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

急救室外,小平母亲泣不成声……

12月3日下午15点零3分,星期三。天蓝得一丝不挂,微冷,风儿也歇息了。再寻常不过的午后。赵小平像往常一样,在学校批改完作业,步行回家。她是润丰小学二年级的数学老师,大学毕业后就在此教学,教龄已满三年。赵老师长得文静漂亮,亭亭玉立,性情温和有耐心,是块教书的好料子。同学们私下里都称她为“美女老师”,孩子们挑老师也是看“眼缘”的,哪个不喜欢“顺眼顺心”的?

那天下午,小平本来是没有课的,不过她习惯在学校批完作业再回家。家离学校近得很,隔一条街的距离。小平每天步行上下班,来来往往已数不清多少次,那条路早已烂在心里。哪块儿地砖少了一个棱角,哪个垃圾桶脱落了一块漆,哪棵树被风吹垮了一截子枝杈,她都不必特意观察,只需要用眼角的余光扫一下,心里就全明了。她原来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把这条路踏平踏旧,数着时光过活。她热爱教学,热爱孩子,也热爱这条路,这条路把她最爱的家和最爱的学校连在一起,连成一条永恒的线。她走在这条线上,梦想着有一天成为校优秀教师,成为县级优秀教师,再成为市级甚至省级优秀教师,她一直这么以为。如果命运没有在这条线上“打盹儿”,也许,一切,都可能会实现。可惜,一切,都不可能再实现了。

她安静地等人行道上绿灯亮。灯亮了,她像往常一样过马路,过了有几百次几千次了吧,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然而,差错就在最熟悉的地方发生了,发生得措手不及,发生得生命在那一刻都差点窒息。一辆小轿车带着风的吼叫疾驰而过,闯过红灯,“嘭”地一声!小平瞬间被撞得抛向空中,抛得太高太远了,高得心跳都要够不着,远得呼吸都快跟不上,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小轿车的速度太快根本停不下来,它冲上路旁的大树。大树终于彻底挡住了车的去路,前车窗瞬间粉碎。驾驶座上的人,不省人事。接着,警车声,救护车声,人群的喧哗声,声声紧揪人心,声声却唤不醒小平。

急救室外,小平母亲泣不成声。小平的父亲赵大国,摊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五官紧促在一起,痛苦得无法分离。赵家人上上下下陆续赶来,小平的叔叔,赵大国的亲弟弟赵三军,不停地拨打着电话,此刻,他成了唯一清醒的人,唯一可以了解事态解决问题的人,其他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击打得脑浆混成一团,和随之而来的悲痛掺和在一起,只能一边流泪,一边等待,等待医生的判决。

“患者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全身多处骨折,头部明显遭受撞击,面部浮肿严重。体内和脑内未发现积水和积血,目前,生命体征正常。但是,患者陷入昏迷。何时能醒,醒来后是否有后遗症,目前未知。“

小平母亲听到“昏迷”俩字,瞬间昏厥过去。赵大国此刻再难掩内心的悲痛,泪水决堤。赵三军拉着医生的手,苦苦央求着“大夫,大夫,一定要救救孩子,拜托!拜托!“赵三军恨不得给医生下跪。出了这么大的事,谁不心慌?谁不心痛呢?出了这么大的事,刘家,未来一人。

那得从一年前说起了……

“哎呀,大嫂,像咱们小平这么好的孩子,百里挑一,他们刘家还不得是一百个愿意!别提刘诺那小子有多喜欢了!”媒人王阿姨坐在客厅沙发上,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拍着小平母亲的大腿。眼睛和口舌都使劲比划着小平的优秀和刘家的满意,喜笑的眼色和热情的唾沫在空中齐飞。王阿姨是赵三军的邻居,认识十几年了,也算是老交情。王阿姨为人热情豪爽,能说会道,和“媒婆”这职业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平母亲坐在旁边陪笑 ,心里盘算着这门亲事订了,也了却了她最大的心事。小平躲在里屋,门微开,客厅的一声一响她都听在耳里,算计在心里。

刘诺,刘家独生子,和小平同龄。在财政局工作,长得瘦高文静。刘家父母卖了十几年家具,生意越做越大,家底越来越丰厚,在县城开了好几家分店,分店的楼层也越来越高。刘家为了给儿子挑选一个配得上家族产业的媳妇,也真是费了一番心思。刘家妈妈说了“他王阿姨呀,我们刘诺一般人可是看不上的哦,看看我们刘诺,一表人才,一本大学毕业,工作更是没得说。我们家虽然做的是小本生意,但是怎么着也达到小康水平了,家里的一切,以后还不都是刘诺的。“王阿姨边听边点头,嘴里不时地念叨着:”是是是,我明白,放心,包在我身上。“

王阿姨给刘家介绍了这么多姑娘,都被刘家妈妈否决了,嫌不够漂亮,嫌不够贤淑,嫌工作不是“吃皇粮”,嫌家族历史不够清白,总之,嫌这嫌那。直到王阿姨在一次家庭聚会上,把小平推向刘诺,那一刻刘诺的眼睛都亮了。这姑娘肤白唇红,身材窈窕婀娜得像风中的柳枝,眼神温柔如水,长长的头发在头顶随意扎一个发髻。穿一件修身红色小碎花连衣裙,身体的曲线被衣服修饰得水落石出。整个饭局,刘诺的眼睛和心思都跟着小平走。王阿姨真是看在眼里,美在心里,迫不及待地将这门好事诉说给刘家妈妈。

“哎呀,刘妈妈,你就放心,赵家人我都认识十几年了。老老少少本分老实。赵大国马上就要退休了,就剩下把女儿嫁出去这一件大事。你看看小平,多好的姑娘,论相貌,论人品,论学历,论工作。样样拿得出手。这孩子呀,我是看着长大的,准没错!当然,最重要的,咱们刘诺喜欢呀!”王阿姨掰着手指头打保票。这事儿,也就真这么定了。

一晃半年过,刘家开始催婚。小平细数这半年刘诺怎样待她,各种礼物鲜花,各种甜言蜜约,样样不少。可是小平总觉得心里缺点什么,就像画龙时只有“点完睛”,龙才能在纸上活灵活现。就缺“那一点”!小平从半年与刘诺相处的“林林总总”里搜寻最打动她的,没有;她又搜寻最令她不满的,居然也没有。没有最打动,也没有最不满,这叫没有爱透。只有半年,怎么可能爱透?

“刘诺,你为什么愿意娶我?你最爱我哪一点?”

“你漂亮,温柔,贤惠,绝对是好老婆!”

“我问你最爱我哪一点?难道只爱温柔漂亮?温柔漂亮的姑娘有的是!”

“看着顺眼,处着顺心,做老婆的好料子,哈哈哈!”

刘诺终未说出一句怼心的话,也许结婚多半是因为“适合”,而不是“最爱”。一个“适合”大于“最爱”的婚姻,是否可以经得起时间的磨砺?小平找不到答案,于是,她开始迟疑,开始推脱。她的“不答应”让刘家误以为他们没有摆出最“实在”的态度和诚心。刘妈妈开始带着小平视察各个分店,展示刘家的家大业大。左一句”小平你看,我们马上又要开几家分店了,我和你刘叔叔都忙不过来了“,右一句”我们图啥呀,还不是为了让你和刘诺过得舒服点,以后孙子孙女也不愁吃喝,所有的这些,都是你们的。“这么大的家产,也没能化作”那一点”点透小平的心。小平不知道,这到底是真情不够财富凑份儿,还是财富做东真情辅佐。她的心里坠着感情的铅,想到”结婚“就更沉重。

小平的“不答应”也同样让母亲火急火燎。

“你到底犹豫什么?刘诺哪点不好?啊?家庭好,人才好,工作好。你哪里不满意?”

“还缺点感觉。”

“什么感觉?”

“想结婚的感觉。”

“你多大?啊?讲什么感觉!过日子靠感觉吗?我和你爸要是靠感觉,你早饿死了!小平呀,你能不能不让父母这么操心那?”

母亲觉得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请七大姑八大姨轮番来家做思想工作。每个人一听说是为了小平的婚事,个个热情高涨,精神饱满,口舌流利。每个人都拿出自己积攒的几十年婚姻经验,像是攥着传家宝,循循善诱,不辞劳苦,都想说一嘴,插一腿。如若小平不结婚不幸福,他们就不肯罢休。

如今这个社会,婚姻再也不是“以爱为名”,它承载太多不该承载的压力。不结婚成为一种家庭罪过,对不起父母的养育,对不住家人的恩情。以”压力“寻找真爱,真爱都被吓跑了。婚姻的价码也越来越大,只有这虚无缥缈的爱怎能配得上这“伟大”的“联姻”。它要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实在,它开始拿各种”真金白银”提高自己的价位。穿过那堆积如山的奢侈品,穿过那美艳无比的珍珠钻石,还有房子车子票子,真情还剩多少?人们都不觉得“不好意思”了,要直接了当地讲明分清所有财富的归属,房子是谁的,车子是谁的,都得明了。讲不明分不清就不心甘,就觉得吃亏上当。到最后,还要以“婚姻需要忠诚”的名义去考验真情。人心太贪婪,什么都要,人心又孤独,还苦寻真心。而真心和贪婪的相悖,就造就了感情的不幸。

小平终究未拧过家人的“狂轰滥炸”。半年后,订婚顺利举行。两家人都乐开花,彩礼彩金,样样丰厚。小平也是微笑的,只是微笑得有点不够带劲,不够彻底,她一直期待着刘诺的一句真心诺言。可惜等到最后,刘诺,都没有留下一句承诺。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小平在重症监护室已经三天,悲痛的阴云一直笼罩在赵家人的头上。刘诺终于来了,独自一人。他悄悄地站在监护室外,透过门窗玻璃看着满身插满针管,面部浮肿得已经难以相认的小平。他默默地站了好久,不想惊动任何人。赵三军躲在拐角处,静静地看着刘诺,他看到刘诺低头抹脸,然后又看着他灰溜溜地走了,再也没有出现。

一个月已过,医生观察小平的身体开始有反应。她的手和腿可以慢慢移动,大脑好像有“醒着”的时候,叫她的名字,眼皮会微微翻动。赵大国经常独自坐在监护室,心疼地看着女儿,养了25年的女儿,曾经如花似玉的女儿,马上就要获得幸福的女儿,命运怎么可以和他开这个玩笑?他三辈子、五辈子都承受不起。几天没有合眼的他,双眼充血通红。他起身离开,想出去透透气。他走出医院大楼,把大衣披在肩膀,蹲在台阶上抽闷烟。冬天的上午,雾气还没有散,空气湿漉漉灰蒙蒙,远处的人和物都模糊。

他迷迷糊糊看到远处走来一个人,越走越近,越走越清晰,是赵三军。三军一早被派出所召唤去,这会儿才回来。三军看到大哥,径直向他走去。三军站在大哥身后,默默地看着他抽烟,烟气和雾气纠缠在一起,沉重迷乱。

“哥,肇事者醒过来了,酒后驾车,没有驾照。法院还需要进一步了解情况,律师那边我一直接应着,你放心,该坐牢就坐牢,该赔钱就赔钱,决不能轻饶他!”赵三军最后一句话说得恶狠狠,说完痛快地往地上吐一口痰,吐掉满心的恶心。

赵大国依然没有说话,继续抽着烟。三军将双手插入裤兜,低头看右脚踢撵一个破烟头。他踢一下,用脚撵,再踢,再撵,反反复复。烟头成了他的脚下囚,他看着这个“囚徒”,愤恨慢慢爬上脸。大哥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后脑勺都知道他有心事,知道他有话未说完。

“还有啥子话?赶紧说!”赵大国猛吸一口,烟气从鼻腔和嘴里一齐喷出。

赵三军的脚突然停住,用力把烟头踩在脚下。

“哥……哥……媒人……媒人……来电话,说……说……刘家要退婚,说……说小平看病需要钱,彩礼他们就不要了。”

三军说完这句话,倒吸一口凉气。他感觉好像过了一辈子,一辈子的苦难,一辈子的无奈,这话到底要说得愤愤不平?还是要说得小心翼翼?他看见大哥烟头上的火星一闪一闪,一下比一下闪得急,闪得凶。烟气淹没大哥的侧脸,他突然觉得大哥仿佛和他隔了一世,他不能替大哥承担的,一世的苦与痛。

“退,退,全退,一分不少他们家!”赵大国声音颤抖,身体也跟着颤,他努力保持平衡,站起身来,把烟头扔掉,脚上前撵成渣儿,然后转身向着医院大厅走去。他拖着脚往前挪动,左肩的衣服顺着脊背滑落,右肩独自承担整件大衣的重量,越发显得沉重。一个人承担这一切,怎能不沉重?他慢慢地挤进人群,一路无声,一路落寞。

三军看着越发浓密的雾,拽了拽衣领。先前还能模糊看见的医院大门的轮廓,已经完全消失不见。有时明知路就在雾那头,却不知一脚踏进去,会深陷什么里。

得知退婚消息的小平母亲像是又中了一击,一边哭喊着“小平,我可怜的女儿!”一边往监护室跑,她要冲进去,要拥抱她命苦的女儿,要去刘家讨个说法。大家拼命拦着她,悲痛和绝望好像给了她巨大的力量,她差点得逞。赵大国已经顾不上这些,他守在女儿的床边,寸步不离。

“小平,小平,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母亲嘶吼着,痛哭着,声音被撕成破碎的瓦砾。她的双手“砰砰砰”地拍打监护室的门,一下下拍在赵大国的心上。赵大国哽咽着,也一声声地轻轻唤着女儿。“小平,小平,小平。”小平的胳膊开始挪动,眼皮跟着翻动,她的眼珠随着父亲的呼唤转动。大国唤“小平,爸爸在这里。”小平的眼珠向着大国的方向翻来,如同死鱼的眼睛,没有眼神,只有机械的翻转。大国看到这一切,哽咽声从嗓子里冲出来,一声声哭泣地沉重。他看到女儿的眼珠微微变红,微微变湿,他听见老婆一声声破碎的嘶吼,他突然觉得女儿心里是懂的,她不能说话,不能完全醒来,但是她心里肯定是懂的,是苦的,比任何人都苦,都痛!大国的心像被撕裂一般,眼泪倾泻而下,滴在针管上,一滴紧接着一滴,一滴比一滴快,一滴比一滴浓。“小平!”

有些事,真得需要绝望到底,才能看得透,看得懂!人生是一段多么艰难的旅程,每个人都期盼着爱的人的陪同。婚姻也是,多么渴望忠诚,专一和永久。可是,人性,是不能去考验的。任何人,在不同的境遇下,会有不同的情感和选择。谁也限制不了谁的情感,谁也约束不了谁的选择。别人的选择从来不是为了让你高兴,它只给了你一种权利:接受或者不接受。也不要去估量选择的对不错,不要去评判选择的黑与白。人性是不能去评判的,可以揣摩,感触,叹息,痛恨,就是不能去考验,去评判。谁也不必去指责谁,因为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在艰难的境遇下,会做出什么选择。当然,无论选择哪一种,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但是代价不是谁给的,唯有时间和良心,会给你答案。

有人只能同甘,不能共苦;而有人,只能共苦,却不能同甘。那些已经放弃你的,就不必再去埋怨,再去追究,再去在意。一辈子的修行,修到哪里,心来决定!

小平的恢复很慢,她依然没有完全醒过来。医生建议去首都专门的康复医院。三军打听到最好的康复医院,每天的治疗费用1000元。对于这个普通的家庭,是多么沉重的负担。赵大国说“砸锅卖铁也要治好女儿”。一刻不能迟疑,马上动身。

去北京的救护车已经停在医院楼下,小平被抬上车。妈妈轻抚女儿的脸庞,表情麻木得定格。赵大国站在车门外,低头叹息一声,又拍了拍三军的肩膀,没说一句话,上了车!三军望着救护车驶离医院,手里握着房本,面色凝重。

“三军,我和你嫂子先去北京看看情况,你照顾好家里。”

“大哥,到了你马上联系我,需要我,我马上就去。”

“把房本拿好。”

“大哥?这是?”

“如果治疗需要长期的过程,你就把我的房子卖掉。”

“大哥!那是爹妈留下的,不能卖!卖就卖我的。”

“别说傻话!卖掉你的房子,你一家老小住哪里?我年纪大了,家里的事还得靠你。我以后,就只有小平。原谅大哥!”

“大哥,你放心,我就是死,也要找够钱,把小平治好!”

“说啥子?死什么死!都给我好好活着!”

爱到底值多大价码?心,是唯一那杆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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