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故人·1987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去注意别人的眼神。

这真是一种有趣的体验,你觉得看透了别人,其实看透的,是你自身的情绪。

自从腿伤之后,我便在陈叔的码头干活。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从别人的眼神里读出了某种怜悯。可他们哪里是在怜悯我,即使伤了腿,我也照样能活。

他们怜悯的,无非是他们自己命运罢了。

“那我呢?”我说这话时,对面的人问道。

我对她说,其他人我可以不顾,但你,是例外。

我不清楚这样的回答有没有取悦到她,只记得她把翘着的腿从床上放下来,到桌前倒了杯茶,端了给我。

丝质的帷幔掩着窗户,阳光从缝隙中漏了进来,我看着她白皙的腿和轻盈的身型,回到我的身边,手臂环上我的胸口。

这种肌肤摩擦的触感,让我觉得自己是真实的。

这是“麦氏集团”的“蓝月酒店”,这个女人名叫“阿滢”,从我发觉自己爱上她起,已经过了一年八个月零五天。现在,她趴在我的耳边,轻声细语:

“你知道吗?有位达官贵人看上我了。”

我笑了笑,喜欢阿滢的人有很多,多半是因为她的舞技出众。“风月坊”的常客里,有近半数都是为了阿滢而来。

他送你什么东西了吗?我问道。

阿滢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要的是我。”

当然,他们所有人的目的,都是你。我笑了笑,下了床,准备穿好衣服。

“你还不懂吗?他要的是我!他要我去他家里。”

她突然加大了音量,情绪像洒落一般,我缓缓回过头,正对上她的眼睛。我的心又一次感受到来自于这个女人的冲击力。

我知道了,我说,不过今天还有些事,麦先生叫我去他家里谈。

她似是突然静了下来,几秒后,才从嘴里慢慢吐出几个字来。

“我想你。”

很快就会再见面的。我摸了摸她的头发,对她说,咱们的事,这一次我会告诉麦先生。

很多人会向往英雄和美人的故事,或许在阿滢的故事里,我是那个英雄,而“风月坊”,则是一个笼子,将她困住。

至于麦先生,他是这个故事的作者。

从腿伤之后,陈叔便收留了我。在那一周的周末,我第一次见到麦先生,我记得那天阳光明媚,没有风,我的衬衫浸满了汗水。

这是陈叔给我的“活路”,从那天以后,麦先生将我安排到了他的酒厂。一开始只是负责一些杂活,到后来,这一间,和附近的几间酒厂便都给我管理了。

麦先生常说,自己是小本生意人,不坐高楼,不建大厦,只开几个舞厅便好,大家方便,大家赚钱。有的时候他也会问起我的一些事:

“你母亲死的时候你几岁?”

八岁。我说。

事实上,我并没有多大的印象。父亲是一个酗酒的负心汉,母亲连悲痛的力气都没有,便在一次不幸的感染中去世了。从那以后,我不得不一个人生活。

父亲有时会在旧屋里留一些钱,当然更多地则是拿去和某个女人风流快活。后来,我听说那个女人和一个有钱的男人在一起了。而父亲就像一只可怜虫一样被人抛弃。

正如他当时抛弃母亲一样,或许这就是报应吧。

从那以后,我便很少看到他清醒的样子——我必须远离他——不然有可能会被毒打。

直到有一天,我从打工的厂子走回家,在河边看到一个烂醉如泥的人,他瘫软在土地上,嘴角念念有词。我看着这个男人的脸,一种奇怪的厌恶感涌上心头。

他是我的父亲,但我却无比想要逃离他。

我抬起自己的脚,刚踢到他脸庞时,又收了回去。

可他却突然抱住我的脚,辱骂着我的母亲,爷爷,还有我。我将他踢到了池塘里。之后,竟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回了家,在被子里安稳的睡了一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做了一桌子的饭菜,父亲从外面回来,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

第二天的下午,警局的人才找到我家,他们认定父亲是醉酒失足落水,问我需不需要申请一笔救济款,来办一个葬礼。

突然,悲伤从我的心底喷涌而出,带着不可抑制的泪水,流满了我整个脸庞。我对父亲的最后一丝爱意,也随着这泪水慢慢干涸,消散在在空气里。

如果下一次我再遇见一个值得爱的人,我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

麦先生饮了口茶,问道:

“那你有没有遇见那个人?”

我点点头,那是在一年零八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在麦先生家的舞厅里,那个叫做“风月坊”的地方。

一杯红酒泼在我的衣服上,伴随着玻璃杯落地的那清脆声响。她站在我面前手脚慌张,眼睛却牢牢盯着我。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眼神仿佛在说一句话:

帮帮我。

她的眼神,也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我替她挡掉了背后追过来的那个醉醺醺的男人,我说,她弄脏了我的衣服,今天晚上,我是不会放过她了。

我头也不回地带她走过光影交错的舞池,她轻轻抓着我的手腕,默默跟着。刚走出舞厅,她便放开我的手,从后门溜回了她的笼子里。

只有一声“谢谢”散在空气中,细若游丝。可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一面之缘”吧。

麦先生的生意近几年变得复杂了起来,因为股东里多了一些政府的代言人。按他的话说,这属于“维稳”的时期。有一天,他突然在午饭后和我谈起家乡的事。

“香港那时候的海边全是渔家,但用的船都是船家一人的,船家是我们的'老板'。船能不能出海,全看他的心情,所以可得应付好呢。”

“我父亲每次打渔回来,总是会留些小的养着,可总是没过多少天啊,就被邻家的猫给吃了。”

麦先生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那天我问他,离开香港这么久,有没有想过回去看看?

或许吧。他说。

我第二次见她的时候,是在舞厅的吧台旁,她倒了杯红酒给我。

那天,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昆染滢。我们的聊天被倒在杯里,随着红酒混合着一同下肚。我的意识迷离,阿滢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我的怀里。她抬起头,正对着我的眼睛。

“你有很爱很爱的,忘记不掉的人吗?”

我看着她的眼神,从那一刻起,我的心里有了答案。

或许吧。我回答道。

她笑了笑,眼泪却不知何时沾湿了我的衬衣。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告诉那个人呢!为什么不好好抓住呢!”

我的心波久久不能平静,我将她拥入怀中,手臂慢慢收紧。

从那以后,我便常去那间舞厅见她。每一次她总是会找个借口推掉其他的客人,为我备好一杯酒,但酒罢总是离别。

在我们认识的第一个新年,我把自家的钥匙留给了她,请她为我做一顿饭。那晚,炉火燃着噼啪的声音,电视上的晚会歌舞升平。我们放下酒杯,便激烈地吻在一起。

她的唇有一种淡淡的清香,我将舌头伸入她的口中,交换着彼此的气息。我们褪下彼此的衣服,感受着对方身体的温度。她的喘息声传入我的耳中,让我变得迷离,兴奋。

我将头埋入她的双乳中,双手抚摸着她白皙的腿和臀部,她热切地回应着我,眼角却流出泪水。我进入她的身体中,随着她的喘息律动着。她闭着眼睛,好像在做一个美丽的梦。

“快一点......快一点......”她呢喃道。

我加快了速度,酥麻的快感如电波从下体传到大脑,一层高过一层,在顶峰爆发出来......

事后,我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将她拥入怀里,那是从我父亲死后,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觉得,我活在这个世上。

她抚摸着我的脸,轻声说道:

“早点睡吧。”

我们相拥而眠,第二天我醒来时,他已经从我的床上消失,只留下一个字条。

“我回去了,粥在锅里。”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风月坊”是一个笼子,而那时候的我,还没有那把钥匙。

所以我在等一个机会,有一个人可以帮我,那个人就是麦先生。现在,我就站在麦先生面前,这个机会我等到了。

“回香港。”麦先生说。

回香港?

麦先生点了点头,他说,最近舞厅里出了一些事,有舞女在拉扯中刺伤了客人——似乎那人有些来历——所以在找我们的麻烦。

另外,政府也开始找麦先生谈公司国有化的问题。起初有五间酒厂,三家舞厅,期间因为政策和董事会的关系,开始陆续被政府收购。到现在,只剩下我经营的三间酒厂,和一家“风月坊”了。

“我是一个快七十的人了,最近想了很多,不知道怎么的,总想回家看看。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去?”

我说,我的活路是麦先生给的,您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那天下午,我找到阿滢,塞给她一把钥匙,一张字条。

麦先生把自己已有的家产折了现,转到自己香港的账户里,拿零头租了一艘轮船。

陈叔从两年前就将码头包了出去,自己开了一家小面馆。但听到麦先生要走,执意要来送一送。他与麦先生叙旧许久,又转过身来对我说:

“阿元,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我的泪水突然抑制不住,麦先生拍了拍我的肩,与陈叔就此别过。时隔多年,他脸上的皱纹也变得易于察觉了。

我们要上船时,一群警察赶了过来,说是市里有间舞厅的员工失踪,店长报了警,这才来搜查码头。麦先生只得让他们进船舱里去,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的。

待那些警察走后,我才听到船舱中隐约传来的哭声,我走向那个柜子,慢慢打开。

阿滢就站在里面,手里紧握着我给她的钥匙和字条。

我将她带到麦先生面前,说明了事情的原委。麦先生表情凝重,冷冷地问道: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差点让我们回不了香港?”

我知道,可我必须这样。

空气安静起来,阿滢的哭声却打破了这平静。我又一次看到了那种眼神,就像我第一次见她时的那种哀求,像我第二次见她时的那种心动。

那是阿滢的眼神,那是我爱的人。

“麦先生......不是阿元要为难你,只是我......只是我想请麦先生......”

“什么?”麦先生问道。

“想请麦先生......给条活路。”

阿滢轻轻地说着,我突然想起了母亲,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陈叔。我不知道麦先生想起了什么,但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罢了,你就住阿元的房间吧。”

麦先生摆了摆手,离开了船舱。

如果有一天我遇见自己真心爱着的人,我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

轮船摇摆着离开了码头,我和阿滢抱在一起。越过她的肩膀,我看到码头渐行渐远,看到陈叔的身影慢慢消失。我的过往,也随着这摇曳的节奏,隐没在时光的河流里。

再见,深圳。再见,码头。

从今以后,我要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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