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唱片和诗 Fucking Us with Roving Songs and Poems

我想煮一壶咖啡,打起精神,收拾这间狼藉成片的屋子。住了太久,到该离开的时候了,我订了夜航机票,因夜晚飞行总是让我兴奋,像服用提包里那些白色药片一样,情绪高亢,精神愉悦。清理干净房间,整好行李,把钥匙退还房东。上午日光充足,起床时屋里已大亮,拉开窗帘,一刹的阳光灼人眼皮生疼,重又拉上。不知该怎样收拾这间屋子,是从积满灰尘的角落开始,还是从脚下地毯上那些乱放的书籍,CD,食物包装袋入手。这是个棘手的问题,我决定先把书和CD整理入箱,分类,决定哪些该卖了或者扔了,哪些值得保存然后带走。第一次发现这些年来竟购置了如此大量的图书,而现在大多数人早已不阅读这些传统的纸质书籍了,它们笨重又没什么实用价值,这些书也让我觉得陌生,我感觉自己从未阅读过它们。至于CD,那更是前朝旧梦的残迹了,但我仍坚持着,我总以为握在手里的这些东西才具备真真切切的即视感,即便是同一部电影,在ipad屏幕上看过也转瞬即忘,而CD、影碟总让人印象深刻。约翰·伯格的《约定》旁边是一张旧碟片,我盯着那张只印有模糊血手印的封面良久才想起来是哪部电影,Identity,是杰西最喜欢的电影,我们一起看过。把它放进客厅那台陈旧的冷灰色机器里,打开迂腐的坐式电视,电视机屏幕发亮,发出属于影片的声响。

一段独白,一首诗。

   As I was going up the stair

   I met a man who wasn't there

   I met a man who wasn't there

   He wasn't there again today

   I wish

   I wish he'd go away

刚租下这间房不久,杰诗搬来和我同住。为了多省下些资金来做其他事情,尽管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我们还是决定退了她租住的房子,毕竟我这套房里有两个卧室,刚好容纳得下。从学校回来时很晚,我们上了晚自习,胡编乱绉了一大堆拖欠已久的没用作业,回家的时候累到连几台楼梯都爬不上来。杰诗说应该放松庆祝一下,我从冰箱里取出几罐啤酒,在收纳碟片的箱子里随手翻到一张,Identity,我们卧在沙发上观看。

这电影是讲什么的。恐怖片吗。

是是。哦,不是。

你在听我讲话吗。

哦。大概是什么悬疑片吧。

明天,嘿,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明天我要出去一趟,你睡个懒觉吧。

嘘,别吵。好,我知道了。

杰诗起身去拉上客厅那扇年份未知的褪色窗帘,电视屏幕的亮光在熄了灯的客厅里闪烁,地板上光影阵阵略过,杰诗光着脚走回沙发,让我抱她坐在塌陷一小块地方的皮沙发上,缱绻缠绵,整个人都要陷了进去,但这样亲密也不会觉得寂寞。

电视屏幕里第一个角色死了。杰诗喝一大口啤酒,我们接吻,温度上升的酒液顺喉咙滑进胃里,杰诗打了个饱嗝,昳丽芬芳在夜色凝滞的骤然空气里粲粲微笑起来。墨岚涂抹窗外,电视机屏幕倒影在窗上,雨声如注,汽车旅馆断了电。

电影并不很长,但忙碌一天的大脑疲惫异常,我看得一头雾水,理不出头绪来,杰诗大概看懂了。我关闭电源,黑暗中,她大睁着双眼,这是她思考问题时候的模样,我有些习惯了,没敢去惊扰她。黑暗中,呼吸声此起彼伏,我未曾发觉自己在何时已偷偷亲吻上她涂了白指甲油的右脚,脚趾冰凉,她躲闪一下,犹豫,继而发出一声心领神会的大笑。窗上雨滴逐渐密集起来,夜色浓稠,窗外光影黯淡,密麻透明液滴相聚汇合连成一片,杰诗睡熟了,我抱起她,闻到她腋下汗液弥漫的香水气味,大概是David Doff的Cool Water,味道还不错,但可能是混入了汗液的缘故,也有些呛人。想着这些,我缓缓走向卧室。

早晨醒来时候,大喊两声,无人。杰诗已出了门,家里没有可吃的早餐,我胡乱穿上一双红色耐克运动鞋,照常去了学校。

仍旧是无聊透顶的美学课堂,阴天,灰翳天空匍伏窗前,迷云叆叇,让人昏昏欲睡,头痛,老教师在讲台上眉飞色舞,他大概不会注意到这里。我闭上眼睛想打个盹儿,但目光含暖,注视的温度如指尖缓缓抚触,悄然无声,轻柔缓慢,可以感受得到。我还是感受到了同桌注视我的目光,从桌上趴起,对上他饱含暖意羞涩目光,我一看他,他很快躲闪开,趁我不注意时目光又挪向这里。这让我很不习惯,我觉得浑身难受。我并不认识他,甚至还从未和他说过一句话,但我还是先开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

臻南,叫我臻南好了。

窗外沉阴渐散,天空明亮了一些,我想了想这个名字,想着它好像是某地神话里一个神的名字,这很好玩,我不禁窃笑了一下。

刚才,你在看什么。怎么了。我尝试询问他。

啊,没什么。你听课吧。

他给了我一个微笑,浅浅的羞涩笑容,转而把注意力投向课堂。老教师眼神不好,况且对这门课我并不抱有多大兴趣,一般情况我是不会来上这门课的,但今天我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神不知鬼不觉居然跑来上课。我无事可做,想和刚认识的男生聊天,我觉得他很可爱,腼腆又有些羞涩,他转过脸来,察觉到我正注视着的目光,英俊脸上刷地红了。

我昨晚看了个电影。我主动跟他搭话。Identity。

我看过。他说。

这片子真不错,我喜欢这种风格,还有它的镜头表达。烧脑啊。还有,啊,人格分裂。你了解人格分裂吗。

不知道,是电影里的那个意思吗。

有点吧,那其实是具像化了的。

满满一整天课程结束,我回到家里,傍晚,天尚未全黑,杰诗不在,我给她拨了电话,无人接听,重又拨一遍,仍旧相同结果。家里没什么可吃的东西,我换上那双有些脏了的耐克运动鞋,转身锁上家门。对于接下来去做什么,我没有主意,对于一个人吃饭这种事我真提不起多少兴趣。去酒吧。这个想法不错,我很高兴自己尚未遗忘这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钱包在里面,确认自己带了足够充裕的现金,我向不远处街边那家酒吧走去,那是西和我常去的地方。至于西,摇滚、重金属、酒精、狂舞。这些元素往往使她躁动,我思索一下,或许正是因为这种难以形容的莫名躁动,我才会喜欢上她,喜欢上她那有些过时的着装打扮,毕竟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很长一段曼妙时光。

酒吧里人很多,却很安静,耳朵里听见歌手演唱的声音和几声纤细聊天,我坐在吧台前,要一杯金汤力鸡尾酒,看了看那张单子,想来想去发现只有这款还没喝过,很久没来这里,但环顾一圈,也没发觉有什么太大变化,依旧很新的样子,只是服务员貌似换了别人。阿申还在那个台子上唱歌,我端了酒过去,他看到我向我点头致意,我坐在台下沙发上,记忆在他沙哑嘶声里一针不漏地缝补回来,记不得是哪一次,我和西就坐在这里听他唱歌,西抱着试探的心态点一首Pink Floyd的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 ,令人意外的是,阿申居然会唱这歌,"Remember when you were young,You shone like the sun…"阿申唱的好听,西很激动,跑到台上吻他一下。我不知道自己那天是什么感觉,只记得大家都很兴奋,尽管谁也没有嗑药,但一直疯到了很晚。那天阿申唱了好几首西想听的歌,西在台下跟着唱,忽而紧紧攥住我的手,汗液浸湿手心,我举到鼻前嗅了嗅,那是一股让人耽溺其中并且发疯的气味,我感到餍足。光线疏离下来的一刻,我再次打量酒吧,朝吧台方向看去,高个子男生正朝我走来,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惊㤞,走近,咧开嘴笑了笑。

你喝什么。我问他。

和你一样。

我叫了服务生过来,又要了两杯同样的鸡尾酒,打量起下午上课时邻座这个陪我消遣寂寞的男生,他说话时候睫毛向上一动一动翘起来,简直有趣极了。

我去点首歌,他说。

他点一首Jacquline,“Jacquline was seventeen…”阿申唱出第一句的时候,我想到那个不长篇幅的电影,至于电影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问了问臻南。

《九首歌》他说。是那部片子里的一个插曲。

啊,是。就那部打着探讨音乐和性爱旗号的小黄片子吧。

真犀利啊。他说着举起大拇指朝我赞了赞。

你了解萨德主义吗。我问他。帕索里尼你是知道的吧。

不知道。

好吧。我说。萨德主义是一个代名词,两个多世纪前的萨徳侯爵可是大名鼎鼎的情色作家,他的作品许多内容是关于今天所谓的SM呀,反道德啊等等。人们把他看成变态,后来也有人称他违禁者,直到超现实主义出现的那个年代,他才翻了身,被认为是伟大的作家。对了,他所构筑的世界也像无政府主义的极端,一定意义上象征着真正的理性和自由。他有本书叫《索多玛120天》,后来被帕索里尼改编后搬上了荧幕,而帕索里尼拍了这个电影不久也遭谋杀,好像为一男妓所杀。讽刺吗,就是这样。

你在哪里住。我问他。

宿舍里。

明天还有没有什么美学课。

明天周六。没课。

今天不是周六吗。我心想,但我没有开口,这太丢人了,我感到自己脸上肯定升起一排绯红。经常性脸红是一个致命的毛病,我心想。我们喝了很多酒,终于从酒吧撤出来的时候,我吸了一大口尚好的空气。信用卡刷爆的我却感到很爽快,这件事要被杰诗知道,我清楚自己又将面临怎样残酷的命运。臻南和我相互搀扶着在河边人行道上行走,走到一处,他示意我停下来等他,他吐了一地,反胃的声音在我脑海里搅拌,我并不想吐,只是把手握在栏杆上望向不远处交织如墨的深夜。一股莫名冲动由然而起,紧接着,一具温热身体从后面靠过来,不言,这时候沉默的力量远胜一切,我任由那股冲动从背后传向全身,甚至向上占据了我全部意识。

均匀的呼吸声,不时的一声呼噜,他沉沉睡着。遇上臻南以前,这种事我尚未经历过,所以毫无经验可谈。整个房间在阳光下暖和起来的时候,我醒了,日光肆意,房间每一处角落都暴露,明晃晃的,根本没有秘密可言。昨天杰诗整夜未归,我把臻南带回租住的房子里,不知何故,我竟有些激动。他背对着我,被子只盖到一半,大概在肚腩位置上,长长的黑色腋毛毫无保留显露出来,我把手伸过去,试图轻轻抚摸他,手指滑向他胳膊上结实有力的皮肤。

他醒了,转过身,要开口说话,我把手指贴在他唇上,示意他不要开口,尽管喝酒过头的我全身疼痛,但那种感觉从昨夜持续至今,我终于无法忍受,试图让自己保持主动。酒精的气味,男子的荷尔蒙和汗味,情欲的味道。少年的情欲随性而起,单纯,衷热,原始如黑胶唱片迸裂出火星子,我从未了解得到。听到我们浓重呼吸声,我慭慭伸出手指,手指向下,轻轻抚摸过肚脐,试探,触摸到那里时发现他已经勃起了。手指条件反射似地缩了回来,我的心砰砰直跳,突然感到有些矛盾。我不知所措,我尚不清楚自己是否该继续什么动作,脸上温度沿鼻息烧进脑海,这时,臻南把手伸向我。

影片尚未演完,我按遥控器上的暂停键,满地狼藉使我心烦意乱,刚才看电影的时候脑海里胡思乱想,几乎就没看进去,也不知道情节往下会朝什么方向发展,地毯上杂物已经拾掇妥当,我去整理书架,从最边上往里收拾,拿起手边一本书,不知是什么时候买的,米兰·昆德拉写的《身份》。我看到他写,她甚至不能自杀,因为自杀是一种背叛,是拒绝等待,是失去耐心。

那天傍晚西来这间租住的屋子里找我,我们相识并不长久,她几乎是哭着敲了门。门开,她不说话,我拥抱了她。

K,我们活着为什么这么累。西莫名发问。

如果是这样活着,循规蹈矩,作茧自缚,一生终究庸碌,默默承受着强加于己的痛苦,机械重复着生而为人的使命,又有何不同。宁可选择毁灭,毁掉这一切也不要在绝望里挣扎着活一辈子。

你懂吗,K。

说了这些以后,她沉默了,我尚未开口,只是浅浅地拥抱着她。

喝点什么吧。想喝什么。我问她。

喝酒吧。良久,她开口,我想醉。

我听到窗外汽车鸣笛的声音,在如涡流般嘈杂的响动里,隔着窗,城市的噪音悄然升起。屋子像浸在真空里,我拥抱着西,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响动。片刻后,她独自坐在有些褪了色的皮沙发上,我走去冰箱前,给她拿一罐柠檬味预调酒。那是一罐几乎毫无酒精度可言的饮料。她不哭了,也不说话,我过去把窗户打开,散散屋里淤积气味,尽可能让凉风多透进来一些。

抱我。她说。抱紧,吻我。

亲吻。我只是轻轻吻了她的唇,她笨拙回应一下,转而抱住我。孤独。灵魂深锁的孤独紧紧跟随我们,彼此困囿 ,唯独妥协,唯有相拥才能获得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热充实感。即便拥抱如棉,依旧可以填塞心口。

看个电影吧。我说。

那要看惊悚的,恐怖的。

我在那个看起来崭新的夹子里来回翻找,手指移动,最终把那张血手印上有八个英文字母的Identity取了出来。

就看这个吧。我说。

不知何故,只是在沙发上坐着,浅浅地拥抱着西,我却感到寒冷,一阵一阵的寒意从光脚心传上全身。电影里深夜冷雨不断敲击汽车旅馆的屋顶,断电了,电流的兹兹声音冲破晕黄灯泡最后一丝光亮。

如果所有你执着的,你信仰的,你衷爱的都失去了,会怎样。

是不是成长一定要反复感受疼痛。K,爱会刺痛我们,你在摘下一朵玫瑰的时候,手指为花枝尖刺所伤,淌血了,鲜红热液滴答在空气里,手指疼痛转瞬遍及全身,然后一整个晚上,一整夜你在房间里流泪。这是自我的反复煎熬,折磨,没有人看见,也不会有人听见你啜泣的声音。到最后你厌倦了,麻木了,换上一副和所有那些人一样疲惫缱倦的面孔,他们就觉得你成熟了。

好了。嘿。不要再讲了。我摁了遥控器,影片暂停,西紧紧环抱住我。

为什么是这样,不过是一群无聊幼童玩弄着稚嫩荒谬的游戏,而到最后谁是赢家,谁又落败,又有何必要。这里面其实什么也没有,没有谁会得到什么,只是彼此伤害,妥协,一遍遍重复那些陈词滥调的戏码罢了。

嘘。我吻了西,吻她的泪。湿咸液体滑入嗓眼,脚下却涌起一股暖流婆娑肌肤。我们什么也没有做,没做那件事,因为无力,因为没有任何欲望可以抵挡得住此刻空洞如井的孤独。我们无力自渎,也不可自拔。

父亲他又有了新欢,他总是这样。西说。我在他手机上看到那个女人给他打了好多电话,还给他留了言。那天,他和我妈妈吵架,甚至动手打了她。我担心他会伤害她。

他还会在乎我吗,我那么爱他。西问我,你是在乎我的吧,你爱我吗。我只想得到确认。

是。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保证,我说。

夜深,她该回家了,免得母亲担心。

回家吧,我说。我送你。

那还是家吗。她说,亲情散落之地何以为家,K,还不够清醒吗。你为什么一个人租房子住。因为忍受不了,你还不明白么。我们都是流浪者,流浪,漂泊,然后辗转无依。

西上了计程车,坚持不让我送她回家。车子离去,街灯彷徨,行人身影不断拉长,交合纵横如无数人生投影,我想起临走前她说,往后让我唤她Freya,一个英文名字,我握住她手臂,看见那道粉红色新生肌肤。

西,是的,原来我们都是玫瑰的情人。

Freya,爱如信仰,而你是我信奉的全部真理。

我听到我们呼吸的声音,强烈的,清楚的,绕过鼻尖,窗帘早已被狠狠拉上了。燥热,我觉得浑身粘黏难耐。黑暗,眩目,视线涣散。我感到有些头晕,关上门,房间里腥骚气味搞得我异常恶心,但我还不想起身,我静静盯视着枕边人,脑海里却没有任何想法,漆黑,窗外无光,我看不到他眼睛,只能听到彼此梦魇般虚妄喘息。

你怕光吗。他问我。

我喜欢光线暗的地方。

怕黑吗。

不怕。

K,我们或许都只是贪玩的孩子,臻南说,我们在所剩无几的青春里不断放纵,因为难得黑暗的美妙,所以惧怕光明。

不。你只是更享受黑暗里被激越起刺痛的快感。

那我们是幻觉吗。K,幻觉会杀了你。醒醒吧。

臻南,我告诉他,我们本就生活在无边幻觉里。幻觉是诗,它很美。

那你什么时候会清醒。他问我。会清醒吗。

会的。幻觉是光,如果没有幻觉,你知道这些年来乏味无趣生活我是如何度过,我在幻梦的真实里一步步坚持下来,如果没有那些幽深梦魇里蹁跹起舞的白蝶,生活会愈加痛苦不堪。幻觉是我唯一的枪支,在它的庇佑下,我才不至于提心吊胆。没有幻觉,失去幻觉的话我就会死。

你无可救药。

这个词没有意义。臻南,你觉得我们可以得救吗,太空洞了。没有上帝会救你。我不禁提高了嗓门。

开门的声音。钥匙在锁孔里左右转动的声音。我跳下床,提上裤子,打开了房门。是杰西,她回来了,我闻到那种最熟悉不过的清浅体香,清幽香气只属于她,是一场见证,若即若离却仍旧形影相随。我确信她明白了,她不说话,定眼看我一下,转身推开我,径直向卧室走去,那是我们的房间,是只属于我们的私人空间,我木然站在一旁,不知该怎样解释,或者,我该解释什么呢。

她一语不发,站在卧室门口看里面杂乱无章情形,看到里面正慌忙穿衣的臻南,她还是没说什么,转身看了我一眼,她走了,屋门啪的一声合上。我盯着她的背影,杰西的确离开了,而我望着她离去身影,没有说一句话,无动于衷,没有任何表示。她同样如此,我感到我们对彼此的确麻木了,可有可无的生疏关系,对方如何似乎已无关痛痒。臻南从房间里出来,我主动上前,想去亲吻他。亲吻是一种疗伤工具吗。他拒绝了我,他也走了,脚步声渐轻,屋门再次合上。房子里只剩我一人了,这是我的家,但房间里冷,我也要出门了,也许外头会更暖和些,我要去寻找杰诗,她是我的恋人。至于臻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心里的声音期望他主动离开,可他刚走不久,我却已经开始思念他顺浅短发,他皮肤的触感,他身体的温度和那里坚硬而温柔的抚触。我们是否该继续下去呢。疑问,困惑,不解。琉璃灯光下的趔趄,一如按既定路线,朝着该去的方向行进,雨点落下,地上逐渐湿透,我把衣服后帽子戴在头上,向下一条街上那个酒吧狂奔而去,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She woke up at night

To carry me outside

We lid in deeper forests

And fainted in the dark

某一瞬飘渺迂回的错觉让我误以为舞台上唱歌的人即是麦斯米兰,但阿申的嗓声是沙哑的,温和而又暴戾,他在唱麦斯米兰·海克的一首经典Anaesthesia。可以说阿申的英文纯粹是靠唱歌练出来的,他也曾向我和西请教过很多发音方面的问题,他的声音很美,沙哑里透着纯净如荒原上渗出一滴清泉而漫涌向各处,干涸地面一点一点潮湿,如夜雨润泽过的芳草盈余一夜颓靡的气息。他让人们为之着迷,如一剂强烈迷幻药片,迷幻,幻觉,无穷尽的暗夜与灯光,是否有尽头。

我当然找到她了,杰诗,她在台子下听阿申唱歌,喝一杯蓝色饮料,依旧是一脸不明所以的神情。

嘿。我说。

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听这首歌吗。

什么时候。对不起,我忘记了。

从前的时光,过去的事,留在记忆里的人和事,被遗忘的,被忽略的,被想起的,被摧毁的,终将不复存在的酒吧里的我们,瞬间的我们。酒精入喉的感觉提醒我尚存活于世上,我活着,活着是为了什么。我问自己,是为了与自己的影子相爱吗,而又是谁以整个生命承接了我的暗影。

你在哪。

我在这里。

是最简单的对白。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你不会离开。

忘了吗,西,我们是两条灵魂相交的曲线。

我们回去吧,杰诗。我说。

好。

阿申还在唱歌,他的嗓子已经很哑了,还在唱,唱那些温暖入心的民谣。深夜里气温骤降,离开酒吧,还得走好几条街才能回家。 旖旎街灯下,我们两个人,手拉着手,像一切都未发生过那样,只是要回家,回到两人的爱巢,然后亲吻,做爱,相互拥抱着一起期待天明。

你觉得做爱会解决一切吗。杰诗整理着头发。

你知道情欲里面除了空洞还会有什么。她问我。

我们太可悲了,K。她说。

我们终究变成了这样。

我们逃不过的,我一早就知道。

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坐在已经塌陷了的皮沙发上,拥抱彼此,我却没有感受到丝毫温度。分量,我觉得此刻我们最需要分量。

K,你病了,西说。

从不觉得这间屋子里的记忆丰盛,被遗忘的占据了绝大多数,只剩下零星碎片在模糊雾霭里吟唱。如安魂曲阴翳气氛始终在房间里挥之不去,藏匿得太久,无法被暴露曝光。还剩下些什么呢。清理行将结束,在最后一页收藏夹里,我翻找到一张唱片。“To kill a king”。初识的那个圣诞节,西送给我。

K,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哭。

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我开心嘛。

K,你会喜欢Freya吗。

Freya是谁。

她是神。

K,我要回家了。谢谢你送我唱片。我想幻觉不会谋杀我们。

再见,K。

入夜以后,鲜血顺墙壁滑落,跌在黑玫瑰上,融进雨滴里,消失了。

她因脊背痛而不得不让手支在后背上,以此稳住自己在椅子上保持的坐姿。打了个哈欠,没来由的耳鸣,尖锐如刺声音影响平复心情。嘴里索然无味,干燥,唾液也分泌不出多少。她决定下楼买点什么,买点什么来止住心里痒痒的抓挠。套上那件新买的黑夹克外套,头发蓬乱,她伸手上去摆弄,忽然感到一阵恶心。

楼下的小超市里,她买了巧克力,预调酒,卫生巾和一柄白色牙刷,买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它们能带给她什么,她不知道答案。单车铃声从背后响起,她只得往旁边让,然后转身看那对她不耐烦打铃的人。是一个朋友,她忍住怒气,他说她看起来无精打采,像一只蜗居的鼠。她懒得回应,连笑都懒得笑一下。那人从车上下来,推着车走在她旁边,小声问她,他走了。

谁。

你还装。

嗯,走了。她加快了脚步。

她拐进那条通往家门的窄道,没有向他道别。自行车再次响起,她捂住了耳朵,手提袋正好打在脸上,她想不起自己刚刚到底买了什么。

Freya,我们活着有意义吗。我们的唱词空洞,我们的歌颂迷茫,暴戾无疾,黯淡始终,又可否得救。

臻南从电脑桌上取一张纸擦试下身,提上裤子,把那张纸扔向我,一股精液的味道在额上蔓延。我深吸一口房间里气味不明浑浊空气,纸巾掉在地上,他走过去时踩了一脚,鞋印印在白纸上,停下,说了句什么,转身关上屋门,下了楼。

你是个变态。真变态。臻南说,我们结束了。

我做错了什么,我有罪。他离开了,我们结束了。

夜幕初起的时刻,我们吃过晚饭,站在旧窗前观望破碎城市的流离夜景。臻南从背后抱住了我,我们接吻了,是一个毫无性感的吻,像一场失效祭礼起不到任何作用。想和他玩BDSM,和往日里的游戏一样,我从床柜里取出皮绳,在我双手行动的伊始,他阻止了我,掌掴我一下。你是个彻彻底底的变态,k。你是萨德主义者,而我不是。他说。语气绝然,我僵在那里,冷言熄灭本已灼热升起欲望,眼神伤人决绝不留余地,他就这样离开了,我们的故事如此结束,不清楚原因,甚至也未曾试图挽留,只是任由他这样离开,仿佛我们之间可就此结束。我爱过他吗。我们在一起半年多了,我可曾好好对待过这段感情,我只是在游戏,是为了寻找刺激吗。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内心像一具失重空壳漂浮在身体空档里,失去重量,因而也感觉不到任何。我就这样活着,和影视剧里的僵尸如出一辙。空洞是伤口,在孤独里逐渐放大,它吞噬我,折磨我,而我又找不到任何一种方式来填补一处巨大创口。或许是因为西的死,我想,恋人的自杀毕竟始终让人无法释怀,我离开了家,那不是家,只是租住的房子罢了。我思考一阵,决定去那家常常和西前去的酒吧,我记得它的名字,Illusion,阿申一定还在那里唱歌。

酒吧里人不多,只有一个穿白色吊带裙女孩独坐吧台前,我在她旁边坐下,看她往手指上涂抹黑色指甲油,她的右臂上有一颗痣,很明显,像一小块斑点,我不由笑出声来。

笑什么,她先开了口。

啊,没事。请你喝杯酒。

加冰威士忌。

好。对了,怎么称呼你。

Freya,叫我Freya就行。

调酒师端了两杯冰威士忌过来,我喝下一口,不知何故,冰凉酒液灌落胃里,我却突然犯困起来。

我很困。

困。

Freya,你是神,我要对你顶礼膜拜,这样,我们才能好好相爱。

我惊醒了。转头看向同座,我意识到刚刚自己竟枕在邻座女生的手臂上睡着了。她挪了挪身子,失去依傍的我从睡眠里惊醒过来。心脏砰砰跳动,我赶忙打手势向她道歉。

不好意思。我压低声音和她说活,讲美学欣赏课的老头并没有朝我这里看过来。

没关系。留齐耳短发女生微笑着说,我打量着她,化了淡妆的女生耳边有一小颗痣,她很美,全身流露花朵洁白气质,面目里一片绯红从耳边悄然升起。课桌下我向她伸出了手。

杰诗。她小声说。她的手伸过来轻轻握了下。

我睡了很久吧。

没多久,就一会儿。

我想起昨晚的事,臻南和我从酒吧回来,一直折腾到半夜。不知何故,我突然想畅快地报复他一次。

电影已至末尾,一场人格分裂的游戏里,一切感觉得到真实像从未发生过,我想起开头那几句诗。

   I met a man who wasn't there

   I met a man who wasn't there

   He wasn't there again today

敲门声音响起,一下,一下,又一下。我把从机器里退出的碟片倒放在地毯上,看了眼尚未整理干净仍旧凌乱房间,去开门,估计是房东来了。打开门的刹那,我忽然想不起自己是谁了,杰诗曾说我们是流浪者,流浪,漂泊,辗转无依。

你把我们都忘了吗。

开门的瞬间,我愣住了,是Freya和臻南,他们微笑着看我,像一对恋人,他们互相拥抱着进了我的家。

你要搬家吗。臻南问我。你要搬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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