她总会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重复着那个姿势。直到有一天,我一如往常打开了二楼阁楼的窗,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关于信子离开的缘由,街坊间倒生出许多个版本,每个都活灵活现,好像真的一般。听早餐店老板说,她父母有天来书店,提前要了月尾结的工资,下午定了票就带人走了,招呼都没打拉着信子说要回老家结婚。那柴火鱼的伙计却说,信子是接到一封信连夜赶回去的,像是家里出了事。街尾的黄二婶又说那天看到信子一个人在角落里偷偷打电话,各种版本好像画折子,说一出是一出。却没有一出是书店老板的,有人去问,却没有得到回复。等街坊邻里的话题不再是那个忽然而至又忽而消失的女孩儿时,苏州河迎来了那年的第一场雪,冬天悄然而至。

        相比北地的冬日,南方的冬天更像进了冰窖一般,天上的雪飘在地上还没化成水就结成了冰,苏州河虽没结冰但周遭的寒气早已逼走了最后一只本想在此过冬安眠的昆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这一夜的雪却冻结了十里内还未凋谢的花,还未凋零的叶,让一切的活物都收住了颜色,提前沉睡。游客少了,街道宽了,就连朝九晚五的人工作起来也都有意无意地放缓了动作,冬天本就嗜睡,每每午睡醒来,天早已暗了下来,等再打开门时,街上也没什么人了。腊八的前一天,小镇刮了一天的风,敲打着门窗整日不得安宁,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一阵敲门声吵醒,正憋了一肚子火气,等打开门却一下子没了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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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里,可以帮我存一样东西么?”信子的眼睛有些犹豫,睫毛上粘着晶莹的冰珠子,她搓了搓手笼在嘴上,呼出的热气瞬间融化了双眼,冻得透明的脸颊也略微有些缓和,我赶忙把她邀进屋内,调高了室温。“你有什么东西要放在我这里?多久来拿?”我盛了碗姜汤,又加上两勺红糖,端给了她,她接上在手里焐了一会儿,便放在桌上,随即从牛皮背包里拿出一瓶威士忌,上边有棵草和一头牛,我并没见过,“你要存这瓶酒?”“嗯。”她轻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拿着酒瓶,指尖摩挲着那棵草,不觉走了神。我这才发现,她摩挲的地方已经泛出了白底,想必她就是用这个来睹物思人的。

        如果虚无缥缈的思念是清苦,是每思念一分就淡一分的念想,直到它变成一种沉在心里的祷告寄托。那么睹物的思念便是煎熬,这种思念就像是雕在石头上的画,每记起一次,痛就深一层,直到雕透了回忆,麻木了心。大概,是为了不想继续经历这样的伤,信子才会将这瓶酒寄存在我这里吧。可我分明看到她沉凝的眼角,一颗将掉不掉的泪珠,在月光透进屋子里时分外晶莹剔透。

      那天店里只有她一位客人,等房间里也暖和了起来,我端了一杯威士忌给她,她接过时才转移了目光。眼神里也终于有了点生气,像是在道谢。我微微点了点头,却不知说些什么。“这是我的生日礼物”,信子眼睛里闪过一丝温柔,“它叫野牛草,是因为上面有头牛还有棵草么?”她嘴角上扬,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甜蜜。

        “那时候,我还在县里上高中,我家离学校很远,和我住的近的同学们都住校,可我家里还有个弟弟,所以我一般都骑自行车。”信子顿了几秒,忽而笑着说,“要不是因为这样,我也遇不到阿昌啊”,阿昌,想必就是这瓶野牛草的主人了。“有天我回家,路上遇到一帮小混混,当时遇到阿昌,是他帮我解了围。其实我并不知道他也是个小混混。不过从那以后,我们一起骑自行车上学回家,一直到高考前的一个月,我才知道他原来不是学生,比我大好几岁呢!”信子抿了一口酒,说到:“这酒一点都不苦,不像野牛草,含在嘴里有苦又瑟”,“我加了苏打水,女士专供,不容易醉,”我礼貌的回复道,“看来,这半瓶你是不想喝了,才放我这里的。”信子抿了抿嘴,“他总是在杯子里给我放很多冰块,他说等冰块化开,就不容易醉了。”“你们,后来呢?”我小心翼翼得询问道。“后来?对啊,他说让我好好复习,等我高考完用这半瓶酒给我庆祝的,可是,考完试之后他就消失不见了。我等了他一个星期,后来,有人跟我说他在交易毒品的时候被抓,判了5年的刑,然后给了我一封信,是他在里面写给我的。他说,让我好好上学,等他出来,他会好好表现争取假释的机会。所以,我上了大学,我等了他四年,我们经常通信,就好像他在我身边一样,这四年我并不孤单。”信子说阿昌在狱中表现的很好,也读了很多的书,他经常把他的感悟写在信里,信子看了阿昌的信就把这些书都借了过来,阿昌写了多少,她就看了多少,那种情形,像极了《查令十字街84号》里的纽约作家海伦和书店主管法兰克,也许,他们会比海伦与法兰克更幸运一些,我正这样想象着,坐在我对面的信子却用双手捂住了脸,轻轻的啜泣声让我不禁有些错愕,是了,如果是幸运,那这瓶酒就不应该在这里了。我抱歉地看向她,伸长手臂扶住她的肩,因为啜泣,她的肩一抖一抖的,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

        她向我要了一瓶啤酒,说这样她能好受些。我拿了一瓶过来,正在犹豫要不要制止她,毕竟酒这种东西,只能麻痹神经却不能消愁,可有时候跟一个伤心欲绝又喝了点酒的女人是讲不出道理的。就像现在,信子拿过酒瓶,不由分说猛灌了一大口,我却只能坐在对面看着她,手足无措。此时的她和站在河边的瘦弱身影与书店收银台前的不苟言笑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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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酒入了肚,要用五脏六腑去暖它,所以人莫名的就冷静了许多,“毕业的那天,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因为阿昌的假释获批了,一个月后我就可以见到他了,他让我在苏州河边等他,我接了信当晚便坐车到了这里。我还写信给他,说了我打工的地址,甚至每天早上都会在河边站好久,我想着他在桥上看到我的情形,想着我会不会认不出他来。我以为我用不着数日子的,我以为我呆不了几天就会见到他了,可我等到的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信子的声音微弱了下去,两只手绞在一起,指节抓得发白。“他,没有来么?”我轻轻地询问道,我既怕说了,这种剜心的痛永远都不会消散,又怕如果她不说,想必这一辈子都无法释怀。“命运真奇怪,有些人冥冥之中注定是有缘无分的。我没有成年的时候,他在等我,等我成年了,我又要等他。可等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却等不到他了。”话未说完,早已泣不成声,我打开桌上的信封,便是她没有讲下去的故事。

        信封上写着营山第二监狱,中规中矩的通告信格式,打开信封,是一张被泪水不知浸透过多少遍的皱皱巴巴的死亡通知函,上边写着阿昌因救火不幸去世的通知,和信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枚书签,紫红橙光交错的天空上画着一个放风筝的小孩剪影,那是卡勒德胡赛尼的经典之作,追风筝的人。书签后是一个地址,还画着半瓶酒,酒瓶子上有个小勾,那应该是野牛草吧。这半瓶野牛草,原来就是他们重逢的礼物,阿昌还没来得及交给信子的礼物。

        我将信和书签都放进信封里,放在桌上,坐了许久。直到窗外滴滴答答又飘起了雨,我起身将窗子关上。窗外的雨声小了,只剩下漆黑的夜,昏暗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信子趴在桌上,已然睡去,瘦弱的肩膀时不时因为大哭过后的呼吸不畅而抖动,除此以外,仿佛她又变成那个腼腆安静的女孩,站在苏州河畔,静静的凝视远方。

      我想起上学时学过的一种以原点为对称点的反函数,延伸无限接近坐标轴,却永不相交。每条中规中矩的人生,生命所及之处总会有两条永远碰不到的线,一边是已经失去的人,另一边是无法得到的人。为得不到而单相思,是无渺,为失去而长忧思,是无妄。得不到至少还可以远远的看着,等着。如果眼看着就能等到,却终究等来一场空,又要如何看空呢?

        我靠着藤椅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一个女孩儿在大街上向前走着,不曾停步也不曾回头,我试图叫她却发不出声音。等我猛的喊出声来,却发现天已经亮了。信子听到声响转过头来,“你醒了?”她坐在我对面,眉清目秀的一个小姑娘,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她,她的样子会让你突然想到没有化妆的王祖贤,“你看过《苏州河》么?”她扬了扬头,深吸了一口气,笑着看着我道,“我要去找他,不管在哪儿,就像马达一样,我不会骗他,我还有半瓶野牛草呢。”她微笑着,就像雨后清晨的阳光,无私得照射进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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