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千歌
壹
戏园子里入眼全是一片喜庆的红色,来往的人皆是喜笑颜开。
可是这院子的主人,北城里数一数二的名角浮生却悠闲的抽着一杆烟,跟不关她事儿一样。
出嫁的是院子里面一个叫瀛寰的丫头,她是去给大帅当九姨娘的,不过没有人知道她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丫头是怎么爬上去的。
丫鬟出嫁,按道理是要给主家敬茶的,瀛寰来到主厅。
浮生穿着一身黑色的旗袍抽着烟,见瀛寰前来,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瀛寰捧起茶杯要给浮生敬茶,可刚走到浮生脚边就一个不稳将茶摔了。
“哎呀!瀛寰真是笨手笨脚的,姑娘不要怪瀛寰,扰了姑娘兴致,瀛寰该死。”
浮生磕了磕烟斗,她轻笑道:“扰我兴致?今天是你大喜日子,干我兴致何事?如今你是九姨娘了,身份地位可比我一个戏子高得多。
瀛寰被浮生堵的无话可说,暗自愤恨的掐住自己的手。
等送出了门,瀛寰看见大帅骑着高头大马在门口候着,穿着军装、绑着喜花的模样让她看了不禁脸红心跳。
瀛寰朝着浮生跪下“谢谢浮生姑娘的大恩大德,成全我和大帅!”
“行了行了,刚才在厅堂都没给我叩拜敬茶,在门口就别虚着来了,成不成全可不在于我,在于九姨娘自己的本事啊!你瞧瞧我满院子的姑娘,就您这么幸运!”浮生用手扇了扇风,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笑意。
“这天儿也太热了,咱们回屋吧!”
浮生被另一个丫鬟瀛瑶搀扶着回了院子里面,大门被紧紧地关上。
瀛寰气的浑身发抖,可还是自己爬起来自己进了喜轿。
大帅,名叫陆华安,他清冷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紧闭的大门,看了半晌,才冷声道:“走吧!”
“起轿!”
唢呐声响起,喜轿所过之处无一不是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陆华安虽然是军阀,但却深得民心。他大喜日子,全城百姓都为他欢呼,只有戏园子紧闭门户。
贰
新妇嫁人后三日要回门,瀛寰也不例外。
瀛寰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话,但她总不能求大帅跟自己回那个戏园子娘家吧?
戏子本来就没什么地位,不过是有钱人家眼中的玩物罢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陆华安来了,见瀛寰坐在榻上“你怎么不收拾收拾回娘家?”
“大帅,瀛寰没有娘家,父母早去世了。”
陆华安摘下自己的手套放在桌子上,看瀛寰的眼神冷了几分“戏园子不是你的家吗?”
瀛寰知道陆华安讨厌忘恩的人,解释道:“大帅何等尊贵,怎么能陪瀛寰去戏园子那种地方呢?瀛寰一个人去就是了。”
“你知道,我从不在意人的身份,要是我在意身份,你就不会站在这儿跟我说话了。”陆华安似乎有些恼怒。
瀛寰赶紧顺着台阶下“瀛寰太狭隘了,瀛寰这就收拾收拾,带好礼物,跟大帅一起回去。”
“你去收拾吧!礼物我来挑就行了。”
陆华安离开了瀛寰的院子招来随从道:“浮生姑娘爱抽烟,给她备些好烟草,她爱吃酸,前几日不是有人上贡了一些西洋来的柠檬吗?我尝了尝挺酸的,给她带上。她爱好珠宝,挑些上好的珠宝,尤其是那只红珊瑚的手镯.........”
随从连连答应给收拾去了。
叁
中午饭点的时候,戏园子一片静谧。
突然,门口一阵喇叭的滴滴声打破了戏园子的宁静。
浮生皱了皱眉头,朝瀛瑶示意“去看看!”
瀛瑶点了点头,一开门就见陆华安带着瀛寰站在门口。
瀛瑶对陆华安行了礼,直接忽略了瀛寰,那日她那么无礼,让瀛瑶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瀛寰的面上有些挂不住了,但是她还是亲热的拉住瀛瑶的手,装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朝着瀛瑶笑道:“瀛瑶,我带大帅回来看看姑娘!”
瀛瑶赶忙抽开她的手,进门禀报去了。
浮生脸上波澜不起,权当没听见,依旧悠哉悠哉的吃着饭。
等到她吃完了之后也有半个小时了,陆华安和瀛寰就顶着大太阳在外面站了半个小时。
瀛寰早就不耐烦了,她吵着要回车上,但被陆华安制止了。
陆华安愿意等,打心眼儿里愿意。
等撤下了饭菜,浮生吸上了一口烟舒坦了才淡淡的说:“请进来吧。”
“是。”
陆华安松了口气,摸了摸额头上的汗,和瀛寰一起走了进去。
他们站在堂下,浮生坐在堂前,不看他们一眼,自顾自的抽烟喝茶,时不时还跟徒弟们搭个话,就当没有这两人似的。
瀛寰看自己不被待见心里早就火冒三丈了,她咬牙切齿的看着浮生,却又不敢发作。
陆华安却丝毫不在乎浮生这种轻漫的态度。
他让人把礼物放下,笑着道“带着瀛寰回门,没想到打扰到你们了。”
“哎呦,陆大帅不知道就算了,瀛寰可是跟了我十年的人了, 她应该知道我园子里的规矩,中午吃饭时间一概不迎客。怎么你们这个点来,瀛寰没告诉大帅?还是觉得大帅的身份能让我浮生吓得破了自己的规矩?”浮生话里带刺。
陆华安看着浮生也不生气,继续笑说“你瞧瞧,浮生姑娘这不高兴了,瀛寰,你说怎么罚你?你怎么还忘了旧主子的习性?”他虽然笑着,但那笑却不达眼底。
“瀛寰……知错了………”
“听说你出嫁的时候失了礼数,对浮生姑娘不敬了,这下一起罚吧!就罚你在祠堂外面跪一下午吧!”
瀛寰一听要被罚跪就立马跪在陆华安的脚边“大帅,瀛寰真的知道错了!”
“来人,把九姨娘拖过去,不跪就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可比跪祠堂严重多了,瀛寰立马就老实了“我跪!”
瀛寰灰溜溜的走后,浮生鼓掌道:“好戏啊!听说咱们大帅最会疼女人,现在看来,传闻不可信,男人果然最是不靠谱的。”
陆华安走到浮生眼前:“浮生,我和瀛寰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亲都成了,还不是那样?”浮生冷笑。
“浮生无论你信不信,当日我喝醉了,把瀛寰当做是你了!”
陆华安急中冒出这一句话,浮生停了下来,轻飘飘的一句:“可别在这儿恶心我,瀛瑶送客!”
肆
十五年前,浮生刚出师接管这个戏园子就遭遇了战火。
几方军阀争夺北城,一时间民不聊生,大家都躲在家中不敢出去。
一日,戏园子传来了敲门声。
浮生隔着门朝外喊道:“戏园子休息了,不开班。”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喊“我不是来听戏的,救救我,我受伤了。”
浮生打开门看见一个少年躺在门口,满身是血,她立马把人拉了进来“来人,快把这个人扶到客房去,再去请个大夫来。”
大夫给他止了血后说道:“这个小少年中的都是枪伤,我没法取出子弹,若是不早点把他体内的子弹取出来,怕也是.......唉!”大夫摇了摇头,留下了一张药方。
浮生一言不发的送走了大夫,在少年床前陪护着。
等少年醒了,浮生就给他喂饭喂药。
少年看着浮生忍不住问“你不想知道我的身份吗?”
“知道了又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你的伤口需要去大医院取子弹,等你能活动了,要走请随意!”浮生放下碗,拿起烟斗,漫不经心的抽着。
“你救了我,你想要什么?”
“要什么?如果我说要整个北城百姓的安稳呢?”
少年沉默了,没有回答浮生的问题,几天之后,浮生再来看少年,少年已经走了。
他给浮生留了一封信,信上写着:汝之愿亦吾之愿,吾将奋力实现。
伍
又过了五年风雨,北城被一个叫陆华安的大军阀占领了,他一上台就开始为百姓修建房子、甚是得民心。
浮生让戏园子免费给百姓们表演,没想到陆华安大帅亲临会场。
浮生唱完在后台卸妆的时候,一个穿着军装的男子突然站到她的背后“救命恩人,还记得我吗?”
浮生被他这一举动给吓了一跳“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是,无所谓,但是你的愿望实现了。”
浮生轻笑“或许吧!”
陆华安不知道自己哪儿里做的不好,得不到浮生一句肯定的话,他天天到访戏园子找浮生聊天。
瀛寰每次看见陆华安都会红着脸不知所措,她还跟瀛瑶说“大帅一看就是喜欢姑娘啊,为什么姑娘不答应,也忒不识抬举,要是我能嫁给大帅,我得幸福死!”
“别胡说!姑娘才不喜欢当什么军阀夫人呢!” 瀛瑶急的脸都气红了。
“哪能是她喜欢就喜欢她不喜欢就不喜欢的?她不想当,大帅让她当,她又能怎么样了?再说了,她是一个戏子,戏子的身份比我们一个奴婢都低,要是她有钱是我们的雇主,我们还未必不如她!她连个妾侍都当不上,当大帅的情人算是抬举她了!”
“瀛寰!你怎么能这么说,姑娘对我们还不好吗?”
“我就是实话实说嘛!”
真的如同瀛寰所说一样,半个月后陆华安说要娶浮生为妻,却被全家反对,陆华安上门请求浮生的意见,他说要是浮生愿意,他不在乎什么别人的看法,让她做自己唯一的妻子。
浮生笑了“陆大帅真是都说笑,我是一个戏子,连一个奴隶的身份高都没有,要不是我唱戏积蓄多,哪能有人高看我一眼。”
“我不在乎身份!我只在乎你在不在我身边。”
“陆大帅发烧了吧?怎么满嘴的胡话,我们连一个朋友都不算,你就跑来求婚?”
“那我们可以从朋友做起,一点一点来。”
“我不过一介戏子,怎能与大帅朋友相称?”
“浮生……”陆华安拉住她的手“你为什么不能多看看我一眼呢?”
“陆大帅自重。”浮生抽开自己的手。
陆
十年来他不断扩大自己的势力,每次打了胜战,第一个消息就送给浮生,可是浮生从来不给他回应。
浮生说得对,他不缺女人,每天送进他府里的女人多的自己看不过来。
他只挑那些与浮生相似的人,譬如身形、唇形。
那一年他喝醉了酒闯入了浮生的卧室,那时候浮生在徒弟院子里面教课,瀛寰在里面打扫,陆华安错把瀛寰当了浮生,于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娶了浮生身边的女婢当了小妾,真是可笑。
日军大肆入侵华北一带,战火牵连到了北城,陆华安不得不去征战。
临走时他去见了浮生“我走了,如果回不来,替我保全我唯一的儿子还有你自己。”
他的儿子是众多小妾中生的唯一一个子嗣,那个小妾命苦,孩子刚落地她就咽了气。
在这北城中,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儿子和浮生。
以前出征他只会说这一句话,可是这一次,他连孩子都抱来了,浮生有了不好的预感。
三个月了,前线的战火一直没有断过。浮生看着瀛瑶的脸“瑶,你老了!”
“是啊,不像姑娘,还跟年轻的时候一个样!”
浮生笑了笑“你该出嫁了。我知道你一直跟我那个小徒弟好着,这连年战火,什么时候是个头?”
浮生说着慢慢跪下来给瀛瑶磕了一个头“我求你待带着孩子走吧,我找人护送你们走,离开这儿,越远越好!”
“姑娘!”
“这是他惟一的血脉了,他求我的最后一件事情!”
“您是说!大帅他!”
其实早之前浮生就派人找过陆华安,几天前传来的消息,陆华安被日本人枪毙了,日军不日就要攻破城门了。
浮生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求求你!”
瀛瑶扶起浮生“好,瀛瑶答应姑娘!”
柒
不出一周的时间,城门被日本人攻破了,他们一冲进来就烧杀抢掠奸、无恶不作。
浮生坐在厅堂上抽着烟,召集所有园子里的人“如今,咱留在这儿必死无疑,你们谁想走,去库里取够了金银,就走吧!”
十几个人一咬牙跪在地上“我们的亲人都死了!没地方去了!求求姑娘继续收留我们!”
“就是!我们要活下去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浮生磕了磕烟嘴,睁开眼睛“好,我们就让那群日本人知道,我们身份再低微!也忘不了家仇国恨!”
浮生差人给日本的长官们发了邀请函,邀请他们前来看戏。
这日,整个北城格外的安静。
戏台子上,大红灯笼高高挂,红幔帐也挂了起来。
浮生上好妆,上了台开唱了起来“你们且看着台下人狰狞不堪,无恶不作!再看着台上之人!已是身亡心死之人!哈哈哈哈哈!”她站在台上一阵狂笑,眼泪晕了红胭脂。
日本人津津有味的听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熊熊火焰已经包围住他们,他们拔腿逃跑的时候,却看见一群人手拉手站在一起与火融为一体变成了高高的墙。
台上的人摘了面首,黑发散落,她晃晃的走着,美丽的容颜在火光下更加妖艳。
“我的心上人那儿,又在哪儿呢?”她走了一个圆场大声高唱了一句“你唱罢!高唱啊!哈哈哈!一起下地狱吧!”
这熊熊烈火烧了整整三天。
有人说,这三天三夜,每时每刻都能听见一个女人在里面唱戏,还有一阵阵鼓掌呐喊、狂笑声!
更有恶鬼般的嚎啕声。
捌
又过了不知道多少年,这儿长满了青草,一个穿着军装满身勋章的男人跪在这儿,他身边有一个老妪也跪在这儿,嚎啕大哭起来。
“姑娘!看见了吗?建国啦!我们都幸福啦!我带着大帅的儿子来见你了!他可厉害了,是个首长呢!”
老妪喊完之后,她耳边似乎听见了熟悉的磕烟嘴的声音,一阵缥缈的唱戏声又响了起来。
最后只化作老妪的笑声和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