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记忆|我的视界我的中国

 

喻 彬


十七岁的我和我师傅就是在石棺寨消逝的。

石棺山一百九十八磴,如一条青蟒静静地横卧在一副硕大无朋的石棺上。

师傅一摇一晃地走着,气喘吁吁地重复着一句话:四十年了。那声音仿佛不是出自师傅的口,含混而十分陌生,似乎从石磴的砌缝里或林子深处传来。

师傅每上一级石磴,双手艰难地支撑着那条未跛的腿,屁股撅起一颠一颠,肩上的布褡裢如老鸦的翅膀无力地煽动着。

到了山顶,师傅帮我把肩上的漆匠挑子卸下来,坐在一块青石板上歇息。他抚摸着那条跛腿不吱声。过去师傅从来不会或羞于抚摸他那条跛腿的,记得他每翻过一道山梁坐下来,总要亮开嗓子唱上几句山歌。这回他的神色让我惊讶,他似乎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以惊人的速度衰老和憔悴。他长吁短叹地抽着烟,也不像过去把烟斗里红红的烟灰吹飞老远,而是有气无力地将烟斗在石板上敲着,那模样极像一个婴儿双手捏着一根竹筷在摇篮的栏杆上敲着。

这就是石棺寨。我顺着师傅的烟管指向望去。四十年了。师傅心事重重地说:当年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来过,跟我师傅在这里漆过灵棺和摇篮。这回又是来漆棺材的。我纳闷,师傅这回来石棺寨漆棺材,难道是为了履行四十年前的预约?师傅把烟斗朝石板上敲了敲,慢慢地插进腰间,长长叹了口气说:从摇篮到棺材就一辈子,真快啊!

石棺寨,四面环山,形似棺椁,空蒙的暮色中,那百十幢灰房子上空冒着袅袅炊烟,酷似清明黄昏时的墓地,氤氲着一种神秘而肃穆的气氛。

走进石棺寨如走进生命的另一个家园。

我们匆匆穿行在大约上世纪人修建的老屋巷里,狭窄的巷道使我的漆匠挑子不停地在墙上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紧跟在师傅那一颠一颠的屁股后头,双手牢牢地抓住扁担两端,不让挑子从扁担上滑落。我的手不时在巷墙上碰撞,被岁月风化、雨水浸蚀的老墙在我的手碰撞下一片片地脱落。白兔毛一样一样的硝芒粘在我那被墙壁擦破的手背上阴阴地透凉,锥心地蜇痛。瓦上长满了白茸茸的瓦松花,泛着一种寒夜积雪的幻光,莽撞的蝙蝠时而从我们的头顶和耳边擦过。

“快到了。”师傅说着,幽灵般在我前面疾行。渐渐听到有女人凄惶的喊魂声和哭灵声,从一个遥远而又切近的时空里隐隐传来。我惶惑的耳目和鼻子在一种酽稠的霉朽的死亡气息中游弋。

“狗宝,石棺寨老了人,没准要漆灵棺(即已殓尸将要出殡之棺)。”师傅一说漆灵棺,我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学徒三年,有关漆灵棺人鬼斗法的传说,听师傅讲过多遍,我却从未漆过灵棺。师傅常说不漆灵棺不算出师,看来这回我给遭遇上了,我身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师傅原定我在腊月二十八出师,今天是二十七了,本该回家张罗出师酒了。可师傅硬要把我带到这个鬼地方来,看来就是为了教我最后一招绝活——漆灵棺。

石棺寨的中央是一坐年代久远的古祠,墙壁是用红石块砌成的。倚着石墙搭着一间矮小的土屋,师傅带我走进这土屋,屋里一位干瘪得近似“木乃伊”的老太婆,坐着蒲团烤火,嘴里在喃喃自语。见我们进来,忙在地上摸着一根光滑的竹竿,慢吞吞站起来努力地把头伸向我们:“算命的?算命的吗?”我知道老太婆的眼睛是瞎的,忙回答说,“不是算命的,是……”师傅那笤箕一般粗糙的手很快捂住了我的嘴。“狗宝,你到屋外等一会儿。”师傅说着把我推出门外,紧接着把门关上了,随即听到一种从地窑里发出来的近乎村歌民谣对唱与恸哭哀嚎混杂在一起的乖戾的声音。此刻,原来那女人哭灵及喊魂的声音,如退潮般地淡远而模糊。漆匠挑子沉沉地压在我稚嫩的肩上。我不明白师傅和那老太婆有什么要紧的事避着我。就说漆家俱也有行情,用不着私下里讲价。我真想把挑子卸下来歇一歇,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昏黄的灯光流泻在我的脚下。师傅走出来,因为逆光使我无法看清师傅此刻的表情。“狗宝,你先去刮个底灰,我就不去了。”我心里犯愁了,这么晚了师傅让我一个人去上工,莫非是要赶漆灵棺?漆灵棺师傅不到场那怎么行。我把挑子放在屋里,拿出砂布,调灰板,刮灰刀和猪血老粉。“师傅,上哪儿漆?”师傅瘫坐在一张破旧的红木太师椅上,不紧不慢地用烟杆指了指,“跟她去吧。”这干瘪的老太婆原来如黑夜里的稻草人,神秘地站着一动不动,此刻正不耐烦地用那根竹拐棍在地上舂米似地大步流星地走着。当我拿着油灯走出门回眸师傅时,师傅如一尊青石罗汉陷入冥冥的黑暗之中。唯有那烟斗里红红的烟火忽明忽暗。“你歇歇吧,师傅,我去了。”我虽这么说着心里却总是不踏实,多么希望师傅能和我一道去,壮壮胆子。那干瘪的老太婆回头见我离她有段距离,又停下来捣了捣拐棍。我跟上老太婆尽量把灯光照着她脚下的路。“我的眼睛不管用,照你自己吧。”这才使我想起老太婆是个瞎子。我想她一定能感觉到脚下的光晕。我问她,“你早已和我师傅约好的吗?”老太婆猛然回过头来干尸一般地站着一动不动,两个骷髅般黑洞洞的眼睛木木地对着油灯的光源,两片枯树皮似的嘴唇在嗫嚅着梦呓般费解的语言。一会儿又转身走了。她走得很快,熟门熟路,不用拐棍探引。原以为她双目失明行动不便。我对她通向自己棺材的去路竟如此谙熟、了如指掌而感到蹊跷。她的棺材就是摆在隔壁的一座大古祠里。

走到大门口,老太婆把门一推,两扇巨大的朱漆大门被推开了,发出一阵远天隐雷般的訇鸣。当我跟着老太婆踏进这高高的石门槛时,我被吓得倒吸了几口冷气,祠堂正厅停放着一副半敞着盖儿的棺材。黑森森的髹漆在淡黄的烛光照射下泛着阴飕飕的寒光。一个年轻女子披纱戴孝涕泪长流地趴在棺材上哭泣。中堂的大神龛上并排放着三尊大香鼎,香鼎里密密麻麻地插着燃烧过的香烛梗儿,如秋后田野里的麦茬儿。祠堂楼上停放着数百副棺材,漆好的都按辈份排列着停放在右边,黑压压的一大片泛着肃穆的光芒;未漆好的按辈份排列着停放在左边,由于停放的年代不一,新的白惨惨黄腊腊的,时间长了木质就变得暗褐或灰黑,斑驳陆离。

当地习俗,人死了漆棺入殓,在宗祠中央停放着灵柩做上几天道场再落葬。而这女人抱着哭灵的那副棺材已漆得油光锃亮,用不着再漆了,这使我松了口气。一面足有圆桌大的牛皮大鼓悬于横梁下,老太婆领着我从鼓下面走过,继而上楼。老太婆用拐棍朝前一指说:“看着!后排靠墙数过来第四副就是我的。”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走着,楼板上陈年积尘如茸茸的苔藓没了脚掌。我胆怯地向前走着,一张张蛛网网着我的脸。蝙蝠和耗子被我惊得东飞西窜,脚下的楼板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透过楼板的缝隙和破洞往下一看,刀枪剑戟各种兵器麦杆般地插着,踩着这岌岌可危的朽木板,真担心会一脚踏空,百来斤身子像滚刀肉一样挂在那刀锋剑刃上。我几乎不敢再挪脚了。我想这太危险了,万一有个闪失,我才十七岁,还没有活够。我乜斜了这半死不活的老太婆一眼,心绪突然坏起来,干脆让她走在前面试探“地雷”。“老奶奶你带路吧,我不知道究竟要漆哪副。”老太婆手中的拐棍不停地这儿捣捣、那儿捣捣试探着带我走近她的棺材。

老太婆站在一旁喃喃自语:“四十年了,牛蛋,我等的就是这一天。”牛蛋是我师傅的乳名,三年前我拜师那天,我师爷就叫我师傅“牛蛋”。

想起明天是二十八,我就要出师了,必须赶回家去办出师酒,我心里就乱成一团麻。我草草拌好刮底的腻子,挥动着牛角刮灰刀,啪啪地刮开了。这杉木棺材除了一些节疤豁洞之外,还有一些蜂子蛀的小眼儿,那些洞眼里似乎有一股带腐肉气息的阴风往外冒,棺材板被岁月风化得如篱笆墙上的干泥,在刮灰刀下纷纷剥落。

外面的风如洪涛般咆哮,从墙洞和瓦缝里灌进来。厅堂里那女人凄恻的哭灵声渐渐变得沙哑而含混。墙眼里的麻雀相互挤挨着依偎着取暖,发出幸福而温馨的咕咕的叫声。大胆的耗子在放肆地磨牙。祠堂里大概近日摆过白喜酒,两只狗子在津津有味地嚼着剩骨,我咽了咽口水,饥肠在辘辘地响。刮着刮着,忽然,我眼前一片昏黑,似有一双深幽的眼睛直盯着我,我眼前冒出一团金花,等我定定神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树节疤眼。

我刮完底灰站立起来时,头昏昏荡荡,耳畔飘过一声呻吟的声音,我胆怯地四下里寻视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但那抖动着嘴皮喃喃自语的老太婆早已离去,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这座古祠。

大约在深夜子时才吃晚饭,我只顾埋头吃。师傅似乎只喝了碗稀粥便兀自离开饭桌,一摇一晃地走到火塘边坐着烤火,竹椅子在他那干瘪的屁股低下吱吱嘎嘎地呻吟。

饭后,这老太婆把我领到隔壁一间同样大小的土屋里漆摇篮,老太婆从腰间抽出一把小蒲笤在摇篮上盲目地扫了扫灰尘,自言自语地说,“四十年了。”我接过蒲笤扫着扫着,发现这摇篮酷似我师傅所漆。我们吉水县方圆百十里,师傅的字画自成一格。那摇篮上面画的《五子夺莲图》和《观音送子图》以及“早生贵子”、“长命富贵”的对联,都是出自我师傅的手笔。我问:“这是我师傅漆过的对吗?”却久无人答,我本能地回过头看看老太婆来,却不见人了,我不知道那老太婆是什么时候离去的。这屋子里倚墙摆着一张朱漆床,靠床是一张雕花梳妆台,台前放着一张红凳子。在我入行时师傅曾对我说过,山寨里的寨民有这样一种习俗:大姑娘年满十六岁,大人就要给闺女置一座大红漆就的木床、梳妆台、凳子和一张摇篮作为嫁妆。如有年轻的小伙子坐上那红凳子或床,就是对这姑娘求爱定情的表示。

一天下来,我挑着漆匠挑子走了四十里山路,接着一直干活到现在,着实腿痛腰酸,看看这屋里空无一人,便到那红凳子上坐坐歇一会儿。坐着坐着人更乏,便躺在这弥漫馥郁的兰草香气的床上,浑然合上了疲惫的眼睛。冥冥之中,感觉自己在一座空空荡荡的而充满鬼哭人嚎喧嚣声的古祠里漆灵棺。渐渐棺材里的死尸还魂复活,哈哈哈一阵狂笑声把古祠震得摇摇晃晃,棺材上刚刷上的漆皮和底粉都飘雪般脱落。突然,棺材盖被死尸一脚蹬起,飞出老高,不偏不斜地落在我头顶……我杀猪般地大吼一声,双脚和双腿猛力乱蹬,被子落在床下,我神志恍惚地坐起来,茫然地看着这油灯和黑暗所虚幻了的一切。我周身湿辘辘地生凉,鼻尖上似乎有一只虫子在蠕动,我抹了一把脸满手虚汗。屋外起风了,穿堂风似乎长了眼睛无孔不入,打屋子的墙眼,狗洞和门缝挤进来,发出一种刮锅撕布般的古怪的响声。我听到屋外有一个人在这腊月的寒风里去意迷茫地徘徊。远远传来老和尚那不死不活的打更声。

已是三更了,我晃然记起今天是腊月二十八,我出师的日子,投师三年盼望的就是今天。我今天无论如何都得赶回家去张罗出师酒。我必须尽快漆完这摇篮和棺材,离开石棺寨。风停了,夜静得让我毛骨悚然。隔壁火塘的火苗子在呼呼作响,时而传来师傅一两声咳嗽声。在我记忆中,师傅身板硬朗,不曾咳嗽,这回莫非着凉了?我得赶紧干完活去看看师傅,我觉得师傅这回来石棺寨和从前判若两人,我心里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即将发生。

这摇篮其实是好好的,只是褪去了当年的光泽,显得黯淡陈旧些。如果要按旧翻新方法重漆一遍的话,那需要耗上大半天时间,显然来不及赶回家。我只好用砂布磨去摇篮表层几十年的陈垢积污,清晰地现出师傅当年精美的漆画和遒劲的墨迹,我便在原来的字画轮廓上添彩加漆。

总觉得屋外那个在寒夜里徘徊的人,正一步一步地走近。隐约闻得隔壁有人在哭泣。那干瘪的老太婆语无论次地说着:“四十多年了。”师傅咳嗽的频率越来越快,喘着粗气说:“我这条腿就丢在那祠堂里,我不想再踏进这祠堂的门坎了。呜——呜——呜——。”师傅说完竟孩儿似地伤心地哭了起来。师傅说这话时,好像没了牙的人说出的话含混不清,听起来感觉陌生而吃力。老太婆这时也抽泣起来,哽咽地说:“还提它干嘛呢,都快五十年了。”师傅止住了哭声,疾咳一阵,吐了一口浓痰,有气无力地说:“这辈子完了。”

这使我油然想起过去我的爷辈们讲过有关我师傅年轻时的故事:说的是在一个许多年前的腊月二十七日,正是我师傅出师的前一天,他跟随他的师傅也就是我的师爷,到一个山寨里漆家俱,当师傅漆完最后的一只摇篮,便坐上了东家闺女的红凳子,当夜还和东家闺女在红床上共枕同眠。后被族人活拿,将赤身裸体的师傅五花大绑,架到一座大宗祠里按族规处以酷刑——用两个铁榔头把师傅胯下的两颗蛋蛋研碎了,并砸断了一条腿。那年,师傅和我一般大,十七岁。

我的心底袭上一种莫名的酸楚和悲凉。我已完全明白,许多年前师傅的悲剧故事正是发生在这石棺寨,悲剧中的女主角想必就是隔壁那干瘪的老太婆。此时此刻,传说和现实惊人的默契吻合。

“还说啥呢,过去五十年的事了。”隔壁老太婆仍在唠叨着。

我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层雾,就像在明净的镜子上呵了口气,灰濛濛的,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玄虚。我放下彩笔,不停地揉擦着双眼。屋外徘徊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了。

我想有谁在这寒风刺骨的夜里来来去去地走呢。当我起身,我觉得自己腰胀得厉害,腿酸得难受。我踉跄了几步走向小窗,小窗之外是一个黑洞洞的世界,我走近窗口,揉了揉眼,只见一张姑娘生动的脸庞映在窗棂前。我被吓得倒退了几步,倒霉,准是撞上了妖魔了。“你是谁?”我色厉内荏地问。“我是山菊。”她颔首低眉地回答,我又问,“刚才是你在外面走吗?”姑娘摇了摇头说,“外面下着雨呢,我一直站在这屋檐下看着你。”一听说是在看着我,我心里热热的。我把脸贴近小窗往四下里寻视,我心想会是谁在走动呢,后来发现是屋檐瓦沟里的雨水滴在一只箩筐上,大概这箩筐孵过小鸡,上面爬满了小虱虫,主人让雨水淋洗这箩筐。这时我心中的疑团顿时释然。我说:“外面好冷,进屋里来。”姑娘摇了摇头没吱声,转身走进了雨中,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姑娘真怪。

打更和尚的木屐“踢踏踢踏”地从鹅卵石路上走过。灯笼幽暗的光晕照得脚下被雨淋过的鹅卵石,泛着一片片鱼鳞般的光芒。已是四更了,我必须尽快干完活,赶回家去帮着我爹我娘张罗出师酒。

当我草草画完这摇篮,正想赶紧去祠堂里把棺材漆完,一看窗外这晦冥的夜空漆黑一片,我浑身骨子里都给灌满了铅似地,空前地疲乏和沉重。眼睛也愈来愈不似从前那么明净,眼里的雾气越来越重。我张大嘴打了个呵欠,我相信我这困顿憔悴的样子,一定是给累的。昨天,我挑着漆匠挑子赶了四十多里山路,接着一直干活到现在。我该歇息一会儿才行。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近红木床,一躺下去便呼噜大睡起来。冥冥之中,如远古之水隐隐荡来一种行将咽气的老巫咒语般怪诞的声音:

“那年,咱们跑了就好了。”

“石棺山,一百九十八蹬,不容易翻过。”

“别提了,过去五十年的事了。”

“……”

渐渐地,我感到异常地燥热和挤压,身子不断地往下沉,晃若童年光着腚子浸泡在盛满热水的浴盆里,两只温情脉脉的母性的手在我身上的每个部位抚摸着。我处于极度的快慰和兴奋之中,全身的肌肉跳动着,热血在剧烈地涌动着撞击我浑沌初开的生命繁荣之门,我的某根神经绷直濒临爆裂。突然,随着一声绸缎的撕裂声,一道温泉汩汩地漫过一片干涸的土地。我听到体内的血管在频频断裂,殷殷的血浆在我的世界里弥漫和扩散。透过猩红的帷帘我发现有一个女人躺在我身边:

“你是谁?”

“我是山菊。”

“你怎么跟我一块儿睡?”

“我是你女人呀!”

“我没女人。”

“有。很久以前你就睡过我的红床,忘了吗?”

“谁的红床?”

“我的,也就是现在我们睡的这张床。”

“你是谁?”

“我是山菊呀!”

“不!你不像山菊,山菊和我一般大,十六七岁。”

“你还在说梦话,除非重睡一回摇篮才有十七岁。”

女人似乎在嗔怨我还在作梦,拍了拍我的脸。等我睁开双眼,方才这红晕浩荡,灿若昙花的世界瞬间隐去。昏暗的屋子冷冷清清,静得如死渊之水,令我不寒而栗。听不到隔壁师傅急遽的咳嗽声和老太婆的唠叨声。我揉了揉干涩的双眼,米粒大的眼屎纷纷落下来。小窗口一缕熹微的曙光照进来。我想,今天是腊月二十八,我出师的日子,我爹我娘都盼着我领师傅回家喝出师酒。我得赶紧把棺材早早漆好,我拿起漆匠家什走出门,发现地上早已干旱得龟裂纵横,似乎昨夜根本不曾下过雨;昨夜看到的屋檐下孵过小鸡的箩筐也不见了。我打算像过去一样三步并作两步一蹦一跳地跑到祠堂去,却怎么也跳不起来,每一根骨骼都被麻绳缚着似地,牵扯得整个身子迟钝而慵懒。

祠堂的大门是半开着的,我没有推它,我怕听到那老人叹息或远天隐雷般令人心寒的声音。我耗子一般溜进祠堂,绕过正厅,从那悬吊的大鼓下走过。继而上楼,楼板上的积尘似乎在一夜之间,下雪般地加厚了许多,如茵茵的草地没了脚踝。摇摇欲坠的楼板吱吱咯咯响得更加厉害,令我心惊肉跳,但始终没有让我坠下去成为兵器刃锋上的滚刀肉。凭着记忆,那老太婆的棺材是后排靠墙数过来第四副,可找到这副棺材却怎么也不像是我昨夜刮过底灰的棺材,上面厚厚一层灰尘。我用砂布拍打着灰尘,心里骂了一句:这鬼地方怎么这么大的灰尘。我擦干灰尘,忽然发现这棺材不对劲,似乎刷过油漆了,但不很光亮,像是一层底漆,我想这必是师傅加夜班漆的,心里不由一阵欣喜。也好,省事。可以早点回家。这棺材剩下我干的事只有用金粉漆画《龙门》,写“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棺联了。古祠很静,大概天刚亮的缘故,耗子,蝙蝠等夜游动物都销声匿迹了。画《龙门》是一门精细的活儿,在这昏暗的光晕里是无法动笔的。我跑下楼去拔出一根长矛上楼来,把正对着棺材顶上的一片瓦拨了拨,拨不动,似乎那瓦上已爬满了青苔和瓦松花,我便使劲戮开这片瓦,忽然一柱天光射进来,我借这抹亮光挥动着漆笔画了起来。画着画着我突然想起怎么不见那祠堂中央的灵棺和哭灵的女人。莫非在破晓前就已出殡了。我心里暗自庆幸我这回没有撞上漆灵棺。漆灵棺可把人吓死,那棺材里躺着个死尸,死者如逢“七七”忌日那更惨、七七四十九天阴魂不散,青面獠牙的厉鬼恶魂见人就卡脖子抠眼睛……想着想着我心里发虚,总觉得自己漆的这棺材里躺着一具死尸,而且恍惚感到棺材盖在徐徐地移动。我硬着头皮壮着胆子把最后一个“山”字写完字,可是在我落下最后一笔时,我眼前一片昏黑。我条件反射地站起来,看看屋顶那洞开的“天窗”时,眼睛的余光看到这棺材盖果然敞开了一拃宽,这时我的眼睛看到屋顶戳开那片瓦的豁口处塞着一张毛茸茸的脸,双眼如两团绿幽幽的灵火。我全身如面团一般瘫软下去,昏倒在积满厚厚灰尘的楼板上……我的手指和耳朵似乎被针扎过似地刺痛,我醒过来时,我周身的一群耗子落荒而逃,我满脸都是刺鼻呛喉的灰尘,我剧烈地咳嗽了一阵,似乎要把心肺部咳出来。当我想起那双绿幽幽的眼睛,心有余悸地再抬头看一眼“天窗”,这毛茸茸的脸传来一声猫的叫声。绿幽幽的眼睛依然如灵火一般闪烁着。我回过头来,只见棺材盖敞开一尺来宽,里面居然躺着一位老太婆,那面目似曾相似,但又不是那干瘪的老太婆。我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冲出古祠,歇斯底里地喊着:“师傅,师……”没喊上两句又咳嗽起来。“师傅,我漆灵棺了!漆灵棺了!”我跑到土屋门口,把头探进去,“师傅,师傅。”却不见师傅的影子,屋里的一切都十分陌生,原来那灶炉早已拆去,做了舂米的石臼,一对年轻的夫妇在舂米,女人把谷子倒进石臼里,男人使劲地舂了几锤,戏谑说:“嗳,你看这像不像我们昨晚在床上干那事。”女人被逗得小母鸡般咯咯地笑,两颊飞红。我连喊了几声“师傅”。舂米的夫妇依然在开心地说笑,女人止住了笑,看了看我说,“他师傅是谁?”男人说:“天知道,别管他,你看他那脸脏成啥样子,三伏天还穿着大棉袄,准是个疯老头。”我心里狠狠地骂着:“娘的,你才真是疯了,床上干的事也说出来,今天分明是腊月二十八,却说成三伏天,你这才真疯了呢!师傅,师傅,今天是腊月二十八……”我拼命地喊着,却哽咽着喊不出来,好像有一块磐石扣在我的胸口,一股粘稠的液体一个劲地从心口往外窜,我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吐了一口泛绿的浓痰,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隔壁的土屋里去看,不料我屁股后头跟着一串糖葫芦似的孩子,一个个赤条条黑溜溜的,光着脚丫在地上打着拍子冲我叫道:“疯老头,疯老头。”

我很气愤,我才十七岁,好好的怎么会是“疯老头”。但我只觉得这一夜已把我劳损得好惨。我很讨厌那群孩子,决定做一个捡石投掷的姿势,吓吓他们。不料我这一蹲,竟跌跪在地上,浑身像散了架,每根筋骨如被醋浸泡过似地酸软无力。我一时直不起身子,孩子们一蜂而上围着我,冲我尿尿吐痰,一个劲地喊:“疯老头,疯老头……”。许久,我挣扎着起来走到隔壁的土屋里,气喘吁吁地叫着:“师傅,师傅,今天是腊月二十八,我出师了,我爹我娘在家盼着咱们呐。”这苍老而浑浊的声音令我感到陌生而惊诧。我揉了揉迷濛的眼睛,朝屋子的每个旮旯寻找着师傅,却怎么也找不见师傅,我又喊:“山菊,山菊。”也没有回音。这时走进一个掮着锄头的中年男子,用一种狐疑的目光望着我说:“你找谁?山菊?”那人似乎一时记不起山菊到底是谁,寻思了片刻之后,才嘿嘿地笑着说:“山菊的骨头都能打鼓喽。”我很伤感地说:“不可能,昨夜我都见她在这屋里。”男人一听像只受惊的青蛙,丢下肩上锄头,一个箭步蹿到屋外。我很失望,怎么又碰上了一个疯子,我觉得石棺寨的大人和孩子都神经兮兮的,都好像疯了。眼前那只我亲手漆过的摇篮早已褪色以至漆皮斑驳。忽然摇篮里面有些响动,继而一拱一拱冒出个婴儿的屁股蛋,婴儿翻身坐起,嘴里吮着一块翠玉长命锁,长命锁由一根红丝线串着,系在婴儿嫩藕般的手腕上。我走过去,摸摸婴儿那粉嘟嘟的小脸蛋,婴儿用小舌子舔舐着我的手指,痒得我心都发颤。我突然瞪大了眼睛,我的手指如枯枝一般粗砺而丑陋,手背上已爬满了一条条蚯蚓和蜈蚣,而且嵌入我松驰、褶皱而布满一颗颗黑斑的皮肤下面,扭动着、痉挛着。婴儿举起小手向我的下巴伸来,我顿觉有什么东西牵扯了我的下巴,我用手一摸,居然是婴儿拉扯上了我的几根胡须。我怎么会长这么长的胡须?我从未思忖过的这一切,都莫名其妙奇迹般地来临。

我双腿一软,悲痛欲绝地瘫坐在地上,门口的孩子还在一个劲地冲我喊:“疯老头,疯老头!”摇篮里的婴儿也呀呀地冲着我叫“爷爷”。我不明白“爷爷”这声称呼对我来说是广义的还是狭义的。但事已至此,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已确实老了。我明明记得我才十七岁,不就是漆完这摇篮再去漆那棺材这一夜之间的事吗?晃忽之间竟是我漫长而短促的一生。造化和生命竟是如此玄奥,难怪师傅在石棺山顶上说过:“从摇篮到棺材,就一辈子,真快啊!”

我挣扎着爬起来,痛苦而绝望地喊着:“师傅,师傅,回家吧,我爹我娘在盼着咱们呐!师傅,师傅……”我重重咳了一声,口中最后一颗牙齿随着浓痰吐了出来。

就在那个夏季和冬季相交错的混沌的日子里,我拉着一根竹竿支撑着我沉重的身子,满寨子地寻找着,寻找着。寻找十七岁的我和我师傅。

十七岁的我和我师傅就是在那个遥远的腊月二十八,消逝在石棺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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