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了

    几日前各家商店便已开始为情人节造势,巧克力、玫瑰纷纷身价百倍粉墨登场。早上上班经过花店,平时门可罗雀的花店突然精神焕发,早有顾客上门。

    亭玉心中百无聊赖,她觉着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将风扇开到最大呼呼啦啦转动,燥热却像驱不散的蚊,嗡嗡叮着,说不尽的烦闷。

    她终究还是抱着随波逐流式的期待,因着这节日的气氛。

    中午下班的时候朱梓睿却来了电话,问她,下班了?

    她道,是呀。她努力使自己像平常一般漫不经心地回答,语气终究还是带着微微怨怼。

     他却假装毫不知情继续问道:“可有吃饭?”

      今天这样的问候使她有点火大,她毫不掩饰地气恼道:“才下的班,哪里有空闲吃饭!”

      他却在电话那头微微笑出声来,似开玩笑道:“那要不要与我一同共进午餐呢?”

      闷热的气流紧紧裹着她,气恼升华成苦涩的气馁,她垂头丧气道:“谁要同你开玩笑呢?”

      这样的期待却不是没有,她已经过了十几岁天真烂漫的年纪,却也总不免要异想天开,幻想他某一天从千里之外跑到自己面前。可是甜蜜的幻想很快就会被自己冷静的理智掐断,即便他来了又能怎么样?她还是没有勇气,甚至连一个明确的关系都给不起。

      “我可并不是要同你开玩笑,”他开玩笑似的口吻中却透着一股笃定,“你走出店门,看看马路对面。”

      突然一颗心跳上了嗓子眼,她不可置信地挪着步子,不敢往玻璃橱窗外看,终于走出眼镜店的大门,强烈的阳光刺痛了眼睛,一眨眼,眼眶里便涌着一点辣辣的泪。再睁开眼,目光穿过车流不息的马路,便看见他在明亮的日光下静静立着,一只手拿着手机贴着耳朵,一只手环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玫瑰。他似是得意地看向她,眼睛里溢出了笑,笑意蔓延到脸上、身上。那样的静候,自然很容易地使她想到天荒地老。

      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慌乱,早上起得太晚,脸胡乱洗了一下,头发也乱梳一气,随便拿了件衣服便套上了……电话里他却开口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你等着,我走过来。”

      她这才恢复了现实的意识,向四周环顾一下警觉道:“不用不用,让我走过来,你站在那里就好了。你等我一下,我去店里拿一下太阳伞。”

      昨日她有意无意试探,他却密不透风,原来是早已谋划好,却让她白白胡思乱想了一夜。只是这样的浪漫,任是谁都会欢喜的,不由一阵红晕袭上她嫩白的脸。

      终于她走近,只差几步之遥,她压低嗓子对着他道:“你先不要走过来,在后面跟着我。”

      他愣了一下随即心领神会,跟着她走到僻静的所在。他双手捧着鲜花送到她环中,用一句很俗气的开场白对她道:“情人节快乐。”

      接过玫瑰,她盈盈地含着笑,红润的脸变得更加娇艳,他不由得便脱口而出:“真是人面玫瑰相映红。”一说出口便又觉得这话有些不妥,随即止住不语。她如同醉了一般沉浸在童话般的浪漫中,轻轻道:“嗯?”他笑道:“没什么。饿了吧?我们去吃饭。”

      她工作的眼镜店在市中心,要找一个符合节日气氛且要避人耳目的餐厅却不是太容易。避开市中心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满意的餐厅。

      吃饭也不过是叙些闲话,像往常一般还是他的话多些。他问她眼镜店的工作,并讲述他工作的情况。他道:“你知道我昨天怎么向我们领导请假的吗?”她笑一声“嗯”示意他讲下去。他接着道:“我同我们领导说,明天要去找媳妇,情人节不抓紧媳妇就被别人抢了。”

      他前段时间换岗,工作特别紧,每天加班却仍旧每天同她联系,想来请假费了不少口舌,她自然是感激且满足的。普天下的女子都是有着浪漫思想的幻想家,男子偶一为之的浪漫,总能令女子心醉不已。

    而今天这样的约会,于她而言却像足了偷情,欢喜之外杂夹着忐忑和恐惧,她突然心有旁骛地联想到她父亲肖翰文出现在他们面前会是怎样的场景。想着她父亲立在餐桌旁边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她竟没有了恐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报仇雪恨的快感,她决心要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就是要搅得天翻地覆方能称了她的心。不及往下想,她听见他唤她“亭玉”。

      她喜欢他的声音,那不是男子刚阳的嗓音。他曾经问她:“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声音很娘娘腔?”她开心的地道:“你怎么这么不自信呢?我的意思是很好听。”很好听,是棉花糖温柔的甜。

      她冲他笑着“嗯”了一声,他却已经从皮包里拿出了一个盒子。盒子正正方方,色调较大红色暗淡些。那暗红色却使她颓唐起来。一切不应该是这样水到渠成么?电影场景中不都是这样的步骤吗?可是她父亲的脸却浮现在眼前,那张愤怒而嫌恶的脸,怎么也挥不去。

      他父母育有三个女儿,她是第二个。时常邻居同她父亲夸赞:“你家这三个女儿,都生的花儿一般的模样。”她父亲不免要回家炫耀一番,一阵欢喜过后却总会当着她们母女四人恨道:“生的再好看也只是女儿,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看不起我。”她父母夫妻二人并不和睦,总是因为家中无子起争执。因着幼年时受继母的虐待,吃不饱且劳累过度,他父亲个头不大,打起人来却是异常凶狠。小时候每每她父母起了争端,她们三姐妹总是要躲在门外哭,而结果总是她父亲大打出手,她母亲悲痛哭泣。她母亲曾想过离家出走,却总因舍不得膝下三个女儿只得忍受。她父亲读书不多,却写得一手好字,因此也颇为自得。对于三姐妹的学习与生活,她父亲一向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自认为对的便让三个女儿去做,时常她们自知父亲所教有误,又不敢指出,只得违心遵从。她父亲从小便给她们灌输淑女之道,从不准许她们和别的孩子一起疯,对于男女授受不亲更是奉为金科玉律。迂腐的思想之外,她父亲有着猎犬一般的嗅觉与疯子一般的侦查癖好。三姐妹中她脾气最倔,时常与父亲抬杠,所以挨的打最多,然而每每不改。其实她心中却也是害怕她父亲的,只是气性略大些,且知道她父亲总不至于将她打死,所以常常敢顶嘴。

      三姐妹中数她最漂亮,上初中时她已亭亭玉立,班上不少男生对她心生好感,她情窦未开,且惧于父亲的威势对男生的追求纷纷不予理会,同男生的关系也只是止于偶尔交谈几句。那日轮到她和班上另外一个男生打扫教室,放学后两个人聊着天并排往校门口走,到校门口同那个男同学道了别,亭玉便往家走,突然他父亲不知从何处蹿到眼前,不由分说便给了她一个巴掌,她被打得头晕脑胀,再转过脸来却只见他父亲眼中满是鄙夷,她看见他父亲嫌恶的愤慨如洪流一般由全身汇聚于嘴角,汇聚成一句波澜壮阔的“不知羞耻”向她滚滚袭来,她看见他父亲愤然离去,他原先站立的地方空洞成空气。她对于父亲最深的恐惧与仇恨,便始于那一巴掌。那一巴掌在她白皙的柔嫩的脸上留下了醒目的五指红印,指印慢慢消失于脸颊,沉淀到心底,她是一生也忘不了那一巴掌了。

      她不合时宜地陷入了长久的回忆或者是沉思,他从她脸上流露的苦痛挣扎中读懂了她。“亭玉。”他注视着她郑重其事地唤她。

      她慌乱地回过神,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垂着眼,余光里看见他打开盒子,看见闪烁着紫色光芒的戒指。

      她恍若听见他叹息了一声,“我也知道你的顾虑,但是请你相信,我会一直等着你。”他低头轻轻地合上盒子,低垂的浓密睫毛浸染着失落的宽容,随后又抬起眼望着她。“我会为你珍藏着这一枚只属于你的戒指,总有一天,你会毫无顾虑地接受它。”

      她不发一语,他无微不至的体贴,令她感动而愧疚,痛苦而幸福。

“总有一天。”她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心底突然喷薄而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恨意。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哼,哪里会有那么一天!你只知道毫无条件的体贴,却不知道我更需要你的鼓励,你为什么不说带我走?为什么要尊重我的选择,把一切痛苦的抉择都推给我?她陷入了无以自拔的绝望深渊,这么一瞬间,她恨透了这个男人,就像她恨透了她的父亲一样。可是当她再看到他脸上那哀戚的神色之后,她立刻心软了,他千里迢迢赶过来,这就胜过了一切,为什么还要苛责他呢?同时她意识到自己不应将这短暂的相处时间浪费在赌气上,便立刻打起精神,做回了他眼中那个开朗的女子。

    下午还要上班,她打电话回店里说是吃饭时觉得有点中暑,需要去看医生。她父亲今天去了附近的县城做装修,至少下午无需顾虑。

      不能免俗的约会套路,看电影、逛街。她脸上一直流露着分明的幸福,仿佛全然不知即将要到来的离别。她的手被他宽大而温柔的手紧紧扣着,沁出了滚热的汗,她一刻也不想他放开。她努力想抓住这短暂时光中的每一个节点,以供她日后漫长而伤感的缅怀。

      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他凑过身来与她讲话,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吻了她。短暂的一吻之后,他看着她的眼,一双深情的眸子在暗色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她滚烫的脸垂了下去。他们第一次的吻,她相信他也会永远铭刻在心,因为它也是最后一次的吻。

      时光终究还是流失于他们紧紧相扣的缝隙,当夜晚即将来临她不得不归时,哀愁一扫所有的幸福,浓云在两个人脸上布满阴影。两个人相对而视,有千言万语,却都化于沉默。

      他本想第二天夜晚再回去,她却制止了他,执意让他今天就走。对于这意外的相见,她已经很满足,再这样到明天,她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她知道她身体里有一头雄狮在沉睡,它有着巨大的威力与破坏力,绝对不能将它唤醒。

      离别一步一步逼近,众目睽睽之下她终于无所顾忌地扑入他的胸怀,她终于嘤嘤而泣。他轻轻拍着她无助的背脊安慰道:“不要伤心,下一次我有时间再来看你。”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她绝望地想到这一点便禁不住嚎啕大哭。也只有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是多么的不舍,才意识到她对他的情是多么的深重。

      他上了火车又打来电话,一直不断地安慰她会有再相见的时候,她渐渐从不可抑制的悲伤中止住仿佛永不枯竭的眼泪。

    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全然没有留意到她怀里那一把玫瑰花上承接了许多她晶莹剔透的泪珠,噙着纯净泪珠的玫瑰,显得艳丽不可方物。她要很久之后才能确定,她梨花带雨的凄美面容恰似那含泪的玫瑰,定格成他心里她最后的样子。

      她恍若经历了人一生中不可避免的生老病死,疲乏无力。但是在到达家门之前,她已经清理了自己这半天里历经的所有的情绪。不符合她父亲标准的爱情里的离合悲欢一旦到了这个被封建思想顽固统治的家,就必须从脸上逃逸,缩回身体里暗藏的躯壳里,不留一丝破绽。

    回家之前她已经打电话问过在家过暑假的紫玉,确定父亲尚未到家。她小心地抱着玫瑰蹑手蹑脚上了楼,她母亲正在厨房里做菜,对此毫无察觉。

    一进房门,她妹妹看到她怀里的玫瑰,便立刻兴奋地问道:“这么多玫瑰,是谁送的呀?”

    在明了她心事的妹妹面前,她重温了最初的幸福感动,小声告诉她妹妹:“是他。”

    他早已是两姐妹之间的秘密。紫玉最初难以置信,随即激动而真诚地为她开心不已。

    两姐妹在楼上叽里咕噜许久,她母亲在楼下叫她们下来吃饭。

    她父亲今日在雇主家吃饭,要晚些时候才能到家。两人下楼时大姐夫肖志亮正带着他儿子小宇坐在饭桌旁。

    乖巧的小宇立刻笑着冲她们叫道:“二叔好、三叔好。”

    姨妈不是姨妈,是叔叔;外甥不是外甥,是侄子;姐妹不是姐妹,是兄弟——在这个家里,连称谓都要牢牢烙上她父亲专制的权威与无子的遗憾。

    肖志亮一边吃饭一边多嘴道:“二小姐,吃个饭也让人叫。”

    “是呀,谁都像你吃饭这么积极就好了。”她依旧不甘示弱地反击。

    她姐姐肖香玉在家具店上班,每日很晚下班,他姐夫便每日带着儿子在岳母家蹭饭,蹭饭便罢了,每次过来只是等着饭菜上桌,不帮忙做一点事情。她为此很看不起这姐夫,姐姐不在跟前,她必定不加掩饰地表示不满。

    她姐姐与姐夫是在上海打工时认识的。

    香玉那时也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少女。肖志亮在众多追求者中不算出众,却始终坚持不懈,且他同她算得上是老乡,因此算颇得肖香玉的青睐。但一开始,肖香玉并没有什么想要与他结婚的想法,甚至连恋爱都尚在考虑之中。

    那时候香玉与二妹一前一后远赴上海打工,进的是远房亲戚所在的工厂。他父亲本来只想要女儿们在身边工作,岳阳市却少有工资像样点的工作,只得由她们往大城市跑。他给她们莫大的恩赐,给她们充分的自由,因为他自信即便是千里之外,他不可动摇的威势也会如同她们的影子一般追随着她们,即便她们多么努力地不去想起,它却总会在某个时刻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们眼前。

    时尚的魅影一直在引诱她们偏离父亲保守的王国。她们拉发、烫发,把头发染成亚麻色、酒红色,她们打耳洞、修眉毛、画眼线、涂口红,她们脚踩细尖高跟,身着低胸短裙。她们在父亲的视线之外如饥似渴地享受着恬不知耻的快乐。然而到了回家过年的前夕,她们必须从头到脚将自己收拾一遍,变回她们父亲心目中对父亲俯首称臣、惟命是从的好女儿。

    她们的父亲时常打电话过来,电话里父亲的关心里是透彻的皇帝的权威:要衣着朴素,洁身自爱,不要与男子厮混,更不要找私自找对象。姐妹二人在电话另一头唯唯诺诺,努力压制心中对于这些耳熟能详的教导或者是威吓的厌烦。

    有一天肖香玉接到父亲的电话,开场白是父亲严肃的语调:“听说你最近和你们厂一个小伙子走得很近?”

    她父亲时不时给那远方亲戚打电话,向亲戚表达照应两个女儿的感激,实际上却是为了打探两人的近况。

    她解释道:“没有的事情,你听人胡说。”

    做父亲的表示暂时相信了她:“没有最好。他老家虽然和我们离得近,家里可是穷的揭不开锅。”

    她父亲还在下面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她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在父亲停顿的时候“嗯”一声表示一如既往的无条件的认同与服从。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对于父亲的警告很是反感。她最先逃离那个她父亲一手操纵的封建王国,在经济的独立过程中,她渐渐羽翼丰满,她觉得自己可以站在一个平等的高度与父亲对话,甚至与之抗衡,她可以摆脱那个家的控制,主宰自己今后的命运。然而她突然发现,即便相隔天涯,他疯子一样的父亲依旧可以把她牢牢地拽在手心里,她无处可逃。

    她并没有因为父亲的警告刻意避开肖志远的殷勤,相反,她重新审视了这个男子。他其貌不扬,一穷二白,在父亲眼中一无是处,却把她当作女皇,将她捧在手心,对她无微不至、无所不从,从未有一个男人如此温柔、如此顺从地待她。肖志亮所有的好都在她对父亲的反感中被无限放大,让她觉得她接下来要在那个家掀起的惊涛骇浪是为了所谓的爱情,而不是为了违背那个独裁者父亲的不可忤逆的威严。

    她再次回到岳阳市时,已经是一个未婚先孕、身怀六甲的少妇。

    几个月之前,她父亲对于她败坏家声的无耻行径大发雷霆,余怒久久不息。那一天,她父亲在电话那头愤怒地宣布与她断绝父女关系,用尽所有恶毒的字眼不停咒骂她,倘或她那时就在他身边,她毫不怀疑她会被震怒中的父亲一棒打死。她早已预料到了最严重的后果,她早已做好一切承受的准备,毫无疑问,这一次,父亲彻底败在了她的手里。潜藏在恐惧与羞愧情绪之后的复仇快感蓦地升腾,她听见心中胜利的旗帜在风中飒飒作响。

    虽说回到了岳阳市,家里自然是不能回去的,两人在离家较远的地方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所幸手头尚有存余,肖志亮进了一家工厂,用他微薄的工资支撑起一家的吃穿用度。

    她父母早已知道她回来的事情,一向软弱的母亲表示想接女儿回家养胎,立即触怒心头尚有隐痛与愤怒的父亲,两个人大吵了一架。做母亲的只得时不时偷偷地那些营养品给大女儿送过去,两个做妹妹的也常常偷偷跑过去给大姐解闷。

    香玉顺利地诞下一名男婴。升级为祖父的一家之主心里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这是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液的第一个男婴,无论是跟父姓还是母姓,都姓肖。于是他在心里打定主意,一改以往对于妻子与女儿们的偷偷摸摸行径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截了当地对妻子挑明了自己的用意:你去问他们,要是他肯上门,就一家子搬到家里来住,以前的事情我也不再追究。

    香玉间接听见父亲的让步,心里一动。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妥协便是证明她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谬误。

    她母亲见她不说话,继续往下道:”反正这孩子跟谁姓都姓肖。”

    她斩钉截铁地对母亲道:“我看还是不必了,没的给外人笑话,一辈子抬不起头。”

    做父亲的听见那被妻子柔和了许多的拒绝,感到从未有过的挫败。他一生机关算尽,却还是在女儿这里栽了大跟头,其实他一开始就知道,平时看似温顺的大女儿,骨子里有一股无人能及的狠劲。

    到底是虎毒不食子,接连挫败、封建顽固的一家之主渐渐原谅了背叛自己的女儿、接纳了那个新生儿。当他看到襁褓之中的孙儿圆瞪着的豹眼,看到那一双如同自己一般敏锐而闪烁着火样威力的眼时,他的内心汹涌澎湃。他为第一个孙儿取名为肖宇威。

    因为父母从早到晚为生计忙碌,宇威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祖父——准确说来是外祖父——家中,他的父母早在外祖父家附近重新租了房子。外祖父工作归来,只要一看见他,全身的疲惫就会为之一扫。外祖父喜欢抱着他一边亲他粉嫩的小脸,一边欢快地为他哼唱小曲。外祖父带他上街,为他买所有他喜爱的玩具,将他高高举起令他跨坐在双肩之上,在此之前从未有人获得过这样的殊荣。

    肖翰文一天一天见证着孙儿一天天的成长,孙子较同龄人更为挺拔的身姿与展露无遗的聪颖,令他无比骄傲,他从未如此惬意。可是,孙子姓肖,身上流着自己的血,却也算不得自己名正言顺的“孙子”,他日后守器承祧、光宗耀祖也是另一个肖家的事情。他感到心底比以往更深的空洞,这种空洞感随着他头上的白发愈加增多而愈加强烈。

    有了大女儿的前车之鉴,为了防止重蹈覆辙,他早已让亭玉回到了岳阳市。亭玉最初自然很不乐意,他先礼后兵费软硬兼施了一番周折,到底让她回了家。

    自从香玉拒绝父亲上门的让步,亭玉便大抵明白了自己日后的命运,她是决计逃不开她父亲,逃不开那个家的了。然而她又割舍不下朱梓睿,七夕那天朱梓睿从天而降,更让她打定主意不到最后时刻,便不能放手。

    亭玉相貌出众,早已芳名远播,上门做媒的络绎不绝,只是每每提出让对方上门入赘,一门热辣辣的亲事便就此冷场。亭玉对于这些亲事向来只是以看热闹的心态对待,然而内心却是忧虑不已,每每一场亲事告吹她便暗中欣喜不已。她还在绝望中苦苦期盼一丝可能。

    有一日一个媒婆欢天喜地上门,告诉她父亲,近处杨家一个儿子早已对亭玉倾慕不已,愿意上门入赘。亭玉是在下班后的晚餐上听见这个消息的,那时她正在吃鱼,突然鲜美的鱼变成了一块蜡,怎么咽也咽不下去。亭玉觉得自己就是砧板上的鱼,父亲就是拿着刀的刽子手,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他顺意,她无力挣扎。

    肖翰文对于朱梓睿的存在毫不知情,但他却看得出亭玉对于这门亲事的反感。他却并不着急,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二女儿平日里虽然脾气最大,心底却善良而温柔,他不能去激怒她,他只需要做一个柔软的父亲。

    亭玉早就预见到了这么一天。当天晚上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内心痛苦不已。第二天她已经痛下决心要与朱梓睿分手。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次,痛楚如海潮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她,她强忍着泪水拨通了他的电话,压制着哭腔对他道:“我们就这样吧,你不必等我了。”

    几天后她收到朱梓睿寄过来的包裹,暗红色的戒指盒里有一张纸条,上面他俊逸的字体写着:等不到把它亲手戴到你手指上了,但它只属于你,永远只属于你。

    她握着戒指如行尸走肉般游荡至七夕那天与朱梓睿去过的小公园,秋日午后的阳光有些疏淡,将她单薄的身影夸张地拉得老长。戒指深深地嵌进肉里边,她木偶一般坐在朱梓睿坐过的石凳上。一阵风过,几片干枯的黄叶应声落在石桌上,泪水又一次决堤,她终于伏着石桌放声痛哭。周围过往行人纷纷投过来异样的目光,她全然无心理会。她一边哭一边口齿不清地喊着“梓睿,梓睿,梓睿……”并不全是呼唤他,也在呼唤背离她渐行渐远的幸福。

    紫玉国庆放假回家正好赶上二姐亭玉订婚。在那之前她没有见过二姐夫,只是听说他是家里第二个儿子,他对亭玉一见倾心,为了亭玉,他自愿上门入赘,他让父母找人上门说媒。紫玉在订婚宴上看到他与姐姐站在一起,她听见众人称赞她姐姐姐夫恰似一对璧人。

    无论是从主观上还是客观上来说,紫玉知道亭玉的牺牲里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她,一向软弱的、以父亲为天的她,看着父亲喜气盈腮的脸,突然心生一阵愤怒与厌恶。

    紫玉出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季。

    她出生时所显现的性别,吹灭了父亲心中仅存的一点微弱的希望,令这个惨淡的家庭雪上加霜,同时也不自觉地选择了自己尚在娘胎中时父母为她安排的命运。计划生育查得紧,家中经济又拮据,按照父母与亲戚的商议,她出生一个多月的时候,被送往膝下无儿的亲戚家中做女儿。

    那是一个适宜出行的黄道吉日,人们一早推开门,银装素裹的大地便扑入眼帘。鹅毛一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寒冬的肃杀已然不见,取而代之是一片热热闹闹舞会。

    米、婴儿的旧衣服早已准备妥当,做母亲的正在喂给她苦命的女儿最后的母乳,丈夫催促着她赶快起身。婴儿穿了厚重的衣物,又被一床小棉絮紧紧裹住,当她被安放到垫满衣物的箩筐时,已经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开始饱餐之后的酣眠。箩筐中的熟睡的婴儿,半阖着的嘴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她如同两个姐姐一般肤如凝脂,淡淡的柳叶眉想必不出几个月便会变浓、变黑,她长大了必定是一个美人儿。

    “走吧!”做丈夫的毅然催促道。

    做母亲的一头挑着米一头挑着襁褓中的幼女往亲戚家赶。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冰天雪地里洒着热泪。每走一步路,她的心便要被刀狠狠割一下。突然一个踉跄,她险些跌倒,待她稳住,箩筐里传来女儿凌厉的哭声,显然女儿受到了惊吓。她连忙放下担子,揭开盖在箩筐上的斗笠与毛毯,抱起惊魂未定的女儿。万籁俱寂的下雪天,婴儿的清脆的哭声响彻天地。做母亲将脸贴着女儿被冻得紫红的脸,心下一阵悲戚,她柔声安慰道:“噢,噢,噢,不哭不哭啊……”说这些话时,她空洞的眼望向苍茫的大地,像是木然地自言自语。她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里,思绪陷入长时间的空洞,突然,她下定决心道:“我们不走了,我们这就回家去!”被母亲抱着摇晃了一阵的女婴渐渐停止了哭泣,随后又安然睡去。做母亲的将女儿轻轻放回篓筐,毅然决然调转了头,朝家的方向走去。

    做父亲的在家中失魂落魄、坐立不安。听见屋外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他急忙打开房门,看见他妻子在飘舞的雪花中走来,他匆匆走过去相迎。妻子看见了他,对着他神情复杂地一笑。

    妻子肩上的担子明显依旧是沉重的,他略带疑惑急切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来了,再也不走了。”妻子放下担子,一边说一边去箩筐里抱起女儿,“你看她这小脸。”

    肖翰文就着妻子的臂弯看过去,看见女儿白玉般纯净的脸透着触目的紫,恰似一块天然的紫玉,不觉柔情与怜爱油然而生,他长长叹息一声,说道:“就叫她紫玉吧。紫玉,爸妈再不让你走了。”

    紫玉最终没能成为弃儿。

    五口之家常常入不敷出,做父亲的每天要外出找活,做母亲的每天早出晚归在菜市场卖菜,紫玉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得到了父母更多的怜爱,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父母总是先留给她,而家中的大部分家务也都由两个姐姐承担,紫玉是一家人里最清闲的一个。

    父亲脾气暴戾,从小紫玉常常躲在暗处看两个姐姐因为顶撞父亲而招致毒打,她恐惧的眼指引着她的性格向柔弱的方向行走,她乖巧温驯,从不违抗父亲,她几乎没有挨过父亲的打。

    趁着父亲外出工作,两个姐姐时常带着她与邻家的小孩子厮混。她身上并不缺乏儿童爱玩的天性,她同姐姐一起与那些父亲眼中没有出息的坏孩子忘情嬉闹。然而一到父亲可能回家的点,她便表现出超出年龄的成熟与清醒,她提醒沉浸在欢快游戏的中的两个姐姐,与两个姐姐毫不拖泥带水地远离那片游乐场。通常父亲工作完回到家,她已经和姐姐乖巧地趴在桌子上认真地写作业。

      紫玉上小学二年级时,稀里糊涂得了班上的第一名,消息是她父亲在领通知书之前从班主任那里打听到的。父亲在家里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自豪的脸上舒展着平时不太多见的满意的笑。父亲从不对她们三姐妹开玩笑,可是紫玉还是难以置信,到了领通知书那天,她才确定那是真的。从此父亲为她设定了一个规矩:“以后要是没有拿到前三名,就自己退学。”她毫不怀疑父亲执行这条规矩的严肃性。此后她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学习,但那不仅仅是为了应对父亲的一向严苛的标准,更是为了令父亲满意。她是三姐妹中最崇拜、最爱自己父亲的女儿。

      从拿到那张奖状一直到高中,紫玉如他父亲所期望的一直在班上甚至年纪名列前茅。然而,高考她却考得一塌糊涂,她把父亲的期望看得太重,她太紧张,原本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考上一所重点大学,但结果却只能上一所二流大学。这一次,父亲没有责备她,相反,他安慰她,对她表现出异常的宽容。

      紫玉收到了大学的通知书,大学在同省的张家界市。那一天,父亲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庆祝家中诞生了第一个大学生。一阵高兴之后,他有些失落地嘟囔着张家界市离家太远,埋怨女儿填志愿时不把岳阳市的那所大学填在最前面。碰到父亲这样不带一丝戾气的孩子气时,紫玉便如同往常一般抱着父亲的胳膊和他撒娇:“哎哟,哪里远了好不好?五一、十一放假我都完全都可以回家嘛。我要是就在家门口念大学,每个星期都回家,那不就是和念中学一样么?那样多没有意思呀。”紫玉从出生到念大学之前,从来没有踏出过岳阳市一步,她一直活在父亲为她修筑的严密城堡里,她之前所填报的大学志愿没有一个越出本省的界限。

    紫玉要去念大学了,她对于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期待,但她同时也是一个恋家的孩子,她从未出过这么远的远门,她对于自己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家恋恋不舍。新生报到是父亲陪着她一起去的,做父亲的也不放心小女儿一个人外出。她第一次如愿以偿坐上了传说中的火车,她兴奋地看着车窗外迅速扑来而又即刻失之千里的景色,她好奇地打量着火车上形形色色的旅客,在她眼前展现的新奇的世界慢慢消除了她离家时的黯然神伤。

      紫玉并不喜欢自己所选的专业,那些专业知识比高中的教学内容还要枯燥乏味,但是她不能辜负父亲的付出与鞭策,她必须一如既往地勤勉地学习。上课时她专心听讲,认真做笔记,下课后一丝不苟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她一如既往地做着她的好学生。期末考试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行色匆匆早出晚归,一天到晚泡在图书馆,看书看得头晕脑胀。她年年都拿一等奖学金,被同学扣上“学霸”的帽子,可是天知道她有多么讨厌那个称号,多么讨厌别人在她在啃书本的时候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将她上下打量,她压制着自己心底随时要奔腾的怒火,尽量避免与他人发生冲突。

      当然,她努力学习的背后也包含着不可免俗的功利心——她需要那笔与勤奋对等的奖学金。虽说两个姐姐都已经工作,但家中经济依然紧张。紫玉有一次听到两个姐姐开玩笑似的感叹自己没机会念大学,而她念大学却要花费家里许多钱,她立刻明白纵然两个姐姐真心疼爱自己,真心为自己高兴,同时她们心里也感到心理的不平衡。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尽量少花家里的钱,毕业后一定要向父母偿还她在她大学期间向家里伸手要来的每一分钱。她向父亲表露了她这个伟大的决心,父亲对此不置可否,偶尔她向父亲要钱,父亲便对她开玩笑道:“你现在总共欠我多少钱了?准备什么时候还呢?”她有一个记账本,详细地记录了大学期间从父母手里接收的每一笔钱,甚至不厌其烦地记录了它们的每一个去向。等到她大四毕业,她汇总了所有的欠款:一共是31650元。对于大学四年的学杂费与生活费而言,那是一笔很小的花费,那得益于她一年一度的奖学金、她偶尔的兼职所得以及她在衣食住用上对于自己的苛刻。

      大学前她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了念书上面,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经营友谊。上了大学,她才发现自己除开与父母和两个姐姐之间深厚的情感,她的友谊之地几乎是一片荒芜,她开始试着用真诚的赞美为那荒瘠之地除草、播种、施肥并浇灌。她给身边的人以诚心的赞美,却往往言过其实。那溢美之辞令人觉得华而不实,让人觉得只是纯粹的讨好与恭维。她与班上任意一个女生拉手并微笑着亲密地讲话,但那样的熟络一转身便能消归于零。

      好在同一个寝室里她有几个交好的同伴,她同她们一起吃饭、上课、逛街。

    室友整理衣箱,紫玉走过去一边示范一边对室友道:“我爸爸说,把衣服卷起来放箱子里更节省空间,而且衣服也不容易皱。”室友餐餐只吃自己爱吃的菜,紫玉对她道:“我爸爸说,不能老是只吃那一个菜,那样很没有营养,对身体不好。”过马路时她全然不顾交通规则,带着一群人横冲直撞,她对她们道:“我爸爸说,过马路不要怕,人家是不敢撞你的,只要快点走就好了。”她们去市场买衣服,紫玉是砍价的好手,她得意地告诉她们:“我爸爸说,买东西讲价钱也是要看人的,人要是心好面也会善,看到面善的人就可以和他讨价还价。”她穿皮质长靴,去市场买来鞋刷与鞋油给自己擦鞋。只要不是面临考证或期末考试,她很不介意浪费时间为朋友擦鞋。用干抹布将鞋子上的灰尘擦净,上油,刷匀,再用干抹布左右来回迅速地摩擦,一系列动作流畅而麻利,惹得室友笑着调侃她是专业擦鞋户。她也笑道:“因为在家里的时候我爸爸经常让我给他擦鞋呀,都是我爸爸训练出来的。我爸爸也说我擦得好呢。”父亲对于她后天无所不至的塑造,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展露无遗。

    交往更深一些的时候,她给她的朋友们讲述她父亲的种种封建、顽固与暴戾,她的叙述不带一丝感情色彩,仿佛说着某本古代轶事小说中的、与她毫不相干的故事。现代社会的封建家长——朋友们为她的父亲下了这样的定义,她们对于她的父亲表示无法理解。当她讲到两个姐姐的婚姻,她们便明白以她懦弱的性格,她只能听任父亲的摆布,只能成为封建残余的牺牲品——她们站在评价文学作品中的悲剧的角度预见她以后的命运。感叹之后她们给予她无私的鼓励,鼓励她不能向封建家长屈服,要争取自己的幸福。那是如同隔靴擦痒的鼓励,她对她们勉强地微笑,表示她们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她真的做不到,但是却感激她们。

    “反正我又没有喜欢的人,以后也不会有。” 她毫无恶意地欺骗她们。这是她逃离那个符咒的唯一方法。

    “你没有喜欢的人?”她们挑着眉坏笑打趣她,“那人家何一鸣算什么?”

    听到这种玩笑紫玉总是会禁不住害羞,她红着脸辩解:“哪有的事情,你们不要乱说好不好?”

    “你还说没有,那脸红是什么意思?”

    “哎呀,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啦。”

    “哦,只是普通朋友,人家对你这么好。”

    “他对每个人都很好不是吗?”

      “他人自然是好得没话说,可是和你比起来,他对我们可一点都不好。”

      几个年轻烂漫的女孩子做着可有可无的争辩,之前沉重的话题不知怎么的就拐到何一鸣那里。

      何一鸣是她们同一班的同学,紫玉曾和他在学生会共过事。那时候紫玉在学生会办公室做干事,而何一鸣是学生会主席,两个人在工作上有很多接触,久而久之两个人熟络起来。何一鸣是一个出色的领导者,在学生会里有着良好的威信。他严于律己,每天六点准时起床,迅速地洗漱之后便跑至田径场开始一天的英语晨读。在学习上他也是一丝不苟,他的专业成绩总是与紫玉不相上下。课余时间他还不断地做兼职,大学期间他几乎没有花过家里一分钱。任何认识他的人都很难想象一个人的精力可以如此充沛。在生活中,他是一个随和的人,他待人真诚、乐于助人,班上的同学无不对他交口称赞。

    紫玉偶尔去田径场晨跑总会看见他。他立在主席台旁边的梯子上晨读,他朗读的声音永远是高昂的,极富激情的,那声音追随紫玉飘散至田径场的每一个角落。

    学校每一年都会从学生中选拔教官训练新生,何一鸣大二时被选拔为教官,她看见他一身军装,英挺、器宇轩昂,眼神坚毅,不怒而威,周身闪烁着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光芒。

    他看见了她,褪下他神圣的光环,微笑着快步走向她。“咦,紫玉。”他也像那些女生那样叫她。他一向认为名字里头包含了颜色、“玉”之类的词便俗不可耐,可是这在紫玉这里就不是这样的,“紫玉”这个名字恰恰与她姣好的面容与袅娜的身姿相得益彰,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时是轻快的字眼,是冰紫色的玉佩轻轻撞击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叮叮声。

    紫玉早就看见了他,听见他招呼她才直直望向他,双眼皮又深又宽的桃花眼含着笑,眯成月牙儿,鲜润饱满的卧蚕也跟着弯起来。

    他们常常在这样的不期而遇之后一起在校园里漫步,这样的漫步大多发生在午后,在两个人一致的步调里,在两个人的侃侃而谈里,晚霞从明丽归于虚无,远山吞没昏黄的太阳,夜色一点一点变浓。

    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几近透明的薄纸,谁也不曾动手将它捅破。在何一鸣,他知道紫玉的羞涩,明了她的家庭;在紫玉,她决计不敢违背父亲的禁令,她时时铭刻自己对于父亲的承诺,大学期间只会用功念书,而大学之后,父亲尚未明说,但是她却从两个姐姐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归宿:找个岳阳人结婚生子。

    大三下学期的最后一个月,全班统一至长沙实习。实习的单位在长沙偏远的郊外,没有一点省会城市应有的繁华热闹的影子,班上同学的周末都过得很乏味。那时候长沙橘子洲头每周六晚放烟花,班上许多同学纷纷慕名而去。

    紫玉在这个时候第一次收到何一鸣的主动邀约,她欣喜之外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想要逃离。何一鸣仿佛早就预见到了紫玉的顾虑,马上告诉她班上很多同学都一起去。紫玉没有了推脱的借口,同意了他的邀请。

    第二个周末他又向紫玉发出了邀请,他已经安排好一整天的行程,先去海底世界,他深信紫玉会喜欢那些多姿多彩的鱼,从海底世界出来,可以去看一场电影。紫玉却说她要同寝室的朋友一起去市中心逛街买衣服。挫败之后他毫不气馁,表示可以和她们一起去。

    紫玉吞吞吐吐和那几个朋友说何一鸣会跟她们一起去市中心,她们立即猜到肯定是何一鸣又向他发出了邀请,于是一个个坏笑着说不能去当电灯泡,不然会被人嫌弃的。紫玉又撇清他们的关系道:“哪有的事情,都是一个班上的同学。”

    第二天女生们早早地洗漱到宿舍楼下等何一鸣,一寝室的蔡汀芷凑过去对紫玉耳语:“你说何一鸣跑下来看到我们这仗势会不会被吓到?”昨天蔡汀芷同同桌说她们要去市中心逛街,同桌表示正好也要去,如此一传二,二传三,队伍由之前的四个人扩展到十来人。

    紫玉轻声笑道:“恐怕会。”

    蔡汀芷八卦的兴致又上了头:“阿弥陀佛,都怪我一时嘴巴不严,没能给你们创造二人世界就罢了,还拖来这么一大串明晃晃的电灯泡。”

    紫玉早在蔡汀芷手臂上捏了一把,然后何一鸣跑着过来,笑着对女生们抱歉。

    何一鸣是男生队里的好兄弟,同时也是女生队里的好姐妹,因此女孩子们一家店一家店试衣服也并没有觉得他夹杂在其间有什么不妥。女生们去试衣间,便将身上的包包扔给何一鸣,他在一边等着,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倒叫紫玉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

    到了中午的时候,其他寝室的几个女生纷纷去找以前的同学,总算只剩下紫玉和寝室的其他三个女生,午餐何一鸣执意付了钱。吃过午餐又继续逛服装店,天很快就黑了下来,何一鸣在高中同学租的地方借宿,租房附近有他熟识的旅店老板,他为她们订了有空调房的双人间,又抢着先付了钱。

    四个女生逛了一天累得够呛,一个个匆匆洗漱爬到了床上。紫玉与蔡汀芷玩得最好,她们二人一床,另外一床是游芳叶与王玲玉。蔡汀芷一躺在床上闲下来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她对其它两个女生道:“哎呀,这何一鸣真是好人呀,又体贴又大方,紫玉你要是能和他在一起呀,那真是天大的福气。”

    游芳叶与王玲玉附和道:“那可不是,班上再也找不出更好的了。”

    紫玉笑着恼道:“哎呀你们这些人!阿芷你真是的,真是个八卦婆!人家这么好,你怎么不和他在一块?”

    蔡汀芷故作惋惜道:“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眼里只有你,我想也不能够有。”

    紫玉道:“哎呀真是的,又来瞎说了,你听见谁说过他喜欢我了?”

    蔡汀芷道:“你当我们是瞎子呀,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来好不好?”

    紫玉只得弃械投降:“好吧我说不过你,不和你说了。”

    蔡汀芷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不容易关起来,见紫玉不再搭理她也毫不觉得扫兴,转向游芳叶与王玲玉继续之前的话题:“这何一鸣好是好,只是女生缘也太好了,虽说他只是把别的女生当好朋友,可是紫玉这么敏感的人,那不是天天要吃醋哭死去?”

    游芳叶立刻接过话头道:“那紫玉肯定天天要在家里听闺怨歌曲,蒙在被子里面哭个不停了。”

    紫玉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很无奈地对她们道:“你们这些人呀!”

    在外人看来,紫玉是一个快乐而明媚的女子,可是实际上,她天生多愁善感。她曾经因为与寝室的一个女生形同陌路而苦恼不已,最后她在零点给那个女生发了一条很长的短信,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招人讨厌,她真诚地恳请那个女生讲出讨厌她的原因。发完短信不见回复,紫玉将自己捂在被子里面啜泣。室们友听见她压低声音的哭泣,也不去安慰她,她们早就习惯了紫玉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而自寻烦恼。还有一个夜晚紫玉坐在床上失声痛哭,全身颤抖着,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哭出来一般。第二天她的室友们才知道原来是为了班上一个与她平素交好的朋友突然对她很冷淡。

    紫玉喜欢听歌,听的都是缠绵悱恻的悲情歌曲。那些哀怨的歌曲一旦从紫玉那里传出来,寝室的女生们就会直呼受不了。游芳叶常常对紫玉道:“紫玉,可不可以不要老是听这些闺怨歌曲?”蔡汀芷则故意用一种极富感情的语调评价这些歌:“真真是令听者伤心、闻着堕泪!”

    紫玉曾经向室友吐露过自己的择偶标准:成熟稳重、有上进心与事业心。她的室友们后来将这一点与她性格中的敏感多愁联系在一起,有声有色地构想了她以后的婚姻生活:紫玉在家中做好一桌爱心晚餐,怎奈丈夫在外应酬深夜不归,紫玉枯坐于桌旁,汤冷菜凉,于是哀怨歌声起,紫玉遂倒于泪泊之中……

    紫玉听见这半古文半白话极富画面感的构想,笑着骂了她们一声并替自己辩解:“我才不会这样子呢”。

      室友们立刻一致反击:“平常为了那些小事情都要哭个不停,更不要说以后谈恋爱结婚什么的了。”

      一个月的实习结束后开始放暑假,紫玉如往常一般回到了岳阳,在一家培训机构做老师。

    紫玉两个月的暑假,每天早早下课为家人做晚饭,日子过得很充实。父亲在外面做装修,母亲在菜市场买菜,两个姐姐做销售,大姐夫在附近的一家工厂打工,二姐夫做协警,因此在晚饭之前一般只有紫玉和“侄子”小宇在家。小宇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紫玉很喜欢他,经常给他买玩具,并耐心教他写字,为他讲故事。

    晚饭一大家子团团而坐,紫玉和他父亲一般喜欢这种热闹的气氛。然而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背后隐藏着香玉与亭玉婚姻的不圆满。

    婚后肖志亮充分暴露了自己好吃懒做、自私自利的本性,他对香玉不复温柔体贴、不再言听计从,每天一下班回到家他便窝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着香玉回家做饭。第一道菜端上桌他便开始狼吞虎咽,自己爱吃的菜常常吃个精光,全然不顾妻儿尚未动筷。香玉不能回家做饭,他便带着儿子去岳母家等着饭菜上桌。

    亭玉与杨宁渊新婚燕尔,相处倒也融洽。杨宁渊是一个乐观而温顺的男子,对于妻子的大脾气,他总是以自嘲的方式化解。他上门入赘,单位上的人常常在背后加以嘲弄,他表面上没事人一样,其实心底还是颇有芥蒂,为此亭玉总觉得亏欠了他,总是尽量控制自己的脾气。然而亭玉很不满意他的安于现状与不思进取,他在公安局做协警,每个月的薪水不过一千多,他却甘之如饴,成家之后也丝毫没有想换个工作或者去做点生意的意思。亭玉耐着性子提醒他养家的艰辛与不易,他却依旧留恋那份清闲的工作,对未来不去做过多的思考。

    吃饭时父亲偶尔对紫玉道:“等满儿在附近找个人嫁了,家里吃放就更热闹了。”满儿是最小的儿子的意思,紫玉被父亲称为满儿。

    紫玉笑着对父亲撒娇:“哎哟,怎么吃饭又要讲人家,人家不好意思啦。”

    父亲道:“女儿家还不是迟早要嫁出去。你要是和你两个姐姐一样就嫁到家门口,等我老了想去哪个女儿家坐坐,走几步就可以到了。那样我这一辈子也就算得上有福气了。”

    紫玉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父亲拉家常也不忘给她温柔的禁令。

    何一鸣在长沙找了实习的工作,他经常找紫玉聊天,有一次甚至还提出想去她家里,拜访一下她的父亲。紫玉一听不禁打了个寒战,立刻说那样恐怕不好,她父亲肯定会多心。何一鸣满怀信心地说他会和她父亲好好交流,说不定两个人可以成为好朋友。紫玉却能想象得到她父亲一定会将这个不速之客扫地出门,并认定她在学校不务正业。一个来自外省的、可能抢走他女儿的强盗,他怎么会让这样的危险人物上门甚至与之和睦相处?“你不了解我爸爸。”紫玉结束了这个话题不再理会他。

    何一鸣正在试图捅破他们之间的薄纸,紫玉意识到那危险的存在,她开始逃避他。自然不是厌烦他的主动,只是她对于自己不能自主的东西总是保持着听天由命甚至逃避的态度,她确信自己一辈子也逃不开父亲的手掌心,一辈子也离不了岳阳。有时候,她努力想激起内心对于父亲的恨意,激发自己的反抗,可是父亲的好,却总会浮现在脑海里:她拿着读书以来第一张奖状回家时父亲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随后他欢快地跑到市场买了她最爱吃的鱼,并亲自下厨;她看见她父亲穿着脱胶张口的破败皮鞋,从残雪中一步一步地走近,带回她们三姐妹期待已久的红色小皮鞋;她看见她瘦小的父亲背着她巨大的行囊为她送行,迈着她需要小跑才能赶上的脚步……

    “就让何一鸣去岳阳发展嘛,那样你爸还会有什么意见?”室友们异想天开对她道。

    何一鸣积极上进,有着远大的抱负,那一直是令紫玉欣赏的地方。岳阳这样的浅水自然引不来他这条大金龙,他必定没有这么大的牺牲精神;然而他若真的为了紫玉选择去岳阳,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那样紫玉也会从心底看轻他。

    此后,何一鸣明显感到紫玉开始躲着他,他在网上找她聊天,她通常过许久才会回复,且总是兴致不高。他后悔自己的唐突,尽量控制自己不要频繁地去找她。他开始时不时找蔡汀芷聊天,而蔡汀芷也颇善解人意,总是主动将话题引到紫玉身上去。

    蔡汀芷添了新的话头,总是当着紫玉对室友们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何一鸣居然又来找我聊天。不过这点小心思休想瞒得过我,还不是想打探紫玉的消息?不得不说我这人实在是太善良了,每次不等他铺垫又铺垫就直接告诉她紫玉在做什么,最近做了什么……”

    紫玉听她絮絮叨叨许久只是笑笑,也不予争辩。

    大四第二学期没有课,许多同学过完年直接去大城市找工作,紫玉自然也很想去大城市开开眼界。蔡汀芷在深圳找了一份工作,时常鼓动紫玉一同在深圳找工作。

    “可是,我爸爸肯定不答应呀。”紫玉又期待又忧惧。

    蔡汀芷对于她的畏手畏脚恨铁不成钢,她耐心地说服紫玉:“你都这么大了,也该有自己的想法和活法。听你爸爸的没错,但也要分清楚是非对错,难道你爸爸让你去杀人你也听?”

    紫玉打断她,那我爸爸肯定不会那样子。

    蔡汀芷又好气又好笑,继续道:“就算你来深圳,难道你爸还能真的打断你的腿?”

    紫玉到底被说服了,怀着复杂的心情偷偷买了一张去深圳的火车票。那几日她心怀鬼胎,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一直不敢直视自己的父亲。她绞尽脑汁,想着应该在怎样的情况下向父亲宣告这个消息。父亲得知消息后的震惊与愤怒,她却不敢想象。

    终于在出行的前两天,内心几经挣扎之后她向父亲说出了自己去深圳的计划。那时一家人刚吃完晚饭坐在电视机前,她装作很轻松地向父亲笑道:“爸爸,我和你说个事情。“

    做父亲的那天心情很不错,笑着回应她:“满儿有什么好事情?“

    她依旧挤出轻松的笑,“我们同学都去深圳找工作了,我也想去那边,我买了去那边的票。“说到最后,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壮士解腕的勇气,她毫不畏惧地直视自己的父亲,等待他的反应。

    她看见做父亲的一听完,眉毛刷的地竖了起来,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轰隆”一声,她苦心孤诣积攒的所有勇气瞬间土崩瓦解。

    结果自然是功亏一篑。但是做父亲的并没有大怒,只是用一贯怀柔政策告诉自己的小女儿大城市如何险恶,呆在家中不仅安全,而且能永葆一家天伦之乐。他甚至用一种悲伤的神情责备女儿不体贴父亲的良苦用心,做女儿的平复了之前胆战心惊的心情,转而自责起来。

    肖翰文太了解自己的“满儿”,她生性善良且最软弱,对于她偶尔的“叛逆”,他只需给她一点恐吓继之以柔声的劝诫。她是他放飞到千里之外的一只风筝,他将线轱辘牢牢抓在手里,或放松或收紧,他运用自如地掌控着她。

    她到底没能去成大城市,经由家中一名堂叔的介绍,进了岳阳一家国企做文员。

    毕业论文答辩她请假一个月回学校,闲暇时一群女孩子依旧去田径场散步。朋友们对于她的处境表示同情,控诉她父亲的顽固专制与暴戾。这时她反而替他父亲辩解起来:“我爸爸其实只是有点固执,除了这一点,他是一个很好的爸爸,他一直努力挣钱养家,平时对我们也很好。“

    她自然贪慕远方的风景,对于父亲的掌控心存怨怼,但是她从小在父亲羽翼的呵护下长大,对于这样的牵绊,她更多的反而是甘之如饴。

    他是一名装修工,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勤劳节俭的优良品质,对家庭尽职尽责;而日常生活中,只要女儿们不触犯他的金科玉律,他完全称得上是一名温和的甚至是可爱的父亲。

    紫玉在外地求学,常常会收到父亲半文邹邹半口语化的短信。

    “满儿,天已转凉,记得添衣,家中一切都好,不要挂念。”

    “今日端午,满儿又不回家,父亲心中非常挂念。”

    “满儿,爸爸此次去长沙做事,不到半月挣了3580元哟,替你爸爸高兴吧。”

    紫玉收到这些短信,总是十分高兴,然后像哄孩子一样回复父亲的短信,表达对于父亲的和家中的挂念,称赞父亲的能干。

    那时肖翰文正跟着装修施工团队在千里之外的东北。那是肖翰文第一次出那么远的门。他给紫玉打电话,讲述工友们的慷慨,讲述东北人的热情大方,讲述工作之余的所见所闻。异域的经历给他的视听带来了很大的冲击,甚至在渐渐改变着他以往的观念与看法,紫玉明显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于是她试探着父亲是否允许她去深圳工作。父亲的口气显然松动了许多:“家里又没有人在那边,也没个照应。”“我们班上好的同学都在那边工作呢,这个完全不用担心。”见父亲没有表示反对,她又大着胆子撒娇道:“你们又嫌弃我一个大学生在家里做文员工资太低,去那边工作好歹也能多赚点钱,我还欠你这么多钱,这么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还得请呢?”“你想去就去吧,出去见见世面也好,”父亲终于发话了,“不过事先讲好了,明年就得回来,也不许在外面找对象。”

    东北之行无疑给肖翰文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但同时他也在心中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紫玉是关在笼子里的温顺小鸟,她的唯一渴望不过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打心底眷恋这个囚笼似的温暖的家,满足了多年的夙愿,在外面飞累了,她便会乖乖地回来。

    肖翰文从东北回来的时候,带着特产回到了老家。

    老远他便看见葡萄藤树荫里的父亲,他躺在那张老旧的凉床里,近八十岁的人,也是老旧老旧的。阳光透过枝叶的间隙,零零落落洒在他身上,他显得安静而祥和。

    肖翰文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正当壮年的父亲劳作之余便会躺在那张凉床里,一边喝着自家炮制的茶叶,一边为儿女们讲书上的故事。他一直记得那个白牡丹化作香玉与黄姓书生成婚的故事,一看到刚出生的肤如凝脂的大女儿,他便鬼使神差般为其取名为香玉。父亲是村里的能工巧匠,石雕、木雕、砖雕无一不活灵活现,他立志以后要传承父亲的技艺。

    然而没有以后,很快母亲没了,那个女人来了,同父异母的弟妹也跟着来了。他吃不饱穿不暖,常常被毒打,他被迫辍学,被迫干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繁重的体力活。他第一次见识到人性的恶毒,开始饱尝人生的辛酸苦痛,然而这一切他都可以忍受,最令他绝望的,莫过于父亲对于他所遭受的苦痛的漠视,那个无情无义的懦夫,竟是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父亲。在痛苦与绝望的煎熬中他咬牙切齿,发誓以后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儿女遭受到哪怕一点儿伤害。

    “哎哟,是翰文来了啊。”她端着喂鸡的铝碗出来看见了他,将他从回忆的深渊里拉了出来。她也老了,不再是当年他恨之入骨的悍妇,笑起来甚至给人一种慈祥的错觉。

    父亲醒了,显然对于他的不期而至感到非常高兴,亲热地与他谈论家中的农事。一直以来,父子俩绝口不提遥远的过去,但过去却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可是那个午后,他们都遗忘了过去,忘了愧疚与怨恨。父亲留他吃午饭,他一改常态爽快答应了。

    午饭十分丰盛,她甚至热心地招呼他吃菜,并不断为父亲夹菜,父亲眼中满是笑意。他陷入了一阵恍惚,对于她,他永远无法释怀,永远无法做到以德报怨,然而她同时却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究竟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么多年他为三个女儿做的一切,他的良苦用心,却只换来她们的不理解甚至是忤逆,难道一直是自己错了吗?

    毕业答辩后紫玉辞去了家中的工作,随着室友一同到了深圳,很快她便找到了一份做外贸的工作。何一鸣去了上海的一家公司,偶尔还会同她联系。她初尝自由,但是却从不抱过分的幻想,注定得不到的东西,她永远不会去争取。

    到毕业的时候紫玉又请假两周回学校,这时候她终于收到何一鸣的告白:“紫玉,我思考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对你说出这句’我喜欢你’,我明白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应该奋斗的年纪沉溺于个人的情爱,可是我想,如果到最后我真的成功了,却不知道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谁,那样更是得不偿失……”

    她在暗夜中无声饮泣,她早就预料到了这样一次表白,她也早已做好了拒绝的准备,可是到头来终究不免绝望。她知道他在等待她的回复,她最终给他的回复,可以应用到任何一次不符合她父亲标准的告白:“对不起,你是知道我爸爸的,我做不了主。”

    毕业后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了学校,紫玉最后一个离开寝室。烈日当空,她独自一人拖着行囊走过六月的校园,心中无比凄凉。道旁斜坡上的栀子花早已过了全盛的花期,只剩下几朵零零落落的花,苍翠的叶子紧紧挨挨挤了一地。她向来不喜欢栀子花,因为讨厌那浓烈至使人晕眩的香,但是今天,她却不由自主地将其与“离别”联系在了一起,她在香樟树浓荫下的栀子花旁呆立着,全然不觉时间的流动。她脑海中浮现起一片栀子花海,花儿浓烈地开放,香气恣意地扩散,挥霍着对于生命的全部挚爱与热忱。

     “紫玉。”耳畔传来何一鸣的声音。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却条件反射般转过头。

    确实是他。他掩饰着无望的失落,脸上依旧呈现出柔和的笑。紫玉正不知如何开口,他已经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送你去车站吧。”

    他拿过她的行李,同她一起走在林荫道上。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在林荫道上洒下稀疏的光圈,微风一吹,光圈在地上摇曳,她冰紫色的长裙在风中轻轻摇摆。

    两个人一路无话,他又想起第一次与紫玉遇见的场景。那是四年前来学校报道,他与她坐同一辆公交车到的学校,在林荫道上他主动同她搭话,一聊之下才发现两人正是同班同学。她那时的兴奋与快乐历历在目,仿佛就像昨天发生的一般。然而一转眼,四年便已成过往。四年后,她褪去青涩的美,光彩夺目,却柔弱而忧伤。

    他们在相遇的地点朝着反方向前行,被动地迎接着别离。快到校门口的时候紫玉终于开口道:“就送到校门口吧,我东西并不多。”何一鸣本来还想坚持,可是终究还是答应了。

    到校门口等车,他正待要说些什么,去火车站的公交车却不合时宜地停在了他们身边。紫玉从何一鸣手中拿过行李,对他道了一声“我上车了,谢谢。”

    他立在烈日之下,看着紫玉上车,看着紫玉背对着他不肯转过身,看着公交车绝尘而去。

    “紫——玉”,他在心里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它们不再是轻快的字眼,带着一种不自觉的温柔,悠长的“紫”落在简明的“玉”上,是课文朗诵里饱含情感的女声带着略微伤感的极富诗意的音调,悠扬却不粘黏,似落红冉冉、着地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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