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徊愧人子 不敢叹风尘

低徊愧人子 不敢叹风尘

作者:FLC

原文地址:水木社区

1.

“你儿子去那么远的地方,你就不想他?”

“不想,我早就希望这小王八蛋滚得越远越好,免得看到心烦。”

“那他一个人在外面,你不担心?”

“我才不担心。要担心,也是担心他身边那些人,不晓得他又要在外面祸害多少人。”

那是2004年,我妈的朋友到北京,顺便看我,她向我复述了上面的对话。我听的哈哈大笑,这位从小看我长大的阿姨笑着摇头:“你们母子俩啊,唉,一样的德行,嘴硬。”嘴硬是我家乡的俗语,大意是嘴里说的其实不是心里想的,甚至是故意反着说,即所谓口是心非。我跟母亲,不象的地方居多,但口是心非这一条,我倒是全盘继承后发扬光大。也曾有人问我会不会想母亲,我的回答如出一辙:“不想,我早就希望离她远远的,免得整天听她啰嗦。”不过,母亲在和她朋友的这番对答中,倒也全非嘴硬。她不曾为我担心这一点,我相信就是事实。因为这世上唯有她一人真正了解我的生长环境,与我斗争二十余年的漫长经历让她肯定,我身边的人才令人担心。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曾气急败坏的说:“你个没良心的小畜生,全世界的人死光了,我看你一个人也能逍遥自在。”这样的我,在她看来,是没必要担心的。

那次,母亲托阿姨带给我一个小纸箱。纸箱外层密密的用胶条包裹,再用细细的麻绳捆绑后做了一个精致的提手,提手上又缠了几层布以防伤手。我回去拆开那纸箱,从里面拿出用油纸包住的咸鱼腊肉绿豆木耳,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些包装全部打开后,竟然在客厅满满摆放了一地。女友蹲在一边看得惊叹不已,表示对空间的定义上升到了一个新台阶,她问我:“你还能将这些东西原样塞回到箱子里吗?”我淡定的摇头,说不能。我告诉她,母亲有很多令人惊诧的技艺,我未能完全继承。

2.

我见过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

她165的身高在南方城市已算修长,照片上多是浅色衬衣深色长裤,长长的麻花辫,双眼清澈明亮,有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干净气质。即便以现在的审美观念,即便抛弃掉儿子对母亲的情感因素,我也得承认,她年轻的时候是美女。可惜美貌在当时的用处并不大,所以,这个美女跟多数同龄人一样只是初中毕业。成年后也象大家一样下放到农村。不久后,她得到一份工作,在那个小镇唯一的供销社当了一名售货员。这是公家饭碗,说媒的人踏破门槛。美女眼界很高,对那些仰慕者很不屑,直到认识一个沉默的年轻人。年轻人祖辈是农民,他自己小学没毕业就去当学徒,学裁缝的手艺。从给师傅倒马桶开始,他学了很多年,认识母亲时,刚刚出师自立门户。我也看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中的小裁缝斯文瘦削,容貌并不十分惊人。

虽然下放的小镇离母亲生长的小城只有二十公里,但中国人都知道,城市与农村的距离并不是单纯的物理距离。在那个年代,当城市美女遇到农村小伙以后,这个距离即便能丈量,也难以逾越。在那特定的时期,农村户口和城镇户口,这两个小本本之中,书写了中华大地上太多悲欢离合,太多辛酸与眼泪。所幸,并不是所有美女都相信眼泪,我母亲就是其中一位。

多年后,美女变成一个胖胖的老太太。老太太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会双眼放光的说起当年亲友如何联合起来极力反对,她自己又如何一意孤行坚持选择了小裁缝…我听着这些前尘往事,一点都不觉得稀奇。此时的我,对自己彪悍的母亲已经足够了解。

3.

嫁给父亲后,母亲放弃回城,安心留在小镇的供销社当售货员。父亲手艺出众,他的裁缝店渐渐有了名气,招了一些学徒。两年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大胖小子。这个胖小子不是我,是我哥,但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个哥哥。因为他不到一岁,就夭折了。外婆后来说起这个哥哥,说他是“画生子”。当地古老的说法,漂亮的小孩就是“画生子”,意思是象画中人物一样漂亮,而“画生子”是养不大的。我听的酸溜溜,舔着脸问外婆:“我跟我哥谁漂亮?”她抽了口烟,瞥我一眼,拿长长的旱烟管敲敲我脑袋,说:“你哥像那刚摘下的红彤彤的大苹果,你呢,就是掉在地里的歪瓜裂枣。”外婆还告诉我,当时母亲差点疯掉,大家偷偷把孩子埋了,都不敢告诉母亲埋在哪里。我该感谢这个素未谋面的哥哥,不是他的离去,我不可能降生到这世间。

我试着这样去理解自己人生的开始:一个年轻的母亲产下一个完美婴儿,百般宠爱,儿子无福消受,早早去了。小镇的人迷信因果,各种流言四起,好强的母亲承受丧子之痛的同时,再听到那些无端的揣测,一病不起,此时的她,据说性情大变。病好起来之后,她的性情再也未能回复到从前,仍然暴躁易怒。过了两年,她又有了身孕,她怀着期待产下了孩子。虽然还是个儿子,可是,这次上天不再眷顾她,不再赐予这位母亲红彤彤的苹果,随便给了她一个歪瓜裂枣,而且,是个病怏怏的歪瓜裂枣。这对父母经常抱着婴儿去医院,甚至在雪夜赶往数十里外的市医院。此后的数年里,这个小孩依然丑陋,整日哭闹,终年小病不断。年轻的父亲越发沉默,年轻的母亲心力交瘁,多次病倒,她的心脏也出了问题,前后动了大小几次手术。

据说这世上最好的两样东西就是“未得到”和“已失去”,这个母亲经常想起那个已失去的儿子,在回忆中,这个儿子愈发完美。据说人心的不满是源于“比较”,比较之下,这个母亲对现在的儿子更是失望,何况这个孩子三岁了,还是个病秧子,身体很虚弱,似乎随时可能去找他哥。于是,虽然这个母亲的身体情况不是很好,但她还是决定再要一个孩子。计划生育的政策虽然在当地执行的很彻底,也不能阻挡她的决心。她冒着失去铁饭碗的危险,缴纳了高额罚款,换取了女儿的出生。女儿很健康,十分乖巧,这个母亲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高兴之余,让新出生的女儿随了自己的姓。而那个儿子,似乎成了一个多余的存在。

直到如今,我和我的亲妹妹仍然保持不同的姓氏。

4.

印象中记得的第一次被母亲打,是在学前班。这应该不是第一次挨打,只是前面那些记忆已经模糊。学前班的这一次,之所以记得,是因为我被母亲的一个耳光打晕过去,这种体验不能不令人印象深刻。后来上初中的时候,外婆给我讲起这事,我还有印象,经她再复述,印象深刻到现在不能忘。当时在院子里被打倒后,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母亲以为我是在装给她看,转身走了。外婆赶过去掐我的人中,哭天抢地了一番,我又活了过来。那天,外婆一边讲,一边泪眼婆娑,对我说:“你妈确实脾气不好,但她心里苦啊,你不要怪她。。。你要争气,好好读书,你能活到现在不容易。”

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六岁。有天放学回来,经过那条干涸的河道,被几个高年级的小孩围住,让我帮他们一个忙。他们知道母亲在供销社上班,也看到我经常在柜台里面玩,所以请我帮他们从柜台里偷些东西,我不干,他们不肯善罢,于是扭打到一起。我很快就被放倒在河道的沙坑里,几个人按住我的手脚,嘴里被他们灌满沙子,一个小孩骑在我身上,一下下抽打我的脸,一边抽一边问:“你干不干?你干不干?”我一声不吭,只瞪着那个打我的小孩,直瞪得他心发毛,手发软,慢慢从我身上下来。我身体稍一自由,便扑到他身上,手撕嘴咬,几个人惊慌失措,一边骂我是狗,一边远远的跑开。这几个高年级同学并不知道,他们这一套放在其他同学身上或许有效,但对我没用。因为此时我的挨打经验已经相当之丰富,而他们出手跟我妈比起来,太过绵软,气势上更是不可同日而语,简直毫无威慑力。这天晚上回家,我衣衫破烂,脸上带着伤痕,母亲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问都懒得问,按惯例又劈头盖脸的招呼了我一顿。

几天后,公社放露天电影,母亲抱着妹妹,带着我,还有外婆一起去看。到了公社的空地上,我一眼看到那天骑在我身上的小孩坐在人群中,三言两语跟母亲说明了情况,母亲把妹妹交给外婆,拉着我的手走到那群人面前,指着我,对那个小孩说:“是你打的他?”小孩呆住,惊恐找身边的大人,他身后的大人正要发问,母亲疾步上前,只一个耳光,便将那小孩掀翻在地。我扑上去伸腿踢了小孩两脚,这才被回过神的人们抱住。当时,小孩的父母也在,公社的露天影院顿时发生了小小骚乱,双方熟识的人纷纷过来劝和。母亲被人拉住,仍然不善罢甘休,手指着小孩的父母便骂,对方被骂得张口结舌,毫无招架之力,我仰视着身边的母亲,很是洋洋得意。

这件事后来被母亲多次在亲友中提及,因为这是我幼时为数不多的光彩事迹之一,听的多了,也加深了我的印象。听者皆竖起大拇指,夸赞我母亲教育有方,我小小年纪不但知道礼义廉耻,还竟然做到威武不能屈。这些人夸得有些道理,母亲确实非常注重素质教育,偷东西是她最痛恨的行为之一,但至于教育有方,恐怕值得商榷。这些人不知道,我不肯偷,跟我的道德观念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过了没多久,我就在柜台里拿了一把塑料手枪,手枪是红色的,可以将小石子塞进枪管,用皮筋弹出去。手枪当晚就被母亲发现,我因为自己的不够缜密付出了惨重代价。后来我想过,若是那几个同学当时不是打我,而是和颜悦色的商量,事情可能是另外一种结果,至少后来,他们不必在学校看见我就远远绕开。

5.

我的裁缝父亲常用的工具是缝纫机、剪刀和尺子,三样东西在家里也有一套。家乡盛产竹,尺子是用竹制成,一尺长,三指宽,父亲左手持竹尺在布料上比划,右手拿着划粉留下标记,然后用剪刀裁剪。我喜欢看他用尺子,娴熟轻盈,似乎漫不经心却又无比精准。母亲有时候也用到这把尺子,但她不是用来裁剪。

能让六岁的我畏惧的东西,其实不多。譬如笤帚,看起来吓人,却是虚有其表,打在身上不怎么疼。还有洗衣用的棒槌,足有我的大腿粗,但只要懂得绷紧屁股,被抡个十几二十下也不会影响走路。还比如晾衣服的竹叉,也就那么回事...总之,一切粗大的物体都不好使,除非打人者想使对方伤筋动骨,否则都是虚张声势,不足为惧。而有些柔韧的东西就不一样了,比如皮带,比如湿毛巾,还比如尺子。这种物体的好处是即便发大力,也不具穿透性,只会到皮肉,并不及筋骨。而同时,这些物体若使用得当,发力可达梢节,能以较小的接触面给神经带来最大痛楚。而我母亲,懂得击打的艺术。

皮带母亲不常用,我得感谢父亲,因为他经常工作到很晚才回来。湿毛巾比较费事,母亲在生气后,显然没有太多耐性。所以,那把尺子成了我的噩梦。每当母亲举起尺子,我一般会用最快速度找到棒槌或笤帚,求她换一下工具,她有时也会换。有好几把尺子被我在上学的时候偷偷带走,找个僻静地方,搬石头将它砸断。后来,新的尺子就只在它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母亲手里。

母亲生平最厌恶的是说谎和偷东西,其实这一点,我们母子同心。对我来说,犯这两种错误代价太大。说谎之后,我会一连数日无法正常吃饭,双唇红肿,唾沫里带着血丝。我得承认,没有什么东西比用尺子打嘴唇更严丝合缝了。偷东西之后,则是我的双手好几天无法正常使用,当摊着双手举高,尺子带着弧线下落,那清脆的“啪”也只能是竹尺才能发出。

总是不长记性,所以我还是经常说谎,能记得的谎话是对母亲说没有家庭作业,放下书包就去玩。说了太多谎,其它已经想不起来。而关于偷东西,其实我生平只偷过一次,至少,我自己只承认这一次,因为关于偷的概念,我和母亲有着较大分歧,我认为,拿外面的东西才是偷,拿家里的东西只是拿。母亲认为,只要是不告而取,无论家里外面,都是偷。母亲在打我的时候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要打的触及你的灵魂。”这是原话,不是我随机的创作,在我的家乡,触的发音不是chu,而是zu,降调,第四声,这个音调可以咬牙切齿的用喉音发出来。母亲想通过我的肉体直接警告灵魂,她的美好愿望实现的次数并不多。但那次拿塑料手枪后,确实让我体会到了灵魂的战栗。虽然都是母亲说的偷的范畴,但这一次,我知道了,对家里的东西和外面的东西不告而取,结果都是挨打,但被打的轻重以及被打的时长,都有着很大的区别。只这一次,让我不敢再对不属于我家的东西心生贪恋。

当然,挨打的原因远不止这两项,譬如吃饭吧唧嘴,可能眉棱就会挨一筷子。比如趴着写作业或看书,后脑勺会被爆。还例如说了脏字,马上就会得到一嘴巴。有时候,也不是毫无征兆的马上挨打,晚上,母亲会让我跪在搓衣板上反省,反省白天做错了什么。这种情况比较伤脑筋,可能是长辈进屋我未起立,可能是吃饭时长辈未离席而我吃完就跑了,也可能是对年长的人说“你”而不是“您”,甚至可能是某一句话不得体……总之,很伤脑筋,而伤完脑筋后还是要挨打。也有时候,不是跪在搓衣板上反省,是关小黑屋。而关小黑屋,也不见得是犯了错误,也有可能母亲要外出,不能带着我。

母亲上班的供销社对面是个大院,大院一边是食品加工厂,中间是空地,另一面是一溜平房。我们家占据了平房的三间,其中一间比较小,用来堆杂物。夏天的竹床、竹躺椅、蜂窝煤这些都在里面,小房间没窗没灯,杂物堆得很满,大白天进去关上门也是漆黑一片。小房间隔壁是五保户张奶奶,我被关进去后,会一边捶墙,一边高喊“张奶奶救我。”有时候张奶奶会来救我,有时候她不来,喊得累了,我也就躺地上睡了。

6.

6岁的时候,家里有了第一台彩电。整个镇上,没有几台电视机,我家这台更是唯一的彩色电视。母亲身体不好,常年休病假,即便正常上班,也难以积蓄这样的财力。彩电是父亲抱回家的,而此时的他,已不是个小裁缝。

父亲有五兄妹,他排行老二。父亲的哥哥,我的大伯,是个兽医,在城里的畜牧站工作。四人帮被打倒后,大伯为贴补家用,用空闲时间养了几头猪。几年后,大家发现,大伯养的猪总是比别人家的猪长得快,很多人上门来取经。大伯是党员,不藏私,干脆写了几本关于养猪的小册子,自己掏钱油印了散发。某天,一本小册子落到了一个大领导手里,这位领导正在犯愁,改革开放好几年了,他的治下还是没有先进典型。领导看了小册子后,让人把大伯找去聊了半天。大伯走后,大领导一拍大腿,下令说:就把刚才的那个技术员搞成典型,一定要让他当本市第一个“万元户。”在组织关怀下,大伯从一个普通技术员成了“万元户”,开始迎来各路领导视察,接受四方群众的朝拜。大伯每天要照顾数百头猪的吃喝拉撒,还得迎来送往,虽是雇了些人,仍疲于应对,此时,他想到了那个少年老成,头脑聪敏的裁缝弟弟。

大哥召唤,小弟当义不容辞。裁缝父亲将裁缝店托付给徒弟们,骑着自行车去了二十公里外的县城。此后,父亲披星戴月,不分寒暑的两地奔波。不过没多久,他的自行车就被嘉陵摩托取代。夜晚的小镇很安静,我躺在床上,能听到摩托车声由远及近,直到家门前。彩电就是父亲用摩托运回来的,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又搬回来一套唱片机。唱片机声音很大,有两个大喇叭,父亲回家总是很晚,他没有机会听。母亲偶尔会打开留声机,邓丽君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

我对两个大喇叭很好奇,有一天,发现其中有一个喇叭的机箱后盖可以打开。我打开后,在喇叭的后面发现了一块硕大的圆形吸铁石。等到有一天母亲不在,我把喇叭拖到院子里,用大石头将吸铁石砸了下来,再将机箱盖回去。吸铁石让我在学校风光了很多天,母亲发现时,我手里的吸铁石只剩下了手指大一块。

大喇叭或许贵重,但仍不算大件事。供销社后面是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排高大的红瓦房,房子的窗棱上镶着手指粗的钢筋。房子的门很大很厚重,漆着鲜艳的红色油漆,大门上挂着超大的黑色铁锁。红砖墙面上用黑色油漆写着几个大字“仓库重地”,“重”这个字又画了个大大圆圈。母亲有时候会和她的同事进去搬东西,我凑过去看,想溜进门时总是被母亲凌厉的眼神制止。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没事就绕着仓库转悠。终于有一天,在红瓦房的背后,我看到一个大铁窗最上面的小窗少了两截钢筋。一个盛夏午后,大家都在打瞌睡,我找来两个小子,齐心合力爬上大窗台。我立在窗台上,敲碎了最上面那个小窗的玻璃,打开窗子,顺着钢筋留下的缝隙钻了进去,另外一个小子也钻进来,还有一个小胖子死活进不去,只好趴在窗台上看。我还记得那天进去后,看到了一摞摞的白色蚊帐贴墙堆放,堆得很高,直到房顶。但我已经不记得当时为何要用火柴点蚊帐。火苗并不横向蔓延,而是顺着整齐码放的蚊帐一下窜上去……父亲的裁缝店有个年轻人,是个罗锅,我管他叫新子叔。新子叔和他的师兄妹们花了很长时间去补那些未被烧毁的蚊帐,我坐在裁缝店里看一台台缝纫机马不停蹄,裁缝店里白花花的一片,我满身淤青,站不起来,只能坐着或躺着看他们工作。新子叔过来喂我喝水,他说:“你小子八字太硬了。”

过了很多年,母亲第一次见到她的未来儿媳,两人促膝闲聊,母亲说:“别人都说我不该打他,你说说看,遇到那些事不打能怎么办?一个六岁的小孩,敢拆家里的东西,敢在外面放火,简直无天无法。他恨不得把看到的东西都拆了,要不是我把电视机放的高,他也能搞开看看里面是什么。不是不跟他讲道理,问题是唾沫讲干也没得用啊。”女友听了,呵呵笑。我很诚恳的向母亲解释,她是误会了,没拆电视机不是因为她放得高,我曾不止一次踩着桌子上去摆弄。没拆只是我喜欢看电视,而拆喇叭,是因为不喜欢邓丽君的声音。想了想,又对母亲说:“对这样的小孩,以我现在的智商,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我觉得您打的对,这种小畜生就是欠揍。”

又过了几年,在身处最顺的顺境时,我借高利贷,挪用公款,再压上全副身家在期货市场赌了一把。不久后,一个朋友暴跳如雷,张牙舞爪的对穷途末路的我吼道:“你简直丧心病狂,我完全不能理解,你说说看,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干?”我看着这个一向冷静的朋友,歪在他家的沙发上,默默的听。但是我心里,并不觉得这事难以理解,在我看来,一个六岁孩子放火烧仓库,可能才真是不好理解。

7.

大伯长于技术,父亲善于经营,猪越养越多。大伯被选为省代表去日本考察,回来后,政府将一块废弃的军用机场划给了他们,又给了他们贷款,兄弟俩盖起连片的猪圈。这年我8岁,我们全家搬到城里,母亲将组织关系也转到县城的供销社,还是做售货员。

父亲的养猪场边上,有几栋破旧的房子,房子很大,我们全家住在其中的一间。机场在郊区,离县城很远,甚至要穿过一片坟地。我曾独自步行回家,中间迷了路,走到半夜才找回去。通常,母亲会在下班后先去幼儿园,接上妹妹,然后再去学校接我。她骑一辆二八载重自行车,妹妹坐在前面的横梁上,母亲骑上车稳住后,我再窜上后座。母亲车技不错,我瘦小且身手敏捷,上车时,车很稳,晃都不晃一下。

虽然父亲的工作地点就在家门口,但他还是很晚才回家。母亲回来后先做饭,我去叫父亲吃饭,他吃完后一抹嘴又去了猪场。母亲收拾碗筷后,通常会先揍我一顿,如果当天我运气好,或者她太累,揍我这个步骤可能省略,直接过渡到从井里打水洗衣服。她有严重洁癖,内衣必须一天一换,外套最多两天。她有个特制的大木盆,每天晚上,她将搓衣板架在大木盆上,气势磅礴的刷洗衣物。我要么是跪在一边看,要么躺床上听着唰唰声入眠。早上起来,母亲蹬着自行车送我们兄妹去学校和幼儿园,自己再去上班。上班时,母亲大多时间都是站着。这期间,她吃心脏病药的同时,开始往关节上贴膏药。

冬天风很大,路面坎坷不平,下雪后路又滑,我们经常连人带车翻到在路上。有一天,翻了好几次之后,妹妹哭了,母亲没去哄妹妹,也没有扶起自行车,坐在路边发呆,妹妹被这反常的情况吓住,忘了哭。我扶起自行车,拉着妹妹的手,同她一起呆呆的看母亲,一家三口就这样在荒郊野外的寒风中定格了很久。而这个画面,如刀劈斧砍一般印在了我记忆深处。在后来很多年,当我在冬天的早上留恋温暖的被窝,不愿起床去跑步的时候,这一幕总是会在眼前闪现。

8.

母亲也是五兄妹,跟父亲一样,她也是排行老二。他们五兄妹中,排行第四的是三姨。三姨也很漂亮,也是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跟她姐姐一样,三姨有凌厉的眼神,还有强大的气场。当她穿行在校园,目不斜视的走过走廊,学生无论在干什么,都会不由自主的停下来,畏畏缩缩立正,恭敬的说:“老师好”。这种待遇,似乎这个学校的校长也不曾享受。我随父母回到城里后,被安排进三姨执教的学校,当看到这个年轻漂亮的老师走过来,我也跟同学一起立正,对她大声喊:“三姨好。”三姨冲其他同学点点头,然后走到我面前,伸出右手拧住我的耳朵,把我拖进她的办公室。

刚进小学时,老师们对我还算循循善诱,基本动口不动手。实在不耐烦,就把我带到三姨办公室。三姨多年荣任优秀教师称号,这名数学老师严厉严谨的作风也无愧于这个称号。三姨虽然严厉,却从不体罚学生,可是当我出现后,老师们发现,他们这位年轻的女同事对学生亲疏有别,她对外甥有着另外一套教育方式。

三姨与母亲的教育方式性质一样,形式却有区别。母亲是大开大合,善于利用手边的各种工具,造成酣畅淋漓的效果。三姨的体罚艺术则基本集中在一双手上,她最喜欢的是拧耳朵,揪头发。其次是右手握拳,中指凸起,敲击我的脑袋或后背。其他老师见了,起初还劝阻,待习以为常之后,他们开始模仿。他们模仿的后果是宿舍玻璃经常被击碎,那时,我已会自制弹弓。女老师的茶杯里有时候会多一只癞蛤蟆,或在桌子里发现一条水蛇。学校前面就有几个大水塘,我甚至不必刻意去抓,课间去走一趟,随手就能捡来一些。三姨的毫无顾忌让其他老师心里很踏实,毕竟体罚学生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但如果是学生亲属自己要求,甚至作为表率亲自执行过,这事就不太一样了。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这时如果能找来个人给上两耳光,对有些人来说是件愉快的事情。而且,不但没有不良后果,还可以披上“恨铁不成钢”的漂亮外衣。我的作业写错,上课脱鞋,不专心听讲…这些,都是事关道德前途的大件事,他们身为我三姨的同事,当然有义务对我额外照顾些。

有时候,三姨会等母亲来接我。母亲让我一边呆着去,然后与三姨耳语,母亲一边听,一边铁青着脸看我。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意味着父亲当晚会回来的更晚。从小到大,只要母亲动手,父亲即便在场,也会退开。

过了一年,供销社分给了母亲住房,我们再次搬家。家在城里,此后,母亲不用再送我上学。三姨不用再等母亲,她会安排我的班长和学习委员送我回家,我中途甩开这两个小姑娘也没用,她们知道我家,如果母亲没下班,这两个尽责的班干部甚至会去供销社找到母亲,完成她们传话的使命。有一天,我随她们俩回家,她们背诵完我在学校的劣迹后,转身走了,母亲关上门,我刚刚跪下,又响起敲门声,打开门后,那个又胖又白的学习委员站在门外,对母亲说:“阿姨,学校里老师打过他了,求您别再打他了。”只这一句,我再没揪过她头发。只这一句,我终生铭记。

9.

供销社分的房子是筒子楼,住的都是母亲的同事。他们经常来我家串门,说家长里短,也说单位的人事纷争。母亲放下手里的家务,泡上茶,极其有耐心的静听,并不插话,只在对方叙述不清时说上几句,将对方从枝蔓横生的岔路上带回来。通常对方的事情越复杂,母亲在听完后的长篇大论就越精彩,可谓条分缕析,于轻重缓急拿捏的恰到好处。最后给出的建议也往往富有极强的可操作性。经常会有人执行母亲的建议,且在执行过程中继续向母亲汇报,听取她的进一步建议。

他们说的事我不是都能听懂,但我总是赖在一边听。有时,母亲说:“大人说话,你一边去。”但并不是十分严厉,有时候也不赶我走。待她同事走后,我察言观色,若她心情不错,我会向她请教,问她为何会有那些结论和建议。母亲会分析给我听,她心情越好分析的就越详细。有时候也不耐烦,让我自己想。过几天,我想通了向她汇报,若是对了,她也不夸,冷着脸随便应付几句。

一天,家里来了一个不经常走动的亲戚。落座后,双方开始寒暄,母亲说起父亲最近生意不太顺,外面的账结不回来,又添了若干计划外支出,以至于我们最近的伙食都差了很多。她边说边看我,我张口便对亲戚说:“我家好久都不吃肉了,我欠肉欠的要死。”母亲看我一眼,回头跟亲戚接着聊,母亲话题的中心始终围绕在手头如何拮据,那架势,似乎就要向对方开口借钱了。我大惑不解,我虽然不知道家里是否缺钱,但我能肯定家里肯定不缺肉,因为我几乎顿顿有肉吃。聊到最后,这位亲戚才说明来意,他居然开口找母亲借钱,而且是不小的一笔。我马上明白了母亲前面那些话的用意,心中对她料敌机先的洞察力赞叹不已,待亲戚走后,我迫不及待向母亲请教。

我理解母亲为何不借钱给亲戚,因为她说过“救急不救穷”。母亲认为,贫穷必有缘由,多是懒惰造成,这样的人不值得同情,轻易借钱不但会加剧这种懒惰,而且借出去的钱很可能收不回来。而这个亲戚名声不佳,正是母亲说的好逸恶劳那一类。让我好奇的是,母亲如何看出来这位亲戚肯定会借钱。母亲那天心情不错,给我分析了一番。其实很简单,不经常走动,突然来访,必有所图。对各种图谋的可能性进行分析后,在看似闲聊的谈话中预先埋下伏笔,在对方图穷匕见时就能掌握主动。母亲说,她埋下了两处伏笔,一是对方借钱,二是对方想去父亲那里工作,无论是哪一条,她都会化解的让双方不失面子。

以超常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对事物的各种可能性作出预判,提前拟定应对计划,从而使自己掌握主动。母亲在一些棘手问题上表现出的强大,在后面很多年里让我叹为观止。记忆中,我只记得她的亲友、同学、同事不断向她讨教,请她出谋划策。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全无主见,需要彷徨的找别人讨主意。

10.

母亲是单位的先进工作者,连续很多年。供销社年底盘存,她的柜组能分毫不差,每一年都有其它柜组的同事请她帮忙盘存。我看过她做的账册,每一个字一丝不苟,每个阿拉伯数字整整齐齐。除了公帐,她还有私账,一颗白菜几分钱的支出,她都要记账,到了年底,她会计算收支,同样毫厘不爽。我在婚后,母亲不远千里带来几本账册给我和妻子看,发黄的账本让妻子深受教育,弄来一款财务软件,学着每天记账。只是,实行了不到两月,便不了了之。

对于钱,母亲有着极强的计划性,而且节省。 五年级时,我十岁,单位又分了母亲一套两居室。搬家后,家里马上添了冰箱、洗衣机,还有时髦的组合家具。那一年,我被选为代表,在“六一”表演相声,临上场时,班主任指着我膝盖上的大补丁,对我说:“你赶紧回家换条裤子。”我跑回家,居然找不到一条没有补丁的裤子。然而此时,我家显然不穷,甚至算富庶。父母经常周济亲朋好友,送东西送钱。遇到婚丧嫁娶,他们豪爽大方得很。我不仅天天吃肉,而且我和妹妹顿顿都得被逼着喝“太阳神”以及其它一些难咽的补品。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吃的不少,打的不饶。”意思是该打我的时候绝不手软,该吃还是让我吃饱,而且吃好。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识了一些字后,我就有了阅读强迫症,除了学校发的书我不喜欢看,对其它任何文字,我都有强烈好奇心。县城里有个书摊,摆的全是连环画,一分钱看一本。周末的时候,早上我找母亲讨上一毛钱,拿去给那个看摊的老头,就可以一直看到他晚上收摊。而对于看书,母亲表现的也格外爽快。二三年级要钱看连环画,四五年级我开始要钱买书,《少年文艺》《儿童文学》几乎每期都买。五年级时,同桌女同学偷了一本他父亲的《神雕侠侣》给我看,是第二集,这没有开头的故事看的我毛发直立,有了武侠小说的概念。这时,在阅读方面,母亲才站到了我的对立面,坚决不允许看武侠,要钱去买更是痴心妄想。

11.

读完五年级,正逢上小学改制,由五年改为六年。新学期,我在六年级读了一个月多月,就被母亲带到中学,直接上了初一。

小学五年,我基本没认真听讲,到了四五年级,再也不做家庭作业,老师们实在没办法,默许了我不交作业的特殊性。我在期末考试前临时抱佛脚,加上考试时敢于作弊,每学期下来,成绩还算勉强,成绩单不至于太难看。到初中后,拉下了一个多月的课,在课堂上我听的很吃力。分快慢班时,被理所当然的分到慢班。

慢班的班主任姓罗,罗主任是个中年男人,不但心机深沉,出手也狠辣。打人的老师我见过不少,打女同学的女老师我也见过几个。但罗主任是我生平仅见的打女同学的男老师,他不但将女同学打到在地,还敢于用尖头皮鞋去踩踏已经倒在地上的女学生。这个时期,我的上唇出现细密的绒毛,喉结逐渐突出,也许是那些营养品起了作用,身体开始野蛮的横向生长。与生理变化随之而来的是心理变化,罗老师当众一个巴掌扇过之后,让我双颊发烫的是那些女同学的眼神。每天晚上,母亲劈头盖脸的打击,我仍不敢还手。但在母亲喝骂时,我不再是顶嘴,而是回骂。当母亲说“滚”的时候,我敢于走出家门。有时半夜回家,门虚掩着。有时回来,门紧闭,我也不敲门,就躺倒在楼道里。我开始感到一种屈辱堵塞在胸际,自尊的种子在心中发芽,时间升起,那个调皮捣蛋的小男孩终于化身为叛逆少年。

对我来说,整个初中时代是不想回首的血泪史。我流血,我那可怜的妹妹流泪。这段时间,母亲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她的脾气越来越糟,我们兄妹经常在半夜被母亲的咆哮惊醒。醒来后会发现父亲在客厅呆坐,有时候母亲会从卧室赶到客厅继续骂,父亲沉默着一言不发。在母亲向父亲动手时,父亲也不还手,只是推开母亲走出家门。这种情况下,父亲出门后只去外婆家,有时候外婆会领着父亲回来,有时候外婆在第二天来我家。

这段时间,我犯任何错误,无论大小,都可能付出流血的代价。如果在与母亲对峙的过程中引起母亲心脏病发,那么,今后的数天里,两个舅舅会一起登门找我。这时候,母亲会离开家。母亲的大哥年轻时是叱咤街头的好汉,身形伟岸,长得器宇轩昂。母亲的弟弟是退伍军人,英俊匀称,满脸彪悍气。有时候他们登门后甚至让我先做饭,他们酒足饭饱后反锁上门,让我自己脱下全身衣物,拿绳子将我绑起,然后从腰间抽出皮带……

12.

我在读初三时,大伯和父亲的生意达到了辉煌顶峰。但人之际遇,总是顺逆相生福祸为伴。那一年,一场罕见洪水袭来,冲垮了猪圈,损失猪上千,鸡数万,然后又是一场猪瘟,政府出动部队来帮助善后,以免瘟疫扩散。即便遭受如此损失,对他们来说,也不算伤筋动骨,仍然按计划开始一项土木工程。此时,县城升级为市,他们兄弟在市内圈下一块四千多平的土地,在临着马路的一边盖楼,楼房设计为五层,占地面积达千余平,楼后的三千平米将修成一个大院和一些仓库。楼用来自住,只两个单元,我们家和大伯家每家一个单元。父亲将全副精力投入到了这项工程中,有时甚至住在工地。

楼房地基打下不久,大伯唯一的儿子,我的表哥,当地有名的纨绔子弟,在一个深夜,一场酒后,驾着他的豪华摩托车撞在护栏上当场毙命。大伯数日间苍老,父亲愈发沉默。我上高中后,大楼历时一年即将竣工,一个民工在某天中午从五楼掉下来,也是当场毙命。正当大家犹豫是否要搬进这栋看似不详的大楼时,父亲突然病倒,送市医院检查后,大家不能接受结果,又带着父亲去省城,再去北京,最终的诊断一致,是肝癌晚期。

半年后,我念完高一,在家度过那个漫长的暑假。母亲、大伯还有其他亲友全部停下工作,围绕父亲尽最后的人事。此时我才知道我家有钱,数目之大,远超我的想象,我看着母亲和大伯划拨出一笔笔钱给亲戚,请他们奔赴全国各地购买特效药。连我都已经知道这些药挽救不了父亲,但这种看似缺乏理性的支出,我从来没有听到任何人的质疑和反对。几乎每天都有我不认识的人来看望父亲,有些人从外省来,甚至母亲和大伯也不认识,我也是此时才知道,父亲牵扯的人事也超出了我的想象。一天,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来医院,操着四川话,这又是个陌生人。他拉着父亲的手,先是在病床前无语凝噎,后来嚎啕大哭,父亲戴着氧气罩,已经说不出话,只在喉间发出低沉浑浊的声音。哭完了,中年人抱了父亲一下,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将一个蛇皮口袋交给母亲,转身便走。母亲打开口袋,里面是成捆的钞票,待大家回过神,出去追时,中年人已无踪迹,迄今为止,母亲仍然不知道这五万元的来历。又有一天,一家三口进了病房,根本不与大家打招呼,直奔到父亲床前齐齐跪倒,他们泪流满面的不停磕头,母亲过去拉起他们,年轻的夫妻站起来,素不相识的三人抱在一起大哭。母亲要去拉起那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被她父母拦住,对母亲说:“让他磕,磕死他也应该……”。直到现在,我和母亲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小孩磕死也应该。

高二新学期,开课没几天,我被叫到医院。9月8日凌晨一点多,医生说:“你们自己决定吧。”此时,母亲已经躺在另外一个房间的病床上,满屋的亲友都看向我,我将大家请出病房,关上门在父亲身边坐下。床上的父亲,肋骨历历可数,他的体重只剩下六十多斤,不足健康时的一半,房间很静,我能听到他的呼气,却已经很难听出吸气。我坐了一会,擦干泪,又替父亲擦干泪,轻轻拿下了氧气面罩。我握着父亲的手,探到那若有似无的脉搏,时间之沙在此时放缓了速度,随着父亲的心跳一粒一粒往下漏。我枕着父亲的手趴在床上,慢慢感到了那只手的冰冷僵硬,起身看时,父亲眼眶仍满是眼泪,却已经没有了呼吸。

9月9日凌晨,我独自一人坐在病房,看着这个42岁的男人,觉得生命充满了讽刺。他或许不是个好父亲,对我来说,他几乎是个模糊的存在。但他是个好丈夫,从不与性情暴躁的妻子争吵,他以一己之力使家人衣食无忧。他还是个好儿子,好女婿,他是众人眼中孝道的楷模,他在为人父之后仍然给自己的老父亲洗脚。他更是个好兄弟,荣誉和利益面前,兄长总是第一位。他是良心大于利润的商人,他从不赚农民的钱,大多半卖半送。他甚至是好邻居,是好朋友。。。一个人在世间,总是要以不同的身份承担不同的责任。这个一生惜语如金的男人,以他身处的环境而言,他的大多数身份都堪称完美。只是,在如此多的身份中,我一直看不清他自己。

他总是白衬衣黑长裤,黑色和蓝色中山装,冬天时套上一件呢子大衣。他的衣橱很空,虽然他是个手艺精湛的裁缝。他几乎不吃肉,生平最爱的是豆瓣酱,小小一碟,他可以吃掉两大碗冷饭。他不抽烟,滴酒不沾,甚至不喝茶。逢年过节亲友们聚在一起打麻将,他只在旁边看。直到病倒,我才知道他竟然会下象棋,而且棋力不弱。这之前,我没有发现他有任何爱好和消遣。他说话很慢,从不说脏字,他走路很慢,从未见他恼怒急躁。他总是面目沉静,偶尔回家早,吃完饭,他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但我发现,他从来不换频道,他看似盯着屏幕的双眼似乎穿破墙壁,望向了无人的孤寂虚空。他没有喜好,没有性格,没有自己,几乎无欲无求。他似乎是为各种责任而生,为他人而活。他曾说,要提前退休,他说他走了那么多地方,没能让母亲看到,他要带着母亲到处看看。可是,母亲再也等不到那一天。这个男人半生为家人积累的财富,只用了半年,就被他自己消耗殆尽,我甚至怀疑,这些财富到底是延续了他的生命,还是加深了他的痛苦。我对生命的怀疑来自那个凌晨,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意义是为他人,那群体的意义又是什么?

父亲被安葬在他出生的小镇。出殡那天,灵车驶过小镇,很多人在家门口烧纸钱,有老人,有孩童,他们跪在路边,长街上哭声一片。坟丘在一座小山的竹林旁,小山上漫山遍野的人,鞭炮的硝烟遮盖了天空。母亲没有为父亲送行,她仍在医院。

父亲去世后,母亲再不曾有一指加于我身。不变的是她

依然强横,甚至强悍。

这之后很多年里,我与母亲的关系从未得到根本性的改善,她所想的不是我所要的,虽然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

13.

2003年,大舅去东北公干,特地到北京看我。他说呆一天就走,我说我正好放假。他喜欢美食,我拉着他一顿换一个地方。他喜欢喝酒,我每顿奉上一瓶五粮液。他说在外面吃饭太破费,我去超市买菜跟他一起下厨。

临行的前一天,我们在家做饭吃。爷俩干掉了整整一瓶,看他意犹未尽,我又开了一瓶,他连干了两杯,突然问我:“你记恨我们吗?”我突然醒悟到这几天他心事重重的缘由,瞬间明白,他此行其实只为问这一句话。我知道,他说的“我们”指的是我母亲还有他和小舅。我相信,在将我打得遍体鳞伤之后,他和小舅曾经心中不安,狠厉只是表象,他们不可能无动于衷。我以为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他们早已忘记,我以为,我这些天特地请假陪他,格外的殷勤,他能看出我心中所想,他能放下。但我错了,有时候,时间越长,那个结会系的越紧。我沉默了很长时间,舅舅喝着闷酒,再也不发一言。

想了很久,我斟满一杯,碰了舅舅的酒杯一下,一饮而尽,对他说:“舅舅,我谁都不记恨。您和小舅还有我妈打我,这种教育方式可能错误,但是这些年,这些错误对我没有形成任何不良影响。我身体没有受损,我心理也正常。而我妈和你们教给我的东西,我却至今受益。”我为自己再斟满,再碰他酒杯一下,仰头一口吞下,接着说:“我妈身体不好,我经常让她心脏病发,您和小舅是他的兄弟,兄弟心疼自己的妹妹和姐姐天经地义,若是我妹妹被欺负,哪怕是她的儿子,我一样下狠手。”大舅听了我这番话,直起身体,问道:“既然这样,你来北京三四年了,为何从不回家。”

我对大舅说,其实,我回去过三次。

第一次是在2001年。

母亲工作的供销社被私人承包,承包的条件之一是不得解雇员工。承包人姓熊,因为排行老七,人称熊老七。此人很有能力,在当地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我母亲成了他的员工。他在承包后,将供销社改为电器行,很是赚了一笔。后来他想扩大经营,四处融资,也找到我母亲,承诺比银行更高的利息,母亲借了一笔钱给他。熊老七生意日渐做大,以前的两个毛病也随之放大,他一是好赌,二是好玩女人。有一天,债主上了门,将电器行柜台砸的稀烂,电器一抢而空。母亲他们这才知道,老七因为赌,已经欠下巨款。母亲让熊老七还钱,他一副无赖嘴脸。母亲一纸诉状告倒了他。老七虽在法院疏通关系,奈何母亲朋友也不少。熊老七被法院强制执行,勒令还钱。然而令母亲没想到的是,老七居然早已经离婚,他唯一的一栋房子给了他前妻。母亲直闯法院院长办公室,未果,再闯市委,市委领导批示,此事特办。但是,老七名下已无财产,法院也奈何不了他。只能隔段时间叫去训话,再关上几天。此事的前因后果母亲都在电话里跟我说完以后,我劝她算了,因为已经没有办法,再说我们现在已经不是父亲刚去世那段时间,已经不缺钱。但好强的母亲不甘心,她对我说:“没钱是没钱的说法,可是他那副嘴脸我实在不能忍受。”我问母亲,老七是什么嘴脸,母亲却不告诉我。

后来,老七在当地消失,传说和二奶去了深圳。法院也找不到他,突然有一天,母亲打电话给我,说是听说老七回了家,但她找不到在什么地方,母亲想让我请当地的朋友找老七。母亲说:“这次找到,我要扒了他的皮。”我在千里之外听到,背上一阵凉意。

次日,我回到家乡。没回家,直接去找朋友。费了一番周折,打听到老七的落脚点,蹲守了两天,亲眼看到他和二奶进了租住的房子。我破门而入,将老七带到母亲面前。母亲情绪很激动,厉声喝斥,老七一副惫懒模样,居然与母亲顶嘴,让母亲说话小心,我看到母亲扶着胸口扶着椅子慢慢坐下。我给母亲倒了杯水,抄起一把椅子砸在老七身上,老七一个踉跄,我上去几拳把他打倒在地。

那天,我不顾老七的推辞,执意送他出去,我在大街上给了他一根烟,给他点上后对他说:“没有钱,你也得每月给我妈打电话报到。你会跑,我没本事去找你,但我知道你儿子在哪个学校。我就算是在北京不回来,也能让你儿子变成个小残废,你可以不信,咱俩不妨试试。”我上楼回到家里,母亲脸色已经平缓,动手给我做饭。我太了解她,钱对她不是最重要的,很多时候一口气更重要。第二天,我就回了北京。老七也算是条好汉,在深圳从小商铺开始做,没几年,不但还了母亲钱,居然将其它欠款也还的差不多了。

第二次是2002年。

高考成绩下来,妹妹差了3分,母亲心急如焚。这是妹妹第二次参加高考,第一次她紧张到病倒。好笑的是,在她就读的高中,那个升学率90%以上的高中,妹妹的成绩从来都是前十名。她从小都是乖女儿,也是好学生,不只是高中成绩出众,她在上学后就没落下过前十名。基本功扎实的她,有个致命缺点,就是心理素质极差,越到大型考试,发挥越失常。这与环境有关,她从小就在白色恐怖的环境下长大,母亲虽然从来不打她,但她只要看到我和母亲对峙,就会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在母亲的暴烈脾气下,她和我选择了不同的应对方式,造就了我们兄妹迥异的性格。我和母亲一样清楚,妹妹是在什么样的压力之下复读了高三,再读再考,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退而求其次,选择那些破烂学校,对妹妹来说,无疑是另外一种命运。关于这一点,此时的我,比母亲更清楚。

母亲到处托关系,得知一个前同事的哥哥认识那所学校的党委书记。听到这个消息,我在第二天回了家,与母亲商量一宿之后,我独自去了省城的学校。在学校打听到党委书记的家,晚上,我敲响那扇门。门并不尽开,我用思索一整天的简短话语获得进屋的礼遇。书记听完我的诉说,又看了妹妹历年的成绩单,仍是一言不发。我拿出一个纸袋,将现金拿了出来放在茶几上。书记看了一眼,帮我收起,然后客气却又坚决的将我请出了他的家门。次日凌晨,书记打开门,我在地上站起来,他看我一眼,让我进屋,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给我。然后拍拍我的肩,说:“小伙子,你很好,不过呢,有些事,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后来,妹妹听了我和母亲的指令,逢年过节都会去书记家,送去一些礼物,一直坚持到她硕士毕业。对这些不值钱的礼物,书记却收了。

我对舅舅说,其实第三次,就是几个月前。

父亲去世后,有人给母亲介绍对象,多年不断,均被母亲断然拒绝。然而就在几个月前,母亲说,有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个教师,刚刚退休。她说,跟那个教师见过多次了,也跟他的儿女们一起吃过饭,她自己感觉还行。我对母亲说:“还行?你儿子至今也没得到一句还行的评价。”母亲说:“吃了人家那么多顿,我想回请一顿,但是让人到家里来,又不知道是不是合适。”听到这里,我明白了她的真正的意思。如果她真觉得不合适,她根本不会跟人说,哪怕是她儿子。如此说法,只是母亲一贯的语言风格,在拿捏不准对方的态度时,不要暴露自己的意图,最好是引诱对方自己说出来。于是,我干脆的对母亲说:“您请他吧,我明天回家吃午饭。”

第二天,我拎着给大小包裹回家,跟老教师吃了一顿午饭。临走时,我对母亲说:“已经向您多次表态了,我和妹妹的立场很明确,第一,赞成您找老伴。第二,您喜欢就行,不用考虑我们的态度。只要您认准了,任何老头子我都可以叫他爸。妹妹可能有点心理障碍,您也不必担心,我可以搞定她。”

大舅听到这里,说:“张老师我们都见过,你妈似乎跟人断了。”我问为什么断,大舅说:“张老师喜欢打麻将,你妈嫌人家没有上进心。我劝过你妈,都一把年纪了,要上进心有么用?哪能个个都跟你爸比?不过,你晓得,你妈不听劝。”我一笑。

大舅回过味来,说:“其实,我想过,你恨我们没关系,只是希望你不要恨你母亲,她太不容易了。今天,听你说这些,我算是放心了,看来是我不了解情况。不过,为什么你妈从来不跟我们说这些?”我对大舅说:“我妈也是您妹妹,她为什么不跟您讲我回去过,您真的不晓得原因?”大舅想了想,又问:“那你为什么只是有事才回去,为什么过年不回去?”

这个问题,我没有回答。

当晚,大舅大醉。

14.

04年,我对女友说:“你也该见见我那传说中的妈了。”女友有些担心,担心不符母亲要求,担心母亲不好伺候。我对她说:“咱们认识三年,你也该知道我跟我妈之间是什么情况了。我跟她之间,很难有普通母子间的亲情,在我看来,她也并不可亲。但是,她是我妈,我们有最亲的血缘。你也都看到了,她有事,我尽力。没事,我不想跟她过多联系。不过,咱两的事算是大事,我得让她知道。咱们逃不过,你总有一天要面对她。但是你不用担心,只是让她知道,我不是要征求她的意见。”

在母亲来北京之前,我给她打电话,说:“我这个女朋友肯定不符合您的标准,不够标致,不会做家务,自己衣服都洗不干净。她做饭很难吃,还有点懒。她不会理财,不懂算计,也没什么上进心…但是,她是我要找的老婆,是我要跟她过一辈子,而不是您。”母亲沉默了很长时间,问我:“听你这么说,她不会照顾人?”我说:“是。她不会照顾人,她没有您能干,您能把一家人的衣食住行照顾的很妥当,而她连自己的衣服都洗不干净。不过,她不会的我都会。这要感谢您,把我逼成了厨子、清洁工、电器修理工…您应该知道,我很会照顾自己。再说了,您认为照顾人是为人妻的标准,我并不这么认为。”隔了半响,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我爸。”

在去接母亲的路上,我一路不停的向女友强调,请她有心理准备,这是个固执,有极强掌控欲的老太太,从来都只以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从不受他人意志而转移。所以,不要与她正面对峙,遇到观念不同的地方,无需反驳,让我来处理。若是觉得受气,朝我发泄便是。女友诺诺连声,说是连高考也没这么紧张过。

我和女友去站台,直接进了车厢。母亲一看到女友,就笑眯眯的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嘘寒问暖,关怀备至,那情景,简直就是慈祥的母亲见到了很久不见的亲生女儿。她俩牵着手往前走,我拖着一堆行李跟在后面,女友回头冲我瞪眼,眼里写满迷惑和不解。当晚临睡前,女友说:“你以前太夸张了,你妈妈很好啊。刚才跟她聊天,她既有耐心又明事理,还很有见解,我都觉得跟她说话有收获呢。”我闻言冷笑,说:“我以前跟你说过,我妈有很多技艺我能完全学会,其中一项,就是演技。”

次日,母亲让我带她去超市买了一堆清洁用品,然后全面接管了我们的房子。她打开所有衣橱,仔细看每一件衣服,按她的标准判断是否清洁,又将她认为暂时无需清理的衣物放回去,按她的标准分门别类。当翻出女友的内衣时,女友绷不住了,连忙阻止母亲,母亲仍是笑眯眯的对女友说话,很耐心的解释衣物不洁对人体的影响,一边说,一边坚定不移的继续查看。我示意女友淡定,拉她去了客厅。衣物整理完,洗衣机开始工作以后,母亲一刻不停,进了厨房,清点每一样物品,拿出纸笔罗列清单,让我照单去采购那些她认为缺乏的东西。

她在厨房清洁了所有她能清洁的物品,然后擦拭每一个角落。女友看着焕然一新的厨房,对我说:“以前我以为你很能干,但现在看起来,跟你妈妈差距还是很大。”母亲在一旁说:“这还不行,今天先整理个大概,回头再慢慢来。”

母亲来之后,她和洗衣机连续几天超负荷工作,每天我们还没起床,她就做好了早点叫我们。晚上我象回到了小时候,在洗衣声中入眠。每天下班回家,女友都会惊叹家里又变了样。有时候,女友实在不好意思要插手帮忙,均会被母亲坚决阻止。又过了几天,我们要在自己家里找东西,必须得问母亲,因为我们已经找不到。母亲有着惊人的记忆力,无论什么小物件,她都能随口说出位置。在晚上,母亲被我们按住,让她一起看电视。她都是如坐针毡,似乎浑身不爽。一天,我歪在沙发上,伸手掸烟灰,几片细小的烟灰飘出烟灰缸,落在茶几上。我突然觉得不对劲,偏头发现母亲在看我,她瞪我一眼,又看茶几上的烟灰缸,我不动弹,继续看电视,母亲冷着脸起身,拿块抹布擦掉烟灰,又将整个茶几擦拭了一遍。

差不多一个月之后,母亲这才认为每天八小时的常规时间足以应付家务,这时,她每晚安心看电视,同时接手了遥控器的控制权。母亲喜欢看电视,为了韩剧,她能等到深夜。为了不影响她睡眠,我干脆给她买碟,可是自律的母亲还是只在晚上看,白天,她认为是工作时间。女友以前不太信我的说法,她认为一个人不可能整日不停的做家务,认为家务不可能做一天,更不可能每天都做。而如今的事实,强有力的扭转了她这个观念。

有一天晚上,母亲说要跟我商量一件事,看着她和颜悦色的表情,听着她客气的措辞,我的心一下绷紧,问她何事。她说我和女友的卧室的布局不太好,床的位置不对,她想挪动一下。我指着客厅对她说:“客厅,还有厨房卫生间,都按您的意思调整过了,这都无所谓,您想怎么搞都行,不过,卧室是我们睡的,您就不用再操心了。”其实,她要调整床,我也无所谓,问题是女友对这事会怎么想?她虽大度,但人总是有底限的。母亲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不然她根本不会用商量的口气。母亲不甘心,继续对床的位置如何不妥进行论述,我坚定的说:“这事没商量。”母亲拉下脸不说话了,女友拉拉我的衣袖,我转头对她说:“我不同意,你也不能帮我妈搬床。”几天后,一个周末,我和女友外出回来。进到卧室,赫然发现,卧室已经乾坤大挪移,床转移了位置。女友连连称奇,到厨房问母亲:“您太厉害了,您一个人怎么搬得动?”母亲淡淡的说:“我请楼下卖水果的上来帮忙的。”女友悄悄对我说:“你还说你跟你妈不象?”我说:“怎么了?我有她这么事儿吗?”女友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用的手段都是让人叹为观止,你还说不象?”我赶紧对她说:“我可对你没用过什么手段哈。”女友嘴一撅,说:“认识你妈妈前,我也没觉得你用手段,但现在看起来,哼哼…”

女友确实一直看到我在对母亲用各种手段。

我们带母亲去买衣服。商场里,母亲一路走在前面,她走得很慢,却不停顿。待整个楼层全部看过一遍,她加快脚步,回身往已经看过的商铺里走。进去后,母亲似乎漫无目的的看,导购过来介绍,母亲也不太搭理,以挑剔的眼神看那些衣服。导购向母亲推荐,请她试穿,母亲很不情愿的点头,接过导购推荐的衣服,然后漫不经心伸手一指,说:“那件也给我试试。”待母亲进试衣间,我悄声问导购:“她最后要的那件多少钱?”导购报出一个数字,我对导购说:“一会老太太出来会跟你砍价,你跟她应付一下,最后以她希望的价格成交。”导购眼一瞪:“先生,我们这里不能讲价。”我说:“我知道,只是让你假装应付她一下,你的收银单上,该是多少钱仍然写多少钱,单子不要给她看,我去付款。讨价还价一定要真实,我妈鬼得很。”导购这才恍然大悟。母亲出来,果然从款式颜色做工逐一批判一番,一件衣服被她说得似乎白送她也不要。到了最后,她话锋才略略一转,说是走得累了,若能便宜,她就勉强凑合一下。然而她报出的理想价位,往往不是便宜一点,简直是迎风一刀斩,而且刀锋是奔着下三路去的。女友在一边看得瞪目结舌,悄声说:“做导购也不容易。”我对她说:“这算什么,这是在你面前,她已经很收敛了。小时候,我家楼下的菜市场,那些小贩见了她恨不得转身就跑。”

女友觉得这样哄骗母亲不妥,试着对母亲解释,北京有些商场不能讲价。母亲哼的一声,说:“我就没有遇到过不能讲价的地方,你看我买的衣服,不都把价砍下来了?关键是讲价的技巧,我跟你说…”女友埋怨我把事情搞复杂了,不如直接告诉母亲真实情况,我对她说:“那根本就买不到她称心的衣服,不是找不到合适的衣服,而是价格她不会满意。她买不到满意的衣服,这事是不是更麻烦?跟我妈,就是得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结果才能简单。若是想简单解决问题,反倒会更复杂。”

直到如今,母亲仍然认为西单商场、中友百货、新世界这些地方都可以讨价还价。

15

就象我所预料的那样,母亲对女友并不满意。她说的时候,我也不辩解,只反复强调一点,不要当着女友的面说这些,更不能私下跟她去谈。我尽量引导母亲去看另外一面,比如她清华毕业,学校比你儿子好。她是硕士,学历比你儿子高。她性情平和,而你儿子脾气跟你一样…每当我洞察到母亲的需求,都让女友去执行。当觉察到母亲的一些不满和误会,我告诉女友如何去消除。那年冬天,母亲回家后,三姨来电话,说母亲到处炫耀她未来儿媳如何知书达理,如何深得她心。

05年,春节后母亲再次来京,对我和女友同居却不领证的做法表示不满,我根本不听,每次她说到这话题,我就岔开。后来,母亲姿态越来越强硬,整日拉长着脸,话说得越来越难听。那年四月,我对女友说:“咱们赢了,你去请一天假。”4月16日早上,我带着母亲一起,当着她的面,与女友拿了结婚证。母亲在一旁眉开眼笑,我分不清她到底是为我们高兴,还是她又成功的迫使儿子低头而沾沾自喜。我想,应该两者都有吧。

拿过结婚证,母亲才见到了她的亲家母。我的丈母娘是个性情散淡的老太太,她不象我母亲一样对我们的工作生活刨根问底,对我有了比较深的了解后,她也只是说不要太拼命,胆子不要太大,她不求她的女儿和女婿大富大贵,只求身体健康,平平安安。丈母娘和母亲一样身体不好,但她很听话,让她不做家务她就不做,我和她相处的很愉快。虽然我要回家做饭,身体累些,但心里轻松。

母亲和丈母娘相处的日子里,我神经时刻绷紧,本着上兵伐谋,防范于未然的道理,周旋在两个老太太之间。丈母娘倒是很欣赏甚至佩服母亲,母亲却经常私下里撇嘴,说我丈母娘太懒,太自私,不懂替儿女分忧。听的多了,我很冒火,对她说:“您倒是勤快,想替我们分忧,但结果呢?为省电钱,洗衣机不用,冬天用冷水洗衣服,关节炎犯了去医院看病。因为菜市场的米便宜一毛钱,你大老远背几十斤回来,伤了腰床上躺着,还得请医生上门给您做理疗…您自己说,这不是给我们找麻烦么?我宁愿您象丈母娘一样,每天就是玩儿,什么都不干。我宁愿找小时工回来收拾房子,省得我上班时候提心吊胆。”母亲一听,恼羞成怒火冒三丈,大喊:“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王八蛋,你让老子回家,马上去给老子买票。”

婚后的之后几年中,婆媳倒也相安无事,没红过脸,未吵过架。有时我和母亲对峙,反倒是妻子劝和。而这几年,我没有再给两个亲家见面的机会。

07年的四月,妻子出差,我每天跟母亲两两相对是件痛苦的事。她健谈,谈任何话题,她都能摆出一番道理且不容质疑,在她的字典里,不存在“交流”和“沟通”两个词。我不喜欢闲聊,更不喜欢讲道理,只好每天尽量晚回家。回家后,母亲独自无精打采的坐在客厅看电视,看到我回来,总是精神一振。端上饭菜后,她电视也不看了,就在旁边絮叨。我心情好时应付一番,若心情不佳,吃完饭就回房间了。其实,我心中也很不忍,有时候听她说起跟楼下的小商小贩聊天,颇觉凄凉。

那年“五一”,我还是决定带她出游。这之前经常带她去玩,因为妻子在,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哪怕她俩一同诋毁我,心里也踏实。这一次,我提前犹豫了好几天,总不能将她一人放家里,而我自己跑出去。假期第一天,我还是开着车,带母亲去了雾灵山。雾灵山下的李老师开着农家乐,他们一家,我刚到北京就认识了,每年都会过去玩几次。在院子的葡萄藤下,李老师拉着母亲的手,对她说:“您真有福气,有这么个孝顺儿子,我们很少看到儿子带父母过来.儿子单独带妈妈来玩,那是绝无仅有。”她们两人坐下后,还是拉着手不放,李老师说:“早就想见见您,跟您讨教一下教育经验,您是怎么培养的儿子,培养得他又有本事又孝顺,还找了个好媳妇。”母亲一副慈母形象,笑眯眯的对李老师说:“我这儿子啊,从小就听话,我基本上没费什么心。”我过去蹲在母亲身旁,伸手搭在母亲肩膀上,说:“李老师,我妈脾气好,她从小就给我讲道理,不打不骂的,所以啊,您对您儿子也得有耐心,可不能简单粗暴。”李老师连连点头:“唉,我就是脾气不好,没那个耐心啊。”闻言,我与母亲相视一笑。

假期结束,回城的路上,远远看到残阳如血,正在密云水库上方缓缓下沉,水面上映出万道霞光。我将车停在路边,拿起新买不久的单反相机,请母亲下车,扶着她爬上路边的山头。山头上,母亲立在夕阳余晖中,我在取景器里看到她面容安详,双目柔和。

16.

08年,我一年的飞行距离超过了十万公里,常年奔波于大江南北,很少留在北京。母亲与妻子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在年底时,母亲去了武汉妹妹家,离开时,我不在北京,是妻子把她送上火车。这一年妹妹已经留校,成了一名大学老师。

母亲离开北京不久,我辞职去武汉找她。那晚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就离开了。几天后,妹妹给我打电话,妹妹问我:“是不是跟嫂子闹矛盾了?”我反问她为何这样说。妹妹告诉我,前几天我走后,母亲就说,你哥肯定出了大事。妹妹认为母亲危言耸听,她认为自己哥哥很能干,工作不会有问题。而哥哥跟嫂子感情那么好,都不吵架,更不可能有什么问题。妹妹很坦然,说:“除了工作和感情,那还能有什么大事?”我对妹妹说:“我没事,你让她不要瞎操心。”

从武汉离开,我回了家乡一趟。再回北京,又从北京去了南方。09年的六月,我回京几天后给母亲打电话,开口便说:“妈,我今天拿了离婚证。”母亲语声沉静,在电话那边说:“离了就离了吧,你还年轻,钱没了可以再挣,媳妇没了可以再找。”我说:“你不用担心,只不过重头再来。”母亲说:“我不担心。”然而,这是比重头再来更严重的考验,刚来北京时只是身无分文而已,现在却是身负重债。之后的半年,我不再与母亲联系,换了电话也没告诉她。

2010年,年初,去江苏前给母亲打电话,我对她说:“我很好,在江苏有了一份新工作,老板很看好我。”母亲说:“也好,换换地方,去去霉气。”四月底,我决定离开那家公司回北京,无锡离武汉不算远,我买了一张到武汉的车票。妹妹此时已经嫁人,这是我第一次去她新家,在妹妹家里,我见到了母亲,距离上次见面,已经一年多过去。在很久以前,我就叫她老太太,母亲很恼火,她说她不老。然而这次看到的母亲,真的已经是老太太,陪她闲聊时,她仍然健谈,话语密集的水泼不进,但她的反应已不够快,思路也不如从前清晰。老太太问及离婚的缘由,我大致说了一下。她又问起我的近况,我仍是对她说,我很好,路过,顺便来看看。

回北京后,晚上无聊时,会给老太太打个电话,听她在电话那边滔滔不绝。时间太长,手举得累了,我就将手机开成免提,听老太太的声音在空荡安静的房间里回响。她七零八碎的说得差不多了,会猛然想起,问我现在怎么样。我说,你儿子现在很好…薪水很高,账又还了不少…能吃能睡,一不小心又长肥了…你儿子升官了,又涨工钱了…又得了一笔外快,欠账就快差不多了…别看你儿子穷,有姑娘倒追呢…办了一张健身卡,每天健身呢,身体好得很…

11月的时候,我给妹妹汇去一笔钱,让她自己留下一些,剩下的交给母亲。妹妹隔几天后给我打电话,她说:“老太太收到钱后,又开始得瑟了,对我说,你看看你哥,好好学着点。老子就晓得,遇到什么事你哥都有办法。”妹妹又说:“老哥,你是没看到老太太那个得瑟样子,把她美得屁颠屁颠的…”我相信妹妹说的话,我已经一年多没钱给她,对于母亲来说,这不只是关于钱的简单问题。

2011年1月1日,太原。晚上,我对着酒店的镜子自拍了几张,拷在笔记本里后,拨通妹妹的电话,对她说:“上网。”妹妹上线,问我是不是有照片,我说是。妹妹说:“我就晓得你又让我干这事,你等一下,我去叫老太太。”过了一会,妹妹说:“老太太说了,气色还不错,第一张不好看,第二张还凑合。”我突然看到笔记本的摄像头,对妹妹说:“我出差带的是公司电脑,有摄像头,你把你的摄像头也装上,让老太太看看活人,我也看看她。”妹妹一阵手忙脚乱。折腾了半天,我还是看不到她们,只能听到说话声音。而她们能看到我,却听不到我说话。我对妹妹说:你让妈去看电视吧。我又在网上和妹妹聊了一会,她突然敲过来一行字:“老太太没去看电视,还坐在一边看着你呢。”

第二天,我给妹妹打电话,说:“今年,我去和你们一起过春节。”

17.

昨天下午,妹妹在线上说:“老大,老太太今早又发飙了。”我问为何,妹妹说:“一大早老太太就敲门,把我们俩狂骂了一顿,还放出狠话,说要一把火把房子烧了。你老妹灰常之镇定,可是嗨皮同学被吓傻了,午饭后暴风雨才算过去…老大,你赶紧回来拯救我们两个啊,希望你回来后老太太能多高兴几个月,我们就能过段太平日子啦。”

嗨皮同学是妹妹的老公,他有着几分父亲的秉性,凡事站在对方立场着想,任劳任怨心胸开阔。他是优秀的丈夫,是无懈可击的儿子和女婿,也是深受我尊重的妹夫。但他和老太太一起生活几年了,还是不能完全适应老太太随时爆发的雷霆之怒。好在他也有着不错的心理素质,妹妹说,上午老太太爆发之后,我那妹夫缓过神来,还是面不改色的干家务。妹妹说,老太太发作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俩都放假了,放假的这几天他们都在睡懒觉。我问道:“她敲你们的门是几点?”妹妹说:“九点。”

晚上,我给老太太打电话,她没接。今天早上,上班途中,老太太来电话,说是昨天没听到电话响,问我何事。我说:“听说您昨天早上敲他们房门了?”老太太回答说:“敲门?老子用脚踹的门,差点就把他们的门踹开。”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你女婿刚刚从国外回来,出差辛苦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放大假,您就放过他们吧,让他们睡睡懒觉。快过年了,您别那么大火气。”老太太说:“这事不用你管,我有分寸。”听着她强硬的语气,我觉得不便再说,转移了话题,闲扯了几句,老太太突然说:

“你帮我买点东西。”

“您说。”

“粗盐。”

“这东西您要来干嘛?”

“你忘啦?这是你以前出的主意,用微波炉把粗盐加热,包在布里面,我放在关节上热敷。我让你妹他们找过,武汉找不到。”

“我想起来了,我去买。”

“有没有时间?没时间就算了。”

“您放心吧,不用我去买,你儿子一开口,自然有人去买。您还要什么?”

“衣服,给我买身衣服。”

“好,到武汉我带您去逛商场,还有呢?”

“你以前给我买的手表,你妹他们搬家时给我搞丢了。”

“好,买衣服时一起买。还有呢?”

“想不到有什么了。”

“您慢慢想,我回去再说不迟。”

18.

今天公司放假,同事已经离去。行李就在我的办公桌旁边,粗盐已经打包在行李箱里,今晚我去朋友家住一晚,明天凌晨,会与他们一起开车回武汉。如果一路无雪,明天的此时,我应该正在和母亲、妹妹还有妹夫一起共进晚餐,桌上应该有牛肉和鲫鱼,还应该有可口可乐。妹妹告诉我,嗨皮同学特地去超市扛了一箱可乐回来。

除了行李箱,我还有一个背包,里面装着尼康D700和三枚蔡司定焦镜头。接触单反四五年了,我的技术仍然一般,但我还算好学,两个多月前,曾在水木向一位高手请教技术问题,他洋洋洒洒回复了一大篇,其中有这么一段:

“当年无知+脑残,跟着大部队蹭拍过妞,蹲在地上拍过花花草草蝴蝶蜻蜓,也曾经吆喝过要去丽江要去西藏,还曾经想用摄影拍MM但始终未遂,直到大三那年,父亲身体不好,才发现这么多年来我居然都没有给他拍过照片。自己有相机,自己的亲人,自己都不拍,还能指望谁来帮你拍?”

这位高手年纪比我小很多,他在高三时就有了这种觉悟,让我很羡慕。没有用错词,确实是羡慕。“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位少年高手让他的亲人和他自己少等了几年。

这几年,我拍的照片数以万计,但照片我从不留底,挑一些的发博客后统统删除,因为没有一张让自己真正满意。现在,我希望能在春节假期,能拍出第一张让自己满意的照片。

如果终我一生,只能拍出一张让自己满意的照片,我希望那张照片上是微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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