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进行时

图片发自简书App


很不幸,我快死了,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整日有气无力,医生明确告诉我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此时的我已经不悲伤,因为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让我粉身碎骨都无法辉煌腾达、一鸣惊人的世界了。我看着阳台外偶尔有流星滑过的夜幕,缓缓地喝了杯酒,转身把那房间里满抽屉里的千奇百怪的药物扔进垃圾桶。然后静静躺在床上,放了几首调子欢快的音乐,缓解一下近日的疲惫,以便以更好的心情迎接死亡的到来。

我在犹豫是否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朋友,等做出决定后,才发现自己最应该做的不是犹豫是否告知朋友,而是需要寻思一下谁才是我的朋友。

想了半天,脑细胞如同在车水马龙的公路上反复旋转,我终于想起了阿端。

阿端是我来这个城市第一个认识的人,有一次去网吧上网丢了眼镜,回去找的时候,他正拿着眼镜准备交给服务员。巧的是一周之后再去网吧,又碰见了他,他远远就打招呼,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

他一头非主流的发型,没有工作,花钱大手大脚,经常在外面混吃混喝。先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富二代,直到有一天,他被抓进去,打电话要我帮他交赔偿金。他出来后跟我对酒,喝得眼都快没有了,和我推心置腹,我才知道,他其实一个偷二代。他父亲早些年因偷窃伤了人,一直蹲在里面,他来到这个大城市,想凭自己混出一片好天地,却不料越活越失意,终于过够了打工的日子,专门偷别人的电瓶车。

我听了,忽然很生气,想到认识阿端第二天在网吧丢失的那辆用一个月工资新买的电瓶车。

“阿端,你老实说,我的电瓶车是不是你偷的?”

他喝了一杯酒,忽然用力把酒瓶砸在桌面上,义愤填膺地对我说。

“你怎么可以怀疑我,你放心,干我这一行的,从来不偷熟人!”

“真的吗?你放心,我保证即便是你偷的,我也不会怪你,咋俩啥关系啊。”

阿端先是皱起眉头,然后突然嘿嘿一笑,胖乎乎的脸靠近我,我感觉到满脸的毛孔都快要竖了起来。

“你说真的?哈哈,你的电瓶车确实是我偷的,跟你说,那时候……”

他还没说完,我就抓起酒瓶向他脸上扔去,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捂着脸。

“你他妈还是不是人,你不是说,从来不偷熟人么?”

他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我以为他要跟我干架,手里又抓起另一个啤酒瓶,谁知他一个大男人竟然哭了起来,不停地向我道歉。说当时我们刚认识还不熟,后来相识之后,一想到偷了我的电瓶车,就很愧疚,又不敢说出来。

我看着他脸上滑过泪水的肿块,忽然心软了下来,原谅了他。第二天他就把我替他交赔偿金还给了我,但从那以后,我们很少再联系。

我给阿端打了个电话,在这个城市,我再也找不到和他一样那么熟悉的人。

“阿端,我快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我这里太吵听不见!”阿端一阵不耐烦,他那边掺杂着刺耳的舞曲和尖叫声。

“我快死了。”

“什么!你怎么了?出车祸了么?你在哪?我去找你。”

“你放心,我闲着没事在家附近的烧烤摊呢。”

“哦,哈哈,原来是闲死的,你等着,我马上去!”

我坐在经常吃的那家室外烧烤摊上等待阿端,废弃的马路边上,大大小小摆了十来张桌子,在座吃烧烤光着身子的大汉们高谈阔论,碰酒时仿佛再稍微用力一点酒瓶就会破碎。

烧烤架上成串的肉在老板手里不停地翻滚,散发出来带有碳气的油烟味与隔壁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显得格格不入。

一阵油烟味的风袭来,我忽然想到了小时候,那时候,家门口种满了白杨树,每到刮风,硕大的叶片拍打起来声音很明亮,和父亲用皮带抽我屁股的声音一模一样,风来风起街道上尘土飞扬像电视里的撒哈拉沙漠。

我赶紧搬起小板凳拿着书本往家里跑,我不喜欢在门口看书。可是父亲命令我必须在门口,因为这样路过的左邻右舍看见我之后,就会经常在父亲面前夸他儿子。

“瞧,你儿子真用功,我家那熊孩子能有你儿子一半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敢说,你儿子将来肯定是个大学生。”

父亲每每听到这样夸赞的话,就喜溢于言表,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别人都那么夸你,你不吃口馒头也要争口气,要是混不出一片天地,我面子往哪阁?”

后来,我如父愿以偿,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一座大城市工作,拿着五千块钱的工资,交两千块钱的房租,省吃俭用,过着默默无闻的日子。父亲以为我很牛,逢人就跟人说,他儿子在大城市大公司工作,别人表面上称赞,转身后就恶狠狠地给他一个白眼。

我的工作是办公助理,时间久了,我才发现自己在公司举足轻重,因为我既做文员,又做客服,既当助理,又做清洁工。成摞的文件,连续不断的电话,连续加班不加工资的事实暗箭伤人,我摇摇欲坠。

于是我坚持买各种彩票,梦想着有一天,可以底气十足地离开这样让人厌烦的公司,把所有的烦恼和劳累寄托在中奖上。工作累了,我心想中大奖就好了,被领导骂了,我心想中大奖就好了,没女朋友,我心想中大奖就好了。

那时候,我觉得梦想果然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让你在压抑里孜孜不倦,让你在牛角尖里越挫越勇,让你歧路上一往直前。

诊断书下来的那一刻,我才真真正正明白自己已是穷途末路。原来,之前所有不懈的挣扎和努力在死亡面前,都那么不堪一击。那晚,我喝得醉醺醺,看着出租房内散落的七零八落啤酒瓶,以及那些被我推倒在地上的各类职场书。我忽然笑了起来,忽然释怀了,忽然轻松了许多,前所未有的那种。

很久很久以前的我,一想到死亡,都会忍不住打一个哆嗦,虽然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距离死亡还很遥远,但依然会觉得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远方的黑暗里总有一双巨大的手,像街边闪烁着粉色灯光的理发店里的蕾丝女人,连路过的年少的我,都不肯放弃挥手。

我记得我爷爷离开的那一刻,他干瘪的身躯瘦得只剩骨骼,连睁开眼都努力了很久,嘴唇不停地张开合拢,然后面色逐渐僵硬,眼神黯淡得像一潭死水一样波澜不惊。

那时候,我觉得死亡多么可怕。

可当我真忙面对死亡时,我发现所有的挣扎在死神不过是浪费时间的笑料,就好比陷入泥潭,越挣扎沉得越快。

在酒精的刺激下,我终于恍然大悟,面对死神,就应该温顺得像一只猫,静静享受着午后阳光的温暖,才是最有力的回击。

我辞了工作,用一年的工资买了两件昂贵的外套,换了新手机,把房间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在阳台喝了一杯酒,然后躺在松软的床上,拨打了阿端的电话,约在废弃街道拐角的烧烤摊。

“哈哈,你小子,今天穿得怎么那么骚。”

阿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显然刚喝过酒,离近了我才发现他脸上浮起的肿块,可我顾不得那么多。

“阿端,我快死了。”

我用十分凝重的眼神盯着他的眼睛。

“咋了?”

“恶性肿瘤,还有三个月。”

我伸手掏出口袋里的诊断书,递到他面前,那一刻他忽然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不敢直视我。

过了好久,他缓缓开了口。

“到北京去把,听人家说那里治肿瘤的医院很有实力。”

看着他一脸认真的表情,我爽朗一笑,他仿佛被我的笑容吓到。

“阿端,你不用劝我了,我已经想开了,最后三个月我要好好度过,静静地离开。”

阿端很吃惊地看着我,周围桌子上的人们依然聊得火热。

“老子一没钱二没势三没妞,活那么久干什么,你说对不对?”

阿端点点头,看起来反而是他像个快死的人。

说完,我拿起羊肉串往嘴里塞,一股孜然香味触碰到味蕾,和阿端一起边吃边喝,很快就醉意醺醺,街边灯火通明车来车往,夜空中闪烁的不知是飞机还是星辰。

准备付钱时,我看见夹在钱包里前一阵子买的那张彩票,咧着嘴笑嘻嘻指着它。

“I have a dream ……,就是这个,一直没实现!”

阿端用迷醉的眼神鄙视了我一下。

“这你也信,你难道不知道那些中奖的新闻都是编出来骗人的么,中大奖比被闪电劈死的几率还小,哈哈,只有你这傻X才会买。”

阿端拿起彩票准备撕毁,刚要用力时,眼睛一愣,笑眯眯地说道:

“嗯?哈哈,居然还中五块钱呢,我记得前几天公布的尾号就是九。”

还没说完,他又对着灯光,看了看那张彩票。

“嗯?倒数第二个号也对上了。”

他拿起手机,看着屏幕。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随着阿端的倒数,他的手越来越抖,我伸过脖子,趴在他肩膀上借着微黄的灯光,看向那组号码,看一眼数字,再看一眼阿端的手机的中奖号码,忽然内心翻涌,腿脚发软,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把彩票夺了过来,颤巍巍地对阿端说:

“我中奖了,我中奖了……”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透过阳台,直射到我的眼前,我缓缓地睁开眼睛,猛的去抓钱包,再次拿起那张彩票对照着手机看起来,每一个数字都刚刚好对上,这时我才注意到阿端已经给我打了十多次电话。

与此同时,垃圾桶里那些被我丢弃过的药瓶,给我当头一棒,我立马就不淡定了。是的,我快死了,我怎么就快死了呢!我这么年轻还没娶妻生子,还没买房买车享受生活,怎么能死呢!

“还有三个月”

医生的那句话回荡在我的耳旁,仿佛有一只手枪对着我发射,颗颗子弹穿透胸腔直达心脏,令我疼痛难忍。我看见了那双死亡的大手向我挥动,整个世界黯淡无光,我倒在床上痛哭流涕。

时间过了好久,我趴在垃圾桶面前,把那些曾被我丢弃的药物找回来,按照说明书吃了一遍,之后才想起阿端的未接来电。

“喂,阿端,你昨天晚上说的是北京的哪一家肿瘤医院?”

“嗯嗯是的……让我想想……好像是XX医院,你……”

阿端还没说完,我就已经挂断,立即打开网页搜索那家医院的信息。

就像贝多芬所说的:“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将无法使我完全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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