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哈与他的白猫师尊

巫山雨醉海棠花


巫山雨醉海棠花·上

眼底情,心间恨,倒多如楚雨巫云。——《沉醉东风》孙周卿

细雨潇潇飘摇而落,竹窗轻摇,身着白衣的修长人影垂眸凝墨。夜色深邃,万物俱寂。

他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道,“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绝”字还未钩出,他却似乎浑身颤抖了一下,狼毫笔从指尖滑落,在地上摔出清脆的声响。他轻抚了腹部一下,低头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早就无法自如地弯下腰去了。已经凸显出来的身孕让他没有办法做好蹲下这个动作。他护着肚子慢慢弯下身去,伸手却依旧够不到那只狼毫笔。

就在这个狼狈的时候,他听到那个人开门的声音。撕裂了这个安静的美梦。

墨燃,墨微雨。踏仙帝君。

他几乎是慌乱地抬起头,和那个进门的人对视。

踏仙君显然没什么耐心,一开门就冲了进来拽住楚晚宁的手腕。

“楚妃可让本座好找啊。”

踏仙君一边用手指摩挲着楚晚宁的手腕,把那张让他焦躁了几个月的脸用眼神肆意勾勒着。他的眼神中尽是狠戾和疯狂。

四个月了,他不眠不休,像疯了一样找楚晚宁。楚晚宁的命是他的,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他的,他花了多大力气才把这个人留住,怎么肯轻易放他走。

他从阴山回来,一路上都步履匆匆。他不知道如何解释这种不安的心情,有点想见楚晚宁。

想羞辱他。他这样告诉自己。

巫山殿有些潮湿,推开门进去,小厮便跪下禀报道:

“帝君……宗师不见了!”

“你再说一遍?”他拎起那个人的领子,眸子通红地嘶吼道,“你什么意思!”

宋秋桐却从另一侧款款走来,温柔道:“宗师与宫内一个侍女相爱,那侍女……”她的表情有些不忍,“有了孩子。”

踏仙君冷笑一声。

“是吗?他胆子倒挺大的。”

“妾身不知……他与那女子,早就逃出宫外了。”

“这样啊。”踏仙君柔和地笑了一下,“皇后怎么会知道得那么详细?”

“我……臣妾乃是有人告知。”宋秋桐低下头去,不再与他对视。

踏仙君冷冷瞥他一眼,转身却消失在了生死之巅。

至此四个月,不眠不休,神似癫狂。

“离开我…….你敢离开本座……今晚要让你受怎样的惩罚才好呢?楚妃娘娘?”

踏仙君伸手想揭开他的衣摆,这才迟钝又后知后觉地发现楚晚宁的异样。

“你怎么……”

楚晚宁抿唇不语,一把推开他。

“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

踏仙君仍是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片刻之后才迟疑着问道:“你怀孕了?原来男子真会怀孕?”

那语气听上去竟是狂喜的。

踏仙君神色倏然愉悦起来,看着他的目光也多了意思别样的意味。

“我就说嘛,我的楚妃日日夜夜的被我……玩弄,怎么可能那么久了还怀不上本座的孩子。“

以后,看你还如何离开本座。

楚晚宁几乎被气得要昏厥,眼眶被突然攻上心头的怒火涨的通红。

“为了羞辱我,你这样对一条命……你以后会怎么对那个孩子?”

“不是这样的……”说完踏仙君愣住了,他堂堂帝君,为何要跟区区侍妾那么低三下四的说话。

“楚晚宁,你身上的药是之前来宫里的南蛮下的。他们的统领说要给本座一个惊喜,也没告诉本座是什么。”说完,他觉得自己实在是通情达理。“你放心,既是本座的孩子,本座自会负责。”

楚晚宁沉默不语。他是个男子。顶天立地的男儿,本来也可以娶妻生子。却非要为另一个男人繁衍后代,而踏仙君却还觉得这样合乎常理,理所当然。这几个月来,他独自在这个阴山脚下的小城镇生存,只能伪装成女子,过着怎样难以启齿的生活,踏仙君不知道,也不会想知道。

他爱至灵魂的人,连尊严都不愿给他。

就像是响应他的愤怒一般,他的腹部剧烈地疼痛起来。踏仙君眼疾手快地抱住他,焦急地问:“怎么了?难受吗?”

楚晚宁拍开他的手。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男子走了进来。那是一个气质超凡,面容俊朗的男子。他没有招呼就进了门,扶楚晚宁坐到塌上歇息。

不顾踏仙君黑青的脸色,他娓娓说道:“急火攻心,惊动胎气。虽不知这位仙君与楚宗师是何关系,但事关人命,希望您放下一己私欲。”

“你是谁?”踏仙君极力遏制自己想要拔出陌刀的冲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

那男子淡淡地瞟了他一眼。“鄙人神农谷白檩。在这附近的山上采摘草药,刚好遇见了楚宗师。我祖辈都在南蛮,略知此法。敬佩宗师为人,也愿助他度过难关。”

楚晚宁鬓角潮湿,缓缓睁开眼睛,艰难地开口道。

“白先生救过我。”

踏仙君这才把赶人出去的话咽下去了。

楚晚宁没再开口,竟靠着枕头睡着了。垂下的睫毛仍是湿润纤长的,只是眼角红润,脸色也不怎么好。

踏仙君呆坐了一会,才把楚晚宁连毯子带人抱起来朝外面走去。

走了几步他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白檩。

“你也跟本座走!”

白檩耸肩,一敛长袍跟上了。

楚晚宁睡的不深,但他似乎不愿意睁开眼睛。

马车总是有些颠簸的。踏仙君根本坐不住,已经让人从路边买了十几个垫子还是嫌不够软。

他小心地把楚晚宁往怀里搂紧了些。

“本座那么辛苦把你捞回来,你可千万别有什么事……”

他瞪大眼睛盯着楚晚宁的眉眼,鬼差神错地想要靠近。他身上依旧是淡淡地海棠清香,从衣领间缭绕开来。

他觉得自己疯了。

他居然有想吻他的冲动。

不怀一丝邪念的亲吻,像世间千千万万的恋人那样。

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对楚晚宁的恨意。正如他自己所说的,这几个月来天南海北地寻找,怨气十足。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能让自己的仇恨动摇,每当他的心脏有一丝抽动的迹象,他都会惊醒自己,师昧死的时候,自己是多么悲伤。但这一切却在看见他的那一秒烟消云散了。

就亲一口。踏仙君想。确认一下味道。

他郑重地低下头,在楚晚宁光滑的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

把楚晚宁在巫山殿安置好,他把宋秋桐召到殿上。

宋秋桐来的时候,穿的是半透纱裙。面上薄粉红唇,楚楚可人。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子。作为一个发泄的工具,楚晚宁对踏仙君而言根本就什么都不是。

最终的胜利者还是她,她即使做不到成为踏仙君最爱的人,但她至少可以最像,最接近他心里的那个样子。

她偏过头,让碎发掠过耳廓,柔顺发丝还带着刚刚沐浴过的花露的清香。

“陛下……可有寻回楚宗师?”

“还没呢。”踏仙君眯着眼睛,把玩着手里琉璃酒杯。

“本座最后一问你一遍,你最后看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腊月旬,大雪的时候。”

“大雪的时候……一个人……”踏仙君念道。

“陛下,什么?”

“无妨,既然已无法寻回,便由他去吧。”

宋秋桐眉眼都笑了起来,“陛下说的是,旧人不去,新人不来。陛下日后若还喜欢,再寻相貌身型相仿的又何妨?”

她壮着胆子走进了些,半跪在踏仙君脚边。仰着头让踏仙君抚摸着她的脸颊。只是踏仙君突然站了起来。

“你真当本座什么都不知道吗?”

宋秋桐瞳孔放大,浑身颤抖起来,“我…..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踏仙君冷笑一声。

“刘公,安排一下,把她关到西侧偏殿里去吧。本座……还要好好想想怎么收拾她。”

“是。”

“陛下!陛下!等一下!不是这样的,臣妾是被冤枉的!陛下——”

踏仙君却头也不回地朝红莲水榭走去。嘴里默念着:“腊月旬,大雪的时候……”

冷吗?

数月过去。

海棠花开了,丝蕊垂垂,嫣然一笑新妆就。

楚晚宁这段时间不爱见他,老一个闷着,也不说话。

白檩叫他多出去走走,他遍自己一人出去走,踏着漫天飞舞的红丝。不理会身后那个人若即若离的眼神,好似随时都长在他身上。

若踏仙君执意要跟着,他不会坚决反对,只是总是盯着一个虚无缥缈的远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彩。

他或许在想,自己在多少年前的时候,曾经在这里练过剑,下过棋,锋芒直指天地,横扫花衣。在五月东风和煦,烟轻雨细的日子里。

踏仙君忽然觉得有些无趣。

他也尝尝感到焦躁。他还没有想好究竟要以什么样的姿态对待自己未来的孩子,让他过什么样的生活,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许他本来没有想很远,但现在他必须考虑清楚。想到这里他终于有了一丝兴奋的情绪。

楚晚宁看着他的表情很平静。

“以后……由我亲自教他。”

“亲自教他?”踏仙君想得正入神,心情也因楚晚宁突如其来的发话有些兴奋。

“像当时教育本座一样,用天问好好鞭策吗?”

楚晚宁神情似乎有些不忍,“不…..其实……”倏尔他又反应过来自己或许不该多说,于是转身离去了。

踏仙君却不打算放过他,“可你的天问已经没了啊。”

楚晚宁却不再开口了。

“所以啊,为了不教出第二个本座,你还是老老实实让本座来吧。”

踏仙君终于在一个小谈话中获得了爽快的滋味,这才心满意足地闭嘴了。

那一天似乎到来得太快了。

虽然踏仙君已经几乎是夜夜守在红莲水榭,却还是防不住白檩和楚晚宁里应外合。

金色的结界应声而下。

踏仙君在结界外怒吼道:“楚晚宁——”

白檩回头对他说:“陛下若还有一丝良心,就放过他,”他低下头去,“给他最后一点尊严吧。”

踏仙君有些发愣,却还是坚持怒目而视。

时间过得太慢了。

他的耳边总是徘徊着痛苦的嘶吼哭泣,可是当他抬头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刘公站在他身边。“白药师医术高明,两界闻名。陛下大可不必担心。”

“……很疼么。”

刘公顿了片刻,答道:“痛于裂骨削肉。”

踏仙君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后悔的情绪。手指因为攥得太紧,经捏碎了总是拿在手里把玩的玉佩。

刘公叹了口气,“陛下若是真的担心,又为何事到如今才提起。”

走进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暮。残阳似血,烧红半边天。

楚晚宁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还有些苍白。

白檩不说话,站在窗前,手里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

踏仙君俯下身抚摸楚晚宁的脸。

“他究竟怎么样?”

“不知道。”

“不知道?”踏仙君转过身,白檩将孩子抱给旁边站着的侍女,一会过身就被抓住了领子。“本座把你带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你现在告诉我,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陛下从没问过这对楚宗师的身体究竟有没有影响,不是吗?你本来有无数个机会可以问我,可是因为你不关心,所以你不问。那现在我倒是想问问陛下,您究竟是为什么又关心起来了?”

“本座……”

“他本来可以不要这个孩子,离开这里。去更远的地方,但是因为他太蠢,就是要留下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几个男人会问另一个男人这样做?您是脑子有问题才看不出来他究竟在想什么!”白檩甩开他的手,“我本来也可以不管那么多闲事,就是因为看他太蠢,才忍不住想救他。但是这对身体的伤害太大了,我已经尽力了。现在他神识有损,魂魄残缺,偏偏还灵力尽失。三年内,若他不醒,或许再也醒不来了。”

“孩子的名字他已经起好了,在桌子上,你自己去看吧。”

宣纸上是他的字迹。

墨离。

莫离。

对啊,他怎么就不明白。

明明他新生的孩子在嚎啕大哭,他却觉得在哭的人是他自己。

——巫山雨醉海棠花·上篇完 中篇待续

下集预告:【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





巫山雨醉海棠花·中  前世他深爱一个人。   后来,那个人捐了性命,而他入了地狱。   这辈子,有另一个人爱护他。   后来,那个人捐了性命,渡他回了人间。 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三台·清明应制》万俟咏 “****!什么天下第一药宗,简直***就是个笑话!给本座滚!” 巫山殿,夜未央时。一个衣着紫色云缎的女子被从座上的人一袖灵气拍出,鲜血自她红唇滑下,颜色到比脸上的胭脂亮丽几分。 “无可救就是无可救,孤月夜不是天庭,也从不说谎。”她颤抖着站起来,“为今之计,只能好好调养,修复灵核,三年内才有苏醒的可能……” “陛下若有需要修复楚宗师的灵核,奴家会再来……” 她听见里面传来了琉璃破碎的声音,匆匆行了个礼,踉跄着离开了生死之巅。 踏仙君越过满地狼藉,垂眸撩起纱帐,轻轻地抚摸沉睡着的人那张过分冰凉的脸。那双时常锋利的凤眼紧密着,只有睫毛垂下寥寥几笔阴影。 思考了片刻,他脱下大衣,掀开厚实的被子,一头缩进了充斥着海棠清香的空间里。下巴也不自觉地靠在楚晚宁肩上,就和寻常一样。 只是楚晚宁再也不会随着他的动作而轻微颤抖心跳,也不再扭过头去不愿看他。 话说回来,他想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楚晚宁任他摆布了,再也不会反抗了,他却又觉得索然无味了,甚至觉得有些疼痛。 只是眼下这个情况,只有一刻不离地守着楚晚宁他才会安心。 刘公寻了一名叫花莲的侍女,负责太子日常生活作息。太子出生以来,踏仙君几乎没什么时间来看他,每天阴晴不定,像是随时都会爆发。 “刘公公,陛下唤你去带宋秋桐。” 刘公眼皮一跳,匆忙去了。 踏仙君则是靠在巫山殿的座椅上,手里却没再玩着哪颗棋子,只是脸色阴沉地坐着。 宋秋桐步履缓慢,笑容却灿烂地有些异常。“陛下……” “皇后宋秋桐,处事不循礼数,数次侮辱我师尊楚晚宁,私自用刑,即日起削去后位,逐出生死之巅。刘公,听清楚了吗?” “谨遵陛下旨意。” “等一下!陛下!妾身知道错了,妾身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吧陛下!你不能那么狠毒!” “狠毒?”踏仙君勾起嘴角微笑了一下。“要比狠毒,本座比起皇后来还是差远了吧?” 左右的侍卫已经走上前架住了她的左右胳膊。 “没赐你死就是莫大的荣幸了,还在这里讨价还价。楚晚宁不喜欢我杀人,要不然今天给你动的刑就是汤劐。” 宋秋桐呆愣在原地,却蓦地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要命的笑话,笑得她妆也花了,发簪也散了,秀美的五官全都绳子一样拧起来。 “墨微雨,你不要以为你能比我好到哪里去。你断了我的想象我的后路,你也一样,一辈子得不到自己爱的人,你一辈子就像一个傻子一样连自己都搞不明白,你就****。” 说完这些话,她像是整个生命都是为此,只是含着笑被架着走了。 “偏殿里有我送给你的礼物,有本事你就去看了。可惜啊,你确是再也追不回那个人了。” 她这辈子就是学错了人。一心以为只要利用师昧在踏仙君心目中的地位便能长久,谁知半路杀出个楚晚宁。之所以要赶楚晚宁出去,是她女人的直觉。她本来以为楚晚宁是被强迫的,从前位高权重,理应心生怨恨。那夜她偷偷摸摸溜进巫山殿,本想一睹这位传闻中的楚宗师究竟皮相如何。卧室灯火昏黄摇曳,她看见楚晚宁抚摸着踏仙君的侧脸,叹息道:“是我负你。” 如此情深意重的样子,她一时心里五味陈杂,只能庆幸踏仙君什么都不知道。 生死之巅结界不稳,鬼气重,她走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如果她没有猜错,踏仙君在知道了真相之后,过不了多久也会变成疯子。 所以她不后悔。 踏仙君懒得应她,走回卧室把楚晚宁抱出来,在他耳边碎碎念道“今天天气好,带本座的楚妃出来逛逛。” 楚晚宁怕冷,虽然天气已经比较暖和和煦了,他还是给楚晚宁裹了几层毯子。 坐着坐着他冷静了一点,“刘公,去偏殿里看看宋秋桐都搞了些什么鬼。” 把手里的人环紧了一点,楚晚宁体温正常,抱着像他此刻唯一的真实。 “陛下,请看。” 踏仙君左手搂着楚晚宁,右手随意地翻了一下。那些是楚晚宁用过的宣纸,他知道楚晚宁有练字的习惯,但他本人平日里最恨读书,也懒得去看楚晚宁都写了些什么。想想也知道,楚晚宁会去写的,也无非就是清心经啊修心法啊之类,谁能想到他竟然也会抄写情诗。踏仙君笑了笑,接着他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微雨。燃。微雨。燃。 大大小小的,有的连笔畅快,有的顿挫。 楚晚宁……会不会喜欢他? 怎么可能。 他对自己那么凶狠,从来没有过一个好脸色。犯错了从来不留情面,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的。这样一个心狠手辣道貌岸然的人,怎么可能喜欢他。 可是如果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写那么多遍自己的名字。难道是恨他? 可是他却搂紧了楚晚宁,让他的脸颊紧贴着自己的脖颈。他的脉搏跳得有些快,手上仍未停,向后翻看着。 那是他自己的笔迹,虽然很稚嫩,但确实无误是他的手笔。他写道:见字如晤,展信舒颜。阿娘,我喜欢楚宗师。楚宗师看上去凶巴巴的,其实他最温柔了!我本来不会写字,都是他教的。还有,他好好看!像神仙一样!…… 踏仙尊有些昏厥了。 他实在不相信是自己写的东西。 一派胡言! 说什么楚晚宁很温柔,怎么可能。 脑袋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担心自己发作伤到楚晚宁,便忍着头痛小心地抱他抱回床上,盖好被子。 头很疼。那些玻璃渣似的回忆像是被重新从某个灰尘密布的角落捡起。一幕一幕从他眼前掠过,像是看着别人的记忆。 想起来!他逼迫自己回忆,去仔细思考当时的场景,每一个细节。他需要想起来,他必须想起来。他的记忆是不完整的,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很有可能有些东西很重要,却忘了。 这下便看清了,他还很小的时候。高马尾,弟子服。像小狗一样趴在楚晚宁的桌角。楚晚宁的桌面还是那么凌乱不整,但当时的他没有在意。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光彩熠熠,在他眼里就是镀了金边的神仙哥哥。 楚晚宁长得美,却也太锋利,他不敢靠太近,只能坐在原地耐心听着楚晚宁给他解释名字的来历。 对了,楚晚宁声音很温柔。缓解了他对阿娘的思念。 楚晚宁把他抱在怀里。“冷,坐到这里来。” 他们那个时候的心明明那么近。 为什么这些事情,他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还有他笑着,对楚晚宁说:“要救蚯蚓呀!” 楚晚宁没有嫌他烦嫌他幼稚,仔细一想楚晚宁当时的眉眼,居然是那么柔和明亮。他轻咳一声,一会像粉饰一下自己威严的师尊形象,一会又因徒弟过于可爱而感到难以应付。楚晚宁那个时候的表情,也真是有趣极了。 楚晚宁不是喜欢梨花白,是因为梨花白是他送给楚晚宁的才喜欢。他们花间对酌过,也曾撑同一把伞走过奈何桥。 他的师尊,他的楚晚宁。应该是喜欢他的。 会不会是误会了,那些看似严厉的惩罚,嫌弃他品德不正,朽木难雕。 会不会是楚晚宁喜欢他,从过去到现在,一直一直。 他的名字,洋洋洒洒被楚晚宁写了几大张宣纸,却也再也没有多写什么字。 每日每夜,情海深处时,楚晚宁望向他的眼神,没有憎恨,或许应该是惋惜,懊悔,愧疚,心疼。 到底会不会。 “晚宁,你爱不爱本座?” 自然没有人回应答。就算是在从前,他能收到的估计也就是一声:“滚。” 他回过神来,低下头吻了吻楚晚宁的唇。甜的。 如果忽视掉他心里像野草一样疯长的寂寥和痛意,他依旧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踏仙君。 “陛下!”外面有人打破了宁静。“有急事相报。” 踏仙君恋恋不舍地从楚晚宁身上挪开视线,有些烦躁,“说。” “天裂了,鬼界之门再度打开,请问陛下是否需要排人前去修补?” “这点小事也要劳烦本座?去去去!” “是!” 鬼界之门。 踏仙君的热度稍微冷却了一点。 对啊,楚晚宁是杀死他心爱之人的仇人。对仇人的任何怜悯都是对自己的残忍。虽然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记起师昧这个人,也几乎快忘记了他的样子,但那种留恋爱慕的心情仍旧是未变的。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决心要出去走走,不要再坐着逗留。 谁知鬼差神错又走进了红莲水榭。风花依旧,只是物是人非。 那枚猩红色的耳钉,楚晚宁摘下来之后收进了一个小盒子里。收纳得很好,没有想他想的那样取下来就像烫手山芋一样扔掉。 晚上,踏仙尊座下的主修结界的几位修士跪下复命。 “此次鬼界之门大开,厉鬼横行,观照结界乃是是双生,修补之人耗尽了所有法术以保全我们其他人,在灵气耗尽之时一个人引走了所有的厉鬼。”那位修士眼含泪水,叩拜道,“请求陛下为他立祠祭奠,以告生者追念之情。” 踏仙尊却猛地愣住了。浑身的血液停止流动,鎏金的扶手冰凉刺骨,一切都突然光怪陆离地不真实。 “观照结界乃是双生……若他不离开,一旦遭到厉鬼反扑,他担心拖累我们,就独自离开……”那位修士的眼泪不停地流,他用袖子蹭去泪水,哽咽道,“最后的灵力,他留给了我。” 踏仙尊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喃喃自语道,“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他怕拖累别人……不可能……不可能的!” 刘公侧头看了他一眼,对下面的修士说道,“陛下准了。明日起就位那位修士修筑祠堂,你们跟我下去吧,交代一些详情。” 刘公带着人走了。 诺大的巫山殿终于剩下他一人。七层莲台烛灯随风晃动着,红色的纱幔,还是当年娶楚晚宁进门时挂着的那一条。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走到今天的?因为心里的恨意。他恨!楚晚宁这个衣冠**故作虚伪满口谎言,楚晚宁从来就没有真正接纳过他,在他最需要温暖和关爱的时候抽他几鞭子,泼他冷水,从来没有给予过他一个师尊应该有的关爱,所以他恨。楚晚宁杀死了他最爱的人,他最关心最爱护的人,让他彻底心死。 现在有人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像是生生撕去了他的皮肉,他已经结了痂的伤口,他已经习惯了的怨恨折磨。 算什么!?那他现在算什么?!可笑至极,也丑恶至极! 他疯狂地砸着能看见的东西,梨木的琉璃的黄金的。 他像个傻子一样误会了那么多年,最后告诉他,他恨错人了。楚晚宁是**吗,他明明什么都知道,那他看着自己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都在想些什么! 楚晚宁喜欢他,爱他,包容他。楚晚宁转身离开不是因为不在意他们的死活,而是怕拖累他们。他一个人面对成群的厉鬼,遍体凌伤。回来给他做抄手,也是出于对他的安慰和关心,想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爱他。 他做了什么,他打翻了楚晚宁的抄手,羞辱他,折磨他,让他再也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仙君。他们最后,竟然还有了孩子。 楚晚宁不是人吗,楚晚宁也会伤心难过,晚上的时候也会一个人在被子里哭吗? 他第一次遇见楚晚宁的时候,他站在开得艳丽明媚的海棠树下。楚晚宁是个温柔的人,总是用疏离和淡漠伪装自己,包装他那刻孤独的,也渴望得到爱的心。 然后他就用自己这双手,将这一切全都撕碎。 他砸东西砸得精疲力竭,又好像担心会因为自己的动静打扰到楚晚宁修养身体。他终究还是回到了卧室,像弃犬一样趴在楚晚宁床边。黑色云纹的披风垂落在地面。他低下头,凑近楚晚宁的胸口,着迷地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花香。和以前一样的味道,像他这个人一样温柔。 “楚晚宁,你看你自己以为是,最后把自己搭进去了,得不偿失。你最后到底得到了什么?一无所有,真可怜。” 他把脑袋靠到楚晚宁雪白的衣领边上蹭了蹭。那种感觉真熟悉,就像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楚晚宁怕他冷,把他搂进自己的怀里,结果自己还害羞,耳根都红透了,傻的要命。他一开口却喉头哽咽了,像个孩子一样将楚晚宁的手靠在自己的胸口,沙哑道:“晚宁……本座这里好疼,快起来哄哄我。” 你理理我吧,师尊。 十年的误会,是孽缘。是命里薄缘。 过去春风烂漫的日子,一如东风散尽,一去不复返了。






巫山雨醉海棠花·完结篇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张先《诉衷情》 像浪花轻柔地拍打着礁石,花瓣落地的声音。 楚晚宁已经很久没有睡得那么熟了,隐约感觉得到有人在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亲吻他的额头。那个人说:「……爱你。」 「我爱你,楚晚宁。」 醒来时却发现枕边什么人也没有,墨离也不知所踪。一切都像是自己的臆想。 走下床时,踏仙君正盘腿坐在正殿的地板上研究自己的黑色盔甲。墨离在旁边乱涂乱画,表情严肃得好像在进行什么神秘的宗教仪式。踏仙君偶尔瞟他一眼,然后大手一挥:“墨离,这个字太丑了,父皇给你写一个。” 墨离马上摇头如同波浪鼓:“不要,父皇的字…” 踏仙君伸手去揉了揉他的头发。“怎么?” 墨离怂了:“我欣赏不来。” 楚晚宁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墨离就像一只箭一样飞速窜到他怀里,“我要爹爹教我。” “下巴抬高一点,身子坐直。蘸墨,好。写吧。” 踏仙君站在一旁看着。楚晚宁的身影慢慢与数年前那个搂着他叫他写信的样子重叠起来。 他突然有些嫉妒墨离。为什么在可以被楚晚宁抱着,朝他撒娇的时候自己没有明白自己的心意。现在明白了,却不能了。 “永字重心偏了,捺力度要够。” 墨离低头瞪大了双眼,用力——歪了。 “噗。”踏仙君捂嘴,“没事,我家墨离写得真好。” 楚晚宁瞪了他一眼。 “墨燃,我们聊聊。” 楚晚宁把踏仙君拉到红莲水榭殿门外。 “对墨离要严厉些,”楚晚宁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其实也希望墨离……” “本座知道。”踏仙君低下头注视着他,“都听你的。” 以前是他不懂,现在却都明白了。楚晚宁想说,他也爱墨离,他想他好。 真是个傻瓜。 楚晚宁却被他突如其来的温顺吓到了。 “你……” “咳,本座是看你怪可怜的,也懒得和你争。” “好罢。”楚晚宁转身走了。踏仙君差点就忍不住冲上去抱住他,管他三七二十一。但现在他只能干看着,什么也不能说。 元宵节当天。马车上两个人并排坐着。 踏仙君低着头,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情窦未开的毛头小子。明明已近而立之年,现在楚晚宁的手就垂放在他旁边,他却连碰都不敢碰。 “墨离早就说想要去逛逛花街看灯会了,一直没带他去。”踏仙君拉住墨离的衣领,“别老往你爹身上窜。” 墨离马上垂下脑袋,“哦。” 楚晚宁给墨离顺了顺毛。“没事。” 他下车遍看见一条被烟火染红的长街,灯如昼。锦里芳宴,宝马香车,嫣然千金笑。游人熙熙攘攘,插科打诨,欢声笑语。歌也有,舞也有。同游的人携手看灯,月色婵娟。良辰美景,佳人相伴,大好时节。 墨离欢呼一声冲到了人群中去。 楚晚宁哭笑不得。“墨离!你走慢点!” 墨离在生死之巅长大,很少下来领略人间烟火风光。灯火辉煌人来人往的景象更是没见过。他看见啥都有点想要,但又不好意思向两位大人索取。踏仙君倒有心给他买点玩的,一路上墨离都傻笑着,拿着新买的玩具爱不释手。闹了几个时辰终于累了,趴在楚晚宁肩膀上睡着了。楚晚宁抱着墨离往前走,踏仙君与他并排。两个人走着,走到灯火阑珊的尽头。 “抱累了吗?换我来抱吧。”踏仙君朝楚晚宁伸出手。楚晚宁看了他一会,便由他抱了。 “准备回去了吧?”虽然街市还没有要收拾的意思,游人也还未断绝,但主角睡着了。 花莲从身后跑出来,“陛下,我来照顾太子吧。”她抬头和踏仙君对视。 踏仙君:…… “如此甚好。你先带太子回马车休息,我再和晚宁走走。” 楚晚宁没注意到后面发生了什么,他看到了一个小贩在吆喝:“瞧一瞧看一看呐!楚宗师制作的新一代夜游神在今日让利出售!守护你的家门不受妖邪侵扰!” 他心里好笑,有心上去看看。 “你这夜游神怎么卖啊?” 小贩拍拍胸膛,“最实惠的价格!整个下修界仅此一家!只要六百六十六两!” 足足比楚晚宁设计的价格高出了十倍有余。 “我倒觉得,你这夜游神做的还没有我徒弟的好。” “你徒弟?这位宗师,您别说笑了?您徒弟能和机关术第一宗师玉衡长老相提并论吗?” “我觉得他能的。”楚晚宁笑了,轻轻扣了一下那夜游神的肩甲,哐的一声掉了。 “你你你你你!你陪我夜游神!” 楚晚宁笑起来,“墨燃!为师闯祸了,你快来赔钱!” 他一转身就看见踏仙君站在自己身后,脸色阴沉。他仔细想看清楚踏仙君表情时,踏仙君用力却一把抱住他,当着整条街上无数个惊愕的脸。 楚晚宁皱眉想推开他,却发现肩膀处的衣料湿润了。 墨燃哭了。他对自己说。 于是他也不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回抱住他,揉着他的头发。 踏仙君贴着他的后颈,哽咽道:“楚晚宁,你真傻。” 你怎么还把我当徒弟,你怎么还把自己当师傅。 明明已经混账到****了。你却还这样不离不弃地跟着,简直愚蠢,**。 踏仙君收紧了手臂的力度。 “你不问问本座为什么吗?” “没什么好问的。你在改,我知道。但无论你改不改,我都在。”楚晚宁说。 踏仙君叹了口气。 “对不起,晚宁。”他松开楚晚宁,蹲在他的面前。“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我会学着当一个好父亲,照顾好墨离。” “我也会学着照顾你。”他拉过楚晚宁的手腕,放到唇边吻了一下。“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赔给你。所有要承担的错,我会自己好好承担。多有要改变的陋习,我去改变。只要你不走,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做。我都依你。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但是你相信我,那都是有原因的。” 他低下头,不敢看楚晚宁的表情。 “你不要走,好不好?” 楚晚宁面无表情,“不好。” 踏仙君邪魅娟狂的五官都耷拉了下来,“晚宁……” “你刚刚说错了一件事。”楚晚宁捧起他的脸,“不是你自己承担,是我们一起承担。” “你要面对的,我陪你面对;你要改变的,我帮你改变。只有这样,我才会答应。”他一字一句,说得很决绝。“我是你的师尊,从未改变。” “晚宁。” 踏仙君跳起来把楚晚宁搂紧怀里,两个人相视片刻,最终还是交换一吻。 灯火阑珊的街头,他蓦然回首,居然还能将那迷路的人寻回,简直三生有幸。 这一辈子,天打雷劈,千刀万剐,又怎么可能叫他放手。 他觉得自己或许早就沦陷在楚晚宁的温柔中不可自拔了。或许是梨花白清淡的花香和酒味,或许是海棠花的绯红,东风熏昏了他的脑袋。那个人与尘世外与他了一眼,也许是冥冥有意,这一世,他墨微雨,非楚晚宁不可。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此情不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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