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60年代——买菜记

1980年代的上海菜市场

为什么总在夏天的午后?这个疑问一直搁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一到合适的时候就会蹦出来惹我想一想。现在,我有答案了:1970年代,物质非常匮乏,菜场里所有商品,鱼肉禽蛋蔬菜豆制品,都供不应求。偶有一天会有卖剩的东西,售货员将它们收拾收拾藏到用水泥胡乱砌起来的摊头肚子里,第二天早上6点半菜场一开秤再拿出来卖,谁会嫌弃?第二天摆上摊头,也不会有人嫌弃。唯有盛夏里的蔬菜,假如卖不掉就会腐坏,那么好,蔬菜摊头的售货员就要想方设法不让国家财产受损失。怎么办?李奶奶把早市卖剩的蔬菜装到黄鱼车上,骑着车从她上班的菜场到我们住的地块,穿街走巷地叫卖冬瓜、番茄、豇豆、鸡毛菜……这个时候,李奶奶的嘴角通常会吊一根劳动牌香烟。

我不喜欢抽香烟的老太太,所以,也不喜欢李奶奶。等等,我得在"不"字前再加上一个形容词,那就是"非常"。

李奶奶是我三嬢嬢的婆婆。有一天我坐在客堂间的八仙桌旁做作业,偷听到了三嬢嬢和我妈躲在奶奶房间里说的悄悄话。三嬢嬢说,三姑夫的爸爸病逝后,李奶奶曾跟三姑夫商量,要把最小的弟弟送给亲戚。三姑夫坚决不同意,李奶奶说她一个卖菜的,养不了那么多孩子。三姑夫埋头一想,除了自己、二弟、三弟已经上班,四弟、小弟和两个妹妹都还在读书。三姑夫像李奶奶保证,哪怕自己结婚了有了孩子,也要贴补李奶奶生活费,直到小弟弟也上班拿工资。那时候,谁家的日子都过得不宽裕,三姑夫的工资是63元,一拿回家就要抽出20元贴补给李奶奶。既然三姑夫给了李奶奶20元,她为什么还要在赤日炎炎的夏天午后,蹬着黄鱼车穿街走巷地卖菜?这事儿我倒问过三嬢嬢,三嬢嬢说,李奶奶每天晚饭要喝一小盅土烧,酒钱就靠踏黄鱼车卖菜得到2元钱奖金了。

如果李奶奶能拿到2元钱奖金,那个月三姑夫就能少给李奶奶2元钱,我三嬢嬢的口袋里就能多2元钱!所以,只要看见李奶奶的黄鱼车来了,我就兴奋得东蹦西跳,恨不得口袋里有几毛钱,就可以买几个番茄。那时候的洋红番茄,生着吃就非常好吃。

那天,我的口袋里像往常一样干瘪得拿不出一分钱来,看见李奶奶黄鱼车上的洋红番茄被太阳一照,粉嫩嫩红艳艳的,分外诱人。我咽了咽口水,突然想起隔壁邻居家是小姐姐负责买菜的,就闯进她家摇醒正在竹榻上睡午觉的小姐姐,喊:"李奶奶来卖菜咯。"

1980年代上海的街头小菜场

小姐姐"腾"地坐了起来,好半天才清醒过来是怎么回事。她白了我一眼,说:"我才不买那老太婆的菜呢,又贵又不好。"是吗?我问:"小姐姐去哪里卖菜呀?又便宜还又好。"她又翻了个白眼:"怎么?你想跟我一起去啊?"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呀,我为什么不能跟着小姐姐一起去买菜呢?不止一次听小姐姐说,她每天起早给家里买菜,就是为了从菜钱里扣出一只大饼、一根油条。

我从外婆家回父母身边虽已经四五年了,却始终跟他们特别是跟妈妈相处不好。有一次,午饭前跟弟弟大吵了一架,便在饭桌上频频对弟弟怒目相视,我妈就很不开心地呵斥我:"怎么,他吃的是你的饭吗?你这么凶地看着他。"气得我扔下筷子就离开了八仙桌。我爸说:"小孩子吵嘴,你瞎管什么",说着,就要来拽我。我妈肺都气炸了,大着嗓门对我爸喊:"随她去,饿她一顿,看她还凶!那是她弟弟……" 说着,那眼角瞟我。我妈大概觉得,我害怕少吃一顿饭会马上去讨饶,可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宁愿饿死也不认错!气是壮了,可饿肚子的滋味真不好受,所以心底里我很想跟妈妈和解。小姐姐一说可以带上我去买菜,我马上想到,如果我承担起了替家里买菜这件事,我与我妈的关系一定会改善吧?再说,还有大饼油条粢饭糕吃。

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说了我的想法。我爸马上反对:"你一个小姑娘,会买菜?要很早起床去排队,一个人要排好几个队,你能行?人家把你排队的篮子踢到一边,你怎么办?你……"我妈拦腰截断我爸的话:"隔壁的五姑娘比你女儿大几岁?一岁多一点,人家早就已经替家里买菜了。"我妈斜睨了我一眼:"这么大了,是该做点家务了。"什么?我不做家务?择菜、淘米、洗碗,不都是我吗?可是,我太想跟隔壁小姐姐一起去买菜了,就告诉我妈,"我就是跟她一起去买菜的。"

我替家里买菜的事儿,就这么定了。

我家附近,有好几家菜场,它们分别是辽源西路菜场、姚家桥菜场、和东茭白园路菜场,还有鞍山路菜场,不过,那时大人们都管鞍山路菜场叫小隍庙菜场,说从前哪里有过一座小隍庙。小姐姐去哪一家买菜呢?这四家菜场,都不是她要去的,她要买到又便宜又好的菜,就选了比那四家菜场大了许多的飞虹路菜场。

从我们的家出发,过了许昌路沿着飞虹路往西走,过了大连路虽然那条路还叫飞虹路,却已经从杨浦区到了虹口区。小姐姐经常去的菜场,在虹口区。从我家到虹口区的飞虹路菜场,不近,小姐姐都是骑自行车去的。我又不会骑自行车,就是会骑,我妈也不会为了让我替家里买菜给我买一辆自行车。小姐姐说,愿意让我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上。

我和奶奶睡在楼下的后房间里,第二天凌晨3点钟叫醒我的任务,就交给了我奶奶。凌晨3点钟,正是一个人睡得最香甜的时候,对一个10来岁的孩子来说,更是如此。但是,那天凌晨,奶奶一叫我,我就一骨碌起床了。洗漱完毕开了大门一看,小姐姐已经等在那里。

1890年代的上海三角地菜场

小姐姐熟练地骑上了自行车,我不得不尴尬地告诉小姐姐:"我不会跳上后座。"小姐姐只好右脚落地,这样,自行车就往右倾斜着。等到我笨拙地在后座坐好,小姐姐才左脚用力一蹬,没过多久,自行车就带着我们两个穿梭在了几乎空无一人的飞虹路上。没有想到,夏天的凌晨会有些冷,我只穿着一条条纹睡裤和一件碎花方领衫,这时候忍不住哆嗦起来。小姐姐"嗤"地一笑,"你可以抱住我的腰。"我迟疑了一下,但是,夏天的凌晨真的很冷,便紧紧趴在了小姐姐的后背上。无意间,看见天上的星星很亮很亮,看得我忘了冷,更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到飞虹路菜场。"快下车",小姐姐吩咐我。我跳不上自行车的后座,当然也不知道怎么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又不想告诉小姐姐,就奋力往下一跳。落地后我能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拼命把我往前拽,我告诉自己不能摔跤,就用尽全身力气像努力站住,却怎么也站不住。只听见"啪"地一声,我趴在了地上。小姐姐慌忙停车撑起自行车的撑脚,把我扶起来:"怎么啦?怎么摔跤了?"后来我知道了,跳下车后我应该跟着自行车再往前跑几步,才能将惯性释放掉,那样,才不会摔跤了。

那一跤摔得真不轻,两个膝盖都青了。所以我第一次替家里买菜都买了些什么菜,在记忆里一片空白。可是对我妈来说,女儿有一天突然能解决他们生活中的一大难题了,她把自己好一顿埋怨: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分担家务了。打那以后,替家里买菜这件事,就归了我。

坐在隔壁小姐姐的自行车后座上去飞虹路菜场买菜的新鲜劲,很快就过去了。况且,那时上海的秋天很短暂,转眼就是冬天了。冬天的凌晨,要从暖融融的被窝里爬出来,在冷得像冰窖一样的我和奶奶睡觉的后房间里穿好衣服出门买菜,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尽管如此,我也没有想过要将买菜这件事还给爸爸妈妈。冬天的凌晨,坐在行驶着的自行车后座上,滋味可不好受,很快,我就被冻得牙齿"咯咯咯"地响,而小姐姐直嚷嚷,她都热得出汗了。不过,小姐姐马上也就觉得天气很冷。我们3点钟出门,顶多3点半就到飞虹路菜场,而菜场一般要到早上6点半才开秤,那3个小时里,我们先是在我们想要光顾的菜摊前用篮子、砖头什么的替自己排上队,就摸出带来的橡皮筋绑在两根电线杆上跳橡皮筋。等到跳累了,送菜来的大卡车也到了,刚才不知道在哪里猫着的菜场职工,纷纷冒了出来卸货、过秤、分货。我喜欢看他们干活,尤其喜欢看卖蛋的大妈坐在用灯泡做成的能照出鸡蛋是不是散黄的装置前检查鸡蛋。有时候,她会一失手把手里的鸡蛋弄得碎了壳,我就冲她讨好地笑,那意思是等一会儿开秤了,能不能把碎壳蛋卖给我?我已经记不得了,买碎壳蛋是不要蛋票还是一斤蛋票可以买到两斤,反正,能买到碎壳蛋是一件占了便宜的好事。只是,现在回忆起来,卖鸡蛋的大妈自己为什么不把碎壳蛋买回家?

有时候我也去看叔叔们拿着木榔头"嗨哟嗨哟"地砸冻成正方形冰坨的带鱼。等到他们粉碎了冰坨,卖鱼的阿姨就会根据带鱼的宽窄定价格,最宽的3角3一斤,次一点的2角8分一斤,最小的被我们戏称为裤袋的带鱼,1角3一斤。我忘了拿鱼票买最小的带鱼有没有便宜可占,可我记得将"裤袋"买回家后我妈会将它们腌起来,用石块压过几天后带鱼的鱼肉会变得紧实起来,洗净、晾干后放在油里煎透,是早上一碗热乎乎的泡饭的最佳"伴侣"。

早上6点半菜场开秤前的戏码,也就这么一些了,多看又有什么意思?我开始耍赖。有时候凌晨时分奶奶叫我起床时,我就谎称头晕,起不来。这时候,奶奶就会披一件老棉袄,先跑到楼梯口冲楼上喊一声我爸的名字,告诉他他女儿头晕起不来,再跑去拉开大门告诉小姐姐我头晕不能跟她一起去买菜了。

我头晕的频率越来越高,隔壁小姐姐也就不再带我去飞虹路买菜了。当时没有多想,等到长大以后回忆起来:我爸我妈听说我头晕怎么从来不下楼来关心关心我?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他们知道我在耍滑。

不去飞虹路菜场买菜,替家里买菜就成了我一个人的行动。每次站在大门外决定今天去哪家菜场,都要想一想。

有一阵子总是去姚家桥菜场买菜。说是菜场,姚家桥菜场也就是在许昌路、昆明路交叉处的路边搭起的一些棚棚,条件所限,姚家桥菜场的品种也比较少,主要卖蔬菜。

我小的时候胆子很小,小学一年级整整一学年里,在学校从来不敢主动说话,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时,声音也不敢放大,被老师戏谑为像蚊子在叫。不知道那一天自己是怎么了,看见前面有个跟我爸爸年龄相仿的男人在菜场开秤的一刹那硬是挤进了我们排了许久的队伍里,就勇敢地大声地告诉排在我后面的叔叔:"有人插队!"我以为他会表扬我,再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去将插队的人拽出队伍,可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皱起眉来低声呵斥我道:"人家就买一块冬瓜。一个小姑娘,就学得像个雌老虎……"他说了好长一段话,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说我像只雌老虎。这个评价太伤害我了,我低头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买到了我妈关照我买的萝卜、豇豆和卷心菜后,就急匆匆地回家了,从此不到万不得已不再去姚家桥菜场。

东茭白园路菜场我去得不多,但是肯定去过。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因为有一天从东茭白园路菜场出来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件事。

也不知道牛奶也要计划供应呢,还是我家条件只允许订一瓶牛奶,反正,那一瓶牛奶是给我弟弟喝的,安慰我的理由是他身体不好,夜里总是出盗汗,需要牛奶补一补。从外婆家回到父母身边后,已自觉被严重不待见,这一瓶牛奶是让我深感心理落差的又一个砝码。奇怪的是,我却从来没有拒绝过去距离东茭白园路菜场不远的牛奶亭取这一瓶牛奶。也许是我抗争过以失败告终了?记忆像是被橡皮擦过一样,这件事在我脑子里没有一点印迹。

1980年代上海菜市场

1976年1月8日,我6点钟就起床出门了,天气真冷。冬天,去菜场买菜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与冷无关,而是菜场里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卖。买一棵大白菜,还被冻得菜帮子呈透明状。1976年1月8日,我走进东茭白园路的露天菜市场,果然没有什么东西可买,只了买一点螺蛳,倒在篮子里连篮子底都盖不住!我有些沮丧地出了菜场,在张家浜的小弄堂里穿来穿去的,就走到的牛奶亭。递过牛奶卡,奶站的阿姨用缠着橡皮膏的圆珠笔在写着"8"的方框里画了一道斜杠后,连同一瓶牛奶递给了我。就在这时,从她的半导体收音机里传出了哀乐。

所有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中国人都知道,早上6点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里传出哀乐,意味着什么,牛奶亭外10来岁的小姑娘和牛奶亭里30多岁的阿姨一时间都凝固了,她们面面相觑地等待哀乐结束。原来,是周恩来总理去世了。

我把牛奶瓶放进空空荡荡的菜篮子里,懵了一样继续在张家浜的小弄堂里穿来穿去。家家户户洞开的大门里,都传出了同一个声音,播音员正悲痛欲绝地念着讣告。讣告还没有念完,我已到家,看见我爸、隔壁的杨叔叔、沈外公正在一起议论着。还能议论什么呢?都在议论,这棵大树还是倒了。虽然,1970年代,我们获取信息的渠道非常狭窄,但是,关于周恩来总理病重的消息已经在民间流传了许久,据说是毛主席说的"这棵大树不能倒"这句话传出来后,更让升斗小民觉得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大树还是倒了,大人们觉得日子将没有办法继续的情绪感染了我们小孩,我们似乎都变得懂事起来。

时间还在继续流逝,1976年的春节并没有因伟人去世而姗姗来迟。

好像是小年夜前一天了,吃过晚饭,爸爸递给我一张家禽票,让我去小隍庙菜场看看能买到鸡吧,"实在没有鸡,就买一只鸭吧。再不做酱鸭,就来不及了。"

在鸡和鸭必须两选一时,爸爸选择了鸡,我知道,那是为了我。

我3岁的时候,外婆家买到一只鸡,烧了一锅红烧栗子鸡。一锅红烧栗子鸡,外公外婆、大舅舅小舅舅、阿姨这么多大人吃,大家又都很久没有吃鸡了,照理,我吃不到多少。但是,在外婆家我就是公主,那一锅红烧栗子鸡里的鸡,差不多都给我吃了,结果,嗓子给油住了,难受得我一个晚上没有睡着,从此不再吃肉。回到父母身边后,只要家里烧红烧肉、煮蹄髈汤,我妈都会另外给我煎个荷包蛋或者炖一碗蛋羹。也就是说,一张家禽票随便买了什么,我都不会吃,那又为什么说买鸡不买鸭是为了我呢?那时候菜场卖出来的鸭子,不知为何脖子上残留着密密麻麻的鸭毛。不要说剁掉鸭脖子了,就是撕掉脖子上的皮,家里都不会舍得,腊月的午后,尽量找个晒得到太阳的地方,拿把镊子镊鸭毛,就成了我的事。镍干净一直鸭子的鸭脖子,通常需要整整一个下午,那是我极不喜欢做的一件事。

可是,那天晚上小隍庙菜场里,只有鸭子没有鸡。我站在家禽柜台外盯着那几只脖子上布满了黑乎乎鸭毛的鸭子,决定什么也不买。都走到了菜场门口,觉得这样回家肯定挨骂,就满菜场转了一圈,看见大家都在排队买盆菜。盆菜不需要什么票证,我觉得我如果能买到一盆带肉的盆菜回家,哪怕爸爸妈妈知道我故意没有买鸭子,大概也不会骂我了,就排在了队尾。倒霉的是,等轮到我了,盆菜只剩下一种品种:压成饼的猪油渣搭配花菜。我知道压成饼的猪油渣没人喜欢,可好不容易轮到我的呀,再说了,猪油渣也是肉嘛,更重要的是它不要肉票!就买了一盆。

回到家里,奶奶说爸爸在沈外公家打八十分,我就提个菜篮子过去了,我说菜场里没有鸡也没有鸭,爸爸的眉头皱了起来,烦躁道:"明天就小年夜了,家禽票不就要浪费了吗?"偏偏有特别讨厌的邻居,他告诉我爸:"怎么可能鸡鸭都没有?政府既然发了票子,就一定能让我们买到东西。"我赶紧举起菜篮子亮给爸爸看里面的饼状猪油渣和花菜。没有想到,爸爸顿时大光其火,他把手里的扑克"咵"地扔在桌子上,气势汹汹地当众责骂:"这个猪油渣,没人要的东西,你买回来干什么?你告诉我怎么吃?你告诉我怎么吃?"我吓坏了,等明白过来后,"嗷"地大哭着跑出了沈外公的家,在外面狂走了一阵子后,才回家——那时候,小孩子哪有离家出走的道理?但是,这委屈却一直放在了心里。

我爸星期四休息。爸爸休息,就他去买菜了。爸爸买菜,不会去离家近的几家菜场,也不会去隔壁姐姐带我去的飞虹路菜场。他会骑上他的蓝令牌自行车去很远的三角地小菜场。

1980年代的三角地菜场

我爸是个喜欢别出心裁的人。那时候,上海人骑车都喜欢永久牌和凤凰牌的,我爸的那辆蓝灰色的自行车,却是蓝令牌的。那时候哪像现在,想要知道蓝令牌自行车是个什么东西,上网一查就是了,我爸说蓝令牌自行车是英国名牌,我们也只能相信。只是,我觉得奇怪的是,他这辆进口自行车是从哪里买来的?好在,我爸喜欢吹嘘,特别喜欢听别人夸赞他的东西是最好的,那时他就会不厌其烦地告诉别人他的东西从哪里来,为什么是最好。这样,我就知道了,他的这辆英国货是从淮海路上的旧货商店里淘来的。那可不就是一件旧东西吗?三脚架上的油漆都掉光了,露出了钢材的原色,油光铮亮。我爸轻易不肯把这辆车借给别人,有人来借,他的借口是:"是后刹车的,你不会骑",还别说,这句话还真吓退了好几个借车的人。"我这辆车是后刹车",这句话听多了,我忍不住问我爸:"那凤凰和永久的车就是前刹车咯?"我爸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着回答我:"丫头,自行车哪有前刹车?永久和凤凰都是手刹车。"看见我一脸懵懂的样子,他特意从屋里推出他的宝贝蓝令牌自行车,在院子里演示给我看。原来,我爸的自行车要刹车时就将脚踏板往后蹬一圈,车就停住了。见我明白了什么叫后刹车,我爸又把我领到隔壁沈外公的那辆自行车旁,握了握车把告诉我:这就是手刹车。

就是因为有了这辆蓝令牌自行车,虽然每个星期要上6天班,我爸又是车间主任,每天7点钟就出门上班去,下班回家总要到晚上7点半左右,非常辛苦。可是,每个星期四只要他不加班,我爸就会骑上他的蓝令牌自行车,从许昌路出发,往南,到唐山路后右转弯,一直往西骑到汉阳路,差不多就到三角地菜场了。我大学毕业以后,曾经骑着自行车沿着这个线路走过一趟,起码得半个小时啊,很累,所以,回头想想我爸当年每星期一次去那么大老远买菜,觉得不值,于是就问我爸,为什么要"不远万里"到三角地菜场买菜?我爸说,三角地菜场卖的菜,品种多。我想起来了,只要是去三角地菜场,爸爸都要把家里那只最大号的菜篮子装得满满的。

那一次从三角地菜场回来的爸爸,样子非常狼狈。听见他在门外大喊让我们去帮忙,我还以为他又像从前许多次一样,给我和弟弟带葱油饼回来了,便抢在弟弟前头冲出家门。出了家门,我愣住了,只见我爸,不是骑着他的蓝令牌自行车而是推着车回家的。再仔细看,我爸他侧着身子,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扶着后座上的篮子,而篮子,不见了篮子把手。篮子把手呢?原来挂在车把上!这是怎么了?看见我妈,我爸赶紧解释:"真不怪我,一点儿也不能怪我。"这时候,我们都看到了,自行车后座上没了把手的篮子里,有好几个碎了的鸡蛋,蛋液顺着小黄鱼、青菜、豆腐干、胡萝卜什么的,流得到处都是,心疼得我们啧啧有声。我爸肯定也非常心疼,不然,他在解释时就不会这么沮丧。他说:"我像以前一样,买好菜把篮子挂在车把上回家。骑到唐山路保定路时,篮子掉在地上了……"我妈有没有因为那几只鸡蛋跟我爸吵架,我记忆里一点痕迹也没有。就算吵了,我觉得也能理解。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我爸我妈的工资都不算高,还要反哺奶奶和外婆,剩下的那点钱,要供我和弟弟衣食住行上学的费用,能不捉襟见肘吗?关键是,那是一个买什么都要凭票的年代,他们要让我和弟弟吃饱肚子的基础上,还在想方设法让我们吃得好一些——写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我爸为什么每周一次骑车去遥远的三角地菜场买菜。

我却忘不掉他为了那块猪油渣狠狠地骂了我一顿这件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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