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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茂子园中的桃花并不如想象的那样丰富与娇艳，喜欢喝酒的土专家谢萝卜这样解释，他说，打药了。如同一个人喝了酒，开始时兴奋，一会儿就枯萎下来，躺到了床上。我们相信农药的力量和它对一株桃树的塑造，酸、甜、香或者还有淡淡的情色，也相信酒的力量对一个人的慢慢改变，癫、狂、魔抑或是神仙一般的生活。

手机拍的桃花和远远看到的桃花果真不一样，正如谢萝卜所说，憔悴许多。谢萝卜又说，如果桃花一直盛开、芬芳，桃农会哭死田间，人家要的不是花，是果实。

白云则说是品种不同，茂子家的桃花略带惨白，长出来的是黄桃，甜蜜中带着淡淡的酸味；隔壁王二麻子家的桃花娇艳欲滴，那是水蜜桃，如同一个人跳进冬天的冰水中畅快地游泳，但也能把人阻挡在心血管的大门之外；还有蟠桃，那是孙悟空和王母娘娘之间的故事，如果有人吃醋，那也是玉皇大帝，与我等凡人无关，我等只需张开大嘴猛吃就是了。

诗人茂子自己的解释是，初花、盛花和衰败期的颜色是不同的，还取决于一块地的营养以及地气的生发，另外还有一棵树的吸收能力。

谢萝卜又推翻了自己的说法，这是一个酒前和酒后世界观和价值观大相径庭的人，比如说，喝酒前他无比热爱美国，恨不得把老婆和孩子全送去定居，连情人的儿子和老公也给送过去，酒后他则举拳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顺便他又打倒了饿国。主要原因是酒的力量过于巨大，让他看谁不顺眼，立马就打倒谁。

谢萝卜此刻的着眼点不在于花，而在于这些诗人。他盯着一身黑衣服的诗人，说春天来了，全世界所有的花都在开放，这些诗人还把自己紧紧包裹在去年的冬天里，他把这种现象解释为新冠后遗症，说一个诗人失去了自由，被关在家里，再放出来的主要表现就是老年痴呆症。

他又说，大批黑衣人如同乌鸦突降，吓得桃花花容失色，立即停止开放，它们只是停一停勿忙的脚步，等待着诗人们的桃花诗飞上它们的枝头，与它们一起竟相绽放。如果这些诗人写得臭气哄哄呢，那么就挖坑填埋肥沃大地。为些，他还说如果一个农民的土地不再肥沃又不想花钱购买农药化肥，就邀请一帮子诗人去田间地头写诗。

上面的解释或许是对的，或许是盲人摸象，每个人抱住尾巴，大腿和牙齿，告诉你大象的不同形状，不同的段位和档次。还要一些人主要是因为心理原因，比如谢萝卜，他和诗人赵望月因为诗歌的流派而产生了仇恨，才有如此古怪的想法。

2

诗人茂子居住的村庄叫郝湖村，明朝时候这里的村民姓史，后来姓郝的发展壮大，就把那些原住民驱逐进了历史。村中有一座红色小庙，庙中有一棵一千三百多年的松树，它看惯人间风月，知道许多故事，但它并不会告诉你，或者它告诉了你，你也不懂。你不懂风的语言，不懂河的语言，不懂得桃花如何开放，你怎么能懂得一棵古老的大树？你的狗屁话语就是一根绳子，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人为地制造禁锢。

因此诗人管一当场给这棵一千三百岁的老树行跪拜大礼，没有香火，他点上了一棵香烟插进石龛，在不拘一格的缭绕烟雾中，我看到的是虔诚和诗意。在他的双膝落地的那一刻，我还看到一个诗人和一棵千年古树的联通，在大地的深处，那巨大的盘根错节的根系。

诗人管一还给这次桃花诗会带来了一箱诗人酿造的酒，名字也充满诗意，叫做虚度光阴，这让我想起当年在北京酒楼上虚度的光阴，那时候，我们正在朗诵一首诗：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古松树的时光虚度下来，一千多年的历史虚度下来，仅仅只在树干上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民间故事说唐时大将罗成远征拴马在树上，那洞被马踢出来的，民间编造的故事大多粗糙、简单，缺乏诗意和想象力，是需要诗人润色的，诗人不仅仅能用肉体肥沃大地，还能用头脑把故事提高到情感和哲理状态。

看门人郝儒贵老先生过来了，打开紧锁的庙门，让我们看了看小庙的佛象。他是诗人茂子爷爷辈的人物，八十四岁，戴老花镜，看上去气色不错，但是他说自己全身是病，我疑惑地问，佛像没保佑你，还有这棵大树？

他气愤地说，空气有毒，大米有毒，蔬菜有毒，自已都不保佑自己，就指望菩萨了？

一个相熟的人拉住他的手问候，郝先生竟然全然不记得，八十多岁是遗忘的年龄，身外之物带不走，连同那些不愉快的记忆，那时候，他就像这棵古树，记忆和遗忘同步进行。

诗人茂子补充道，这棵古树上面曾经还生长出来一棵柏麻树，也就是朴树，不知道哪年月一只鸟儿飞过来留下的种子。树上加树，枝繁叶茂，犹如皇帝家的黄罗伞盖，只是在万恶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文化大破坏里，枯萎而死。一棵普通的乡村之树，历经日月精华而具备了文化人的风骨和节气，犹如老舍跳湖而死，比奴颜婢膝的郭沫若强多了。

3

那棵三百年前的棠梨树活得兴冲冲的，像个小伙子一样，和那些十来岁的桃树一样，一岁一枯荣，枝头沉甸甸的花骨朵预备着创造一夜落雪的奇迹。但奇怪的是，此刻全世界的花几乎全开了，而这棵见惯春风秋月的大树仍在等待，它又在等待着什么？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马陵山的棠梨花都开了，为什么它没开，反而倒了过来？

有人说，马陵山几十米的高度，能叫山吗？

围绕着这棵大大的棠梨树，村民们建立了一个大大的广场，广场周围的梨花开了，棠梨也开了，我们猜想，它要等到十天半个月后，在清明的日子里飘雪，那是一场不由分说的哀悼和净化，因为它本就是坟头上面的一棵树。它在等待着与主人相会，要把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展示，这就是一棵古树的情怀和灵性。无论主人在与不在，它都与主人一起虚度光阴，共同经历一场浩大的花事。

那一天，小镇的饭店分外热闹，一个女乞丐笑容满面送上祝福，问道，谁家的喜酒？酒店老板一把推开她，去去去，这是诗人的活动。女乞丐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她说，当年我也是个诗人，今天不但不要钱，还要给诗人们的活动提供赞助。她一边动情地说话，一边递上去手头的一把毛票。

酒店的厨师还是那几个，菜还是那些菜，只是桌上多了几瓶酒，有国缘酒，有诗人酿造的六十度的桃花酒，还有装在圆肚子小瓶中的六度的桃花酒。诗人管一带来的酒总结道，让我们坐下来，吃饭，聊天，虚度光阴吧！

要用别人的故事丰富自己的生活，古体诗人谢萝卜一路发誓，只是当坐到酒桌边的时候，他酒杯高举，筷子不停，只顾用酒菜丰富肠胃，其他的事情都忘记了。

桃园诗人茂子劳作出来一头白发，他引来一园子诗人，想把他们每一个人变成一棵桃花树，让每一个人为他结出桃子，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容易实现，因为我看到了谢萝卜一边喝酒一边作诗一边把自己变成了桃树。回家的时候，他仍在大叫，你们不能轻易移动我，要多带点土，否则移植进了城市，我就没命了。

滴酒不沾的诗人赵望月每一天都过得实实在在，那一刻他春心大动，倒了满满的一杯桃花酒，站到美女诗人面前说，让我们一起虚度光阴吧。回家时他昏睡车中，半途中方才有了一丝觉醒，说，奶奶的，六十度。

但他终于没能想起，六十度，是爱情的度数，是酒的度数，还是那一天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