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白,棉油香……

古法榨油 摄影师阿布

前一阵,我和9位朋友凌晨飞到安徽,辗转摸到一个山村拍摄快失传的古法榨油。10个人在狭小的作坊里呼吸着油乎乎的粉尘,躲避着飞舞的石槌,上天入地找机位拍摄了一天。出来透气时,望望大家满头满身的油灰和草渣,我摇了摇头讲:

“我村里的榨油坊,比这个大10倍。晚上开工时,炉火通红,几个人站锅台上,拿铁锨翻炒几百斤棉籽,往一叠叠锃亮的钢圈里不停装料,几个人喊着号子压榨油机的杠杆,旁边哗啦啦地出油。几十人屋里屋外忙碌,小朋友在烟雾中奔走玩耍。”

9条腰杆马上挺直了。

“哈?这么壮观?还有小朋友?我们马上去拍!”

我仰脖慢悠悠喝了口水。

“小朋友呢,正坐在你们对面讲故事。都说棉油不健康,没人吃,不榨了。”

“唉……”

9只脑袋又耷拉了下去。

哼哼,难道我还要告诉你们,那年我家丰收,光棉油就榨出48斤,2年没吃完吗?

种棉苦。 育播种、 打农药、 收棉桃、 剥棉花,步步血汗。全家挤在昏暗的灯光下,打瞌睡剥棉花到天亮,是所有棉农最不愿回首的恶梦。

就这样,那年我家棉花大丰收。花瓣洁白,棉油芬香,榨回家的棉油,已经连着炸油条、摊煎饼吃了好几天了。如果父亲再将棉花卖出个好等级,那我再要很多本小人书肯定没有问题!

那个黄昏,我在村东头的麦场里看玉米。深秋的傍晚很阴冷,各家晾晒的五颜六色的豆子、稻谷都已装袋拉走,只剩下我家一片玉米棒子。我紧了紧棉袄,将手里的《福尔摩斯探案》小人书又翻了一遍,再跑到村北头望了一遍烂土路。那条路被拖拉机和板车辗轧出道道深沟,雨天泥浆满地,晴天坑洼不平,父亲清早正是哼着戏从这里出发,拉着高高的一板车棉花去镇上卖。

天已快黑透了,同去的邻居已经一拨拨回村,还是不见父亲踪影。

我又翻了遍几乎看不清字的《福尔摩斯》,将玉米棒拢堆,胡乱塞进蛇皮袋子里。再晚了,怕是玉米都要回潮了。

眼巴巴的守望中,轮声吱吜吜,又一个邻居从灯影中浮出来。他急冲冲的喊我:

“不好了,你父亲去追骗子了!”

“啊?!”我没有完全听懂,“什么骗子?”

“他帮人家买猪,卖棉花的钱都被两个人骗跑了!”

我全身都冰凉了。

“他怎样了?追上骗子了吗?会被人家打死吗?”

我紧紧攒住小人书,原地打着转,心扑扑通通的难受。

那天父亲真的把棉花卖出了高等级,怀揣着大叠钞票出了棉花站。出站不远,就听到两个人在街边高声争吵。一个人在卖猪,一个人要买猪,价格谈不拢。

一个嚷嚷道:“我就是不卖给你。”

一个嚷嚷着:“我今天还就买了。”

“我降价你也买不起。”

“不就这点钱嘛,你等着。”

父亲挤在那看热闹。那6头猪崽毛色金黄,听说是外地的新品种,开价很高。卖猪的人操外地口音,急着要收摊回家;买猪的人戴副眼镜胸前口袋插着钢笔,说是镇上中学的老师,想买猪给家人养,但钱没带够。他问看热闹的乡亲:

“哪位大哥帮忙垫下钱?我马上带你回学校凑钱还。”

乡亲们一个个走开了。热心肠的父亲犹豫了一下。

“大哥你帮下忙吧!”戴眼镜的瞄上了父亲。

“你是镇中的,认识李朝祥吗?”父亲问。

“认识认识,我俩住隔壁。”

父亲就放心了。“他是我堂弟呀。”他拿出全部钞票,帮戴眼镜的买下了6头猪崽,装麻袋里抬上板车。戴眼镜的推着自行车带路,父亲跟在后面走。走到镇中学门口时,那个人说:

“大哥,我先骑回家准备钱,烧上茶等你啊。”偏腿上车,拐个弯去了。

父亲到学校找不到这个人,才知道受骗了。他放好板车,不分东南西北飞奔狂追,直到夜里才被人劝去派出所报案。我们镇4公里外就是省界,警察一听就说,这肯定是来自邻省的骗子,不用找了,回家等通知吧。

熬到下半夜,父亲终于回家了。一见我,他的眼泪就下来了。

“儿子,我对不起你,棉花钱被骗光了。”

我打量着他,浑身上下不见伤,还好。就是眼睛血红,不知是发急还是哭红的。他一向急躁,又止不住呜呜的哭,一时也说不清楚许多。我不知好歹,倒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邻居和姐姐都聚到我家土坯屋里来,七嘴八舌的问。父亲打开麻袋时,猪崽已经死掉4头。剩下2头,姐姐买下一头带回婆家养,一位好心的邻居买下另一头;4头死猪放血宰肉便宜卖给了邻居们。

父亲的头发似乎白了一些,腰开始佝偻了。平时喜欢夹着“红灯”收音机听新闻、讲古经的他好久闷着不出声。我也不敢再提买小人书的事。

西屋里还喂着一头小黄牛。平时没空打嫩草,又没有好料喂,小牛皮包骨头没精打采。父亲打量着小黄牛,眼光里慢慢地出了神采。不是还有榨油剩下的棉渣饼吗?今年的饼可好了,金黄油亮,赶紧砸了给小牛加餐!

我立马拿出斧头,将厚厚的大油饼立起来,侧着劈成碎片。父亲将油饼拌在稻草里喂小牛,小牛拱着槽霍霍地吃个不停,不时叼着草料甩一下头,轻轻哼一声,像是在道谢。父亲眉头舒展了,不停加上一把又一把的油饼,牛啊牛,快快长吧!

第二天,小牛腹部鼓鼓,在堂屋里侧卧不起,满眶泪水顺着脸庞叭叭地落在地上。我求父亲带小牛去看医生,他拉了一下缰绳,小牛不起来。父亲狂躁的说:“没救了!”抱着头坐在一边。

我用吃饭的铝瓢端来井水喂牛。小牛喝了两瓢水,将头无力地依在我怀里,眼泪仍然无声地流淌。它的身体越来越冷,伸直四肢,死了。

邻居又过来帮忙,将小牛剥皮切块,各家便宜买了些肉回去。剩下的一些牛肉,父亲炒给我吃,我端起碗看看牛肉,眼泪落到了碗里。

我家以后再未养过禽畜。

父亲的头发更白了。这年他已53岁。这本是他最接近发财梦的一年。人前人后的嘲笑让他很难反驳。他佝偻着腰,夹着肩膀,从此跟人说话声音都小了好多。

这年我9岁,第一次尝到深深的恐惧和仇恨滋味。原本玩劣成性,毫无心眼,后来再听大人讲世事险恶,就会追问几个为什么,也习惯了自己琢磨缘由。

许多年后,一个朋友的车在政府大院里被划了长长的两道痕。我刚好经过,就顺便看看。

车停放在车棚一个偏远角落里,旁边没有装监控镜头。我转了一圈分析:

“这可能是一个35岁以下,身高170CM到174CM的男人拿钥匙划的。他可能开一辆不是太贵的新车,每天来得很早。你去查下每天这个时间段的进场监控,或者自己来蹲守。他还会来这里停车的。”

朋友眼睛瞪大了:“你怎么知道?”

“政府大院管理这么严格,闲人进不来;这里是车棚拐弯处,全场最大的二个独立车位之一。新手停车有困难,才喜欢趁早来占大位,你今天太早,占了人家惯用的车位;干这种不顾前程违法犯罪的事很要点胆子,女人不太可能;就算是男人,也不会大动作干,而是这样……”

我手拿着钥匙比划,“若无其事环车一周,划痕与手离地高度一致,那么这人比我矮一些,身高170CM-174CM;这么高是女人的可能性也更小一些;在你这种地方工作的,磨到35岁以后早该没脾气了。火气这么大,个性偏激,过得不顺,新车新手,20多岁最可能了。”

朋友基本被震晕了。

呵呵。9岁那天,我拿的那本小人书里,福尔摩斯正是通过墙上的血字推断出凶手身高,因为人在墙上写字,习惯会与自己两眼等高。

拍完油坊后,我们10人去新安江边一家茶庄小坐。江水清透,秋风袭人。一位影友抓拍了张相,调笑道:阿布你又来了,聊着天,眼睛却像刀子一样瞥着沏茶的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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