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小史:一个普通人家的百年沧桑

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 ——王鼎钧

年少时学书法,爷爷送我一方小砚,砚的底部刻着“黄大治”三个字。黄大治是爷爷的父亲,我的太爷爷,我家的“家谱”就到此为止。

我爷爷是湖北人,解放后被组织分配到山西,爷爷经常说他要抽时间回湖北老家,修订家谱。后来我才发现,南方比北方更重视家谱。北方从古至今,连年战乱,人们活下来不易,管他什么家谱,而南方风情水软,才子佳人,家谱这种文雅之物,只会出现在清净之地。

2003年,我从重庆坐船,顺长江而下,来到湖北恩施建始县,那是一座阴湿的小城。

1921年,爷爷在这里出生、放牛、念私塾,最后被国名党当壮丁抓了去。

爷爷17岁当兵,跟随抗日名将傅作义将军走南闯北,国共内战时期,随部队去了北平。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爷爷成了共产党。由于有国民党的经历,在文革时期他们这些投诚的人被称为“黑蛋”。

我小时候问过爷爷一个很幼稚的问题:“你和外公在朝鲜战场上见过吗?”爷爷哈哈大笑,然后对我说:“我是63军,你外公是66军,我们不可能见面的,就算见了面,那时也不认识。”

解放后,爷爷所在的部队被编制到63军。中国人民解放军第63军的前身是华北军区第3纵队。1949年3月,63军奉命入晋,同作战部队合攻太原,4月,太原解放。6月,部队从太原出发,随第19兵团划归第一野战军建制,先后参加了扶眉战役、陇东追击作战、兰州战役和解放宁夏的作战行动。

1950年,爷爷留在山西临汾。他曾向组织申请过,想回湖北老家,在老家一样能为新中国做贡献。结果组织派人轮番给他做思想工作,大到为解放全人类,小到组织帮着找老婆,还有许多诱人的承诺,大多数都是空头的。我隐约记得爷爷说过,1950年,他谈过一次恋爱。

1951年2月10日,63军接到命令,进至辽宁凤凰城集结。15日,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

爷爷说,他是他们连队的宝,谁牺牲也不能让他牺牲。原因是能识字,会写字,还能做文章。所以,全连的文字信息都在他那儿,包括物资的统计,战友的家书,牺牲士兵的名单。我记得爷爷几乎交每个孙子写字,在他眼里,写字不仅是技能,还可以保命。他亲口说过,如果不会写字,在朝鲜战场上早就死了。

在爷爷的一段回忆录里记录了一件事情。某个深夜,爷爷和他的连队突袭了美军的营地,而美军早已撤走,只留下一些生活用品。他一件件的统计,其中有一件物资是“橡胶女人”,我估计这就是我们后来所说的充气娃娃。

回忆录里还写道,偶尔会缴获美军的香烟,这是莫大的福利。爷爷当时已经30岁了,知道抽烟不好,于是把烟给了战友,然后向战友索要烟盒。把烟盒拆开,就是一张纸,摊在膝盖上,用半截铅笔写字。他对那些毛头小伙子说,学点文化有好处。别人嘲笑他说,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就算有文化又如何?

有一个战友和他年龄差不多,也是湖北恩施人,他俩能聊在一起。战友问他,回国有什么打算?爷爷说,娶个老婆,种种地。战友说,差不多,不过我有老婆了,回家直接种地。种地,是他们的理想。谈完理想几分钟后,那个战友就被炮弹炸得粉身碎骨。

九十年代,爷爷经常被邀请到小学演讲。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时常能想起长眠于异国土地的战友。”

在另一个战场上,美军飞机空袭了志愿军的一支部队。飞机在空中呼啸,瞄准地面目标,急速俯冲,用机枪射击,一个18岁的志愿军战士在雪地上拼命的跑,可左肩还是被射入三颗子弹,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捡回一条命。这只被空袭的部队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66军,18岁的小战士就是我的外公。

外公是山西离石人,不知为何被临汾隰县的一家姓冯的大地主收养。我听母亲说,半个县城都是我外公养父家的。

外公在地主家里受到良好的教育,一腔热血,报效祖国。外公受伤后,被送到后方医院,三颗子弹,让他的左臂终身残废。由于好奇心,我小时候经常模仿他左手的姿势。

在医院里,外公认识了一位姓薛的战友,来自山东,也只有19岁,他们朝夕相处一个月。

在这位战友眼中,外公是无所不能的秀才,能写会算,还能帮他给山东老家写信。而外公伤势较重,生活不能自理,于是这位战友就帮他洗脸、刷牙、系鞋带。战友说,他随时准备为国捐躯,但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母亲,淮海战役前夕,母亲背着煎饼,步行一百余里到部队看他……

一个月后,战友的伤痊愈了,这也意味着要重返战场。临上车前,他对外公说:“我以后就不能通信了,你在这里隔一段时间给我家里写封信,安慰安慰我母亲。”外公答应了。

这次离别,即是永别。

外公一直给山东战友的家属写信,安慰他的家人说,可能他还活着,要耐心的等。突然有一天,外公接到山东来信,是战友的二哥写来的,说:“他已在前方战场上牺牲了。县政府已把烈士证送到咱家,全家都悲痛万分,母亲每日哭泣……”


     (左是我的外公,右边是烈士薛义昌)  

1952年,战事结束,爷爷和外公回国,他们都会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他们也接到了同样的命令,回国后不许说朝鲜战场上的事情,尤其是死了多少人。

奶奶后来说,爷爷悄悄的告诉她,朝鲜死了很多人,一个连的人冲上去,一会儿就没了,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爷爷统计牺牲战友的名字,刚开始还很悲痛,后来也就麻木了。

这时爷爷已经三十多岁了,而奶奶才二十岁。在俩人见面之前,奶奶的亲戚就说,最好不要找当兵的,这号人性子太野,不稳定,还是找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比较可靠。结果一见面,爷爷文质彬彬,胸前口袋别两支笔,而奶奶也读过完小(小学),那时,读过书的女孩不多。从此,爷爷就落户在山西临汾。

奶奶给我讲,在她小时候,家里来了个日本人,帮着家里挑水、干活、种地。后来陆陆续续的来了更多的日本兵。全村人都在夸日本人好,比当地的地主好多了。

突然有一天,村里的日本人消失了,又过了几天,传来消息说日本兵开始杀人了,一村一村的杀,一庄一庄的烧。村里大部分人不信,而我奶奶的母亲是出了名的胆小,一听到消息,扭头收拾行李,备足干粮,带着仨孩子往山上跑。全村人都在嘲笑奶奶全家胆小。

奶奶还记得,他们在山洞里睡觉,吃炒面,喝泉水。在山上呆了三天后,村子里就开始冒烟,晚上还能看见大火。又过了几天,实在没吃的了,壮起胆子下山。一进村,横尸遍野,全村人都被日本人杀了。

除了我奶奶家外,还有一个幸存者,那人四十多岁,日本兵开始烧杀的时候,他跳进粪坑里,随手拿起一个尿盆扣在头上,一藏就是好多天。他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1958年,我父亲出生,那正是全中国最困难的时期。在爷爷那辈人心里,饿,是最深刻的记忆。只要提起饿,他们都低着脑袋叹气,然后是一阵苦笑。

奶奶的记忆:

在60年的时候,有一个给公社喂骡子的饲养员,全村应该数他家的粮食最富余,因为他有几麻袋给骡子吃的饲料。村子里的人都很羡慕他家,结果他老婆还是被活活饿死了。

饿死前,奶奶说她隔着窗户看到那可怜的女人躺在床上,就像一具骷髅。左邻右舍都劝饲养员,你把给牲口吃的饲料,给你老婆吃点,把命保住。

那饲养员斩钉截铁的说,骡子是国家的财产,宁愿把老婆饿死,也不能私吞国家财产。结果,那女人到死也没吃上一口给骡子吃的饲料。

那几年,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至今在网上仍有争议。不过,据奶奶说,当时地里的玉米、土豆、南瓜都烂了,也没人捡,她是偷偷摸摸的捡了很多藏在家里,所以才熬过了那几年。不过,家里有那么多粮食,实在让人提心吊胆。

外公虽然在战场上落了个二级残废,但回国后的十余年还顺风顺水,娶了养父的女儿,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又被安排在《吕梁报》工作,主要负责第一版的要闻和第四版的文艺内容。我外公写得一手好文章,就是在吕梁报工作时期练出来的。

1960年,我母亲出生。1966年,文革开始,红卫兵查封了《吕梁报》。

                                                                                       (外公在吕梁报社工作,以及外公的字迹)

爷爷因为有国民党的经历,文革期间,被划为“黑蛋“,下放到煤矿上劳动改造。爷爷性格温和,一辈子不与人争,在别人眼里这是“窝囊”。但是,也正是因为这种性格,才躲过了世间的是是非非。在动乱年代,性子温和的人往往能平安,只要肯认怂,就没事。

爷爷在煤矿上表现良好,思想改造很成功,说白了,就是你们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你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爷爷单位上有一位同事,老革命了,性格刚烈, 每次开批斗会时都不肯低头,而且破口大骂这世道浑浊,结果被十几岁的红卫兵们打得头破血流。

爷爷从煤矿上回来后,也批斗过别人,而且有些人还愿意被爷爷批斗。理由很简单,在那个年代,下手最恨的就是十几岁的小孩,他们涉世未深,不相信因果报应,没见过魑魅魍魉。而年纪稍微大一点,历经人世沧桑,反而懂得适可而止,开批斗会,只是走走形式,被批斗者也愿意配合。爷爷白天批斗人,晚上去给人道歉,说我这是没办法,不要往心里去,而对方还感谢他下手轻。

还是由于爷爷有文化的原因,又被调去整理右派分子的“黑材料”,其中有一份材料是关于一个姓冯的地主,他就是我外公的养父。也就是说,我爷爷把我外公的家抄了。据说,抄家前,外公家把几箱子银元埋在荒郊野外,文革结束后,回去挖,就再也找不到了。

后来,我父母谈恋爱,父亲对爷爷奶奶说,他家以前是地主,姓冯,我爷爷一听就知道是谁,心想外公会不会记仇?结果双方父母第一次见面,就相互坦诚,谁也没有记恨谁,都明白在那个年代没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父亲是典型的穷孩子出身。家里共五兄弟,父亲排行老大,从小就去打工,拾过煤渣,挖过野菜,有一次在挖野菜的路上饿昏过去,被路人用一颗西红柿救醒。尽管家里穷,但爷爷还是重视文化教育,他一生的感悟——会写字,能保住命。

母亲则条件比较好,外公毕竟是地主家的女婿。母亲18岁的时候,外婆就去世了,据他们回忆,外婆是个善良的女人。这和奶奶告诉我的实情相吻合——那时,地主家好人多,经常救济穷人,而最坏的人就是好吃懒做的恶人,他们一夜之间成了无产阶级,翻身作恶,明目张胆的抢地主家的粮食,还要以此为荣,美名其曰为积极分子。

1970年冬天的一个中午,外面飘着鹅毛大雪,外公家做西红柿煎蛋面。忽然有人敲门,外婆打开门,看到一个老妇人,穿着一件很薄的棉衣,那老妇人说:“我实在冷的不行了,能不能在你家烤烤火。“

外婆把她请进屋,让她在火炉旁烤火。老妇是河南内黄人,家乡遭灾,一路逃难到了山西。老妇很羞涩的问外婆,我两天没吃东西,能不能让我点窝头。

外婆拿了一个窝头给她。妇人拿着窝头一点一点的往嘴里塞。西红柿煎蛋面做好了,外婆给妇人捞了一碗,妇人推辞,说我吃窝头就行了。外婆把筷子塞到她手里,妇人低着头说了一句,唉,世上还是好人多。然后蹲在炉子旁,狼吞虎咽的把面吃下。老妇人走的时候,外婆给她怀里塞了两个窝头。她向外婆鞠了一躬,消失在茫茫的雪地里。

这件事是母亲给我讲的,让我知道那时的人生活是多么不易。我小时候只觉的这是一个故事而已,可后来我把它与一个现在看起来比较“廉价”的词相联系,这个词叫善良。

1976年9月9日,广播里传来毛泽东去世的消息,外公全家人驻足而立,悲痛万分,用当时的话说叫做全国人民失去了主心骨。

同年,外公去了一趟山东临沂,到了一个偏僻的村庄,打听到一户姓薛的人家。外公敲门,开门的是一位比他大的老者。外公说,你好,你应该就是二哥吧?老者问,你是?外公说,我是从山西来的。老者突然抱着外公,嚎啕大哭起来。这里就是那位姓薛战友的家。外公见到战友的母亲说,妈,儿子来看你了。

1999年,我还在读高中。外公家突然来了很多记者,其中就有央视《夕阳红》栏目组。媒体纷纷报道了外公的事迹,大概内容如下:

在朝鲜战场的医院里,薛义昌结识了同住一个病房、同样在朝鲜战场负伤回国接受治疗的华北军区66军山西隰县籍战士郝英祥,他俩都是18岁。

郝英祥左臂被美军飞机的机枪子弹打中,定为二等残疾;薛义昌右臂被炮弹片炸伤,为三等残疾。由于薛的伤势相应较轻,便主动担当起郝的义务护理员,系鞋带、穿衣服等都是薛帮忙。

薛义昌伤愈要重返前线了,薛义昌对郝英祥说:“上了前方,我不能给家里写信,你隔几个月替我写封信,不要叫我妈挂念。”郝同样郑重地点了点头。然而谁能料到,他们的告别竟是生死诀别,临行的嘱托成了生死之托,郝的点头也成了生死承诺。

从此以后,郝英祥的心里老是惦念着山东的老妈妈。

几十年间书信不断,由于当时生活艰难,逢年过节也只是寄个三十、五十元的过节费,每年为老妈妈扯上一身布料……,五十年间,从未间断过。


(外公与战友的母亲)

2000年,外公最后一次前往山东看望战友的母亲。两年后,战友的母亲去世。


  (外公写给英雄母亲的诗歌)

2002年,外公得了重病,同年,我的38岁的舅娘也查出绝症。几个月内,一个家庭里,同时出现了两个重病患者,生命都不到一年。

舅娘是我见过的最贤惠的女人。她是舅舅的学生,从乡下嫁到城里,待人极其温和,我和父亲都曾喝醉酒跑到舅舅家里,吐了一地,舅娘给我们打扫。

在十多年的时间里,舅娘每日起早贪黑,除了做日常家务外,还做一些小生意,买过醋、酱油、饲料、冰激凌。舅舅是一个生活邋遢的人,但是在我的印象中,舅舅家总是一尘不染。

当时我在成都,母亲没有告诉过我家里发生了什么。2002年春节,为了不让两个病重的人相见,母亲带着外公到了湖北的二叔家。

6月,外公去世了,病重的舅娘在众人的搀扶下拄着双拐,跪在灵前,泪流不止。7月,舅娘去世。舅娘的遗像,是一张她二十岁左右时候的照片,笑的如夏花般绚烂。

我听弟弟说,在外公和舅娘病重的那段时间,舅舅的精神面临崩溃。有一次,舅舅当着众人的面下跪,号啕大哭,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舅舅一生读了很多中外小说,写了很多文字,但这一切始终无法抵挡不堪的命运。同时失去两个最至爱的亲人,对于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打击。

文学无法代替生活,它是生活飘渺的意向,陶醉期间,获得的是一种精神的力量。舅舅能熬过那段最痛苦的时间,或许文学世界给予他很多精神的抚慰。

舅舅经常在舅娘的坟上插满了鲜花,有时候独自一人在坟前哭诉。生活中总有许多无奈,有人倾听自己对无奈的诉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庆幸呢?现在,舅舅任文联主席这一闲职,经常不去单位,背着相机走遍大街小巷,过着快活逍遥的生活。或许,只有经历了人生的大苦大悲之后,才会淡然的面对生活。

自从我记事起,奶奶经常用父亲童年的经历教育我。她说,兄弟五人中只有你爸和你二叔吃过苦。有什么好吃的都让着弟弟们先吃。这是父亲一辈子的习惯,以至于后来不愁吃穿了,有什么好吃的,他碰都不碰一下,看着我和弟弟吃。我妈说他,一辈子叫花子命。

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有两件事情,一是他常让我站在他手心上,看我能站多久。第二件事情是哄我睡觉的时候,用圆珠笔在贴着白纸的墙上写字,嘴里还说这是牛、这是马。

我现在才明白,他一直想把我培养成一个文化人,这是他自己一生的缺失。

我小时候,给我买了乐器、书籍、毛笔、画架等等,可惜我不争气,这些东西都落满了灰尘。我成年后,他一直想让我当医生,因为有一个远房亲戚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医生,觉得这个人走到那里都受人尊重。

由于父母工作繁忙,长期在外,我初中和一帮小混混在黑暗中抽烟、在地下室喝酒,在录像厅看黄色录像。我初中毕业后,我与父亲的矛盾到了顶点。那时,我说我不读书了,我要去闯荡。父亲说,你给老子就是在学校里睡觉也要呆到学校里。他的先见之明,没有让我过早流落社会。

我大学毕业,创业热席卷中国,我说,我要去创业。父亲以半辈子做生意的经验告诉我说,你的性格根本做不了生意,而且做生意你得四处求人,我不希望你这样,有一技之长是你最好的生存方式。那时我年轻气盛,必须子革父命。很多年后,历经了很多事情,我理解了什么叫知子莫若父。

当年父母返城后,外公把他们安排在当时最吃香的单位,父亲去了粮食局,母亲去了石油公司。后来我翻阅历史,读过一些“伤痕文学”后,知道他们是幸运的。

很多知青为了返城,不惜折磨自己的肉体,为了得到一张病退证明,他们服用麻黄素、升压灵来制造高血压,喝高效麻醉药制造“心力衰竭”,喝农药制造“胃痉挛”,喝墨水制造“胃穿孔”,不惜一切,只为回家。很多有才华的年轻人一辈子留在农村。

从我记事起,周围就是一股很浓的汽油味,我家蜗居于石油公司的家属院里,在那里我度过了童年。后来我闻到汽油味就有一种亲切感。

粮食局与石油公司只有一墙之隔,约高两米,父亲每次上班,都以矫健的身手攀爬而过。他经常带着蛤蟆镜跳霹雳舞、学太空步、每天早上都在院子里打一套拳,那时父亲的年龄和我现在的年龄差不多。我读小学后,父亲的这些爱好都没有了,买了一辆摩托车开始跑生意。

在我记忆里,父亲身体矫健。直到几年前我回家过春节,父亲站在凳子上找东西,他下来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你过来,让我扶你一下,上次往下跳的时候把脚崴了,老了不行了。”听到这句话,我心里无限酸楚,他已经不是能让我站在他手心,能翻越两米高墙的父亲了。

母亲每次催婚的时候对我说: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七八岁了。

九十年代后期,父亲所在的粮食系统轰然倒塌,他并未感到失落,他觉得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都很正常,他的思想有点像康德的“存在即合理。”

只有面对才是唯一的选择,离开原来的生活,才是一个新的开始。所以他当过木匠、开过照相馆、国家机关上过班,做过生意,他总能跟的上时代的变革。

从青年到中年,父母处在中国社会最剧烈的变革时期。他们来不及思考,猛然从政治社会进入到商业社会。这样的变化,让我无法看到他们人生轨迹的连续性。

母亲在我印象中,一直是一个精打细算的小市民。我十几岁的时候,经常说她的人生观属于妇人之见,她总是反驳我道:“老娘妇人之见把你养活这么大。”我哑口无言,事实胜于雄辩。但我始终不服母亲所有的价值观,和我吵架的时候总像个泼妇。


  (母亲下乡插队)

让我没想到的是,就是这样一个有妇人之见的女人,竟然在年轻的时候读过苏联小说,写过诗歌,记过日记,订阅过例如《收获》、《当代》、《十月》等文学刊物。对她一生影响最深的小说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

有一年我在家里看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她拿起随便看了一段说道:这应该属于意识流小说吧。我万分惊诧的说:妈,你怎么还知道什么是意识流小说?她说:我看小说的时候,猪肉还是几毛钱一斤,要不是养活你俩,你妈能年轻十岁。


       母亲(右二)

2007年,母亲生了一场大病,人瘦了30斤,医院检查结果是更年期综合症。那段时间,母亲脾气极度暴躁,经常和弟弟吵架,而我像父亲一样,学会淡定。

疼痛让母亲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睡,有时候会梦见已经去世的外公与舅娘。还有一次梦到一个陌生人半夜叫醒她,拉着她的往外走,在客厅里看到我在看电视,就歇斯底里的喊我名字,陌生人就放手了。

在两个月的时间,我通宵上网,随时等候母亲的叫唤,喝水、上厕所、换药,那段时间我真的担心“陌生人”把母亲带走。

有一天晚上母亲吃完药后说,妈还不如死了算了,活着每天就折腾你们兄弟俩。说完母亲哭了,我天生不会说安慰人的话,一个人躲进厕所,泪如泉涌。

十几年前,我在家里调皮不听话,母亲经常拿着擀面杖追我,我有时候会转过身来,对着她练一套“螳螂拳”。这时她会对着我吼:看你爸回来怎么收拾你!我提起这些有趣的往事,她总是幸福的笑。

现在,母亲再也跑不动了。母亲逐渐康复,开始信奉耶稣。

2001年,爷爷像往常一样,早上起来练书法。笔帽不小心掉在地上,弯腰捡笔帽的时候,栽倒在地上,从此瘫痪在床上。

2006年凌晨四点,父亲给我打电话说:你爷爷不在了。说完后父亲痛哭起来。从那以后我非常害怕这种家里午夜电话。

去年,我在一篇读书笔记里写到:

每个时代都有人为了寻找未来而背井离乡,于是魂归故里成为乡愁最后的注脚,但这对于现代社会而言也是一种奢望。

爷爷在去世后也未能回到南方的老家。我记得小时候,爷爷经常提起回老家养老的事情,但子女们纷纷劝阻,因为此地已落地生根多年,回老家有诸多不便。

他也是被战争裹挟的一员,随着洪流东奔西走,最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停了下来,但始终没有放弃过回到故乡的念头,因为他时常给我讲起他小时候念私塾的情景。

2006年,爷爷在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奶奶说,那一刻爷爷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什么。我记得曾有种说法,一个人在弥留之际,总能看到自己童年的片段和故乡的场景。

我记得没到清明节时,爷爷都要向着南方——湖北老家,烧纸祭拜。我现在到了成都,在西南地区,向着北方思念爷爷和外公。

作家王鼎钧说: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每一代人都在大地上流浪。我的太爷爷黄大治,在一百年前,会朝着哪个方向祭拜呢?


我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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