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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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的的灯泡发出微弱的光,邻桌的客人面色通红,喧闹声被大风吹打的噼啪作响的篷布声淹没了许多。我用脚把地上狼藉的烤串签子扫到一边,摸出了烟递给老王:"还要不要再吃点什么?"老王取下眼镜,用嘴哈了一口气,在衣角上擦了擦:"不了,今晚吃的够饱了,还是家乡的辣够味,这浓浓的油辣椒有好几年没有吃过了。"我拿出火机把烟点燃,满足的吐了一个烟圈:"这还不简单,什么时候想吃就什么时候回来呗,那点机票钱对你还不是九牛一毛。"

“哈哈,这次怕是不想回来也不行咯"

我与老王是高中同学,相识十多年了。上学那阵,他是校队里风光无限的控球后卫,那手运球速度快的令人眼花缭乱,因而也收获了大批女学生的青睐。可我映像中,好像从没见过他和哪个女孩子走的特别近,也就是简单的止于放学同路回个家什么的。

学业最后一年,突然发现他退出了校队,也不碰篮球了,整天就缩在座位上看书。在那个青春年月就这样放弃了个人爱好而专注于学业可是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对他开始有点默默的佩服了起来。

时间就这样悄然溜走了,他不出所望的考取了湖南大学,毕业后又去广东戴了个中山大学金融硕士的头衔,被导师推荐去了深圳一家投资公司,从此开始了他投资人的职业生涯。

这之后,联系少了很多,偶尔打电话回来让我帮忙问问我老爸一些关于上市公司财报和并购方面的一些问题,我这典型的文科生哪里懂得他们那复杂的金融世界,电话一来直接转交给老爹,一来二去,和我老爹倒是快熟悉的胜过我了。

就因为这个,仿佛他突然成了著名的"别人家的孩子"一般被我老爹当成了教导我的现实模版。我也只能无力的辩驳"他那工作又伤身又伤神,压力大着呢,像我这样也好啊,没有那么忙碌,可以经常陪着你,每年还可以有余裕去旅行。够了够了,知足了。"这样的谈话通常都是以老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而结束。

就在这一来二去的简单联系中,得知了他升任风控组组长,收入刷刷刷的上涨;交了个女朋友,不仅漂亮大方,背景也不错;凭着聪明的头脑和胆识,拉了很多活,结识了很多的大客户;没几年后靠着积累的人脉和雷厉风行的办事效率,自己成立了一家投资公司……看着他朋友圈里和各行业大佬应酬,脸上始终挂着谦和混暖的笑容,有时难免心生羡慕。

都说因为潘多拉魔盒的开启,人类才有了灾难。命运有时冷不防的玩笑却会开的让人手足无措。就在看似一切步入正轨,蒸蒸日上之时,他却患上了糖尿病。打开他的朋友圈看着那灿烂的笑,才深深感觉到,每一个胜利者笑容的背后都隐藏着数亿个比常人死亡更快的细胞。

前几天正在忙着年底的事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声音里透着些许疲惫:"老邓,下周有没有时间,我回来处理些事情,顺带看看房子。如果你不忙的的话出来聚聚吧,多年没见了。"

我惊讶的问:"什么房子?你要买新房吗?" "嗯,回来先看看,有合适的再说吧。"我低头翻看了一下日历,周三刚好有同事和我调了班:"我周三刚好有时间,你几号的飞机,我去接你。到时要叫上老吴他们吗?"

"不用了,就我俩吧。我表哥会来接我,你就等我电话就行。"

就这样,此时我两坐在了路边大排档。

"房子看的怎么样?"我问他。他又把眼镜取下擦拭,餐食没散尽的热气混着薄荷般的空气时时让他的眼镜蒙上了一层雾气:"看了几处,地段价格都还可以,具体的再看看吧。"我点了点头:"那公司那边呢?"

他把小凳子往后挪了挪,脚笔直的伸到桌子下,背靠着支撑棚子的金属杆上,整个人就像支竹杆似的。调整好姿势后他说:"公司还好,年前谈的几笔投资都大概落实了,现在主要是小陈在处理。"小陈是他公司的合伙人,照片见过很多次,精干的短发,瘦高的身材,笔挺的西服,一看就是个会来事的人。他接着说:"有小陈在,帮我分担了不少事,你别看他年纪不大,精的跟个鬼似的,我还在想,等这阵过了我就把公司股权转让给他,回来养老咯。"

我踢了他一脚,差点让他翻下了凳子,撞的篷布摇摇晃晃。我说:"你才多大啊,养老,你老爹老妈都还在精神矍铄的想创业,你就回来养老啦!"

他收回了双腿,嘿嘿一笑,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我又踢了他一脚说:"别扭扭捏捏的,我两个还来这套,说说吧到底怎么想的。"他收起了笑容,眼角闪过一丝踌躇。看他这副模样,我顿了顿,音量减少了很多:"真的要回来?"语气中小心翼翼。

他叹了口气,往鼻梁上推了推眼镜,然后似乎像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缓缓开口了:"我家原是农村的你知道,对于农村学生来说在城市里上学不自知的都会披上一件隐形的外衣,生活中,学习中都想各方面尽量做到最好,就怕什么地方有差池会被人看了笑话。家乡这样的小地方关系网错综复杂,我家没什么背景,什么事情都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我拼了命的读书考试就是想尽早出去闯闯,大城市的生态更具有丛林法则的原始性,靠能力,靠机遇。"他顿了顿,叫老板添了些茶水,看着热茶腾起的热气似乎又模糊了镜片,后面的双眼看不真切。他接着说:"恰好在能力方面我是有自信的,机遇虽不可把握,但我想肯拼肯打,老天也不会过多为难吧。"

我点了点头,对他说:"我看你这几年在深圳的生活很滋润啊,有大佬作陪,出入都是星级饭店,山珍海味的,没把你身体油腻跨就不错了,老天哪里为难你了……"说到这我突然像被电触了一下似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全然忘了眼前这副消瘦的身躯不正是被病痛抽丝剥茧般的蚕食雕刻出来的吗。

老王似乎看出了我的窘态,连忙递了根烟给我:"哈哈,我倒想顿顿吃清白苦菜,萝卜豆汤,我两换换啊。"我接过烟,对他茫然的笑了笑,也不知怎么接话了。他帮我把烟点燃,抬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又恢复了缓慢的语气说道:"你没听过人家都说朋友圈的人生是装扮出来的吗?生意场上,多些大佬露脸撑场,哪怕你其实和他并不怎么相熟,但潜在客户都看你跟人家坐一张桌子上吃饭了,合作意愿和几率都是要提升几个百分比的。可就是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每天起早贪黑,抽烟喝酒,胡吃海塞,才会得这么个富贵病。"

没等我开口他接着说:"以前总想着要闯荡,挣大钱,像个精力充沛的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有时越是接近权力的中心,慢慢就幻觉以为自己拥有了权力。我之所以出来单干其实并不是因为能力如何高超,其实是被逼的。" "怎么了?"我傻傻的问。"年轻气盛,总觉得原来公司里的老年人们办事效率很低,就爱打官腔,吃山珍,进浴所。我自觉能力绝不比他们弱,可向上申报的材料回复永远都是先接触接触,我照着这意思饭也请了,歌也唱了,可给对方的投资意向书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我根本想不明白,刚从石头缝蹦出的野猴子哪里知道这其中的水深水浅。直到后来有一天,机缘巧合帮投资部另一个同事取材料时看见我追的这几家公司那漂亮的财报和签订完成的合同明晃晃的摆在桌面上,我这才开窍了,这厮是我们老总亲家的侄子,怪不得我辛辛苦苦,花钱又花力的结果是没有结果。"说到这,他吐了一口气:"后来我开始努力结识权贵,绕开部门,私下接触,就是在这期间,我认识了小林,我女朋友。她祖籍在延安,爷爷是老红军,有红色背景路自然是好走些。"

我舒展了下有些麻木的肩膀,突然想起来:"哦,对了,你不说我还忘了,那你女朋友呢?打算跟你一起回来?你未来岳父会同意吗?"他无奈的笑了笑:“我跟她分手了。"我愕然,催促他接着往下说。"因为一些照顾政策,她爸爸在深圳闯出了一番天地,和小林结识的第二年我跟她回了家,在大梅沙畔一套漂亮的退阶式洋房。席间她爸爸问了我几乎你从电视剧里能看到听到的一切现实尖酸的问题,典型的富人阶层,印象不是那么太好,但出于礼貌和对小林的爱,我还是一五一十回答了。临走时我跟他打招呼,他只是挑了挑眉毛,让小林送送我,没有多余的话。"我脑中此时闪过很多电视剧里的画面,乖乖,一向认为影视剧里才有的狗血情节却真真实实的发生在现实中,我似乎能想象当时的老王是有多尴尬。

"其实当我知道小林的家庭背景时我很想放弃这段恋情。"老王平静的说:"可是在小林的身上我并没有看到富家公主所拥有的那些娇贵毛病,我安慰自己,也许是我自己太敏感了,哪里有那么多现实版的'金粉世家'啊,此后也就没再过多考虑这个问题。我们像所有情侣一样,吃饭,看电影,牵着手漫步在柔和的月光下,日子倒也甜蜜。在小林的帮衬下,工作渐有起色,日子也就这么平静的过着。"

说到这,老王的脸色暗了下去:“我以为就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钱不都是一分一厘挣来的,我还年轻,拼拼就是了。后来一段时间,应酬,跑业务,忙的脚不沾地。一个月瘦了7公斤,我想可能是最近太累了,酒喝了不少,饭却没好好吃。可接下来几个月,有意调整了饮食,可体重还是直线下降,经常头晕。”他咧了咧嘴,一副疑惑的表情:“有一次部门开会,我临时被客户叫去更改一分合同而迟了几分钟,我慌忙的跑着去会议室,快到门口时突然觉得呼吸困难,明明跑的满身是汗,可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寒气,眼前变的黑蒙蒙,继而天旋地转,一头栽了下去,只隐约记得额头传来一阵剧痛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咂了咂嘴没有出声,定定的看着他,好让他继续说下去。“知道得了这富贵病后,小林一如既往的陪伴着我,为我买来了胰岛素,按医生的要求每天为我梁血糖,打针,监督我的饮食,无微不至。在她的照顾下,病情很稳定,其实除了打针和坚决不吃甜食外,其他和常人没什么区别。”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了笑:“可这就苦了小林了,怕我难过,从不在我面前喝咖啡吃甜点,面对自己的最爱却不能在我面前大快朵颐。我对她说:‘没关系啊,你吃你的,我不会馋的。’可她总是笑嘻嘻的说:‘不行不行,一来怕勾起你食欲,二来嘛这样会让你觉得自己有别于常人。’药品的维持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那时以我的收入抛去房租水电等等,并不结余多少,只得分出一部分加上小林的帮衬才能勉强维持。”

”我内心充满愧疚,那时我经常在想,虽然得了病,但是更应该努力一些,早日与小林结婚,心中那份无言的感动成了我最大的动力。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的感觉到了她的犹豫和踌躇,我心里其实也知道有时我明明是在自欺欺人,自己的收入连控制自己病情的药物都无法满足,还要小林的贴补,这无底洞分明就是一种拖累,要这无用的身躯有何用!”

其实听到这里答案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个中缘由无非还是家庭的阻力,老王似乎想急于证明我猜测似的继续说道:"那天从他家出来后,我没有选择任何交通工具,我步行了两个钟头回到住处,心情跌到了谷底。第二个月我便辞去了工作,反正在那也不会有太多的机会,我向朋友借了些钱,又像老妈借来了他们的积蓄成立了这间公司。”

事业上的吃亏并没有让年轻单纯的老王清楚的认识到感情上的一些事情,以为只要努力的挣钱,在深圳站稳了脚跟,削尖脑袋的挤到上流社会,一切都会改变的。但这不是电视剧,也不是励志故事,离开了大树的庇荫,一切简单的事情做起来都那么的艰难。

他接着说:“胰岛素的开销,加上水电,纸张,耗材这类平时根本不屑一顾的东西都像一颗颗沉重的稻草般压在了身上,没有多余的资金,这身体又饿不得,只能以一个菜一碗米饭的最低标准解决。退了租的房子,在公司里支了张简易床,每天都感觉腰酸背疼。生活上勉强还可以应付,最难的就是生意上的事了。我原先在那家公司在行业内也算掷地有声,老客户们怕得罪,不肯冒险与我合作,我就风里来雨里去的不停拜会,不厌其烦的跟他们分析各种利弊,有一部分客户看我的精诚所至与专业知识,稍稍给了些业务,但也不肯多给,这与能力无关的无形枷锁还真是无处不在啊。"

从后来的叙述中我知道了他确切的要回来的原因。

在经过几年的奋斗后,公司吃饱已不是问题,可要真正融入上流阶层还是难如登天,金钱权利利益交横沟错的金融世界里,总有一个无形的紧箍咒套在头上,每天如履薄冰的小心应对,可"佛祖"不高兴时的一句咒语就可牢牢箍住你欲大闹天宫的躯体。

豪情万丈的想改变世界,可到头来改变的只是自己,功利,爱慕虚名,趋炎附势,还累垮了身体。即使如此,他心中还是存留了一丝幻想,可原本就对门第有介的小林爸爸得知他的病情后歇斯底里的坚决让小林与他分手,不想女儿的青春年华被老王这带病之躯拖累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无情的粉碎了老王心中那一点仅存的幻想。

可是这又能责怪于谁呢,他并不需要老王来给自己的女儿过好日子——因为从前,现在以及可见的将来,自己女儿的日子没有不曾也不会差,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平衡的结合,一块能再往上爬一级的阶梯。

自从病了之后,老王的母亲就恨不得他立马飞回来。人老了总想着落叶归根,外乡是不肯去的,加上不会说普通话,在深圳居住就彻底成了哑巴,只能听不能说。老王的身体也确实经不住折腾了,权衡再三,还是决定离开那个梦想与苦痛之地。

那晚之后,老王飞回深圳去处理剩余的问题,顺带拿文件办理户口迁移。这是个繁琐的过程,飞来飞去,也就很久没见了。我也因为有事要去台湾一段时间,临走时打电话给他,相约回来时一起去大理旅游。

在台湾的蒙蒙细雨中,街角的店里传出了《悟空》的音调,没来由的突然想起网络上风行一时的西游记"倒读"法,悟空最后化为了一颗石头。曾经千番追寻,誓要离开这花果山,上天入地,大闹天宫。要不一样,要精彩,永不妥协,可如来轻轻一挥手,五指山的五百年转瞬即逝。我要这铁棒有何用,我要这变化又如何,还是不安,还是氐惆,金箍当头,欲说还休。

后来老王在洱海边买下了一套房子,有个露天阳台,风景极佳。又不知托了何方关系,在古城边盘下了一间铺面。铺面出租,而房子则在网上成立了一个会员组织,报名者交3000一年的会费,每年可无限次到那套海景房里度假,每次不超过7天,唯一的要求是走之前得把冰箱里的食物和水补满,方便下一批会员的到来。

老王还是那个精明的老王,在外漂泊数载后,似乎某些东西死去了,另一些东西活过来了。经历过沮丧,失败,迷茫,也仇视过,随波逐流过,尝试过无形的紧箍。曾经的壮志凌云,意气风发归化为了一抹笑意山水的解脱。在我心中,老王从不是一个失败者,在他的世界里,不过失了一个斗战胜佛,却欲重新书写一个热血顽猴。

我要这铁棒醉魔舞,我要这变化乱迷浊,叫一声佛祖,回头无岸,跪一人为师,生死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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