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楼顶，一个少年。寒风呼呼地刮着，吹在人身上宛如刀绞般刺痛，更何况在六十米的楼顶。整个世界被白雪覆盖，没有一丝绿色，用寸草不生这个词形容似乎更加贴切，路上的人稀稀疏疏，并且缩着脖子穿着厚外套，这个冬天似乎格外的寒冷。那个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眼神黯淡无光，在这个青春似火的年纪，他的身上却没有一丁点的光芒。

  他闭上了眼睛，一只脚向前迈了一步已经到了空中，另外一只脚只要再迈一步，他将完成一个极其美丽的自由落体，即便地面被厚雪覆盖，但从六十米的高空跳下去 也依旧是不死则残。

  “跳下去的话，一切都结束了呢。”

  少年在犹豫，他那只脚始终没有抬起来向前迈，这一步无比的艰难。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跳了下去。在空中他回忆起了自己的点点滴滴，似乎正在观看一场免费却昂贵的电影，过了几秒，他落到了地上。少年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身体各器官的破碎使他感到浑身痛苦难忍，他感觉到自己的嗓子眼里有东西，虚弱地咳嗽了几声——是血。现在的他，已经不能简简单单用“不体面”这个词来形容了，他的血染红了洁白的雪，而雪随着血的衬托则变得像玫瑰一样美丽鲜艳。少年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醒来了，躺在地上。他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自己完好无损并且感受不到一点疼痛，这里的温度不冷不热，少年站起来放眼望去，是无尽的白色。这里…是地狱？少年沉思。

  “啧，看来 最近寻短见的年轻人不少啊。”突然，一个人出现在了少年面前，只不过 他比寻常人多了一只眼睛，他翻着手里一本名为“生死薄”的厚册子，额头的第三只眼正在恶狠狠地盯着少年。

  “咦，不对啊，小子，你阳寿未尽，若有意愿，即可重返人间。”说完，整个世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他又昏了过去。当他醒来时，他还身处楼顶，一只脚还在空中，他转瞬将脚缩了回去整个身子瘫倒在地。他的那只脚由于长时间伫立而已经发麻，他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即便连空气都如此的寒冷，他的眼神里是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是…走马灯吗？”少年呆呆地坐在楼顶，雪花伴随着寒风已经悄然落下，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或许啊，一个人就会像飘落的雪花一样，降临到人间，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消逝，最后不留一点痕迹。

  少年走向了街道，异常寒冷也找不到可以御寒的东西，就这样穿着极单薄的衬衫在城市游荡。任凭有多少的白眼，多少唏嘘和多少无聊的口哨，少年依旧无动于衷，他的眼神向着远方却不知去往何处。

  一个男孩侧躺在床上，他那矮小的身姿像极了一个被装饰好的玩具。天空漆黑，狂风骤雨正在光临这座城市，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接着就是一声动地的雷声，它似乎想要把这个宇宙震碎。漆黑的天空雷声一闪一闪，像极了一个坏掉的灯泡。少年安然地睡着。客厅内已经一片狼藉，地上满是破碎不堪的玻璃，一个满是泪水的女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一个男人却正抽着一支烟在沙发上沉思。女人的哭声愈加惨烈，在这种电闪雷鸣的天气里，似乎更能增加失魂落魄的感觉。男人掐了烟随地一扔，便径直走向了家门，他打开了门，门外大雨倾盆，他深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雨里，而女人的哭泣声仍在。在狂风骤雨面前，一切的悲伤都是不足为奇的。

  第二天清晨，暴风骤雨早已经烟消云散，只有屋檐上滴滴落下的水滴以及道路上大大小小的水坑。路上皆是赶路的行人，丝毫没有因为昨夜的恐怖而面露难色。男孩揉着睡意朦胧的双眼，望着窗外的彩虹而喜出望外，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东西，可他不知道 这彩虹是昨夜风雷交加的功勋，它是如此的来之不易。

  客厅早已经恢复如初，只不过少了许多玻璃做的东西。男孩的妈妈早就已经做好了早餐，三份。在男孩的旁边，放着一份昨日的报纸和一份早餐，可那里已经没有了人。

  “妈妈，我爸爸呢？”男孩在面包上抹了一些果酱，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他…被通知要去出差一段时间，所以凌晨的时候就走了，而且……可能一段时间不能回家。”女人眼睛红肿，显然已经哭了一夜，可她依然面目慈祥地说。

  “啊？那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很快。他会回来的，一定。”女人抚摸着男孩的头。

  那时的男孩才七岁。

  少年回了家，躺在了床上，整个房屋只有少年一个人居住，他的妈妈早已经过世。少年盯着天花板，他的眼神实在是迷茫暗淡，像极了一个即将过世的老人对过去的后悔和惋惜，亦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失业青年，在上有老下有小的环境下对于生命的绝望。他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的样子不像在睡觉，反而是在思考一个问题，思考一个无人问津却又无人知晓的难题。他的手腕上满是伤疤，这真的不像是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反而像一个有着悲痛经历 沧桑衰落的老人。他整天想着的并不是如何提高自己的学习成绩，而是如何死去。殊不知，他尝试过很多种死法，割过腕 上过吊，可每次都是被邻居发现抢救及时送医，他不得不万般皆苦地活着，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这世上或者真的有一种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的一半身体已经踏入了地狱，另一半被世人狠狠地拽着。

  少年又缓缓睁开了眼，又闭上了眼，随后又睁开 又闭上，又睁开……随后，他随手拿起了书桌上的一张照片。是张元旦晚会的班级合照。照片中最右侧的女孩被少年摸的脏兮兮的。

  “向往，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少年摸着那个女孩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

  男孩考上了一所普普通通的高中。他的性格孤僻，也因此成为了班里被人毫不在意的冰山一角。或许所有学生根本没注意过班里还有这么一个人，男孩太默默无闻了，属于那种他就是不来上课，也只有班主任和班委知道的人。但男孩爱书，深深切切地爱着。和男孩差不多处境的还有向往，一个同样不爱张扬却可以被班里的所有人铭记——因为向往是年级第一。人们往往能记住第一和倒一，而中等的学生却总是被遗忘。

  向往也爱书，他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去往图书馆，同时也不约而同地坐在了距离很近的位置看书。

  “你很爱看书么？”这是向往对男孩说的第一句话。

  “是的。《月亮与六便士》我百看不厌。”

  “哦？那你的心中 也有一个月亮？”

  “有啊，我想要成为一个像我爸爸一样伟大的人，虽然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爸爸了，但我还是想像他一样优秀。”

  “可是月亮太遥远了，前路漫漫 谁又能保证能一直走下去呢？”向往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男孩。

  “谁也不能保证，但我还是想要得到月亮，因为它太美好了，美到令所有人都对它抱有美好的期待。”男孩说。

  “月亮不会发光，它之所以这么美，是因为折射了太阳光。比起月亮我想要太阳，足够照亮我的太阳光。”

  “你看的是什么书呢？”

  “《人间失格》，讲的是主人公叶藏走向死亡的故事。有些人可能天生就不配做人，死是唯一的解脱方式。”

  “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吧，既然成为了人，就一定会有存在的价值吧。”

  “你不懂。你没有经历过那种无人知晓的痛苦。”向往看向男孩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像极了几年后的男孩。或许也是因为遇见了向往，才造就了数年后的男孩对痛苦的麻木 以及 对死亡的向往。

  “走了。”向往将书放回了书柜径直离开了 ，只留下男孩一个人在沉思。他感觉自己和向往像两个世界的人，他们之间有一堵墙，那堵墙严实且不透风，男孩看不到墙背后的向往，向往也无法破墙而出去拥抱真正的生活，她完全将自己封闭了起来，即便他们看到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四角天空，可感触却是深有不同的。男孩对向往产生了好奇，好奇向往的过去，他认为没有人天生便是高冷的强者，所有人都曾笑过，只是因为经历了一些事情而改变了自己的性格，像刺猬的刺。

  接下来的校园生活便是男孩有空没空都去接触向往，他试图破茧成蝶看清眼前的世界。向往对男孩的态度不咸不淡，她将自己的情绪隐藏的很好，好到连自己本人都无法感觉到自己是开心 还是悲伤，就像 失去了一种名为“感情”的极为重要的东西。人之所以能矗立在食物链的顶端，可能就是因为能够控制自己的感情吧。

  那天，向往的无意之举让男孩看见了她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疤，男孩目瞪口呆。

  “疼吗？”男孩儿没有像正常人一样去问向往为什么要去做伤害自己的事。

  “心情不好的时候，割腕就不疼了。”向往冰冷地说。

  “你怎么了？”

  “我得了一种病，这种病堪比癌症，却不被所有人重视。癌症患者最起码能得到人们的嘘寒问暖，而我这个病…能得到的或许只有冷嘲热讽；患者不会在一瞬间被病魔杀死，大多数的人死于心碎，对期待的落空 对亲人的失望 对生活的绝望会变成一只极其可怕的大黑狗去杀死患者，而这只大黑狗却是患者自己。”

  男孩听蒙圈了。对于男孩来说，向往就像一首晦涩难懂的诗，或许有些东西不经历过真的不会懂。

  “生活还是很美好的。”这是男孩最后的倔强，他有一种感觉，感觉向往会将自己的未来改变的天翻地覆，会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观。

  “人间值得，是我不值得；生活很美好，可这份美好我配不上，我有罪，我生来就是罪人。”向往淡淡地走过男孩的身旁。

  “不，没有人天生就是罪人。”男孩转身试图去抓住向往，可却抓了个空，向往头也不回地走了，等男孩反应过来的时候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

  生在河北这个一分一操场的省市即便是高一但也已经忙碌到不可开交，学生们无暇顾及自己的心情 只能迫不得已的投身于学习之中。一年光阴转瞬即逝，到了期末。

  期末前一天，向往约了男孩去他们常去的图书馆。图书馆里人稀稀疏疏，空气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向往选择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不过这次的他们并没有去拿上一两本小说去津津有味地看。

  “你认为…这灿烂世界的背后是什么？”向往靠在胳膊上，眼神向下瞟向正在上班赶路的行人。

  “睡天桥的流浪汉 路灯下身份不明的小姐 喝醉酒的醉汉 卖花的孩子 烤烧饼的老夫妇……很多很多 并不灿烂的人生。”男孩盯着橙色的太阳，此时正赶上太阳落山，急匆匆赶路的行人可能已经错过了这格外美丽的景色。也罢，每天的太阳都会落山，每天都会有不同的景色。

  “可是唉，在这个车水马龙的城市，没有人会关心他们。每个人都在忙着低头赶路也会因此错过落日的余晖。除非濒临死亡，不然根本就得不到这个世界的关怀。人的生命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人活的越久，就会逐渐对这个世界失去往日的热情，然后 怀着一股杂然的情绪死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而向往则是轻视一笑。

  “积极一点，没有什么坎坷是过不去的，人间还是很美好的。 ”

  “其实这就好比一个水坑，你没有掉进去你根本不知道会有多惨而且不停地嘲笑掉进水坑的人，可当你真正掉进去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你自己有多狼狈。你根本不明白我的痛苦，这世界上是没有感同身受的。”

  ……

  “我还有事先走了，明天期末加油。”向往说完就起座离开，只留下男孩一个人在沉思。此时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昼夜的温度也已经降低了，刚打开出图书馆大门走出去的向往就打了一个寒颤，男孩看着向往的背影，她在抖？不对，在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句话向往曾经说了一遍又一遍，话语并不是魔法，不做出改变杂乱的生活依旧井然无序。

  天色已经发暗，男孩还在盯着向往离开的方向发呆。路上依旧是来来往往的行人，时间会更替，但总有人在行走，世界瞬息万变，变的只不过是熙熙攘攘的路人。除了向往的亲朋好友，没有人会关心她的死活。哪怕她在路上嚎嚎大哭，同行的陌生人也只会把她当做一个因为感情问题而心情不好的小孩子而已。

  向往消失在了期末考试的那一天，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即便询问老师得到的也是模棱两可的回答。男孩发现，其实向往消失了自己的人生也没有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对于向往的安慰也只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废话罢了。男孩最后一次见到向往是在新闻里，一个《花季少女吞药自杀还在抢救的》新闻。男孩一怔，他一眼就认出了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子是向往，即便向往的脸部因为隐私问题被记者打上了马赛克。她的嘴里被插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管子，安详的躺在病床上，没有一点生机，脸色极其的苍白，像极了一个沉睡许久的睡美人。男孩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等，等医术高超的医生将向往治好。可，男孩等到的却只有新闻里的死亡通知书。

  男孩曾经去过向往所在的医院，可最多的只不过是病房拐角处的望而却步。病房外向往的父亲在低头沉思，他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有梳理过了，全身上下都已经有些凌乱不堪。男孩在角落里蹲下抱着头哭了起来，如果自己能早点去帮助向往而不是总是说一些连自己听了都感觉没有任何意义的风凉话，那向往是不是会好起来就不会死了。

  坏事接踵而至，这个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冷到足以冰冻一切温暖。在某个还算温暖的午后，男孩心情格外舒畅，这可以说是自从向往死后的第一次，虽在寒冷的冬日，但男孩感觉到周围开满了遍地的野花，但他不知道的是，当他走出校门迎接他的却是可以冻死一切的寒冷。

  好巧不巧的是，男孩走出校门的第一眼便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父亲，时间过去数年，男人的面容苍老了许多，但男孩依旧第一眼便认出了在自己的世界里崇拜又伟大的英雄。只不过，男人搂着一个陌生的女人经过校门口，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儿子。

  男孩瞬时冲向男人 抱住。

  “爸爸，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去了哪里？我和妈妈都好想你。”男孩的眼里已经有了泪水，这是久别重逢，他想永远抱住自己的父亲寸不离手。

  可男孩猝不及防的被男人给踢开了。“滚开！”男人恶狠狠地盯了男孩一眼。女人盯着被男人踢开的男孩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男人，显然是在问叫他爸爸的小男孩是什么人。

  “是那个狗女人的儿子。”男人说话的声音冰冷，又恶狠狠地看了男孩一样，搂上女人转头就走。

  “不…爸爸，我等了你十年，你能不能别走。”男孩在祈求，他立刻站起身来丝毫没有因为身上的泥土而停止向父亲靠拢，他又抱住了日思夜想的父亲，可迎接的他的还是一次次的被踢开。男孩已经哭到泣不成声，他还在一遍遍的奔向自己的父亲 直到自己再也站不起来。身边围绕的吃瓜群众越来越多，他们都在指责男人的所作所为，但男人却丝毫没有因为众人的吵闹而面露难色，男人搂着女人走远了，背后的闲言碎语已经变成了声若蚊蝇。

  男孩是哭着走回家的。他因为多次和地面亲密接触导致衣服脏兮兮的活像极了一个乞丐，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他的眼神空虚。他根本没有想到，妈妈所说的爸爸出差其实就是出轨，男孩泪如雨下，他等了爸爸十年，可久别重逢之后双方只能当成不咸不淡的陌生人 从此毫无瓜葛。他曾经多次期待爸爸出差回来以后能像以前一样幸福，在男孩最应该得到陪伴的时候爸爸走了 只能留给男孩无尽的遐想。

  在男孩还没有从父亲的事件缓过来的时候 母亲也去世了。在最需要母亲的时候，母亲逝世的消息对于男孩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那根弦再也绷不住了。男孩性情大变，他终于体会到了当时向往的感受了，他终于感受到当时的自己的语言毫无用处甚至画蛇添足。

  男孩对身边的一切失去了热情 甚至包括他所热爱的书籍，他的身体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慢慢变差，他还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孩子，可得病后的他身体性能真的像极了一个老年人。他的世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只可惜和当初的向往一样孤立无援。

“又是……噩梦。”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他的眼睛里被泪水掩盖身边的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他终于懂得向往的感受了，那种无力 想求救却因为世人的谩骂放弃求救 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恶魔拉入地狱，他无计可施 可能连自救都做不到。最可怕的是什么，并不是自杀时的痛苦，而是在你想开了准备自救的时刻旁人突然来了一句“别再小题大做了，你就是矫情 是中二病，别把自己和那些精神病患者混为一谈。”然后，你只能看着大黑狗把你拉入地狱，却束手无策。

  少年起身，走上了天台，这一次 他没有犹豫，从走上天台到跳下去，整个过程只用了十多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