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米糖:过往的年味

年关将至,年味渐浓。儿时记忆里,酿年酒、宰年猪、舂年糕……成了老家农村里必不可少的道道风景。

有种值得一笔的年味,在入冬时便会让你开始惦记,需等上一、二个月,终于做成了,妈妈却将它们密藏于房子某处你想不到的地方,每天给你一点惊喜,直到来年春尾,甚至更久,让你天天念叨以至念念不忘。

它是冻米糖,你想起来了吗?

冻米糖是江西萍乡、宜春地区丰城市、抚州以及浙江金华等地区享有盛名的汉族小吃。距今已近三百年历史,尤以“江南小切”闻名于江南各地。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岁月里,除了山上的野果和地里红薯,冻米糖应该是为数不多的甜蜜而温暖的惦记,那渗入了感情的味道,勾起了多少人心底的温情,也勾起了太多人对故土家园的怀念。

记得每年中秋一过,那时还年轻的母亲便开始准备糯米。被泡了二、三天的糯米由母亲挑着去井边清洗,洗过后由父亲倒入半人高的蒸笼,再抬入直径近一米的大锅,加足水,往灶肚里添上山上砍下的手臂般粗的木头,将灶堂烧得旺旺。半个多小时后,白色蒸气就开始调皮向外冒出,此时的鼻子里只有糯米的酥香。为了将糯米蒸熟蒸透,母亲还要每隔上一段时间往蒸笼上淋井水。待到蒸熟的糯米出锅,满屋子都是诱人口水的糯米香味,我们早已拿在手里的碗,母亲将它盛满糯米饭,倘若再加一把白糖抖着吃,那可就是喜上眉梢了。

蒸熟后的糯米还需寻找一个有太阳的日子,将它们晒干成冻米。那种宽约2米长约4米的蔑垫,是最佳之用具。小时候,父亲不在家时,我在前姐姐在后,一起抬着蔑垫走向村西头的晒谷场,母亲则肩挑着满满的两框糯米饭,一晃一晃地跟在我们后面。用完糯米饭给予的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将蔑垫放平、展开,再除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将冻米铺开晒起。冬日暖阳下,冻米吸收着日月之精华,而我们孩子在周围撒欢。将米晒至用牙齿一咬即为两段时方好,此时的干燥的冻米呈半透明状。现在时而会有莫名的失望,将这种艺术品做成吃的冻米糖,是否有些暴敛天物了?只是那时还是个永远吃不够的孩子,哪能管得上这些。

现在市面上买到的冻米糖常为爆米花制成,可那时的农村人哪有这种福气,都是用沙子将晒干的冻米炒成“米花”,俗称“炒米花”。见过奶奶用筛子将好不容易得到的细沙子除去杂物,用井水洗净晒干,放入油锅炒,不久便呈黑褐色。之后就是将冻米放入炒得发烫的沙里来回翻炒,不一会儿就有雪白的炒米花从沙里里冒出来,原来那种透明的冻米再也不见。冻米糖是家家必备的过年食物,因此,一锅沙子最后往往成了全村人用,从东家到西家,从村北到村南。炒米花时,火候的拿捏至关重要,否则,不是夹生,便可能焦糊,直接影响到后面冻米糖的外观和口感,而火候的把控完全凭靠家里女人的经验以及手感。

米花是农耕美食的化身,是典型的江南农家零食。记得汪曾祺曾说:炒米各地都有,但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江苏高邮的炒糖像别处一样,切成长方形的一块一块……通常所说的炒米,是不加糖黏结、散装的;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来,是自己家里炒的。(《炒米与焦屑》)

倘若说,炒米花之前的大部分工作,基本属于农家女人的事儿,那之后的“技术活”,只能由村里有技能的男人来完成。

炒好的“米花”还需要用筛子去除残留于内的沙子,以免将食用冻米糖之人的牙口崩掉。炒米花准备就绪,接下来就要开始熬糖,类似于烹饪中的文火慢炖的熬,时间把握的好与坏将直接关系到熬成糖的老嫩。过老,切成的冻米糖硬,咬不动;过嫩,糖的粘稠度不够,“米花”粘在一起易散架。

时间真是个让人既爱又恨的东西,有时它会让你失去一些,比如我们的童年,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爱恋,但也会给予我们另外一些,比如甜蜜的回忆,这如小时候每年都吃的冻米糖。

    根据熬糖师傅的经验,将一定比例的红糖(多数人家为了省下些钱,常用便宜些的红糖而非更贵的白糖)、饴糖及井水倒入锅中,一边加热一边搅拌。不仅搅拌的速度要快,还要把握好糖的温度。农村里还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师傅制糖时,外人不得入内,以免打扰分心,影响了熬糖的品质,最后破坏了冻米糖。待到合适时,师傅将放于一边的“炒米花”倒入糖中,再次搅拌均匀。将拌匀的炒米花趁热铲至案板上的木架内,条件好的人家此时还往里添加黑芝麻、花生仁、核桃仁等稀罕物,师傅用手里的长条木棍抚平,最后洒上少许桂花或红丝,让冻米糖看着更加美感和喜庆。啪啪敲平后,师傅手中的利刀起起落落没几个回合,余温尚存、厚薄均匀的“江南小切”便小巧地展现于眼前,即使没有品尝也会被它那金黄色(红糖)或银白色的外观给流下贪吃的口水。突然觉得,师傅手里的刀比郭靖与黄蓉的屠龙刀实际多了。

平常日子,农家人为了省下那点油钱,早早睡下。但在切糖的那晚,灶间油灯的灯芯被挑得最高,映得屋内外出奇地亮。小孩子就在这暖融融的香甜里跑进跑出,手里则拿着刚刚切好的冻米糖,尝上一口,唇齿留香。即使平日里板起脸的父亲,此时也不会大声叱喝我们,一脸微笑着看着我们来来回回。

临近年关,手艺好的切冻米糖师傅是全村最忙累,也最受欢迎的,只见他手拿工具满村子忙活,每家对师傅都客客气气。那时的我甚至天真地将切冻米糖作为日后最好的工作。看似简单容易操作的小小点心,其实处处包裹着工匠精神,看似每个步骤都匆匆掠过的动作下,是师傅几十年沉淀后的胜券在握和十足细心。

只是,任由孩子拿吃冻米糖的日子并不会太长,母亲常常将它们放入一个陶器(缸)或“洋油筒”里贮藏。藏好的冻米糖不仅是新年待客的重要礼品,也是年后农忙时添作点心的必备。做农活的大人下午三点左右回来,并没有好饭好菜“招待”着,至今我还清楚记得父亲常常冻米糖就着一碗老酒,三下五除二去落入肚子,之后又拿起斗笠往头上一扣,匆匆去了田里。有时上学,冻米糖也成为我们的早餐,或放书包最里层,或放贴身上衣的口袋里。

现如今,农村条件好了,年轻人大都已不在村子里住,“过年”只是年轻人回家短聚的借口,以前那种全村都在炒冻米花切米糖的场景,更成为了遥远的回忆,一去不复返。连在农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母亲,每每我电话回去问起是不是要切冻米糖时,她总像个城里人那样答道:“拿钱到街道上买现成的好了,何必再那样麻烦准备。”

工业化,固然让我们提高生产效率,但大规模生产让产品长得同一个模样,只是某些材料的组合件,从前那份“人情味”已然找寻不着:母亲挑担时的那一晃晃,父亲微笑着将糯米饭盛满我手中的饭碗,还有师傅的手起刀落间的片片“江南小切”,以及咬在嘴里的那声“咯嘣脆”。

有时见女儿手拿巧克力或炸薯条之类的零食,第一想到的却是小时候嘴里咬得咯嘣脆的冻米糖,虽然不起眼,却有世上最美的味道,更有价值连城的回忆。如今想来,农耕时代尽管清苦无比,然而在寒冬腊月里,有一小块冻米糖在手里,顿感温馨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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