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了,渡我…渡我……”

天色昏沉,黯云游走于天际,层叠交错,时常滞留片刻。一望无际的河川横在眼前,崖头,仅寥寥几块木板搭成的港口旁,一荠小舟靠岸。船头立一艄公。那艄公面相极丑,头上只几根稀疏银丝,五官都挤于一端,脸上皱纹一如川流中的波涛起伏。舟前,一人匍匐于地苦苦哀求,“求您了,渡我过去吧……”心觉甚可笑,定睛,一时瞠目结舌。那地上的人,不正是我吗?

我从梦中惊醒,起身坐在床上,用手抹抹额头的汗水。这几日总梦到这个画面,大抵是数日前的那件事。

那日是周末,我和同学约好了出去玩。晚上,我们到海边散步。海风很大,我和他站在岸边的大礁石上谈天。他无意间提及我已过世的母亲,说笑了两句。我有些恼了,骂了他两句。他听了,急了眼,一个劲儿地侮辱我母亲。我气愤无比,推了他一下。可没想到这一推,使他脚下一个踉跄,跌进了海里。不一会儿,他便被吞噬在汹涌的海浪中。

当时附近人不多,偶有三两个路过的,此时却没有一个,我又不通水性,一时慌了阵脚,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消失在茫茫大海里。等突然回过神时,已经晚了,我只能慌乱而归。

这之后几天,我仍旧心有余悸。当同学、老师、家长们提起他时,我都假装不知情不参加话题讨论;当他们来问我的时候,我就含糊地说两句便转到其他的话题上去了。

过了几天,他消失的事情在班级里的热度逐渐降了,大家也不常提及他了,我便松了口气,暗自高兴:太好了,除了我,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的事了。

可尽管看起来事情摆平了,我内心的不安和恐惧感却越来越强烈,以惊人的速度迅速蔓延占满了我的整个心。耳畔常常响起一个声音,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着:“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我受不了了,去看了心理医生,可医生除了给我开了点药,也并没有告诉我缓解的方法。我就去求助网络,看到一个网友说,可以去寺庙里求开导。

这个周末,我动身往山上的寺庙去,拜见了住持。我仿佛是找到了救命稻草,疯了一般握住他的双手上下晃动,用略带着哭腔的语调近乎是喊出来的:“大师,只有您能帮我了,您一定要帮帮我啊!”“莫急莫急,”大师摆摆手,说,“施主,坐下慢慢说。”

我们面对着盘腿坐下。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一一讲给住持听。他静闭双目,侧耳细听,右手反复摩挲着一串佛珠。

听罢,他睁眼对我说:“施主,不是老衲不愿帮你,只是这,我确实帮不了。有些事,是需要人自己去悟的。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我心中的失落感又强烈了几分,只是听了住持这话,也觉得确实如此,便停下了各种求助,决定暂时先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上。

这夜,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我梦到自己在江边,江边有个极丑陋的艄公;我想过江,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艄公载我过江,可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第二天早晨,我感到很奇怪,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可第二天夜里,又是这个场景,艄公仍是不肯载我过江。

第三夜如此。

第四夜如此。

第五夜亦如此。

第六日,我又一次看到艄公缓缓地撑船靠岸。这次,他不再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而是唤我过去。我走到船前,艄公对我说:“我现在就载你渡岸,你到了那头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了。记住,你看到的所有都不可宣扬,仅仅天知地知你知而已。”我点点头,上船。艄公慢慢地撑着船将我送到对岸。

岸这头的景象很奇怪,满目萧然,寸草不生,一片荒芜;风过,便扬起地上尘土,飞撒空中。我弓着腰,用袖口捂住口鼻,往前走着。走了很长一段路后,一座大牌坊矗立眼前。我怀着好奇心走了进去,里面和普通的小镇没什么区别,住着一户户人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这时,我突然看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仔细琢磨,嘴里嘀咕着:“这不是真的吧……我的天……”我面前,站着我那位已经过世的母亲。我们素未以此种方式谋过面,但此刻却像是从未分离过一般。

我与母亲一路交谈,谈着自己现在的生活。好几次,我都差点热泪盈眶,泪流满面,而母亲还是像儿时记忆中那样和蔼慈祥,常用她宽厚的手掌来回抚摩我的头。

巷口,我遇到了我那位海边失事的同学。一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我心中的愧疚感又油然而生。可他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站在巷口喊着我的名字,朝我摆摆手,笑靥如花。

他告诉我,那件事他已经不在意了,只要我们还能在一起玩闹嬉戏,在一起谈天说笑,那就是最好的了。我的眼眶湿润了,没想到对方竟是这么的大度,毫不计较那件事。

这次醒来,我彻底释然了,仿佛什么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再次来到他落下去的那片海边,站在那块礁石上,对着海面大声地喊道:“宋昏,你一个人一定很孤单吧,我来陪你了!”说罢,我纵身跃进海中,将自己托付给大海,托付给天地。

岸那头的巷子里,我用兴奋又带着炫耀的语气对他说:“宋昏,你看,艄公肯渡我了,我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渡我了。”他望向我,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对我说:“太好了亦迁,你终于渡过来了。”

顾以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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