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斑

富贵第一次遇到大黄时,是在兴隆小区后面的一条小巷子里。

那天的天空尤其漂亮,藏在云层后面的夕阳烧着了半个天边的云彩,惹得路人纷纷驻足拿起手机拍摄。可是富贵蹲着的那个小巷子被楼层的阴影遮住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当然,他也不关心。他只想快点吃完他刚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半份盒饭,以防不远处那只不知何时出现的狗会突然扑上来,他估摸着自己拖着一条瘸腿肯定跑不过这四条腿的畜生。

那条狗瘦得出奇,四条细长的腿支起了一副好似只剩下骨架的躯干,透过包裹在外层的脏兮兮的皮毛,依稀可以辨认出它黄色的毛色。大黄狗无力地摆着自己的尾巴,瞪着一双黑汪汪的眼睛看着富贵,却一步也不靠近。富贵见它不动,才放下心来,吃完了盒饭里的最后一粒米,用瘸腿撑起佝偻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巷子尽头,捡起了一个路人刚刚扔的饮料瓶。

富贵慢慢把瓶子举到眼前,夕阳的光线透过瓶子照在他呆滞的双眼和黝黑的脸庞上。他扭开瓶盖,将里面仅剩的几滴水倒在舌头上,然后把瓶子丢进自己的编织袋里,一瘸一拐地走了。

编织袋拖在地上,里面的几个空瓶子发出叮呤咣啷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显得有些刺耳。这一天他运气不太好,没捡到几个瓶子,自然也就没钱去买酒喝了。没有酒喝,富贵就会很清醒,但是他讨厌清醒。醒着,脑子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东想西想。

可其实他这一生也没什么好想的。他没见过自己的娘。据说是个精神有点问题的女人,被他爹捡回家生了他之后就跑了,再也没回来过。富贵也不太记得爹的样子了,只记得他满身的酒味和那黝黑的大巴掌抽在自己脸上的清脆响声。富贵也没有女人。他曾经在街上盯上过一个精神看起来不太正常的女人,但是还没等他下手就被别的流浪汉捡去了。

有个行人低头盯着手机迎面走来,直到富贵身上的异味把他熏得抬起头,才像见鬼了一样躲得老远,捂着鼻子快步走开了。富贵没什么表情,继续机械地走向家的方向。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他在一个低矮的桥洞下用几块木板和塑料布围起来的地方。那里终日不见阳光,也无法容人直立行走。富贵总是勾着身子在里面挪来挪去,时间久了,背也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富贵回到桥洞时,天已经黑了。他扔下编织袋,坐在门前那个已经裂了缝的红色塑料凳上发呆时,发现那只大黄狗也跟过来了。它站在桥洞外望了富贵几眼,就钻进来,在桥洞另一侧缓缓地卧下了。

那一夜富贵睡得很不踏实,他总是担心那只大黄狗会趁他睡着了偷走他的什么东西,甚至来咬他。他想,要是有酒就好了,这样就不用担心被偷,或者在昏睡中被狗直接咬死也挺好的。

第二天早上,富贵被熟悉的饥饿感弄醒时,才发现大黄狗已经不见了。他坐着发了会呆,拖着他的病腿和编织袋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开始了新的一天。

这一天富贵的收获不错,终于有钱去买了瓶玉泉二曲。他的酒量不好,一瓶485毫升的玉泉二曲就够他烂醉如泥两三天了。等富贵傍晚回到桥洞时,已经是醉醺醺得了,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昨天的那只大黄狗又趴在了桥洞的另一侧。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大黄狗每日傍晚都会回到桥洞,早晨再消失。富贵甚至有点习惯这只狗的存在了。

可那一天直到天黑,富贵也没见到大黄狗回来。他刚好又没钱买酒了,躺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干脆坐在了窝棚外的红色塑料凳上发呆。

不一会儿,大黄狗回来了,但是身形有些跛,还没走到它总是待着的位置时就趴下了。富贵想了想,撑起身子慢慢走了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这只狗。它趴在地面上喘着粗气,眼皮无力地耷拉着,一条腿血迹斑斑的,看样子可能是被车轧了。富贵一下子想起了自己被车撞的经历。那个车主以为他是碰瓷的,骂骂咧咧地下了车,嚷嚷着自己有行车记录仪。富贵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拖着一条腿走了。从那以后,他的腿就瘸了。

富贵把大黄狗抱到自己的窝棚里,搁了一碗水给它。大黄狗立刻伸出舌头舔了个精光,然后眼神热切地望着富贵。富贵犹豫了一下,取来了自己今天捡到的小半袋饼干,拿出两块揉碎了扔到地上。大黄狗吃完了又望着富贵。富贵顿了一下,把剩下几块饼干收了起来。“明天,再吃。”富贵笨拙地拍了一下大黄狗的头,喃喃地说道。他的嗓音沙哑,口音也很奇怪,听不出是哪里的方言。大黄狗却像听懂了似的,趴在地上睡觉了。

这天以后,大黄狗瘸了,但也有了个主人,还有了个名字,叫大黄。富贵去哪捡垃圾时大黄都会跟着他。一人一狗都一瘸一拐的,引得不少路人站在安全距离以外指指点点地窃笑,但是富贵并不在乎,世人的嘲笑与嫌弃于他来说如同呼吸一样正常。偶尔也会有有心善的人给他买一顿饭或者送一床被子,这反倒会让他紧张地手足无措,总是接过东西就落荒而逃。

和富贵相处的日子久了,大黄还会主动帮忙找瓶子,因此富贵的钱也比以前多了些许。按理说那些钱够他日日醉得不省人事了,但是他现在大部分余钱都用来买吃的了,即便买了酒,每日也只喝一点。

大黄在他的喂养之下,也逐渐长了些肉。晚上的时候,他和大黄就一起挤在那个窄窄的硬板床上。每每感受到脚边传来的温热时,富贵心里总会涌起一股特别的感觉。在他的记忆里,除了苍蝇蚊子,大黄是第一个这么喜欢靠近自己的生物。他也不明白这种感觉叫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喜欢,比醉着还让他喜欢。他开始每天对着大黄说话,刚开始每天只有一两句,后来便越说越多,也越说越快了。他还找了条河给自己和大黄都洗了个澡,然后用一把锈掉的剪刀给自己剪了胡子和头发。

这一天下雨,富贵决定不出门了。他把新捡来的一把黄色塑料椅子搬到桥洞边,坐在上面望着雨发呆。大黄趴在他的脚边,尾巴一摇一摆地扫着地面。

秋雨细细密密地落在地上,一阵穿堂风吹过,十月清冷的空气便卷着丝丝雨雾蒙在了富贵和大黄的身上。桥顶偶尔传来汽车驶过水花四溅的声音时,大黄就会抬起头望一望。富贵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雨,低头摸了摸大黄的头,大黄抬起头热切地望着他,尾巴甩得更欢快了。富贵咧了咧嘴,去翻了根火腿肠,一小口一小口地和大黄分着吃了。吃完了,大黄便把头靠在他的脚上睡着了。富贵感受着脚上的重量,就那么定定地坐着,直到雨停,大黄醒来,才揉了揉自己发麻的双腿,做饭去了。

半个月后,一个最平常不过的一天,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富贵无论如何也不会去那条街的。那天他们像往常一样,一人一狗一摇一晃地出现在各个垃圾桶旁,不一会儿,就捡了小半袋子。就在富贵正要走向下一个垃圾桶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大黄“汪汪”的叫声。富贵转过身,发现另一个流浪汉手里正拿着一个塑料瓶驱赶着大黄。见大黄龇牙咧嘴地不肯离去,那人转身找了一根棍子,正准备敲向大黄时,被富贵一声吼给吓住了。

“你干啥呢!”富贵涨红了脸,边喊边一瘸一拐地跑向大黄。

“你.....你.....会说.....说话啊.....我.....见过.....你,还.....还以为你.....你是哑巴呢。”那人是个结巴,把棍子戳到地上,斜着眼睛看着富贵。

富贵没理会他,只喊了句“大黄”,就转身走了。

“滚远.....点!臭.....臭哑巴!”那人伸长了脖子冲着王贵的背影骂道。

富贵很恐惧跟人说话。他早年曾经试着跟别的流浪汉聊天,可是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不一会儿就一脸不耐烦地转过头不理他了。要不是大黄的出现,他可能真的就成哑巴了。

富贵决定走到更远的一条街去,以免再次跟刚才那个结巴发生冲突。这条街的行人偏多,富贵有些紧张。他看了眼身边的大黄,安心了一些,继续埋头翻着垃圾桶,完全没有注意到四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正在接近他。

“哎!你!别翻了!赶紧走!”

富贵被吓得一哆嗦,扭头怯怯地看了一眼,一个人高马大的寸头正满脸不耐烦地冲他摆手。富贵连忙转身拖着编织袋要走。

“等一下!这狗是你的吗?”那人注意到了大黄。

富贵站住,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这肯定没狗证啊,也不牵绳,万一咬人了怎么办?小宋,你赶紧给收容所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把狗收了。”

富贵听明白了他们要做什么,扔下编织袋焦急地摆着双手,不停地重复道:“它不咬人,不咬人。”

高个子寸头并没有理会富贵的解释,叉着腰盯着那个叫小宋的队员打电话。

大黄嗅出了他们对富贵的敌意,突然竖起耳朵狂吠起来。

“你看看,这跟疯了一样,得赶紧控制起来。小梁,赶紧找个绳子先栓起来。”高个子皱着眉命令道。

小梁找来了一根绳子,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靠近大黄。富贵以为他们这就要捉走大黄了,一把抄起大黄,连编织袋也顾不上捡,扭头就逃。

“小梁,赶紧追!”

“队长,要不算了吧?”

“算什么算,这要是在我们辖区出了流浪狗咬人的事儿,你负得起责任吗?”

小梁无奈,只得追了上去,刚按住富贵的肩膀,却见大黄从富贵的怀里跳下,一个回身咬住了他的小腿。小梁痛苦地大叫一声,跌倒在地。另外几个制服见势慌忙赶上来,见大黄死死咬着不松口,便一脚一脚地踢上去。富贵挤到大黄身边,伸出胳膊拼命护在它身上,却依旧挡不住那几只脚用力地践踏。等到大黄松嘴时,富贵的胳膊上已是血迹斑斑。几个制服恶狠狠地咒骂了几句富贵,慌忙扶着小腿鲜血直流的小梁走了。

富贵怔怔地看着大黄,见它睁眼一动不动地躺着,嘴角渗出了几滴鲜血。他推了推大黄,可它还是纹丝不动。富贵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大黄嘴角的血迹,然后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蹒跚着向家走去,只留下身后议论纷纷的人群和洒了一地的塑料瓶......

桥洞下,富贵把大黄轻轻地放在木板床上,给它身边搁了一碗水和一根剥了皮的火腿肠,然后搬来红色塑料椅子,坐在床边静静地等着。可直到傍晚,大黄都没有再动过。

一阵秋风吹过,窝棚里的塑料布哗哗作响。富贵颤抖着手摸了摸大黄的身体,才发现它已经完全冰冷发硬了。他的嘴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两行浊泪蜿蜿蜒蜒地淌到了下巴上。

那一刻的天空冷冷清清,只有一枚红的像血一样的残阳孤零零地躺在地平线上。桥洞下依旧阴森森的,富贵佝偻着身子挪到一根横梁下。他解下自己腰间的裤带,绕在横梁上,打了个结,然后缓缓地,把头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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