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三场雪

我生于关中,在那里生活了20多年,毕业以后来到了比关中更北的地方,除过偶尔出门旅游,一直生活在大西北,所以我见过初春的雪、晚春的雪、晚秋的雪、初冬的雪和深冬的雪,零星小雪、鹅毛大雪,有的小如芝麻粒,有的大如兰花。雪在飘落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不像雨,或大或小,总是会发出点声响,好像在提醒人们“我来了”,但雪落在地上是有声音的,至少我这么认为。而我对雪深刻的记忆就是来自它的声音。

第一场关于雪的记忆是在我读小学的时候,那时候父亲身体已经不好了,咳的很厉害,所以他经常蜷缩着身子趴在炕上,额头抵在抱在一起的双臂上。

那天是正月十五,下了一天的鹅毛大雪终于停了,到处白茫茫的一片,晚上八点多的样子,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我记不起来那天晚上到底有没有星星,但有一个地方至今闪耀在我的心里,红彤彤的,带着温暖。那里人头窜动、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那是我们村委会所在的地方,当时正在举行灯谜晚会。

我们虽然隶属关中平原,但只沾了个边,并不富庶,完全靠天吃饭,甚至可以说是穷乡僻壤,虽然如此,人们对文化的渴望却是刻在骨子里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我们那里的人至今认为,我们村是周边村庄里最有是文化底蕴的村庄,另一个原因,考学是唯一跳出农门的办法,所以,谁家的孩子要是学习好,那是倍有面的事,不管贫富,大人在村子里都会被人高看一眼,我父亲当时就以这样的方式被人继续地尊敬着。

父亲没生病的时候也是个大能人、村干部,在村子里很有威望。那时虽然也穷,穷的我整个小学没穿过一件新衣服,但那时全村人都穷,所以,那时候我并没有觉得我们家有多穷。父亲生病以后,几乎干不成什么农活了,家里全靠母亲支撑,很快,我就感受到了穷的滋味,那时,我穿的更破烂了,几乎年年为几块钱的学费哭几天鼻子,好在我成绩好,老师每次都能宽限一些时日,我弟、我妹成绩也都好,这给了父亲很大的慰籍,尤其是那一年一度的灯谜晚会,常常使父亲因病灰暗已久的心情能明媚好些日子。

灯谜晚会上的灯笼全是用红色的纸做的,里面点着红色小蜡烛,大约有五百个,挂在一排排的铁丝网上,铁丝网从学校院子穿过马路,一直延伸到村委会的院子。村委会也对这个灯谜晚会做了大量的准备,除过灯笼、蜡烛等设备,还东西相向架设了两口高音喇叭,那喇叭声音分外响亮,连五里外我舅舅家都能听见,专门用来播报谁家的孩子猜中了那条谜语,得了什么奖项。那时的奖项分123等,一等奖是钢笔,二等奖是大点的作业本,三等奖是小点的作业本。

那年的灯谜晚会是在雪地里进行的,尽管村干部提前组织人清扫了积雪,但因为是初春,部分积雪已经有所融化,与黄土粘在一起,扫不起来了,加之踩踏,就那样高低不平的铺在路上,夜晚的时候又滑又硬,人走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们姐弟四人,早早被父亲打发出门,我穿着姐姐穿小了退下来的棉衣,大妹妹穿着我穿小了退下开的棉衣,小妹妹穿着弟弟穿小了退下开的棉衣。我们穿着母亲过年时为我们做的新布鞋,在发出咯吱咯吱声响的雪地里不停地穿梭,高音喇叭里也一遍又一遍的喊出我们姐弟的名字。

灯谜晚会是那些年我们村一年一度最大的盛会,也是受家长最重视的盛会,各家都很重视,很多家里不单孩子来了,家长也会一起来,全家群策群力,当然,得的奖,一定是以孩子的名义发布出来,因为大家都知道,孩子是未来,孩子是希望。

我们家父亲不识字,咳的厉害,受不得凉,是不能出门的,母亲每天辛劳的跟陀螺似的,有忙不完的活计,虽然也认识几个字,但她认为猜谜语是有学问的人干的事,而她,是没学问的人。

我们姐弟四人猜谜也是有策略的,刚开始,我、弟弟、大妹妹、各猜各的,小妹太小,认识的字也不是很多,负责跑腿、往广播站送谜底。因为年长,往往我猜出的最多,得奖也最多。猜到最后,剩下的谜面都是最难的,人流也减少了很多。我们四人便又合在一起, 群策群力,共同作战。

那天的灯谜晚会举行了两个小时,我们四个人走的最晚,得的奖也是最多的。

晚会结束后,我们四个人抱着一堆铅笔和两沓笔记本,踩着咯吱咯吱的雪,个个哈着热气、红着脸蛋,像勇士凯旋一般踏进家门。看到我们,父亲用双手撑起身子,等着喘气声均匀了些,方慢慢地说到:”你们表现的还行啊,总共得了20支铅笔,15个小作业本,10个大作业本,大妞得奖最多”。

第二场雪落在我高一那年的春节,雪是除夕晚上开始下的,消无声息的下了一天一夜,有一尺多厚。初二的时候,太阳出来了,红彤彤的照在皑皑白雪上,很是晃眼睛。

那天,我们早早的被父亲从炕上赶了去,大概五点钟的样子,天黑沉沉的,但因为有积雪,院子里的东西依然清晰可见。我们迅速扫开了一块空地,弟弟燃放了炮仗,等烟雾散尽,我们便开始清扫院子里角角落落的积雪,用了大概一小时,终于把院子里所有的雪堆在了西南角的旧水窖上,高高的,硕大的一堆。我们还在雪堆上搞了一个雪人,那雪人头发是用黑色的烂布头做的,眼睛是用黑色的烂布头包了土疙瘩做的,鼻子和嘴巴是用胡萝卜做的,当时看着还挺洋气的。之后我们又沿着门口一直扫,一直扫,一直扫到了村子西边的入口处。按照我们那里的风俗,大年初二,是出嫁的姑娘回娘家的日子,晚些时候,我新婚的姐姐和姐夫将要从那条路上回家来。

扫完雪,吃完昨晚我们包的饺子,我和大妹妹便去刷碗,那时大概是早上九点钟的样子,明晃晃的太阳已经照到了厨房对面的房顶上。从厨房的窗户里,我看到了小妹妹把双手缩在袖筒里,缩着脖子走过厨房门口,向大门口走去,我知道,她是去看我大姐大姐夫来了没有,我也知道,这会他们不会来的,因为姐姐家在县城,离我们家大概有30里的路程,这大雪天,自行车是骑不了的,他们得走着或者推着自行车来,无论如何,这会是到不了的。刚刷完碗,小妹妹哈着热气、红着脸蛋,搓着双手、小跑着回来了,进门就喊:“冻死个人了,冻死个人了”。

“姐来了么?”,弟弟跪在炕上,双手支在窗台上,看着窗外,头也不回的问。

“没有,外面白茫茫一片,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小妹妹吸着鼻子边说边往炕上爬,我和大妹妹也爬上了炕。我们四个人东倒西歪的在炕上腻歪了半个小时左右,弟弟率先呆不住了,呲溜着下了炕,穿了鞋,向大门外走去。

“这冷的天,你干啥去?”,母亲在他身后叫到。

“看我姐他们来了没有”,弟弟头也不回的向大门口走去。

“他们这会来不了的”,母亲冲着弟弟的背影喊。

弟弟还是头不回的走向了大门口。过了十来分钟,小妹妹也呲溜着下了炕。

“你干啥去?”,母亲问她。

“找我哥去”。

随着妹妹跑远的脚步声,我听到了“滴答——滴答”的滴水声,我知道,这是屋顶上融化的雪落在地上的声音。

“我也找我哥去”,大妹妹也呲溜着下了炕,急匆匆的穿上了鞋,跑到外面去了。

“这些孩子呀,急什么急呀,该来的时候他们就来了,看什么看”,母亲说着,自己也下了炕,“我去准备准备一会要吃的东西”。其实,一会要吃的东西母亲早都准备好了,齐刷刷的摆在案板上,姐姐和姐夫到了,只需加热一下就好。

“我给你打下手吧”,我也下了炕。

房顶上的雪水“滴答滴答滴答”一声紧跟一声的落下,我想姐姐姐夫也差不多该到了,便出了门,远远的就看见,弟弟和两个妹妹蹲在村口的电线杆下,在雪上画圈圈。“你们不冷啊?”,我边说边走向了他们。

“哎吆,爸也来了”,小妹站了起来,我回头一看,看见父亲双手从后面缩在袖筒里,慢慢的走了过来。“哎呀,姐姐咋还不来呀”,小妹妹有些急了,弟弟和大妹妹也不画圈圈了,站起来朝路口不停地张望。

“呀,姐来了”,小妹妹欢喜的向前冲去,弟弟和大妹妹也欢喜的跑向了姐姐。

我和父亲站在原地,满眼欢喜。我看到姐姐穿了件粉色的小棉衣,头发用竖卡别在脑后,整个人看起来很是明媚。姐姐看见我们也很激动,加快了脚步向我们走来,身后甩起了了一溜溜的泥巴。

“路上不好走吧”,父亲笑着对姐姐和姐夫说,期间有些微喘。

“还好,爸,这大冷天,你就别出来了嘛”,姐夫抢先说。

我们几个,你推车,我拿包,叽叽喳喳的踩着泥泞小路,簇拥着姐姐走进了家门,父亲和姐夫跟在身后。

“你们咋才来?他们几个都看了800遍了,路上不好走吧,要我说你们今天就不该来,等路好了再来也不迟,看看你们的鞋,都快成泥鞋了,赶紧的,上炕,炕上暖和,饭马上就好了……”,母亲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脸上却笑开了花。

看着全家人欢天喜地,我心里充满了温暖,走出了房门,想到厨房看看,恰好看到房顶的雪已经薄了很多,融化的雪水像线穿起的珠子一样,“叮叮咣咣”的落在房檐下的铁桶里。

很多年过去了,那分温暖我再不曾有过,剩下的就只有离别,以至于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留在我记忆中最近的一场雪是2018年农历的10月29日,是母亲离世的第二天。母亲是28日天擦黑的时候走的,那一刻,我哭的几乎失去了知觉,蜷缩在地上,隐隐约约听见邻家的阿姨呵斥我不懂事,我用仅有的那点意识,赶紧把哭声憋在嗓子眼里,有人过来把我架到了沙发上。我们老家有个说法,亲人去世的时候是不能哭的,否则亲人的魂魄不能得到安宁,活着的人也会有诸多不顺。那天夜里我一晚上没睡,但也没哭,天微亮的时候,我听见院子里沙啦沙啦的声音,爬起来一看是大姐夫在扫雪。

雪应该是刚刚开始下,地上毛茸茸的,像羽毛似的,铺了一地。“姐夫,你歇着,我来”,我接过姐夫手里的扫把,这是我离家多年后第一次为父母的家清扫落雪,可惜这个家里却没有了父母。我弓着身使劲的扫着,雪在扫把下发出沙拉——沙拉——沙拉的声音。只可惜院子太小了,我感觉还没怎么扫,就把整个院子连带大门口扫了一遍。

这个家是我们为父母建的新家,有宽敞的正房和侧房,水泥地的院子,房子的墙壁从里到外贴着亮晶晶的瓷砖,这是父母梦想中的房子,可惜父亲不曾见过,母亲活着的时候仅住过一天。

“你歇歇姐,我来,看你满身的雪,赶紧回去扫扫”,说这话的是弟弟。我把扫把给了弟弟,踩着毛茸茸的落雪往母亲的灵堂走去,身后传来沙拉——沙拉——沙拉的扫雪声。我为母亲上了柱香、点了纸,我没哭。

那天的雪一直下到中午一点多,我们姐弟五人就那样一直扫,一直扫,沙拉——沙拉——沙拉的声音也在一直一直响。

中午一点多的时候,雪停了,母亲唯一的侄子来了,他是来为母亲入殓的。母亲活着的时候,两家来往的很少,但那天我一见他,不可遏制地放声大哭,全屋子的人也都跟着哭,他也哭了。

在我心里,很多年了,对舅舅一家都心存怨念,可母亲去世每见一次他,我都会哭得不省人事。现在想想,他,代表母亲的出处,是母亲的根,母亲也是从那里走来,成为了我们亲爱的妈妈。

有人说生活不是你活过的样子,而是你记住的样子,这三场雪,就是我在故乡活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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