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的秤

四爷并不是德高望重的长者,相反,他还曾经是个经常打架的混混,年纪其实并不大,也就四十出头。

过去菜市场没有公秤,买个菜碰到缺斤少两,气愤的主顾再回来免不了一场争吵。

后来,菜市场出口多了个秤,谁要是不放心,在这里亲自称一下,管秤的就是四爷。

买菜的主顾拎着鸡鸭鱼肉,“四爷,帮我称一下”,他就会叼着烟,猛吸一口,透过氤氲的烟雾,皱着眉头看秤杆上的星子。

斤两一样倒没啥,谁家卖菜差的多了,四爷暴脾气上来,扬言就要砸烂他的摊子。

闹了几次以后,菜市场里肉里注水,克扣斤两的事还真的少了,毕竟光脚不怕穿鞋的,也没有谁愿意占着理亏又自讨苦吃。

谁能想到这世界上,真的会有人不去正经工作,跑到这里专抓鸡毛蒜皮的事。


那时候,菜市场没有统一管理处,都是自发组织的小贩,四爷管秤并不算正式工作,自然也没有稳定的经济收入。

主顾有时会送他几枚鸡胗鸡心,让他回去下酒。有精明的小贩会给他切一刀子肉,让他把顾客推荐到自己家买菜,保证菜好价公。

除此之外,穷困潦倒,一身棉服油腻破烂。

闲的时候,四爷喜欢抱着一本武侠书看,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那就得有人出来主持公道。”

可惜他不是武林盟主,以前打架斗殴,后来守着一杆秤。

现在菜市场有专门的执法人员,也有更方便的电子公秤,四爷更成了无业游民。

他自己倒是不以为意,“不称了更好,称是因为怀疑。”

他开始一身缝补的棉服,捧着个茶杯,里面是劣质的碎茶,游走于闹市民巷,看老头下棋,听朗朗书声,有时兴致来了,还教打闹的小孩几记自创的拳脚功夫。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大隐隐于市的大侠,直到他听到“你这是阻拦公共执法!”愈发怒不可遏。

他抓着一杆秤,秤的那头是城管,地上坐着个小贩在嚎哭。

“四爷,你别闹了,现在不是过去,路边违规摊位都要统一清理的,你不能意气用事,已经明令禁止在这里摆摊,今天东西必须没收。”戴帽子的城管皱着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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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多少遍了?国家三令五申要文明执法,你这是干什么呢?”四爷顺手摸出了手机:“视频我录上了,赶明个让你立马火起来。爷明告诉你了,就你这造型,快手抖音分分钟点击率过万,你就等着当网红吧”

杨队过来一拍那城管队员:“松手,把秤先还人家,怎么能这样呢。”回头咧嘴笑了:“四哥,这上边是新发了文来的,大力整治脏乱差,环保为王,我们也没办法。”


这条街都知道四爷的故事。有一回他和老二老五在街边撸串,一帮年轻人在旁边摆了四五桌闹活,喝着喝着竟然打起来了,一堆人围着两小伙子暴打,这帮碎仔儿下手挺狠的。

四爷哥仨一直在旁边喝酒,听出来点门道:原来那两小伙是农校的大学生,其中一个人的女朋友劈腿和外面的小混混搞一起了,今晚约了出来谈事,结果对方乌泱泱来了一大帮,有几个还背着片儿刀。这哥们帮朋友出来劝女朋友回心转意的,两人那见过这场面啊,当时就被打翻了。

四爷酒劲儿直接就上头了:“唉唉唉,我说差不多行了哈,撬了人家的妹子,还要把人往死里打么?”

“老皮,有你特么什么事儿?”对面直接冲出来一个锅盖头,片刀直指着四爷喊到。

“贼你妈,老子还没让人用家伙指过,你个碎仔儿毛长全了吗?”四爷话还没说完,老五直接就上去了,一啤酒瓶抡在那锅盖头上,回手玻璃碴子顺着大腿就捅了进去,血唰唰沿着瓶口流了下来。

老二更不搭话,掂着折凳就上去了,老皮都知道这些碎仔儿下手没个轻重,但也都虚张声势,只要速战速决放到几个,别的一般都会跑了的。

那晚最后的战绩是老二鼻梁被砸歪,四爷右手三处骨折,老五胳膊上挨了一刀,但是对方倒下五个,跑了七个,可以说一战成名了。

这些年社会飞速发展,明面上四爷在菜市场里溜达,私下拆迁平事儿,医院驱赶医闹,解决校园凌霸,方方面面老哥儿几个都能插上手,这街面上的多少都给几分薄面。


杨队双手一摊:“四爷,今儿这事儿你说吧,该怎么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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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执法归执法,有没有想过王老三一家老小都靠这一个红薯摊养活,这个地界靠近学校,学生放学正好买个红薯暖暖身子,你们非要把人家撵走,让人家喝西北风吗!”

四爷声音很大,几绺破旧的棉絮从衣服上的洞里探出头,震的瑟瑟发抖。

执法队里有刚毕业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第一次出来执法,正愁没机会大干一场,当即就嚷嚷,“你懂不懂法?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么?还是整条街的老大?”

四爷一听,火气更大,当即就要揍人,“你个小逼崽子,有你说话的份么?”

“那你算老几?你这是妨碍公共秩序,殴打执法人员,就该抓你去局子关几月禁闭。”

杨队瞪了小伙子一眼,叹口气,递给四爷一支烟点上,又给自己也点上,“小伙子刚毕业,年纪轻轻不懂事……我说四爷,时代变了,已经不是那个你守着一杆秤就能定公平的时代了,你那杆秤也得改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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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改?你教教我?我就知道不管在什么时代都要以人为本。不是被生活所迫谁愿意低三下四的在路边摆摊?咹?”四爷越喊越激动:“我这杆秤再不灵,但还保证着最基本的善良公平公正……时代再变,那人心总还是肉长的”

“我贼,太欺负人了”

“哦~哦~,打狗日的城管”

围观群众越来越多,有人趁机起哄。


吱儿,随着一声尖锐的刹车声,老五带了几个人豁开人群挤了进来:“贼你妈,谁打我哥?人多欺负人少是不?”

“五哥,您就别跟着瞎起哄了,谁敢打四爷啊,他不挑事儿就不错了”杨队像看到救兵一样赶紧把老五拉到一边去,前前后后跟他学了一下……

“哥,你又喝多了是吧?”老五拽了一下四爷:“杨队你先撤,这儿我来搞定。”

“唉,谢谢五哥” 杨队巴不得有人收拾这烂摊子 赶紧带着人走了。

“散啦散啦,都别围了哈,该干嘛干嘛去” 老五环视一眼人群,一脸的凶相。哥几个帮王老三收拾了摊子:“老三,这几天检查呢,你也长点儿眼色……” 老五暴躁是哼哼着。

“四哥,你再不能这样混日子了”街边的白色路虎车上老五又开始苦口婆心的上课了。“前几年形势大好,我拉你搞工程你不玩,守着那破烂菜市场不走……二哥和上面关系好,捞了个城管队长当着,你这不是给他脸上闹难堪么?哥几个凑钱让你开个饭店你也不干,我都不知道你想干啥?”

“又他么来了,还轮不到你教训我……”四爷狠狠喷了一口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干嘛的,有俩糟钱了不起了?你那工程不偷工减料不坑民工能赚到钱?老二特么更可气,带着一帮黑狗子打砸抢,和土匪有啥区别?去年隔壁村拆迁让城管维持秩序,最后特么的闹出了人命……”

“哥,话不能这么说。咱哥几个以前帮了多少人,除了喝顿酒捞着什么了?社会变了,金钱至上,现在有钱就是特么大爷。想不通你放着好日子不过,一天还闹这些五马长枪的干啥呢?”


“唉,连你也这样说……可能,我真的是老了……”四爷悠悠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老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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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杯老白干下肚,浑身发热,脑袋倒愈发清明,只是说话间却带了几分醉意。

“老五,四爷我不是不讲理的人,我也知道校门口放个红薯摊不好看,还堵塞交通,家长们对小孩在路上吃东西灌一肚子风也不放心,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是,像王老三这种,又能找谁说理去?”

他一仰脖,任凭辣喉的酒流过喉管,“还是过去好,一杆秤一量,就知道有没有掺假,两边是不是一样平。”

老五摇摇头,“不是兄弟几个说你,真想不通你到底图啥,还当是我们以前那个一言不合就是干的江湖么?江湖变了,这秩序不是你定的,也不是我定的。”

“我图啥?我图一口气”四爷提了提嗓子,嚎了句,“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打什么打?”老五看他的眼神有点同情,又像看一个傻子,“你知道外面多少人说你精神有问题,说你不务正业?每天抱着个茶杯专管不平事?人家那是不跟你计较,你还真以为自己人五人六呢?”

四爷听了不说话,慢慢把酒喝完,直绷绷地站起身,“老五,这顿酒钱我先欠你的,以后还上。”

老五圆滚滚的脸上堆着笑脸,“你看哥你说的,自家兄弟说什么欠不欠的。”

“不是兄弟,我没有你这样的兄弟。”四爷摇摇晃晃地挥挥手,他喝酒上脸,红脸颇有几分怒发冲冠的壮烈,“我只认当年那些和我一起打抱不平的兄弟,约好一起去少林寺学功夫,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呕~”

老五叹口气,“服务员,辛苦过来收拾下。”

服务员是认识老五的,是个很阔绰的老主顾,她小心翼翼地问“王总,这个是你什么人啊?”她第一次见到这种,一身裘皮和一身破烂棉服的一起吃饭。

老五想了想,摇摇头,说了句服务员听不懂的话,“他是我们的过去,只是他一直停在小时候了……辛苦你帮忙叫辆滴滴送他回家,我那车下午还要见客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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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记得以前老二这样说过他:

你这个人啊,比我们读书都多,做事有一点点江湖匪气,又有一点点书生意气。这样可不行啊,在现在这个环境下,闯江湖狼性不足,入佛门六根不净,终将一事无成……


可四爷心中自有自己的那杆秤,仁义礼智信,这老祖宗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东西准没错儿。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折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先贤风采令人向往之。梭罗一个人在瓦尔登湖边住了好几年,用铁的事实证明,精神生活大于物质。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成王败寇,只是不同的社会形态对成功的定义大相径庭。

四爷心里有时也会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坚持到底对不对?心中的那杆秤偶尔也会左右摆动,不知如何安放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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