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炽——(二)颠沛,求生

(二)颠沛,求生

哭得晕过去的福炽是被一个男的用一条背带背出容奇的,醒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躺在颠簸的"床上",自己身边挤满了人,四周听见些许啜泣的声音,而不知哪里来的阵阵流水声很快就把这些啜泣声淹没了。

1939年12月的寒冬,这个"房子"却闷得后背一身粘汗,空气里尽是汗味和排泄物的味道。初醒过来的福炽被闷热和难闻的气味熏得难受,哇地哭了出来,周围竟此起彼伏地也跟着响起了阵阵小孩的哭声。有人在喊妈妈,有人在喊爸爸,还有人在喊要回家……

"安静!都别吵了!谁再哭就丢江里去!"一个男人的声音恶狠狠地从外面传来,仿佛是从透着光亮的门洞外面喊进来的,福炽和其他哭喊的孩子们吓得不敢作声。福炽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一艘船上,外面的流水声正是江面上的波浪声,借着舱门洞口透进来的光亮,黑乎乎的船舱里只看得见高高低低蜷缩着的人影,如果没有间或的抽泣声,福炽甚至觉得自己是躺在死人堆里。

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福炽和船舱里的孩子们都不知道,她的身体里只有一种感觉:饿。

饿是什么感觉?福炽直至老年仍然对"饥饿"怀有深深的敏感和恐惧,儿孙们一说饿,她就恨不能把家里所有吃的都搬出来给孩子们吃,她说因为她饿过,知道极度的饥饿有多折磨。

船上的日子仅靠那个恶狠狠的男人定时发放食物来算时间,福炽也不知道到底隔多久才有东西吃,只知道总要她等到饿得快晕死过去的时候,紧闭的舱门才会被一只粗糙发黑的大手打开:"吃饭了!"船里的孩子们瞬间一拥而上,争抢着男人手里那盘干馒头。男人随手就甩出去几个耳光:"滚!坐回去,都坐回去!不然都别吃了!"

大点的孩子还是趁乱抓到了吃的,福炽和几个小孩子只能分到男人手上剩下的干馒头,到手里总是已经碎成跟渣滓差不多了。福炽本能地把手里的馒头碎渣往嘴里送,几乎把整个手都捅到嘴巴里,饥饿的舌头贪婪地舔着皮包骨的小手,仿佛要把仅有的那层皮肉也给舔到肚子里充饥。


谁也不知道到底漂了几天几夜,突然船身像是受到了撞击"砰"地震动了一下,船停了下来。舱门打开了,那个恶狠狠的男人开始赶着孩子们往外走,出去一个捆一个,福炽也被推搡着站起来,双手不知什么时候被捆在了一根长长的绳子上,所有的孩子像蚂蚱一样被牵扯着向前走。他们走出舱门上到了甲板上,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激的睁不开眼睛。福炽慢慢地看清了眼前的一切,绳子最前端被抓在男人手上,他吆喝着绳子上的孩子们走过那根窄窄的木板,木板的另一头便是久违的陆地。

福炽也被拉扯着上了岸,他们在岸边排成一列,一群瘦骨嶙峋的孩子像是商品一样被展示着。岸上的人来来往往,人们不时侧目看看,又面无表情地继续忙活自己的营生,不远处就站着几个扛着长枪的土黄色军装日本兵,用听不懂的日本话吆喝着来往的人。连自家温饱和生命都无法保证的年代,买人与卖人,见惯不怪。

买主们陆陆续续地挑走了几个年龄大的孩子,天慢慢黑下来了,福炽和剩下没被挑走的孩子们又被带回了船上。饿了一天的福炽啃着手里的干馒头,听到旁边的孩子说:"外面就是广州,我知道,我以前来过。"福炽突然很想再出去看看这个从小就听大人们说起过的省城,二伯父不是说到了省城广州就能有口饭吃了吗?明明她已经到了这里,却还是只能窝在黑黢黢的船舱里啃着永远填不饱肚子的渣滓馒头,她想不懂为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福炽和大家一起每天天亮就被拉到岸上去等买主,天黑就回到船里。到了第十天,一直站在一旁的日本兵走过来朝他们甩着手喊话,福炽听不懂,只见船上带着他们的那个男人哈着腰跟日本兵说话,又递着卷烟,好一会儿日本兵才拿着烟嚷嚷着走开了。这一天晚上,福炽他们刚上了船,就听到木板被抽走的声音,随后船身一晃,福炽和剩下的十几个孩子再次随着这艘旧船飘摇在江面上。


载着福炽和孩子们的船顺着珠江而下,每次靠岸就被拴着上岸"展示"几天,被买主挑走的孩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马上就跟着买主走,一个个瘦削的身影湮没在人群里,谁也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会是怎样的命运。

福炽是船上年龄最小的,刚上船的时候还是冬天,颠沛辗转着从看到岸的江面漂到了海面上,福炽感受着海风变热了,过了一阵又变冷了。大概冬天又到了吧?

她就在这艘破旧的船上从五岁长到了六岁,这一年里她不记得自己上了几次岸,被展示了多少回,又一次次地被骂着赶回船舱。每次靠岸周围的孩子就一个个地减少,不时会有新的孩子上船,有人说上次到的是香港,有人说马上要去越南,还有人说要逆流到广西大山那边去。福炽不认识这些地名,也不再像第一次在广州岸上那般好奇地四处张望了。她似乎已经麻木于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为了求得一个充饥的馒头,她麻木地任由船主赶上赶下,夜里睡在摇晃的船舱里,她几乎都已经忘了睡在踏实的床铺是怎样的感觉了。


船主总是抱怨他们这些年龄小的孩子难卖,早知道就不会贩回来了,卖不出去还费钱给饭养着。恶劣的船舱环境,极度的营养不良让船上的孩子除了瘦,还都罹患了各种疾病。终于有一天晚上,一个高烧了几天的孩子撑不过去了,在船舱里咽了气。船主他们骂骂咧咧地把那个死去的孩子抬了出去,又重重地把舱门关上。

第二天,船靠岸了,福炽一如既往地上岸去等待买主,天黑又跟着回到船上。船主分食物的时候端来了一口大锅,饥饿的孩子们竟闻到了久违的肉香,呼啦地就都把船主围住了,一双双瘦得凸出来的大眼睛盯着锅里的肉发着青光。"来来来,今天有肉吃了啊,多吃点长壮点能早点被买走啊!"不等船主说完,一只只皮包骨的手就争抢着伸进锅里抓肉了,抓到手里迫不及待地送到嘴里,囫囵吞下去。

福炽也抢到了一块肉,白花花的肉散发着独特的香味,福炽正要咬下去,却发现手里的肉边缘上还连着一层薄薄的皮,最尖端的地方捏起来还带点硬硬的感觉。福炽突然不想吃了,她拿着肉走到船舱的门洞前,借着甲板上透过来微弱的灯光,她把肉端到面前细细看起来。这一看把福炽吓得魂飞魄散,那边缘上又薄又硬的东西分明就是人的小指甲!指甲连着的皮肉还依稀能看出皮肤的纹理。

福炽"啊!"地一声惊叫起来,手里的肉也赶紧扔了出去。旁边的孩子一看她扔出来,马上从地上抓起来吃掉了,福炽看着他因为咀嚼而变形的脸,五脏六腑顿时翻江倒海,哇地吐了出来。船主听到声音开了门,看到呕吐的福炽,他不耐烦地朝福炽的头打了一巴掌:"有肉吃还吐,贱骨头!把这里擦干净了,不然明天别想吃饭!"

福炽忍着疼痛和恶心,去甲板上扯来破布把呕吐物擦掉,回到船舱里重新躺在位置上,她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她不断回想着那块肉的样子,那真的是人的指甲?

会不会是昨天病死的那个孩子?

又或者她看错了,那只是鸡爪子?

是不是死在船上的人都会被这样煮了吃?

福炽越想越害怕,她把自己紧紧地抱成一团,她害怕那真的是人肉,更害怕将来自己要是死在这里也会被他们煮熟了吃。她想回家,可是她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根本逃跑不了。她哭了起来,越哭越大声,周围的孩子听到哭声也陆续哭起来了,直到船主恶狠狠地在外面拍门警告谁再哭就扔海里去,船舱里才安静下来。

从那天起,六岁的福炽不再坐等船主送馒头过来了,瘦小的她变得比船上任何人都要疯狂地争抢食物,船主打过也骂过,终究耐不过她像疯子一样急红的双眼,由她抢了去。

福炽是"疯"了,她拼尽全力去抢食物,吃饱后每次上岸都用熬红的大眼睛企盼地看着过往的人。她不敢死,害怕自己会被煮熟了分给别人吃,她渴求着早点有人把她买走,早日离开那艘吃人的船——她要求生。


终于在1941年的秋天,快七岁的福炽等到了她的买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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