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入寺

次日天明，我和萧华二人一同骑马出了府门，不多时便到了西京的西长街。忽然迎面来了三匹快马，每匹马上各坐一人，他们发髻捶短，腰配马刀，飞驰而过，随而扬起一阵的尘土。我胯下的坐骑顿时受到了惊吓，前蹄腾空，一声长嘶，将我从马背上甩落下来。萧华见我跌落马下，连忙下马，搀扶我站起起身来，转过身来问道：“峤阳，你有没有受伤？”

我站起身来，扑扑身上的灰尘，抬头向他说道：“峤阳没事。”萧华放心道：“那就好。”一面说着，一面转过身来，想要找那三匹快马上的来客算账，却见他们早已头也不回地骑马骋远了。萧华忿忿不平地说道：太可恶了，一点儿礼数都没有。我转过身来，向萧华问道：“老爷，他们是什么人？”

萧华见他们去远了，也不可能再为此事跟他们做口舌之争，只能叹了一口气，平息心中的怒火，又轻抚了一下我的肩头，轻说道：他们是铁弗人。我不禁又望了一眼，暗道：铁弗人真是粗鲁，伤了人也不知赔礼道歉，真是缺少礼教。心中只骂得一句，忽听萧华续道：“铁弗人进京，朝廷必定有变。峤阳，老夫送你到观音禅寺吧。”说着，他将我扶身上马，又自从容地跃上骏马，当即他和我二人策马向前疾驰。

片刻之间，已过平地，前方是一处宽长不平的山道。只好勒紧缰绳，向前方驰去。又行数里，顷刻之间已能清楚地瞧见观音禅寺的楼宇殿堂。萧华端坐在马上向我叮嘱道：峤阳，一会儿你入了观音禅寺，你一定要记住老夫的话，任何时候不要摘下帷帽。”我忙嗯了一声，点头答应，跟他同时勒缰下马，跨鞍下马，缓步走向禅寺。

来到佛寺门前，萧华抬起右手，轻叩门环。敲了三下过后，只见佛门吱呀的敞开了，从里面走出见一个年纪的和尚，大约二十岁出头，他打量了我们二人一眼，问道：“不知施主有何要事？”萧华上前两步行了一礼，说道：“在下萧华，今日前来求见慈怀大师。”那和尚回了一礼，道：“施主，请在此稍等片刻。”说着，关门转身即回。

过了半晌，只听得门栓卸落的声音，寺门又敞开了，一位白眉和尚和两位小和尚恭敬出迎。那年白眉和尚上前施了一礼，笑道：“萧大人，此次又是来敬香。”

萧华又回了一礼，向那白眉和尚淡淡一笑，说道：“不是。”又轻拍了一下我的臂膀，又向那白眉和尚说道：“慈恩大师，这是萧某的书童峤阳。”萧华转过身来，向我叫道：“峤阳，还不上前见过慈恩大师。”

我听了萧华的吩咐，忙走到慈恩大师的身前，向他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说道：“峤阳见过慈恩大师。”

那慈恩大师甚是不明白，问道：“不知萧大人意欲何为呢？”

萧华淡淡一笑，说道：“萧某这个书童虽聪明好学，不过他因幼时容貌遭毁时常心浮气躁，所以萧某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大师能够让他在观音禅寺住上一段时日，和寺里的师傅弟子一起参研佛法，诵读经文，以此修身养性，释除他心中的浮躁，不知大师是否收留呢？”

慈恩笑呵呵地说道：“萧大人言重了，我佛慈悲，以普渡天下万民，救扶云云众生为己任。何况萧大人你一向对我寺乐善好施，修佛施捐，广积善缘，实是可贵。今日萧大人既有所求贫僧岂会不答应。”

萧华乐道：“那真是多有讨扰了。”

慈恩双手合十行礼，说道：“萧大人客气了。”

萧华本想有话要说，忽听近处有人噗哧一笑，当即不再说下去。抬起头来，只见慈恩身后的一个小和尚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峤阳。慈恩大师一怔，转身正色道：“静源不得无礼。”，又向萧华说道：“萧大人见笑了，这是老衲的徒孙静源，品性顽劣，还请大人勿怪。”又将眼光一转，向静源瞧去，说道：“静源，不得无礼。”

静源颔首道：“住持，弟子知错了。”说着便低下头去。

我向他轻瞥了他一眼，但见他身形瘦弱，脸目间有一颗青豆大小的黑斑。恍然间只觉他的相貌好生熟悉，一时突然又想起当年跟他嬉戏玩耍，我便跟萧华说道：老爷，这位小和尚名叫静源，峤阳曾跟他也算是旧识了。萧华见我跟他是故交，便向慈恩大师求情道：“住持大师勿怪，萧某相信这位小师傅并不是有意为之，只怕是他因认识萧某身边的这位书童，一时欣喜而失了礼数。”慈恩一听，转身便向静源问道：“静源你可认识这位施主？”

那位小和尚点了点头道：“弟子当然认识，弟子小时候还曾和峤阳一起玩耍。”

萧华听他说到这里，趁机向慈恩大师说道：“慈恩方丈，这位小师傅和峤阳彼此熟悉，不如也让他们重聚一番，好好地说会儿话。”

慈恩大师点头道：“那就依萧大人之意。”转身回头对静源说道：“静源你就带着这位施主在庭院里走一走。”

目光一转，向萧华说道：“萧大人，这边请。”萧华应诺道：“好。”说着，二人向佛殿走去。

静源忙应声答应，见他们二人先行去了，才拉着我一起走到了后院。来到一株银杏树下，伸手一指：说道：“峤阳你还记得这株银杏树吗？”

我笑道：“当然记得，当初你和我就是在此处相识的。那时我在银杏树前许愿，你一定是在背后偷偷地瞧着我，对了，静源当时你躲在哪里？

静源一听又嗤嗤地一笑，伸手向前一指，说道：“当时小僧就躲藏在碑林之中。”

我听了微微地一怔，诧异道：“碑林？”

静源点了点头，说道：“碑林是本寺的镇寺之宝，本寺将收藏的前朝历代文人书法，本朝的皇帝陛下赏赐的御制墨宝一一拓写下来，再雕琢镂刻在石碑之中，其中的武平六年《圣志寺碑》、乾淳二年《御制诗书碑》的碑文为当世稀有的书法珍宝。

我一听，不禁心下好奇，当下便想上前瞧个明白，于是说道：“那我今日可真要大饱眼福了。”说着，向前走了两步。忽听他轻哼了一声，说道：“这碑林有甚么好瞧的，小僧早就瞧过几百遍。”

我转身向他笑道：“你这小和尚又在大诳语了。”静源听了微微地一愣，狡辩道：“小僧一向不曾打过诳语。”

我走到他的跟前，向他打量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是吗？你这小和尚真是能言善辩。顿了一顿，冲他笑道：好，那我定要你心服口服。静源你将这碑林中的第二块石碑背后的碑文一字不差地给我背诵下来，那我就服了你这个小和尚。不然你这小和尚就是自吹自擂。静源你敢不敢跟我打赌呢？”

静源摸了一下光秃秃的脑门，伸手指着石碑，说道：“小僧为何要跟你打赌，小僧才疏学浅，虽说不能背下，不过小僧的师叔、师兄、方丈都能将碑林所镌刻的碑文一字不差地倒背下来。”

我向他瞪了一眼，笑道：“可惜不是你。小和尚你倒是不打自招了，明明不会，还再吹说自己的诳语。”说着转身便走。

静源跟在身后，说道：佛祖在上，小僧说得都是实话。我轻哼一声，不肯相信，便不再理他，走在前面。他也跟着轻哼一声，见我似是生气，也不再说话，但仍是跟着。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忽见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身无菩提心，岂能渡世人。我不禁叹道：好诗，好诗。转身向他笑问道：这是哪位前辈所提？静源摇了摇头，说道：小僧也不清楚。忽然他拍了一下额头道：糟了，小僧的功课还没做呢。一会儿再来陪你。向我行了一礼，便飞奔而去，我摇了摇头，只得一人在后院之中闲走。

又听静源在身后大叫道：“峤阳，你等等小僧。”我轻哼了一声，暗觉好笑。抬头间忽见近处有一人影掠过，心下暗奇，便往前追去。

这时，那慈恩大师引导萧华进了大殿，二人便坐在蒲团上，齐目仰视金佛，在殿中畅谈佛经，讲问佛法。良久过后，二人方走出大殿，来到寺内的一间不起眼的厢房门前。那慈恩大师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别无他人，才从随身的袈裟僧袍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铜锁，向萧华说道：“大人请。”萧华微微一笑，二人一同走了进去。不多时二人又从里走了出来。转至后院，二人才走了两步，便见裴曜笑吟吟地迎面而来。裴曜走到他们的跟前，向二人施了一礼，向萧华说道：“萧兄，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萧兄应在家里好好养伤，怎么有空到这里来呢？”

萧华回了一礼，道：“多谢裴兄的关心，萧华的伤势已无大碍了。此次前来只是为了还愿而来。对了，裴兄，你怎么也到了这里？”

裴曜淡淡一笑，说道：“萧兄，裴某可没有你这么自在。冬至将近，皇帝陛下要率文武群臣举行祭天大典，特命裴某住持斋戒事宜。所以裴某便早早到了这寺中，先行准备。今日还有一些事要做，所以不能留下来陪萧兄和方丈大师畅谈。”萧华笑道：“那就改日吧。“裴曜点了一下头，应声道：“好。”说着，向二人施了礼数，便告辞离去了。

我寻着石道，上到了寺院的后山。忽听有人发出微弱的声音，不断地说着：“救……命，救……命。”只听声音慢慢得渐弱下来。我一时急切，当下寻找，果真在前面的路台上找到了她。

但见她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走到她的跟前，轻声摇了摇，说道：“老人家，你醒一醒啊。”

只听她低声的说道：“药，药在老身的身旁的荷包里。”声音时断时续。

我拿起瓷瓶，向她问道：“是这个瓶子吗？”她恍惚地点了点头，便晕厥过去。我将荷包取了下来，陶开一瞧，只见里面只有一个细致的瓷瓶，料想必定是了。当下便取出一粒给她服下。良久过后，那老夫人慢慢醒转。

我立时又惊又喜，说道：“老夫人，你醒了。”那老夫人沉默了片刻，疑惑得望着我，问道：“是小兄弟救了老身吗？”我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老夫人当即站起，向我行了一礼，道：“多谢小兄弟的搭救之恩。”

我忙扶起她的衣袖，道：“老夫人，不必如此大礼。古人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老夫人是前辈，小生是晚辈，哪有前辈向晚辈行礼的，倘若是行礼，也是晚辈向前辈见礼才是。”说着，摇了摇手。

那老夫人又说道：“小兄弟仁义之心，老身甚为感动。不知是否能得见恩公的一面尊容。”

我缓缓得说道：“小生的容貌幼时遭毁。老夫人还是不如不见。”说着，不等她答话转身便走。

只听那老夫人在我身后叫道：“恩公，且慢。让老身瞧一眼恩公的尊容。”

我仍是不去理会，愈走愈快。走得半刻，忽见萧华迎面而来，我险些跌倒，抬头一瞧，失声叫道：“老爷。”萧华道：“峤阳，静源小师傅怎么没有陪着你啊。”我生怕萧华担心，便不提刚才所遇之事，只是颤声道：“他忙做功课去了。”

过了半晌，那老夫人追了上来，萧华向她走去，走到她的跟前，行了一礼，道：“康诚夫人。”

康诚夫人道：“太傅，老身真没想到在这观音禅寺能见到太傅。对了，你有没有瞧见一个头戴帷帽的少年。”

萧华一听，立时明白一切，向我叫道：“峤阳，你过来一下。”当下，我便来到二人的跟前。

康诚夫人疑惑地瞧着我，诧异地说道：“萧大人这正是救命恩人。”萧华道：“这是萧某的小童峤阳。”康诚夫人问道：“你叫峤阳？”我应诺了一声，道：“是。”康诚夫人喃喃道：“恩公是个书童，老身这回记住了。”

萧华道：“峤阳，这位是康诚夫人，你还不快上前拜见。”我向康诚夫人行了一礼，说道：“峤阳拜见康诚夫人。”康诚夫人忙把我搀起，说道：“好，峤阳你快起来，让老身好好瞧瞧。”

萧华把我搂在怀里，向康诚夫人说道：“康诚夫人，小童相貌十分鄙陋，不论谁见了都会受到惊吓。因而老夫命他在人前之时头上必戴帷帽，以免惊扰他人。”康诚夫人一时很难为情道：“请恕老身方才唐突。”萧华道：“康诚夫人言重了。”

康诚夫人问道：“对了，不知太傅今日为何会有兴致到这观音禅寺呢？”我说道：“康诚夫人有所不知，下臣这个小童时常疾病缠身，下臣想让他在这观音禅寺清修数日，练武齐身。”

康诚夫人道：“练武齐身是一件好事，老身膝下原有一儿一女，倘若我儿长到他这个年纪也该这么大了，老身与这小童甚是投缘，太傅大人若不嫌弃，可将峤阳托付于老身，老身定会照顾好峤阳。”

萧华拱手道：“那就烦劳康诚夫人了。”顿了一顿，又道：“老臣有事先行告退。”

萧华把我叫到一边，叮嘱道：“峤阳，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我忙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听了便安下心来，转过身来，便大踏步地离去。

康诚夫人见萧华已走得远了，便扶着我的手向寺院深处走去。不觉中，近处已是一座凉亭，亭内唯见只有四个石凳和一张石桌，她向我笑笑道：“峤阳，你和老身一起到凉亭坐坐吧。”

坐下后，她左盯右瞧，不住得打量着我，问道：“峤阳，听你口音，你倒不像不是西京人？”

我忙答道：“康诚夫人猜得不错，晚辈的确不是西京人,，晚辈是阳峤镇人氏。”

康诚夫人又问道：“豫章镇老身不曾听过，是不是离西京远的多？”我摇手道：“不是的，其实离西京还是很挺近的。豫章镇是一个小的没落村镇，康诚夫人没有听过，倒是不足为奇。”她自叹道：“那倒是。”又问道：“那峤阳你是怎么来到西京的。”

我颔首道：“那一年我是随村民逃难才来到西京的，幸好遇到老爷，是他收留了我，给我衣食，又教我读书识字。”

她听后似觉忧伤，缓缓地说道：“请恕老身失言。”

我正欲再言，忽有一侍婢走上前，道：“夫人，该到礼佛的时辰了。”

康诚夫人道： “峤阳，老身还要礼佛，就不陪你了。若是遇到难事，你就来找老身了。”说着，忙拾身回返。

我站起身来，向她拱手道：“康诚夫人慢走。”说罢，抬头目送着她徐徐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