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服上的脚印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曲折地接近自己的目标,一切笔直都是骗人的,所有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 —尼采

      我有一发小叫李木子,初中高中不在一个学校,但是放学后都会途经一条胡同,日子久了就成了死党。

      小学到初三整整九年,他放学都要被一群混混堵到胡同口里搜刮一顿。以至于每次回家和他在那里相遇,他都是一屁股脚印。

    头几次我总好奇,为什么脚印都在屁股上。他说他从放学就开始跑,因为身躯肥大,再加上惯性的冲撞力没人敢正面拦他,只能跟在后面追。就是跑的慢了点,磕到了几次也是脸先着地,屁股就留给了他们使着…

    被人蹂躏完毕后,他总会找个犄角旮旯,偷偷摸摸看着四周有没有人,朝手心里吐着口水,使劲的把脚印蹭干净。

每次都让我抓个正着,我还得一脸义愤填膺:

“哪个龟孙欺负你,我弄他去。”

他指着一屁股的印子委屈的回我:

“滚,你哪次帮我分担过。”

我尴尬的回:“哥们不是我怂,我奶奶要是逮着我旷课要弄死我。”

嘴上这么说,看着他一屁股的脚印在岁月里越发的密集,我心里也是打着退堂鼓。

    小学初中九年,从肉干碳酸饮料到现在的各种甜品巧克力,木子母亲去世他就开始不停的吃垃圾食品,医生说这是情感得不到宣泄只能从通过食物饱腹来得到安全感,每周以斤的数量不断开发自己的体重。

    再加上这货从小到大都会被同班同学欺负。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木子底子丰厚,满身的油水,所以隔三差五的从他身上揩个三五分利出来也是家常便饭。

通常木子都会慷慨大方的把零食和钱像个傻佬一样分享,“抢归抢,别动手”。

好多次,我都在胡同里看见木子趴地上撅着屁股,姿势相当到位迷人,几个高年级的同学对他全打脚踢,木子一边装可怜的“哎哟”,一边指着屁股肉多的部位“哥,踢这,那疼。”

然后我就生生憋着笑,拎着书包风风火火一闪而过。

两三分钟后,我抄着拖把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嘴里骂咧着“龟孙们,我给你们拼了。”

当然,后面得跟着一群大爷大妈叔叔阿姨。

但更多时候,大爷在下象棋,大妈在做饭,叔叔阿姨还没有下班,我还是风风火火一闪而过,木子那边就成了一场没有反抗的奴役。

有时木子也会一扫懦夫样,表现的像个金刚一样,捶胸顿气,特别凶狠的说:

“李忆,你看着,明天他们再动我,我就弄他们。”

我回:“怎么弄。”

木子说:“我把吃的零食放老鼠屎。”

我乐的呲牙咧嘴给他伸了大拇指

“同学,优秀,高明。”

    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木子神秘的拉着我到了花园里的一片泥地,拆了一盒话梅,然后我看着他把一瓶黄色液体洒在泥里充分搅和,然后把话梅一粒一粒的丢进泥里。

“快来帮我。”

我嫌弃的蹲在一边捂着鼻子回答:“滚,你这童子尿真腥气。”

我说“你上面贴了那么多泥巴,谁都看得出来。”

木子怔了怔,回答:“你说得对。”

然后他伸出手开始细腻的在阳光下清理泥巴,时不时的闻一闻,又转头看了看我。

“李忆,我还是不放心,不然你帮我尝尝这味。”

“滚,自己尝。”

随后木子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张嘴就把一粒话梅塞进嘴里…

从一刻起,我特别幸运,我和木子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高一下学期的某一天,木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在胡同里奔跑。

“哎哟,妈蛋,你们瞎啊。”

木子告诉我就是那天傍晚认识的夏兮,娃娃脸,短发,胭脂妆,比木子大上两岁。

夏兮二话不说上去就对着撞到她的人一顿乱捶。

没人敢还手,因为夏兮身后的人,比他们多,年龄大,表情更凶狠。

一个女生劈头盖脸的对着一群男生拳打脚踢,没人敢还手,木子看着一阵眼红,也冲上去跟着夏兮蹭了几脚。

那人看打他的是木子,骂咧着刚要还手,夏兮又是俩巴掌掴上去。

完事儿夏兮把木子揪到一旁,一边吃着木子的零食,一边问着木子。

“我打人是因为他们撞我,你打他干嘛。”

“因为他们打我。”

“他们天天打你。”

“嗯,打了我好几年。”

木子把自己九年的悲惨遭遇说给夏兮,夏兮听完有些发愣,然后捂着肚子狂笑。后来指着那群欺压木子的人。

“你现在有两个机会,一,你现在把他们打一顿,一个一个打,打透了打怕了,以后跟着我。

二,你现在立马滚,刚才的事我不计较,不过你刚才动了他,以后估计还得被报复。你这屁股早晚报废。”

从那以后木子再也没有被人欺负过,我每次经过胡同口里,总会看到木子叼着烟跟在夏兮后面一言不发。附近的游戏机厅都会有他的身影。有时候手上拎着棍子去胡同口打架斗殴,有时候绷着脸堵在胡同口勒索低年级的零用钱,然后背着一大包零食像跟屁虫一样讨好夏兮。

高三那年木子拉着我出去喝酒,喝多了嚷嚷着他喜欢夏兮,更喜欢夏兮给他的生活。

他说活了这么多年都白活了,遇见夏兮才有了血性。

时隔两年我这才好好打量起木子,这两年到没那么胖了,抽烟喝酒,跟着夏兮东奔西跑身上肉也紧实了。又盯着他手上的纹身,我有些为木子担心。

“你现在屁股上也没脚印,没人欺负了,别再瞎折腾了。”

木子不以为然的又喝了两口酒,搂着我的肩膀,说:“这算个啥,李忆,哪天我砍人的时候带你一起。”

我心里有些沉闷,甩开木子胳膊说:“木子,在这样下去你就毁了。”

木子站起来有些激动的手舞足蹈:“可是我喜欢她,和她在一起我就欢喜,我觉得热血沸腾,我觉得这才叫青春,做什么事别过脑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突然发现木子有些不可理喻,我站起来劝着:“我们现在高三,你爸每天起早贪黑卖早点给你赚书费零食钱,为了不就是让你走出这个屁大点的地方出人头地么,你不是还要去北京么,我们一起去。别再和她瞎混了。”

木子听了我的话有些生气,使劲的用酒瓶磕着桌子,指着我说:

“李忆,你看看,你看看我以前是个什么样子,天天像个孙子似的,一点出息头没有。那时候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再看看现在,他们现在看见我怕的要死。”

“你看看我现在,哪个不叫我一声哥哥,我去什么北京,这县城怎么了,越乱我就越容易存活,往上爬,在这我照样出人头地,总有一天,那些外地人见了我一样讨好巴结。还有,别提我爸,丢人。”

我看着木子被烤炉熏的通红的脸,桀骜不驯。那双眼里透着满满的都是炽热和张狂,我突然想到以前那个木子,那时眼神里虽然怯弱,不过总是一片平和,他的确不一样了,市侩,性子暴躁,甚至我和他直视时都会被他眸子里的狠厉吓到。不过还是鼓足了胸膛,盯着木子一字一句。

“木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喜欢夏兮,还是喜欢她给你的生活。”

“利用她乱七八糟的人脉关系,让你不再任人欺凌,给你随便揉捏别人的权利,你和从前欺负你的混蛋有区别么?”

“你喜欢的,无非就是高高在上的感觉,让人表面敬着畏着,背地里议论你就是个走狗?你不过就是个懦夫。”

我没给他留一点面子,接下来就是许久的沉默,木子也不再吭声,不停的罐喝着酒,我心里也有了答案,抬起杯子磕了磕桌子打破了僵局,对木子说:

“不管怎样,作为十年的朋友,我祝你这辈子平平安安,不要进局子,不要带手铐,不要挨枪子。”

我知道以后我不会再和木子有过多的交集,毕竟普通百姓和恐怖分子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李忆,你知道的,从小到大除了你,没人正眼瞧过我。现在有了机会我就想往上爬,天堂地狱我都能乐呵,我觉得人这一辈子,活个表面就够了。”

后来有一天,我在游戏厅里打着拳皇1998,看着夏兮带着木子和一群人呼呼啦啦在外面摆起场子。

我好奇的走出去看,发现夏兮一脸惊慌的打着电话。木子,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眼里透着歇斯底里的张狂。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捅人了。”一群人呼呼啦啦的散开,一个中年男子躺在血泊里,木子手上那把水果刀在阳光下显得鲜红刺眼。

我记得那天木子一脸不以为然的被拷上手铐,送进警车里。

上车前,冲着我极其嚣张的口吻。“乌鸦嘴。”

木子可能还以为像前几次捅伤个人,送到少管所,等着他爹拿钱赎他出去,最多挨顿骂。

木子可能还想着等出去了,他又会名声大噪,成为别人眼里的魔鬼,惧他敬他,奉承着他。

木子可能想着这次英雄救美,夏兮会对他更加青睐,投怀入抱。甚至以身相许。

很多年后我再次见到夏兮,她成了一位包子铺的老板娘,起早贪黑,面团被她擀捏的熟练,我终究按耐不住自己的冲动。

“你记得木子么?”

夏兮听到木子的名字惊恐的抬头,畏惧的往后退了两步,围裙上的面粉混杂着油渍显得有些污浊。

“你别紧张,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夏兮还是没能缓解心里的紧张和恐惧,小心翼翼的问我。

“他不是被枪毙了么?你是来报复的?”

我语气平淡:“嗯,他死了,后来我搬家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夏兮又低下头擀起包子皮,二十多岁眼角确有了抹不平的痕迹,手指也显得粗糙不已。

“那件事出了后,我被判了三年刑,出来发现世界都变了。我身上有案底,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向朋友借钱开了这家包子铺。”

夏兮手里活未停,像是自言自语。

“我这几年过的也不好,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梦见他上刑场的样子,他就在那哭,不停的磕头喊放了他,脑袋都磕破了也没人应。”

“临死前他不停的喊我的名字,他说都是我,都因为我,我怕的不行,我想他在下面一定后悔认识我了吧。”

我未再答话,我知道夏兮一定也后悔认识了他,拉着他走上那条路,而后不管不顾,看着他为所欲为,越陷越深。

那年木子捅伤的是县城某个高官的儿子,因为言语调戏了夏兮,木子冲上去捅了几刀,而后不治身亡,木子年满十八,上了刑场。

父亲听到木子的事情,当场脑溢血身亡。

临死前监狱允许木子披麻戴孝。

我永远记得那个画面:

木子跪在他父亲的棺前吊丧,木子的叔叔伯伯对着木子拳打脚踢,木子撅着屁股嚎啕大哭,满身孝服的脚印,像极了他当年在胡同口里的狼狈模样。

我突然想起尼采的另一段话:人和树一样,他愈求升到高处和光明,他的根愈往下扎,向黑暗,向深处,向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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