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羊

我要讲的是爸爸小时候的一个故事。

时间大约在60年代的后期,爸爸十几岁的样子,家里度过了困难的岁月,暂时不用因为饥饿而受到死亡的威胁。在当时村里住的一个破土坯房边,爷爷搭了一个棚子,养了一只山羊,叫二黑。

二黑不是黑羊,但是白色的皮肤上却零星点缀着几块黑斑,右眼处的黑斑最大。爷爷第一次把二黑牵回来时,年幼的爸爸便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当时二黑只有六个月大,一个人尚能抱得起来,羊角只有二寸,右眼的黑斑也才拳头大小,不过像爸爸说的——山羊生就是一个老头子的模样,二黑有好多层的眼皮,层层叠叠,显得老态龙钟个,山羊胡还不算太长,唯一能看出它年纪的是它的叫声——清脆高亢的一声“咩”,简单有力,这便是小山羊如婴儿般的叫声。

爸爸负责带二黑去后山吃草。

二黑从羊圈抱回来的时候还很认生,大人们靠近时小家伙会躲开,一直跑到墙角用两只前蹄扒拉着土砖,把墙角刨出一个大坑来。爸爸便走过去顺了顺二黑额顶的毛,搂着它的脖子,二黑竟安静了下来。大概是对于小孩子没有防备,二黑把脸蹭过去,和爸爸亲热起来。

在后山放羊时,爸爸把二黑一放,便任由它自己去觅食,然后倚着土垛眯眼小憩起来,半晌,二黑吃的心满意足,便用那粘乎乎的舌头舔着爸爸的脸,爸爸醒来,伸了个懒腰,摸了摸二黑的脑袋。伴随着黄昏落日,爸爸手拿藤条便赶着二黑下上了。

初春时候的后山顶上长着新鲜多汁的嫩草,但是坡陡路险,小孩子稍大一些便不再敢乱跑上去玩了,后山顶人迹罕至,但远远的就能看见上面葱葱的新绿。等到二黑养得非常结实,四条腿变得像小马驹一样精壮时,它便不满足的开始往高处爬了。后山顶的峭壁上,二黑后腿顶着斜坡,奋力一跃,前脚便稳稳地落在更高处的土崖上了,如此往复,二黑左一跳右一跳地爬上了山顶的陡坡,站在草丛里骄傲地冲着坡下面的爸爸叫着。

“咩~咩~”

似乎是在炫耀着它那得意的本事。

这次二黑又把爸爸弄醒了,它那镰刀一样的角顶着爸爸的肩膀,睁眼一看,二黑嘴里叼着不知哪儿来的一条窄红布条。爸爸取下布条来栓到羊角上,二黑好像知道爱美似的,高兴地跳起来,不停的转着圈。

天热时二黑又喜欢去河边饮水,河水清凉,爸爸趴在河边把头浸下去,许久才猛地昂起头来,冲着一边的二黑喷了一大口水。二黑正津津有味地喝着水,被吓得扭过脖子踉跄着跑了几米远,看着二黑慌乱的样子,爸爸忍不住哈哈大笑,纵身一跃扎进河里,又溅得二黑一身的水。二黑生气了,在河边“咩咩”地叫着,在岸上气冲冲地跺着蹄子来回跑,角上的红色布条随风飘着,很是惹眼。

二黑在棚里吃草,爸爸特意去后山顶上割了一大捆鲜嫩的草料,二黑并不兴奋,吃干草一样的嚼着它们。

二黑的身体已经长得占满了整个羊棚,吊着重重的大肚子,跑起来显得非常笨拙,身上的毛也变得又长又密,轮廓漂亮的身体也开始变得松垮。只有角上还挂着那条破红布条,村里已经不用二黑做种羊了。

爷爷说,今天找了人来杀羊。

那天并不晴朗,二黑好像预感不好,一早上都无精打采的,鲜草也吃不下去。中午太阳稍好一些时,二黑从羊棚的木架上探出头来,脑袋耷拉在上面惬意地打着盹,右眼一巴掌大的黑斑已经变成了浅褐色。

一辆旧三轮车停在巷口,紧接着一个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

张屠穿着灰色的开襟背心和深蓝的宽大短裤,满身的横肉却像要从这衣服里面叛逃而出,永远是一副热得汗流浃背的样子,看着汗珠落玉盘一样地不断从张屠黝黑的后脊和宽大的膀子上流下来真是怪让人心疼。爸爸小时候常常跑去张屠家看他杀牛羊,杀猪,小孩子们饶有兴致地观赏张屠的表演后,还不忘顺点脏器回家。

当下,张屠问爸爸,羊呢,赶紧撵出来。

爸爸去清理羊棚,拍了拍二黑的脑袋,二黑听话的钻了出来,张屠从三轮车上取下工具和一个大铁盆,又把一个橡胶皮垫拿出来扔在地上。二黑安静地看着张屠进出,没有反应。

张屠走进二黑,拉住了羊尾巴,想要拎起两条后腿,二黑突然狂躁地挣扎起来,蹄子在空中乱蹬着。张屠难以控制,措手不及,反被蹬了一蹄子,右手上的尾巴竟扯掉半截下来。二黑摔在地上,又猛地站了起来,冲到院墙一角,转过身来,弓起了小山一样的后背,两只羊角恶狠狠地抵向一边的屠夫。

爸爸从羊棚里走出来,看到地上的血和角落里怒气冲冲的二黑。

羊是很“懦弱”的动物,一群羊被宰杀的时候,屠夫会一只只或两只地把羊从笼子里牵出来,当着笼子里的同伴们杀掉一只羊,开膛破肚,十分钟,羊的白花花的尸体便被挂在铁架子上打转,鲜血还不住的往下流。笼子里的群羊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看着这过程,连叫一声的力气也都没有了。于是后面的群羊便都丧失了反抗能力,乖乖地被拎起来,捆上四只蹄倒挂着。屠夫拿起手里的尖刀,只在羊脖子上一抹,鲜血就像自来水一样哗哗地流在铁架下面的大盆子里,山羊只是疼的“咩咩”乱叫,也不挣扎,眼泪竟顺着眼眶不断地从鼻子上滴下来。还是小孩子们,长大一些以后也不愿意来看杀羊了。

二黑却不同,它还没有被这样的宰杀画面夺取了勇敢和野心,张屠想要控制住这么大的羊也不容易,不小心还会被伤到。张屠对爷爷说,你家二黑挺野啊,近不了身,你先给它弄倒吧。

爷爷笑道,这畜生和谁都不亲,让小子来。

张屠从蛇皮袋里拿出一把小铁锤来递给爸爸,来,拿着用力往头上砸,砸晕了。

爸爸把锤子藏在身后,走近二黑。还在狂躁的二黑马上安静下来,爸爸右手放在二黑头上,摸了摸它的毛,二黑温顺的跪在地上,嘴巴向上一撅,“咩~”地叫了一声。

爸爸右手顺着羊头按在了鼻子上,说了一声:

“二黑唉!”

爸爸左手抡起小铁锤,对着两角中央砸了下去,铁锤挥舞到半空时爸爸似乎是有些犹豫,手一抖,铁锤砸中了羊角发出一声巨响,二黑疼得蹭一下从地上窜起来便跑,左边的羊角折断在地上,血从二黑的头顶喷涌出来,吓坏了一旁的爸爸。二黑一边惨叫着,撞翻栅栏,带着一路的血迹逃出了院子。

爷爷紧跟着追了出去,张屠从蓝裤子的工装口袋里翻出一根卷烟点上,看着惊慌失措的爸爸笑道,你看,锤子都砸不准,亏你还每天去我那儿看热闹呢。

爸爸拎着带血的锤子和张屠一路小跑追到前村,二黑正站在墙边的柴草堆上,痛苦地惨叫着,鲜血流在土地上染黑了周围一大片,四周围了不少出来看热闹的邻居。

二黑发出低沉而急促的惨叫声,“咩、咩、咩”,两只前蹄抬起来向着前面乱踢,爷爷不敢靠近,对着一边看热闹的小孩子们怒喝:

“都回去,没什么好看的!”

爷爷转而责怪爸爸,杀个羊都杀不利索,锤子给我,我来吧。

爸爸捏着锤子的木柄,窘迫的满脸通红,二黑还站在草堆上惨叫着,踢得尘土飞扬在半空,干草散落一地。爸爸抬起头来说,刚刚手抖了,我再试试吧。

张屠气喘吁吁地方才赶了过来,看着漫天尘土,一片狼藉,又摸出一根烟来点上。

“小子,手脚麻利点啊!”

爸爸仍旧把铁锤藏在身后,朝着草堆上面呼唤山羊。

“二黑,二黑!”

“咩!咩!”

“二黑诶!听话,快下来!”

“咩!”

二黑恐惧地一步步从草堆上踱下来,头顶的血已经变成了黑色,伤口里还汨汨地流着血,右角上的红布垂在上面和血混成一片,步伐已经变的沉重而摇晃起来。

二黑渐渐地支撑不住,前腿跪倒在地,脑袋歪在一边贴在草堆上。

爸爸走到它身边,二黑又挺起身来,抬起脑袋看着爸爸,竟也像那些四只蹄倒挂着的山羊一样,不断地淌出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打在地上。

爸爸伸手摸了摸二黑的脸。

二黑的眼泪停不住,却又强支撑着站了起来,用脸蹭着爸爸的腿,脑袋倚靠在他身上。

爸爸左手扬起来,使尽了力气对着二黑的脑门砸下去。

“咩~”

二黑惨叫了一声,侧着身噗通一下倒在地上,紫黑的额头塌陷下去。

爸爸把锤子递给张屠,张屠绑了羊,回去称好,杀干净,算了钱。临走时,张屠切下来一大块肉来分给了爷爷家。

“当时几天都见不上粮食,更别提肉了,你奶奶拿盐腌上,晚上用水一煮,切上葱,炖上野菜和姜粉。哎呀,后来几十年也没再吃得这么香过了。”

爸爸说起这个故事,总是忘不了吧唧着嘴细想着那锅炖羊肉的滋味,桌上的饭菜这时仿佛都没了光彩,变得索然无味。

“自己养的羊吃着香嘛!”我说。

“可能是吧”爸爸笑说。

“不过不能自己杀了,”爸爸忽地沉郁起来,没了脸上的笑。

“我只杀过一次,四十多年了,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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