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你爸妈还是来了啊。”

    “我也没想到。”对于我的感慨，好友也是不置可否。

  A君是我的发小，我们结识于小学，算得上是患难之交了，对于他的家庭情况也是知根知底，但婚礼上的这一幕倒是让我吃惊不小。

  “看来到底是为了自己孩子，就算是过去的龌龊，也能放了下。”我以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描述着如今的事态。

  A君似乎已经有些醉意，拿着杯子说道：“是啊，都离婚8年了，还能笑呵呵表演，也算是为了这一天吧，来，敬爱我们的爸妈一杯。”

  “敬广大的爸妈。”我附和道。

  婚礼现场的喧闹伴随着人们的推杯换盏，A君的婚礼进行着，来宾们来来往往。的确，对于主人翁来说，这种节日是幸福的，但对于A君来说，想必个中滋味是别样的，看着主桌上父母的笑脸，仿佛时间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曾经三个人一起生活的时候。

  A君的故事其实应该从他的父母开始说起，但我不是个合适的述说者，因为只有存在于事件漩涡中的诸人才是最好的作者，也只有他才可以设身处地讲起。

II

  A君和他父母的故事是在他大四的时候才知道的，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他和我在阳台上喝着冰啤，以驱走白日的余热。在大约三瓶下肚后，他的情绪随着酒精发散起来，大约是喝多了，看着酒眼惺忪的他，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插几句嘴，A君开始讲起自己的故事。

  你知道吗，我爸妈居然离婚了，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xx的，等我知道了，我都考上大学了。考试前的那阵子，他们两个人，天天一起烧饭，一起做家务，说什么给我一个好的考试氛围，让我好好复习，你能想到后面发生的事情吗？不可能，你的父母天天都是笑脸相迎，在自己面前相敬如宾，有时甚至会彼此谈笑，这些亲密的举动会让你想起什么？想起温馨的家庭，想起甜蜜的时日，但如果某天你被告知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表面的，都是为了你而做出的表演，你会觉得你自己的人生出现了问题，一道难以弥合的东西横向在自己的人生面前，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

  被告知的那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录取通知书来了，全家都很开心，我爸特意开了一瓶红酒来庆祝，晚饭都是我喜欢的，你会想到后来的事情吗？两个人说既然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那么有些事情必须让你知道；我当时想会是什么事情呢，结果就是我爸我妈分了，日x的，就在那天晚上，在饭桌上，被告知这样事情，你说惊喜吧！我当时就接受不了，谁能接受呢，早上还是一家人，临到晚上，好家伙，直接变成离异家庭，换哪个人都受不了，你说这种家长是不是不负责任？既然结了婚有了孩子，就不应该这么轻易分了，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说道这里，A君有些哽咽，我沉默着看着旁边的大楼，偶尔保持安静是不错的选择，在这个时候做个倾听者也许更好，我是这样认为的，过了一会，A君又开始讲起自己的事情。

  其实吧，除了刚开始的那会心里难过，时间一长我也就接受了。他们事先把所有的东西都进行了切割，房子啊、家里的家具、账户里的钱，甚至我家里的那条狗都被他们算好了，这简直太可怕了，他们怎么能在做出离婚决定后还保持那种状态，那种状态你了解吗？你和父母一起吃饭、看电视，假日里面出去踏青，这两个人完全和普通的夫妻一样，但两个人在私底下完全不会有互动，不会产生情感交流，这种陌生人般的生活居然能够持续几年，只是为了孩子，我真的感到害怕，厌恶就是厌恶，憎恨就是憎恨，父母都到了陌路人的程度，何必需要这样遮掩呢？我时常去想，孩子离开家上学去，两个人就把各自的面具换下，但如何度过孩子不在的时间？这样委屈自己值得吗？我倒希望他们像别的夫妻那样吵吵闹闹，但好歹我也能知道家里发生些什么，但现在呢，我只是在谢幕以后才被告知了下，我到底在家里算什么呢？这些问题藏在我心里很多年了，我真想问问他们两个人。

  看着A君的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茫然着，我仿佛看到一个幼小的孩子在寻找自己的父母。从知晓到接受往往是痛苦并且惆怅，痛苦于自我家庭的毁灭，惆怅于未来的不确定，但A君的父母也是负责的，即使是互相讨厌，互相憎恶，都继续进行这场表演，把这场形式般的婚姻演绎到了极致，这种甘于牺牲的决绝，想必是为了孩子能够茁长成长，并且不会因为双亲的离去而扭曲了心灵，责任这个词的重量绝非说出来这样轻松。

  看着消沉起来的A君，我寻思着如何使其振作，亦是让他理解父母，便寻了B君的故事来作为“解药”，祈望他能走出家庭变故，哦，B君的故事是这样的。

III

  B君是我曾经的一位故友，去年已经身故了，原因是抑郁症，作为少数几个密友，他的家中情况都是了解的，父母自从他降诞生便是吵吵闹闹，以前有句古话：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这句话便是B君家庭的写照。

  B君的生活就是从这种你来我往的环境中成长起来，即便是这样，父母也没有减少吵架的频繁程度，就算为了孩子克制一些，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好似吃饭、洗澡、如厕。这日夜的争吵便影响起B君的心灵，孩子是稚嫩的，也是简单的，就好象一块未雕琢的白玉，也像张不曾作色的白纸，于是父母便把骂声、叫嚣、威胁这些东西涂抹上去，B君也就变得五颜六色起来。

  孩子最先变化的便是颜色，B君的眼睛开始阴郁起来，不和谐的家庭环境往往会影响人的精神面貌，从我们认识开始，B君的笑脸就很少，以至于大伙都习惯地认为他很严肃，然后就是性格，目睹了双亲之间的战争，是他早早习惯于沉默寡言，因为儿子的一句话，可能就是某次争吵的导火索，但更可怕的是大人的粗暴泄愤；作为家里唯一不会给予反击的弱者，B君往往成为争吵“失败者”发泄脾气的对象，除了刻薄的话语，直接的辱骂更会伤害孩子稚嫩的内心。B君往往以沉默来面对外部环境，久而久之邻居们也开始适应这种变化，我们那个时候并不知道，童年的环境对于孩子的心理会造成很大的影响，但如今回首这些事情才知道B君后续生活的走向有着直接的关系。

  听着我的复述，A君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既然彼此只剩下争吵，为什么不直接结束呢？”

  “有些事情不是非此即彼，就拿时代来讲，当年的风气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开放和多元，许多人对于离婚是抵触的，这种身份的转换是耻辱性的，人们看待离婚的观点是歧视多于谅解，这也是离婚率在当年并不高的主要原因，毕竟那个时候对婚姻存续看的非常重，这点和现在是完全不同的状态。”

  听完我的解释，A君有些同情老一辈人的婚姻状态，这或许也是他父母选择存续婚姻的主要原因。我继续沿着B君的生活轨迹讲起来。

  B君再次映入邻里视野是考上大学的时候，那是一所S市的重点学校，在我们的年代，大学生已经没有了八十年代那么郑重其事了，但进入某个全国重点大学还是很光荣的，对于父母和亲朋来说是值得庆祝的事情，而且周围的人都知道B君的家庭情况，更是佩服这个孩子的争气表现，记得那段时间里，凡是家中有孩子的家庭，没有一个不是把B君的刻苦读书当做鞭策的例子：你看看人家B君，家里这样子还能上重点大学，你要好好读书上讲啊。但谁也没想到，B君会以自杀来结束他的一生。

  对于B君自杀的原因众说纷纭，因为没有遗书的关系，周遭也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才走上不归路，有的人说是情感纠纷，有的人说遇到了挫折，作为日夜生活的至亲都没法一探究竟，更何况我们这些旁人呢？但B君的确是死了，是以自我的意识完成了个体终结，如果他有一个幸福的童年，这些事情还会发生吗？没人能够回答。但有个相当大的可能，即如果B君再开朗一些，或者性格外向一点，会不会周围的人就能知道这个孩子的苦恼，然后设法帮助他，走出人生的困局，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我懂你的意思了。”A君若有所思地说道。

  “恩。”

  “你的意思是所谓的形式婚姻不是单单我父母这种，也有B君这种名存实亡却以争吵来凑合的家庭吧。”

  “对，”我继续说着，“就拿B君的父母来说，因为离婚意味着耻辱性的标签，所以双方不肯妥协，既不改善两性关系，也不终结婚姻，其结果就是造成孩子和双亲的痛苦，这是一种非常极端的自私，但你的父母却以爱为目的，存续这种关系，虽然痛苦但换回来你的健康成长，你对于自己父母的责难，或许过于极端。”

  A君看了我眼，苦笑着说道：“我没有办法评判，但我实在无法理解，自主选择了伴侣，却无法自由结束，婚姻的责任太过沉重了。”

  “所以才需要慎重啊，婚姻并不是梦镜啊。”我低沉地说道。

  也更深了，夏天的风吹醒了身上的酒意，看着夜幕下的城市，我俩以沉默结束了这段对话。

IV

  再次碰到A君是第二年的夏天，我们相约在一家茶馆碰了面，作为老友的我有些忐忑，毕竟有些时日没有见过面了，不知道这家伙过的怎么样了。对于这些已婚朋友，我这种单身伙伴并不主动去叨扰，究其原因嘛，还是别人的婚姻状况；单身的人比较轻松，支配时间也多，但最主要的缘由是家里没有另一半的叮嘱，没有家庭责任需要承担，可以自由地享受生活，这也许是很多人难以进入婚姻殿堂的某些外在情况吧。

  A君进来了，当走进我的视线后，我还是有些意外；从他行走的神态和样子，和未婚时有着截然不同区别，大约是婚姻改造个人的方式之一。当我逐渐端详起眼前这位老友后，才发觉他模样变化的巨大。曾经笑容满面的脸颊多了些抑郁，眼角布爬了血丝，眼袋也开始显露出来，似乎一年的婚姻生活让他显露出疲倦，我有点猜到了什么。

  “新婚生活怎么样，要节制啊，小心被掏空。”我“不怀好意”地劝了起来。

  “又瞎说了，我是烦啊，日子不好过。”他带有怒意的回答到。

  “抱歉，只是个玩笑。”我这才打住自己犯浑的由头。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忙道歉起来，A君倒没有什么介怀，或许他也一直在寻找个倾诉者，便讲起这一年的故事。

  兄弟，你不知道，这婚姻啊就是个围城，你看起来很美好但实际情况呢，只有自己知道。刚开始你和这个女孩交往，情啊爱啊，甜蜜地整天黏在一起，恨不得马上结婚，但实际上恋爱和家庭生活是一回事吗？就拿结婚后的吃饭问题来讲，以前都是父母负责，现在要自己弄了，但双方都是家里的宝宝，都不会做饭，天天下馆子或者外卖也不是个办法，但自己烹饪，又难吃又幸苦，最后还要刷碗，这还不要紧，但对方居然嫌饭菜不合口味，直接扔掉，你说这叫什么事情？还有生活习惯的差异，她喜欢玩电子游戏，但我喜欢电影，结果就为了电视的使用权吵来吵去，才一年就这样了，这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你们这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这还是小事情？”A君有些诧异。

  “就一个吃饭，还有一个电视，是本质性问题吗？”我白了一眼。

  “其实还有很多小摩擦，有时候会一直吵，真的太累了。”

  看着眼前这位朋友，我有些诧异，这些生活波折实在是太渺小了，比起某些让家庭陷入绝境的疾病、巨大的人生变故，这些事情太甜蜜太日常了，我都不知道如何去规劝他。我只能把珍惜当下，家庭为重的老调子弹了一遍，我不知道A君是否接受这些看法，但在我的心里，是不大愿意看到好朋友的婚姻出现问题的，而且我们的传统就是劝和不劝离。A君或许有些动摇，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或许只是有些烦闷，需要旁人化解和倾听，如果有人旁敲几下，这事情也算是过去了。

  时间过了很快，转眼已经接近旁晚，作为一名单身汉，我实在不愿意继续打扰别人的家庭生活，于是借了个缘由，向A君告别。走出茶馆，黄昏的光延伸出来，把天照得如同两个不同的区域，上明下暗，好似被分割开不同的世界，这不就是婚姻的实质吗，有温馨的生活，也有鸡零狗碎的龌龊。

V

  我是在别处了解到A君近况的，听说孩子已经六个月，至于为何我这个好友没有第一时间告知，就不在知晓的范围了，可能是自己孤僻的性格，也可能是上次的见面使我们产生了某种隔膜的缘故罢，反正我俩陷入了不相来的状态。对于这段人情交往，我是颇有些遗憾，但至于此也只是有些遗憾。每每想到那个出生的孩子，我倒是有点期许，希望他能健康成长，但在这愿望背后却有股远忧，怕A君和他的妻子并不是真心实意地生活在一起，而是像他们的父辈那般仅仅是凑为一双，那样的话，小A君的命运怕只是A君的复刻；对于孩子只会伤害而不会有太多的裨益，那才是真正的人伦悲剧。只希望这只是我以最坏的想法去度人，而孩子会在人生这条大道上飞驰，沐浴双亲的光芒，健康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