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手榴弹

                                      一

        李月如现在走在沟里面的小路上,再往前走一会儿,就会看见一大丛沙蒿,背面有一条岔路。顺着岔路走就会爬一道梁,光秃秃的梁上一棵树也没,杂草东一块西一块,像张六儿那残缺的斑秃脑袋。

      张六儿是村痞。光棍一条。仗着有些关系给村小学食堂后勤喂猪。上个月开始,就爱在她办公室门前转悠。李月如有时候会抬起头来,眼神一不小心就会被他飞快地抓住,用鼻子小心的嗅闻着,然后冲着她暧昧的一笑,仿佛在看着一头他圈里发情的母猪,他也具备了指指点点的资格。甚至笑里藏手,顺便把她里里外外反反复复的摸了个遍。

      直到昨天。他终于摸到了。

      张六儿趁人不备,一把抱住李月如。四下里无人,又挣不开,李月如逼急了张口就咬。张六儿闷哼一声,慌忙放开了她。她正想回头骂人,张六儿倒边跑边骂:"一个臭婊子还装仙女。哪天非操死你!"

      想到这儿,李月如不禁打了一个冷颤。这样想下去,她感到恐惧。她隐隐感觉到,张六儿近来这样胆大是有原因的。而这原因,根部青绿,充满毒素,像一根长在土豆上面的芽子。唯一的办法是把毒芽连肉剜掉。

                                    二

        一个周以前,她已经下定决心,这个决心似乎让她现在很轻松。为了让自己相信这种轻松感,她甚至哼起歌来。

      她的声音是高贵的,她有这个自信。她会美声,歌剧,高音……她是艺术生。但她绝不唱山曲儿。这种凄厉,尖锐,大红大绿,充满方言的山曲儿,骨子里透着恶俗,散发让人掩鼻的土腥味。她自视甚高的美声唱腔暴露在这个村子里,就像一个长着六根手指的残疾人,那根手指虽然无用,但竟然还能吸引一些好奇心。这让她难堪又无奈,却又更加高傲起来。仿佛唯有不停生长的高傲,才能掩盖她被挤出城市,流落农村的狼狈。谁叫她没有好背景或者好姿色呢?想起那些略有门路的女同学,留在城里的那些人,学校毕业时那居高临下得意的微笑,像一根刺扎在肉上,绝不能碰。

      当然,她也有一些安慰。她目前是村小学里唯一的一个城里人,还是音乐老师。十里八乡小有名气。于是她也总摆着一副落架凤凰的神气。姿态摆久了,自然也就像长出一双翅膀来。天长日久,飞着飞着也就下不来了。她是他们高攀不起的。连着拒绝了几个以后,也就更没有人再高攀了。

      于是她愈发珍惜起自己的羽毛,每天昂首阔步,抬头挺胸。但神气过后,她多多少少让还是有一点悲伤,凤凰再美,也不能在猪圈里呆一辈子。甚至,更不可能和猪发生什么关系。她允许它们远远地仰望她,倾慕她,但绝不允许它们把她拱倒。这让人恶心。

      比如张六儿。

                                    三

      她继续往坡上走,翻过这道梁,就会看见沟里面那片榆树林掩映下的小房子。那是一排平房,专供给军人家属探亲用的军人宿舍。

      连长可能是爱她的吧!那个目光炯炯,面色红润,说话带着口音的山东人,一身军装让他看起来不显老态。他爽朗的笑声,笔直的姿势,甚至连他凑过来的嘴唇,都是硬气的。更重要的是,他的“打靶归来”唱的如此精光四射。李月如这样想着。他的配枪,他的军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和体面有关。

      她想起第一次带领着自己班级的学生去和军营观摩。这些农村的孩子完全被军人迷住了,他们一路尖叫,嬉闹,面对军人的一脸崇拜。他们兴奋过度,全然没有注意到连长的大手偷偷在她胸前捏的那一下。

      在此之前,李月如见过连长。军营排练大合唱,请她去当指挥。那个时候,连长一本正经,目不斜视,没有一点过分的热情,就像接待一个军人家属,有的也是阶级弟兄般的微笑。李月如不甘心。他对她的无视,那简直是一种耻辱,是一种对女性尊严赤裸裸的践踏。她异常愤怒。

      这种感觉犹如地壳坍塌,一块一块的自尊心四分五裂。一个乡村女教师,才20岁不到就已经像被埋进地里的一节玉米,无人问津的过完一生。看着太阳底下那些农妇的黑色脸膛,她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甚至,她都已经看见村边自己的坟头上长满了沙蒿。

      这种坍塌和愤怒感日渐生长,却又让她心生羞愧。她一个城里的艺术生,竟然要恬不知耻的通过勾引一个中年男人的来证明自己的魅力和价值,简直是双重堕落。但这堕落之中也隐隐掩藏某种希望,正是这点希望最终长成一片绿荫,供她躲避农村生活粗俗而失败的刺目。

                                    四

      终于,连长还是捏了。

      正中下怀的喜悦让李月如羞愧难当,更让她羞愧和吃惊的是她竟然连推挡一下都没有,这下子坐实了她主动勾引的罪名。她甚至连装作惊恐或者害羞的样子都省略了,就那么直截了当,她已经错失良机,错失了一个当烈妇的机会。哪怕象征性的挣扎一下,也能为她赢得几分含蓄。就像下水前,聪明人都会用脚互相试探,而她一个纵身就跳了下去,还一下子就沉到了底。

      只怪当时事发突然,没有那么多时间供她演习,而她操练那些欲迎还拒的把戏,显然还半生不熟。只是她没想到,这一捏,看起来是弥补了她一小块,但实际上却割让了一大块。连长趁胜追击,不知有多少次用那天的事情来调情,说她那天多么风骚,多么性感,他有多么惊险……说到后来,都快成了他自证清白的陈词,成了他自抬身价的资本。以至于那只带点罪恶感的手仿佛长在了她身上,现在还挂在胸前摇摇欲坠,成为了某种带有烙印的象征。

      但他依然是爱她的吧!李月如又一次想。

      次数多了,她甚至有点迷恋这种感觉,不停地相信他们之间是纯粹的,但又不停地推翻想象。她一次次求证,甚至不惜动用分手这种恐吓,来和他们之间的这点关系较劲,各有输赢。这已经成了李月如发明的一项游戏了,就像一次次抛起硬币,打赌它会哪面朝上。这让她欲罢不能。

      想起第一次说要分手,那个四十多岁一米八三的山东男人,哭的像个泪人。到最后拔出手枪来以死相逼。完全没有一点军人的样子。这情景让她反复咀嚼,嚼出了恶毒的快感,得到了极大的快慰。当然最后都以上床告终。有了这点前奏,他们的床事也跟着高潮迭起。算是赠品。尤其是那把枪,冰冷而带有杀气,后来更成了他们激起情欲的道具。这样想着李月如不禁冷笑了一声,但这种笑是危险的,李月如马上警觉了起来,那丛沙蒿仿佛是站立的岗哨,不怀好意的在她身后窥视,仿佛洞察了她的秘密。这种感觉让她窒息,她此刻就像一个准备上吊已经把头探入绳套的人,就差临脚一蹬。

      泛滥的情欲,就像溃堤的洪水,一发就不可收拾。但再惊涛骇浪,冲刷了两年,也到了退了的时候。目前,她已经搁浅在滩涂上。她的嘴一张一合,濒临死亡。比如张六儿那胆大妄为的猥亵,那一声叫骂,就是劈头把她按向砧板的一把明晃晃的刀。

                                    五

      她和连长的这种关系,显然是错误的。她迫使自己认定错误不在于她,而在于连长的老婆。那个五年前只来过一回的“军人家属”。这个"家属"虽然素未蒙面,却已经见缝插针的嵌入她和连长之间,像被他俩谋杀后匆匆掩埋的尸体,随时等着东窗事发。

      她曾经拟好了很多借口来安慰自己,其中包括那个家属已经出轨了,外面已经有了人,他们之间感情已经破裂了,甚至包括“家属”身患残疾不能夫妻生活……等等等等,仿佛那一段时间编造他们夫妻之间的矛盾已经成了李月如的头等大事。这些借口像一块块砖头,被她精心烧制出来,砌成一堵高墙,越砌越密,密不透风。本来巴望着能把墙砌成堡垒,却不想生生把这墙砌成了坟墓。李月如再一次感到绝望。

      其实,真正让她绝望的,又何尝是那点名分。是该下定决心结束这一段关系了。否则她不是在泥塘里干涸而死,就是被提上砧板剁碎。距离那排小房子越来越近,李月如百感交集。想到即将见到的连长,即将说出的话,她心中竟然最后泛起一丝温情。

      如今再提分手,连长已经熟能生巧的配合爆发情绪。但最终,都演变成了上床前的调剂。甚至,如今连调剂都达不到了。像一条已经被玩死的鱼,散发着浓烈的腥臭。

      当初李月如还趁机提续一下连长离婚的事情,连长在冲动之下也表过态,然后却不了了之。后来退而求其次,借机提出工作调动什么的,显然,也没有得逞。李月如早该明白了,两年了,这么长的时间,该离的早离了,该调的早调了。借口当然是很多的,除了儿子父母,首当其冲的就是军婚,需要组织批准。这简直是尚方宝剑,坚挺的无可撼动。到最后,连调动工作这件事情也成为了他诱她上床时的前戏,好像那是为李月如准备的的一剂春药,屡试不爽。

      一次次的落空,再好的药渐渐也失了效。想到这里李月如更加坦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一个卑鄙之人。两个卑鄙的人之间,其实不配谈爱。

                                      六

        终于走到了这排房子前,太阳已经西斜。地处高原的农村,夏天格外凉爽,尤其是傍晚时分,几缕霞光把榆树叶染上了血色,大树掩映下的半堵墙垣散发着柔和的金光,颤颤巍巍,竟有了佛堂庙宇的宝色。树叶轻微抖动,片片翻飞,升腾起无数火红。李月如在门前站了一会儿,阳光穿透树叶落于脚下,宛如一地碎金。李月如一袭黄裙,长发披肩,镶嵌在树干和房子之间,像一丛即将枯死的植物。她好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这样美的傍晚,美的让她突然想相信爱情。

      她推门,进去了。

      连长果然已经等在炕上了。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从每一条可见的皱纹里流淌出来,将他的脸衬托的油光水滑。李月如胃部突然不可遏制的涌起一股恶心,她不由得扶着墙,缓缓坐下。才两年时光,就把彼此的好感消耗的如此干净。李月如悲哀的想。时间真是一个残忍的东西。至少,在他们这里得到了证明。连长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忙张罗着嘘寒问暖端茶递水,但一想到这只是为接下来的媾和做的一些准备,李月如突然“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这下好了,连长脸色微变,真的关心起来。褪去了欲望的样子看起来倒是让人有一些平和。一些寻常的家常过后,两人终于无话可说了。李月如心里暗暗想到,原来,脱去了偷情这张皮,他们之间包裹的不过是一团虚无的空气。下一句话,似乎连怎样起头都不知道。

      突然,连长就像想到了什么一样,竟然咯咯的笑像个孩子一样,把李月如吓了一跳。再一回头,连长手上不知怎么已经多了一个物件。李月如定睛一看,居然一时间不能辨认出来这是什么。她看了一眼连长,他脸上十分得意,还有一丝赤裸裸的兴奋。似乎等着她应该表现的像个小女孩一样娇笑着这飞扑进他怀里去争去抢的看。或者,这又是一件更大更强的道具。

      可惜,李月如没有如他所愿。一时间,他像被钉在那里了,手里举着东西,像一个木偶。一个戏子说了一句笑话本以为掌声雷动却结果鸦雀无声,他不知该怎样下台。但也不能这样老站着。终于,连长自己讪讪地笑了一下,伸手把东西递给李月如。李月如也不好不接,伸手接了过来。

      “看看,这是部队新增加的装备,手榴弹!”连长故作兴奋的说,为了渲染一种紧张而神秘的气氛还故意压低了嗓音。

      “哦……这就是手榴弹呀……”这倒是新鲜的很。李月如这一回决定搭腔了,既然已经化脓了,也不能一直老捂着。总的找个什么东西,把这层皮挑开。只不过,这东西目前看来是手榴弹。

      李月如看着这个萝卜一样的东西,完全没有任何兴趣。倒是连长,喋喋不休的讲这手榴弹的功效,仿佛抱着一个千年老参。他似乎会错了意,误以为每次让李月如动情的是一些冰冷的毫无知觉的武器。又不知絮絮叨叨的讲了多久,直到月亮东升。李月如终于决定打断他,她要步入正题了,或者叫故技重施。

      “老刘,我觉得我们还是……”话音还没落,突然听见窗子外面有响动。

      “谁?”连长一个凌空飞身,跃到门前,身形矫健,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人。果然是当兵的出身。

      “呼啦”一下,听到窗外有人跑开了,李月如顿时面如死灰。

      连长把门猛地打开,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连跑带窜的逃走了,他习惯性的拔出抢来,闭眼瞄准,屏住呼吸。

      然后颓然的停了住了,闭上了双眼。在他闭上眼的瞬间,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大喊:“来人呀!捉奸啦!刘连长要杀人啦!”

      这一瞬间,屋内的人感觉时间停滞并且凝固了。然后,不知从哪裂开一道缝隙,缝隙越裂越大,噼噼剥剥,终于,天地间仿佛由远及近的发生了一次炸裂。

      他们随后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和呼喝声。还夹杂着打打杀杀的叫骂声。

      完了。

      这是李月如第一个涌出的词汇。

      跑!

      在这个词汇还没来得及涌出的时候,连长已经夺门出去,飞一样的只剩半个影子。

      李月如再一次面如死灰。

      就在她一动不动的坐着像一个泥塑一样的时候,“砰!”的一声,连长又回来了。他一步跨在李月如面前,一把拉住她,咬牙切齿的说了一句,走!

      李月如看着这张涨红了的已经紧张到扭曲变形的脸,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了,这个男人才是她一生的依靠。他像一个光芒万丈的天神,又或者是什么救世主,连那扭曲的面容都显的伟大而高尚。这个男人是爱她的,这个男人是爱着他的。罗密欧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在这一瞬间,为了他,李月如觉得自己是可以去死的。她被眼前的男人感动了,也被她自己的悲壮感动了,她泪流满面,鼻涕和眼泪全部喷到了连长的胳膊上。她使出全力紧紧抓住连长的手,就像掐死一个最后还活着的动物。

      是的,他没有抛下她独自逃脱,他没有抛下她独自逃脱。

      李月如勉强撑起两条软绵绵的腿,站起来,刚要迈步,眼前一黑,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下,手掌被生生戳进去一根木刺,却感觉不到疼。她一片空白又一片黑暗,像漂浮在一片大海上,沉浮不定,周围死寂。不,还不如漂浮在大海上,更像是坐在火山口,烈焰炙烤,皮开肉绽。

      李月如突然想起佛经里的“无间炼狱”。

                                    七

      他们俩踉踉跄跄互相扶持出了门,没走两步,就发现逃走已经不太可能了。前面不远处聚集了不下十个人。左边,右边,都有。这些人在月色笼罩下,面目狰狞,活像夜叉。

      连长举起手枪,“砰砰砰!”冲着天空,连开几枪。

      人群“哄”的一下四散逃开,却又像盯着肥肉的苍蝇一样,稍作盘旋,“嘤”的一声,又都不要命的围了回来。他们的嘴角带着胜利者的微笑,一边发出怪叫,一边打口哨。

      “抓住他们!抓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走!”

      “快堵住!”

      “他不敢朝咱们开枪,这对儿奸夫淫妇,打死狗日的,还要做杀人犯?”

      "抓住那个臭婊子!操死那个臭婊子!"

        人们故意大声喊叫着,唯恐他们听不见。其中有一个人的声音最尖酸最高亢,李月如听出来了,那是张六儿。

      枪声带着血腥气,渐渐弥漫,吸引了更多的人来。人们像蚂蟥一样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他们大规模的冲着这个方向涌动,喘着粗声,带着亢奋,发出嗤嗤的热气。

      这注定是一个躁动的夜晚,没有什么比捉奸更能刺激和挑逗农村人庸俗而枯萎的神经。

      被堵在房里了!被堵在房里了!还是军用家属宿舍……婆姨女子娃娃大人,急匆匆的奔走相告。呼朋引伴拉家带口,脸上露出诡秘而兴奋的神色。一个女人着急的忘了戴头巾了,被另一个女人一手推着不让回去找;一个男人跑的把鞋丢了,要不是蒺藜儿扎的脚疼,鞋就差点不要了;一个娃娃跑的跌倒了,还被大人连踹了几脚一把拉起来,生怕耽误了好事。整个村的村民,像煮着的一锅沸水,炸裂翻滚的水泡怀着同样的信念,时而杂乱时而有序,不用动员,无需组织,自觉而自愿的,去打必胜的一仗。

      人们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向山梁上涌去,向山沟里涌去,向榆树林涌去,狗也跑出来了,鸡也跑出来了,仿佛那间小房子是大洪水时期的唯一方舟。

      仗还没打,连长和李月如就彻底败了。他们在越来越多的人赶来围剿之前,就退回了屋子。这是他们唯一的战壕。

      连长把门从里面反锁了。

      完了,他们已经彻底完了。已经顾不得想刚才那几枪应不应该放,总之,已经完了。

      他们平静了下来。

      一个钟头过去了,又一个钟头,过去了。

      夜色,越来越深。

      后赶来的人得知奸夫淫妇退回了房子,都异常失望。但他们不甘心,他们要等待。看无可看时,看看那房子也是好的,那墙,那屋顶和榆树,都描绘上了色情的形状。让人眼热心跳,面色潮红。仿佛那两个恬不知耻的人还在做非分之事。来的人想入非非,仿佛已经进入那个淫秽的屋子,加入了这场公开的奸淫,平时暗地里做的事情可以全部掏出来摆弄。那对狗男女充当了他们的保护伞,此时仿佛无论做什么,都是光明正大的。他们天然已经占领的道德的制高点。年轻的女子和小子,不时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发出咯咯的笑声。也有混乱中婆姨被摸了奶子捏了屁股的,引出亲昵的咒骂和调笑。

        终于,就像商量好了一样,屋子里再没有了动静,外面的人们也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一时间,万籁俱静。间或夹杂的一两声狗叫。有的娃娃累了,哭了几声,要回去睡觉,被大人按住了嘴。乡村的夜晚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奇观了,路上是人,沟里是人,山梁上是人,房顶上是人,树上是人……但却死一样的寂静。

      黑夜中有两股力量在进行着较量,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和淫靡味道。人们就像狼群一样红着眼睛,围坐在一起。他们也不上前,也不撤退,就这么死死的盯着。好像就等一声令下,那俩具活人就要被撕扯干净。一股子血腥味儿在人们喉头滚动,咽下去,又翻上来。这些血腥味搅拌着四处交汇的眼神,织就了天罗地网,他们插翅难飞。

                                    八

      李月如看着这个坐在炕上颓然的男人,像被巨雷碾过一样,软绵绵的。一时间,好像老了二十几岁,不,直接老死了。死的已经落满了灰尘。

      出去,身败名裂。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军人。破坏军婚罪,这个时代,又是这样一个时期,等待他们的,不仅是坐牢,还可能是死罪。想到这里,李月如又低低的啜泣起来。她还不想死。

      连长没有动,眼睛间或一轮。

      李月如后悔了。

      后悔昨天惹恼了张六儿,后悔今天来找他,后悔路上没小心,一直后悔到那罪恶的初见,那只手,那一捏,通通都是罪魁祸首。后悔就像钝刀锯肉,一下一下磨锯着两个疲惫的人。

      “老刘,现在怎么办……”

      “老刘,我们能逃出去么……”

      “老刘,你为啥不能和你老婆离婚?"

      “你要是早离了,我们……”李月如又哭了起来。

      这句话像揭掉了鱼鳞,血肉暴露在空气中,又寒冷又疼痛。连长挣扎了起来,疯了一样用力的捶墙,发出低低的哀嚎声。像哭泣,又不像。

      哭完了,过了半晌,李月如突然说,其实老刘,我今天来是和你说分手的。

      连长缓缓转过了身,再没有惊慌。面无表情的就像带着一个人皮面具,皮下包裹着某种铁器。他冷笑一声,说出的话就像在讥讽:

      “现在说分手,还有什么用。你又走不了。”

      是,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李月如惨然一笑。同为鱼肉,何苦再相煎。

      窗外月色皎洁,渐渐西偏。此时此刻,也只有耗着了。等人群散去,许有一线生机。硬着头皮出去吧,两个人一起,是杀是剐,到也算适得其所。两年都耗过去了,耗这一会儿算什么。其实,偷情被抓,也是能料到的。想要刺激,这是正常代价。只不过来的早了些。李月如终于平静下来,像一滩死水。那些在她看起来低贱的农民们,如今都站在道德高处要审判她了,张六儿,一个告密者。他以为这样他就能染指她了?她不由得发出冷笑。与其被他们这样的作践,还不如一死。

      死?李月如突然心头一热。她扭过头,说:老刘,横竖躲不过,要不咱俩今天就死在这儿。咱们也轰轰烈烈,不枉相识一回。你敢不敢?她突然激动起来,他既然没有选择独自逃跑,返回来就是要共生共死的。索性豁出去了,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这爱,是可以证明的。她越想越激动,以至于摇摇晃晃的起身向连长身边爬过去。他有枪,死也是痛快的。她胡乱摸索,又恰好触到了不知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手榴弹,她一把抓住,抱在怀里,更像护住什么法器。这下好了,真是老天注定。想到一声炸裂之后,万物灰飞烟灭,唯有他们的爱永垂不朽,她的身体也跟着剧烈的抖动起来,她眼神热切,嘴角更是露出诡异的微笑,披头散发,月光下像一个女妖。

      "你疯了吧?!"刚才还一动不动的连长露出了恐惧的神色,远远的看着这个几乎丧失神智的女人向他爬过来。待到他看清李月如手里竟然握着那个手榴弹的时候,脸色灰白。他一跃而起狗一样扑倒李月如,抢下手榴弹,出了一身细汗。连滚带爬的躲到远处。

      李月如还来不及抵挡一下,就被推在了一边。她一瞬间没了力气,瘫软在炕上。没料到这个男人竟然连装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他仅有的一点英雄主义,在他逃出去又返回来的那个时刻已经消费了。也许……李月如呆呆的躺着。过了一会儿,突然问:"那会儿你明明已经出去了,为什么不逃走又返回来?"

      "我怎么能逃得出去?"连长显然还惊魂未定。

      "哼。"李月如冷笑了一声。她又一次残忍的证实了一点。他回来也并不是因为他想着她,而是他根本就逃不出去。

      "你什么意思李月如,要不是你当初勾引我,我能到这步田地?要不是你招摇的样子,晃来晃去,引的村民跟来,我能到这步田地?都已经这样了,你还阴阳怪气要死要活。要死你自己去死去!现在就去!"连长突然倒像那个手榴弹,被那一声"哼"点燃了。

      浪漫主义的幻想瞬间化为齑粉。李月如彻底绝望了。她就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睡了好长时间。看着连长气急败坏的样子,李月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她不慌不忙的说:"那既然这样,你就一个人先走吧。你先出去,去给他们说是我勾引的你,我强迫的你。我把责任揽下来,你就不会受什么处罚了。回去再对你老婆好一点。多给村民一点好处。"李月如说着,竟有些凄惨起来。说完,她盯着连长,不出所料,她分明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喜色。

      "月如,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我对不住你。但是你放心,我毕竟还是有些权力的。只要我出去了,这件事过去了,我马上帮你调工作,去一个新地方,没有人认识你的。你放心。天一亮,我就走……"连长瞬间温和了下来,连一个假惺惺的拒绝都没有,就这么急吼吼的迎上去了。就像一个快渴死的人,就等着她这一口水。

      "嗤"。李月如嘴角抽动了一下,黑暗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天上明月孤独而圆满。

      "一对对鸳鸯水上漂,人家都说咱们两个好……"突然李月如敞开嗓子唱了起来。响彻山梁。割破夜色。

                                    九

      山中起雾。地上树枝摇动,风声渐慢。一缕雾气四散飘浮,整个村子仿佛空无一物。巨大的天幕垂悬,俯瞰世间,村庄宁静,万物宁静,东方微微透亮,月亮西坠,渐渐下沉。

      人们揉了揉眼睛,天色发白,有些人已经离去,有些人还等着。还有一些人等不及了,开始蠢蠢欲动。

      后来据走在最前面的张六儿说,他当时什么也没有就觉得脚底下"轰"的塌陷了,然后天旋地转就飞了出去。后来他嘴里的版本就换了,略带兴奋讲述他亲眼看见李月如拉响了手榴弹,连长和她紧紧抱在一起,他急中生智往后一倒,这才捡了一条命……有人反驳,说分明看见两人打了起来,拉扯间不知怎么就触发了机关。还有人说清理出来的现场就剩一只手握着抢,是个女人手。定是开枪打死的,而后引爆。末了,他们总要咂咂嘴儿,吐口唾沫,叹一声:作孽啊!都是他妈的作孽!

      也有一些人说,那天夜里晚些时候,他们似乎听见李月如在唱歌,如梦似幻。

�дr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59,290评论 4 363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67,399评论 1 294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09,021评论 0 24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4,034评论 0 207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52,412评论 3 287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0,651评论 1 219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1,902评论 2 313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605评论 0 199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4,339评论 1 246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0,586评论 2 24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2,076评论 1 26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28,400评论 2 25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3,060评论 3 236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083评论 0 8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851评论 0 19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35,685评论 2 274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35,595评论 2 270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