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谢云流/李忘生]云壑归70

 第七十章

  海浪拍击着船舷,单调地发出“哗”“哗”“哗”声。这种声音在耳中重复千次,万次,像无数根细针钉入骨髓,麻木成神经一部分。

  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顶舱横式木杠,像是要扑下来重新压住眼皮。他猛然瞪圆双眼,鲤鱼打挺般仰坐起来,顿时感到全身上下针砭刺痛,胸腔里的坐忘真气还在自发有条不紊运转,可是这种四肢抽筋过后的劳损抽痛,是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从前他无论练功练得多累,即便手脚抽筋的时候,配合着内功心法,睡一觉起来又能活蹦乱跳。这次却不一样,辗转战斗,不眠不休,再怎么强韧的身体,也终究是个凡人,更别提被各大门派名家围堵,几乎耗空了气海,人为血人,马为血马……

  这间养伤的小小舱室,桌上还放着上午喝完的药碗,墙上挂着换洗下来那身破军道袍——虽然用皂荚水用力洗过,还是洗不去残留的血迹,把整套道袍都染成了淡红色。

  舱门被从外面敲了几下,“谢大哥。”

  谢云流听出这是梅剑雄的声音,咳道:“进来。”声音沙哑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喉咙里涌出过太多的血,虽然已经愈合,还没好透。他抓起桌上的茶壶倒茶灌下,没有加任何糖盐或肉末等调料,只散发着单调的苦味。据说这是特供给天皇的新茶,可是谢云流一喝就知道这是陈的,南茶运海,再新的茶运过去也变旧了。记忆中的茶香,长安的茶肆,空雾峰的雪茶,远的就像上辈子的事。从离开纯阳宫伊始,只过了半个月,可是这半个月比走过的所有岁月都漫长。

  梅剑雄推门而入,又给谢云流端来一碗药,却看到谢云流已经从榻上起身,穿着纯黑的贯头衣。梅剑雄劝道:“谢大哥,东瀛的大夫说你不宜劳筋动骨——”

  “死不掉,我有事要去和藤原宇合说。”谢云流皱紧眉头:“梅兄弟也去休息吧,你受伤了。”

  “我的伤不算什么,”梅剑雄耸肩:“既然谢大哥好得快,我就去殿下那边看看吧。他还没醒。”

  谢云流叹道:“重茂身体一直不太好,你多看顾一下。”言毕他走出窄小的船舱,头顶星河璀璨,他登船之时就是夜间,原来已经无意识睡了一天一夜。

  舱室虽然小,在船上已经弥足珍贵,遣唐使团队的大部分人都住在开阔的大舱中,只有主副使和各技艺团大师才有单独的舱室。幸得遣唐使有不少留在了长安,回程的人数不多。藤原宇合把自己的舱位让出来给谢云流养伤,把李重茂和梅剑雄也安置在空舱中,派自家武士保护。

  这是一艘坚固大船,东瀛的“圣武天皇号”,船舱里满载古玩珍宝,这一年间遣唐使在中原搜罗到的财富,准备运回东瀛,进献给天皇。停泊在扬州期间,还专门雇大唐工匠,修缮得更华美。

  海面风平浪静,隐约有歌舞伎弹奏琵琶之声。谢云流走上船头,舵手控着足有半人高的轮轴,船首龙骨顶端是一尊圣武天皇雕像。藤原宇合站在甲板栏杆边,那张素来精明的脸在看到谢云流时迅速扬起了讨人喜欢的笑脸,一边扬了扬手中的酒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可惜谢君带伤在身,饮不到了。”

  “得罪大唐朝廷,你看上去还那么悠闲。”谢云流努力想要从对方眼眸深处看出不安,可惜这非他所长。谢云流蹙眉深锁的模样让藤原也收敛轻松姿态,不禁想到这位武技强横的纯阳大弟子,被抬上船时,人为血人,遍体鳞伤,心跳微弱,几近濒死,却仍在藤原家武士想要解除他身上的兵刃时,猛然睁眼暴起,空手夺刃,差点把最近的两个武士斩于剑下。

  好在他力气不继,剑锋偏转从人的耳边惊险地掠过,插进了旁边的木板中,劈裂了一个大口。可是仍有满身煞气,连他自己都快控制不住。

  “藤原宇合!”那时浴血的剑客双眼蒙着鲜血,头发被汗水打湿成一缕一缕,浑身伤口,奇迹般持剑矗立甲板上,腥咸的海风不断地吹开额前的碎发,直盯着不远处脸上挂着笑容的遣唐副使:“不要耍花样,否则--我仍能杀你,我可以杀你!”

  东瀛的遣唐使面上的笑容虽然公式化,却仍是这些天见到的最友好的一副面孔。“既然救了你,就不会耍花样。”

  在中原门派围攻中,藤原宇合带着遣唐使与武士前来营救了谢云流等人,他们的武功和人数虽然远不如各大派,却仗着外交特使豁免的身份,让大唐武林人士投鼠忌器,竟然让谢云流带着李重茂和梅剑雄一路冲杀出去,逃到了扬州港口停泊的遣唐使船上。

  早已备好的大船扬帆起锚,帆借风力张开满翼,很快就驶远了。一干江湖人士只能望洋兴叹。

  有个小小的身影顺着航道开出去的巉岩往上爬,黑夜中谁都没注意这孩子,他一直爬到了港口两端的一座山顶,又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顺着山坡往下奔跑,山崖下是一片乱石嶙峋的石滩延伸到大海中。那孩子身上的衣服都被碎石头划得破破烂烂的,四肢磕碰也一块青一块紫,他奔到大海边,忽然脚被碎石崴到,噗通脚底一滑打了个囫囵滚,被海水迎面泼了满身。

  海不断拍击岸边,冲湿了他的衣衫,他跪在海滩上对着月下渐渐驶远的船伸出手,撕心裂肺呼唤。

  “师父!”“师父!”“师父!”

  船上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剑客一个激灵,浑身暴戾血气在听到那声呼唤时,神智这才恢复了清明,怔怔望着海岸边,已经几乎看不清轮廓的小小的身影,离得越来越远。

  风儿怎么来了……

  他无暇细想这个问题,浑身的伤口之前全都被那股煞气压住,在恢复神智后,一瞬间全都裂开,痛得直接昏过去,一躺就是一天一夜,在梦中依然在厮杀,似乎永远不能从血流成河的梦魇中醒来。

  这场太漫长,力量也太悬殊的对敌。少林的,明教的,藏剑的,长歌门的,忆盈楼的,虽然都是些生面孔,他没有见到曾经惺惺相惜的故人,只见到了各派的弟子们,却不妨碍心中切骨的痛恨。若无上行哪会下效,逐利而往,还名门正派,这些追杀在他心中斩下一道又一道伤口,让他对这个江湖彻底失望,黑,真黑啊。

  给他留下的内伤隐患直接动摇到最根本的坐忘经基础,后遗症恐怕要花费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才能治愈。这些事自然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藤原看重这一身武艺,还不至于废了,欠对方的终有一天要还清。

  “得罪大唐朝廷?谢君言重了,天皇不知情,遣唐主使不知情,东瀛使团谈何包庇。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是鄙人自作主张,唐皇总不好跟一个小小的藤原过不去吧,即便天子震怒要某的项上人头才能消气,隔着这片海,他想要也要拿得到啊。”

  谢云流道:“大恩不言谢,我答应替你做一件事。”

  藤原半开玩笑道:“就一件事?”

  谢云流哼道:“能让我出手的事,你这一辈子还准备做几件?”

  藤原宇合悚然一惊,换上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也对,谢君做的事,带着废帝逃亡,独战江湖大派之类的,一两件,也就,呵……”他聪明地转移了话题,关心了一会儿李重茂的伤势,又聊到遣唐使上司的态度。

  “所以,你是先斩后奏?”谢云流被抬上船后,藤原才遣人去禀告正使,获得了首肯。

  “木已成舟。他除了答应也没有选择。”藤原宇合环顾四周巡逻的武士,这次回航船上,藤原家的武士是最多的。舵手也是藤原氏的人,除了大伴山守想找茬,一切都在控制之下。

  短短一年前,遣唐使三个使者在鼎湖居遇刺,争执肘掣不休的情景。想不到一年后,藤原家的势力已经扩展到如此程度。

  星斗投影在海中,船行侧翼划出雪白的浪花,目力好甚至能看到远处还有一两条船。这是条宽平繁忙的商道,许多番邦国家走这条航路。隐隐看见远处扬起十几片洁白竖帆的长船,还传来的浑厚的鼓点和低沉的歌声,调子沉郁,却听不懂。与东瀛歌舞伎吹笛弹琵琶的丝竹声大不一样。

  “要么是突厥,要么是契苾,这样宽平的长船,能载动战马,扬州船舶场才有这种手艺。几百人不停歇运一年,才能从陆地上运到黠戛斯,换的钱都能买下回纥小头目的牙帐。”藤原宇合感慨道:“回纥都能走水路,东瀛狭岸临水,却造不出像模样的战船,什么都要从长安学。”

  谢云流没搭话,他专心听取鼓点中浑沉的调子,那敲击的共鸣震颤在胸腔里,不禁动容问:“曲子唱的什么?”

  藤原精通多国语言,又仔细听了一下,“居然是铁勒人。他们唱的是一首战歌。”看着谢云流骤然凝重的模样,安抚道:“铁勒人人生而为战士,还没有马高就能去杀狼,他们这不是去打仗,打仗不会走水路。应该只是商队,喜欢唱战歌调子罢了。”藤原把歌词跟着翻译出来:

  我没有祖国,

  也没有朋友。

  除了铁箭和战马,

  一无所有。

  因为你的存在

  我感到过幸福,

  如今你在远方,

  无法将我挽留。※

  雄浑悲致的曲调在海雾中回旋,谢云流手心隐隐作痛,仿佛那上面还勒着某个东西。他昏迷之后,藤原家的武士帮他把血浸透污的外面衣衫除下来清洗,腰间雪莲茎剑扣套在皮带上,被谢云流紧紧捏在手心,拳眼紧得像石头一样,无论怎么掰都无法松开。

  然而在谢云流的梦中,却是完全不同的一副景象。

  李忘生站在他面前,十六岁的师弟,眉心一点朱砂,带着那副和柔谦恭的面容,手中举着一个放大数倍的雪莲茎剑扣,像是要给他加冕一样,轻轻给他戴在头顶。

  师兄当掌门了,李忘生恭恭敬敬地说。谢云流能看清他脸上纤毫毕现的细小绒毛,数得清他的每一根睫毛。

  剑扣却比他的头还要大,滑下来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像个项圈。谢云流望着近在咫尺的李忘生,他们鼻尖都快碰在一起,暗暗想,再往前一点就可以了吧。于是他朝前碰去。没有意料之中的柔软如桃肉的吻意,李忘生好像往后退了一点。

  于是谢云流又把头向前伸去,李忘生又耐心地后退一小步。

  谢云流永远碰不到他的脸,他身体也动惮不得,只有头能往前伸,可是头越往前,就越觉得脖颈难受,像是被什么勒住了。谢云流这才发现,那个给他加冕的雪莲茎剑扣套在脖子上,像一把无比坚韧的铰链,深深嵌入了他的脖子里,还在一点点地收紧,让他喘不过气来。李忘生的脸也越来越看不清楚,就像那天在华山脚下,被爆炸激起的尘雾模糊,他的身边隐隐绰绰出现了几个人影。有带队神策的高力士,有雨中露出妖魔般表情的李隆基……

  终于想起来,他已经,已经……在被脖子上的绞索勒昏过去的最后一眼,谢云流直愣愣瞪着李忘生,用已经发不出声闷在胸腔的声音吼道:“李忘生!可恶的李忘生,我一定要把你——把你——!”

  从噩梦中又一次惊醒,谢云流右手自己攥紧勒痛掌心肉的雪莲茎剑扣,已经被汗水打湿。他的剑总是随身放,剑扣也系在衣带上,睡觉也从来不解下来。他总是在噩梦中不自觉捏紧,套住自己手心,做被勒死的梦。

  可是醒来后,他又丢不掉这个剑扣,他曾试图扔进海里,可是抛到半空中又后悔了,抓了回来。反复几次,也不再强迫丢掉,就当是留在身边,用每晚的万箭穿心般的感受来提醒自己,永葆复仇新鲜的痛意。

  他想起入门时学的第一课道德经,吕洞宾就教导他:修道,修的是放下。你还小,没有拿起,倒也无所谓放下,长大自然懂,能不能做到,看缘法了。

  如今他已经拿起了很多的东西,也真切明白,无论爱或者恨,从今之后过多少年,都不可能放下。

  与风平浪静的航道海面不同,扬州下起了大雨。

  洛风躲在墙延边避雨,街上刚撤走戒严的军队,店铺都还没开门,长街上还有被雨水冲刷的暗红污泥。洛风没有赶上那场大战,主干道当时被神策军严密封锁,他是绕山路去的海边。

  这一路武林各派围攻谢云流的消息,在每个城镇都能听闻。洛风年纪小,没有经验,一开始穿着纯阳道袍下山,还被人追问,差点不小心就说了自己是谢云流徒弟。还好后来洛风换了着装,走得匆忙银钱又带得不多,还遇上小偷流寇欺负他年纪小。好在洛风凭虚御风的身法学得像模像样,基本都能逃出来。一路甚至装作小乞丐讨要吃食,辗转赶路总算来到扬州。

  可是师父出海了,之前全凭一腔想要追到谢云流的信念支撑着,此刻忽然觉得回华山的路途无比漫长,没有银子也没有力气,这一路回去看来又只能要饭了。靠在墙边避雨也遮不了全身,本来在海边就被海水溅了满身泥水,眼下更像只可怜的小落汤鸡。他知道该回华山,可是华山没有师父,整个中原都没有师父了。

  雨水从洛风睫毛上瀑布帘似的滴落糊住视线,他失魂落魄往前走,前方有个摊贩在兜售雨伞。当他经过摊前时,小贩很热情叫住了洛风:

  “小兄弟买把伞吧,你看你全身都湿透了。雨这么大……”

  洛风魂不守舍,根本没注意对方说了什么,喃喃自语:“雨这么大,天也在哭啊,师父。”

  小贩没听清洛风嘀咕,只听到师父二字,殷勤道:“是要买给师父?我这儿专门有两把伞,你看这把黄色的,叫念师恩,这把白底黑墨的,叫桃李情,来一把吗?”

  洛风这才注意到摊贩在跟他说话,听到伞的名字,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还好在雨中不会被察觉,摇了摇头:“我没钱。”又走进了雨中。

  洛风在雨中走着走着,忽然前方快步走来一位身穿灰色道袍,头戴三元冠,腰间还背着七星剑的道士,一手打着油纸伞,另一手一把扶住洛风的肩。洛风一惊居然无法避开,这人内功深厚,居然只是个青年,浓眉大眼,方正轩朗,道:“洛风小侄?”

  洛风并不认识这位青年道士,纯阳宫并没有见过这一号人,那人穿的也不是纯阳道袍。自己跟个农民小孩并无区别,对方又怎么认的他?“敢问您?”

  “你小时候,去华山也抱过的,加上还带着吕真人的黛雪剑……贫道张桎辕,收到你师叔李忘生的信,住在洛阳,离得近就来……咳咳,好孩子,他们都很担心你。贫道送你回去吧。”

  洛风恍悟,张桎辕这个名字他曾听过,可能还见过面,只是太小不记得了。

  这个和吕祖情谊不浅的张桎辕,少年奇才,洛阳城中名声在外,还曾经婉拒了吕祖想要收他为徒的打算。却在与吕祖秉烛夜谈后深感投契,遂有半师半友,老少忘年交的一段佳话。张桎辕略年长谢云流几岁,算辈分,该是洛风半个师伯。

  张桎辕把伞遮在洛风头顶,带着他先回客栈避雨,告诉他,纯阳宫上下都在找洛风,李忘生给各地和纯阳有渊源的朋友写信求助。张桎辕也收到了。

  张桎辕来扬州,一来是为了实地了解一下谢云流的情况,却没有赶上,谢云流已经乘着遣唐使的船出海;二来就是顺便留心找找看有没有洛风的下落。看着洛风沮丧的脸,张桎辕也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失去师父的可怜孩子,直到半路上洛风忽然仰起脸,小声道:“张师伯,我可不可以买两把伞?”

  张桎辕以为是一把油纸伞遮两人不方便,就给银子去让洛风买伞,等看着洛风抱了念师恩和桃李情两把伞回来,虽然略奇怪,也没多问。

  洛风抱着伞,坚信师父有一天能回来,那时再把这伞递到他手中。

  等回到客栈里,张桎辕换了衣物去隔壁给洛风买干净的衣服,回来时却看见洛风缩在墙角哭泣,面前飘着一张信纸,不禁心中一惊。

  这是李忘生写给张桎辕帮忙的信纸。张桎辕塞在衣服口袋里,换衣服时忘记拿出来。洛风要帮他晾淋湿了的衣服,挂上去时,信纸就从口袋里飘出来了。

  信纸上有干涸的暗色血迹,李忘生写得太匆忙,咳血落在一沓写好的信上,也来不及重写,早一刻系着鸽子送出去,就多争取些时间。好在吕祖这半徒半友的道士也不是心思曲折之辈,应该能体谅。

  但是落在洛风眼中,比他自己咳血还难受。他抱着桃李情和念师恩两把伞,想着吕洞宾的伤,李忘生的损,和谢云流的离。

  纯阳已经一切都变了。洛风回去时,以超乎寻常的懂事接受了一切。朝廷的诏令,封禁的剑气厅。从此沉默地扛着静虚一脉往前走。不问也不怨,假装被冷落也没关系。李忘生还是很照顾他。但是和纯阳有关的其他大小事宜,除了亲力照拂静虚师弟师妹,洛风都很自觉地避嫌了。师父遭难是手伸得太长,那他就把手收起来,肩上只有静虚。

  扬州郊外的山丘上,两个少年找了个土墩坐着,在平整的石块上摆开了一盘黑白子,露天席地,竟然下起了棋。

  “大老远过来,不去看名门大派围堵谢云流,偏偏来下棋。”其中一个少年在中盘颓势已现,毫不挣扎,欢快地投子:“好了好了,师兄我输了,我们可以去了吧。”

  “都在棋中,何必去看?咱们师父早已算出谢云流死中求活,远遁海外。你偏要来,只是想来扬州玩吧,既然如此何不去西湖龙井玩。”年纪大一点的少年沉静遂然,手中展开一把黑白折扇悠悠摇着。

  “嘿,师兄,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去西湖龙井玩了。”少年雀跃着逃开了席,转头又道:“你和我爹一模一样,觉得每天下棋就能下出天下局势,要当玄天君的,都病病的。”

  “天下局势不是下棋下出来,是这些人皆为棋子。再说了,玄天君……本该是,少爷你来当的。”摇着折扇的少年眼里划过一抹黯然。

  “我的罗宇师兄啊,都说了不要叫我少爷,才不想当什么鬼谋玄天君,难道你不知道我从小理想就是娶漂亮的媳妇吗?扬州是个好地方,一定有很多江南大家闺秀。”这一任玄天君的亲传独子李策,丝毫没有学到父亲沉稳练达的气质和满腹鬼谋的经纶谋策,一天嬉皮笑脸,五陵衣轻,想着怎么讨漂亮的小娘子当媳妇。

  反倒是从小养来伴读的家仆罗宇更有天赋,就被玄天君收为关门弟子,预备接任下一任的玄天君。罗宇难得对李策的这个“理想”发表意见,言简意赅。“家在长安。”

  “找长安的媳妇?也对哦,扬州太远了。说起来,长安很多氏族都出美人,比如秋家。要是我娶不到秋家媳妇,也一定让儿子娶个秋家媳妇!”

  自己还没成亲,就四六不着议论起后辈婚姻大事的便宜少爷李策丝毫不知道,比起他整天下棋的爹,和动不动就摇着折扇念“圣人以天下为刍狗”的师兄,更加病病的,将会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李复。三十年后,史上最年轻的玄天君鬼谋,将在那场席卷大唐的悲歌中奔波谋策。至于能不能娶到秋家媳妇,也只能看造化了。

  纯阳宫冷清了很多。

  吕洞宾在仰天池疗愈两日后,拖着还没完全痊愈的身体去了长安。叮嘱李忘生,他大概要在长安呆一个月左右,直到把所有事情都打点完毕,让李忘生守好纯阳上下。

  纯阳宫获罪未缔,神策军也没撤走,明启殿那些贵戚外室弟子赶紧收拾铺盖叫家里人接走。

  洛风也不知所踪,新进没几天的小弟子们人心惶惶,有几人甚至吓得逃下山不回来了。

  这是最艰难,前途未卜,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刻。

  零零总总,如今纯阳只剩二十来人。李忘生搬来镇岳宫这里替吕洞宾值守,上官博玉也怕得搬来住在李忘生隔壁。神策军的副将也老实不客气住在纯阳的客房,等待朝廷下一步的旨意。

  每天,李忘生寅时起身,虽然内伤未愈,还是比其他弟子起得更早。梳头、洗脸、穿袍、戴冠、系绦。亲自去敲八响梆,开始安排一天的事。各弟子负责除草、担水、洒扫殿堂、做早饭,井井有条。

  卯时云板一敲,在镇岳宫前的太极广场,念早坛功课经,念完习剑。中午去天街的斋堂用饭。菜都是简素的,稀饭咸菜稀粥,像最苦修的道人,一切从简。只有神策军官能吃到小厨房里做的四个菜。

  晚间亥时才结束一天的修行,回到房间中宽袍休息。李忘生把这些事安排得有条不紊,撑着病体,极力维持着纯阳还算正常的运作,带领弟子们不落下修行功课。

  可是,噩梦并不止去找一个人。

  他一遍遍地,在梦里,看见两个纯阳弟子一左一右,搀扶着浑身是血的谢云流来到镇岳宫前。

  李忘生本能地想去把他接过来扶住,道:“师兄,你受伤严重,我带你去休息。”

  可是谢云流挣脱出来,从腰间拔出长剑,横剑当胸,猛然后较退一步,像一只受惊的野兽,难敛一身暴戾锋锐。

  那双困兽犹斗的眼眸怒瞪着,朝李忘生嘶吼,似乎要扑过来把他咬死:“我不相信任何人了!”

  李忘生不避不闪,张开双手挡在谢云流面前,似要拢住他,又想是要挡住他,眼泪源源不断从眼眶里流出:“那你咬我就好了,不要咬师父。”

  谢云流冲过来撞他,一头撞入李忘生怀里,李忘生只觉得怀里一沉。谢云流却倏忽一下子穿过去。李忘生听到有汩汩细流滴落的声音,他低头一看,怀中有个被贯穿的血洞,比一个人头颅稍大,血疯狂地从涌出,可是没有血肉被刺穿的痛,只觉得冷和空,风来回穿堂灌入的冷和空。他从胸膛里掏出鲜红的心,道:“师兄,你还不信吗?”

  谢云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看不到你的心。”

  “我的心就在这里。”

  李忘生想转身把心捧给他看,可他四肢像是被钉在地上,转不过去,他手中捧着那颗鲜红的心,为什么谢云流不走过来看一看呢?

  然而谢云流却忽然从背后把手伸进了李忘生胸膛的空洞里一阵乱翻:“李忘生,你撒谎,你没有心!你的心在哪里!”

  李忘生这才感到血肉被撕扯开那种痛,太痛了,以至于他话都喊不出来,他手中那颗心脏还在跃动,自己却逐渐沉入黑暗,在完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不禁想:心在哪里?捧给你了。

  他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一手还抓在心脏位置,满头大汗,急促的喘息声惊醒了隔壁本来就浅眠的上官博玉,披着小毛裘跑过来,借着温黄的烛光替李忘生擦汗。

  “师兄,你是鬼压床吗?”上官博玉小声道:“这些天我也经常。我不敢闭眼睛,一闭眼睛她就来找我,睡不安稳,就会压床。”

  李忘生关切道:“她?”

  上官博玉自知失言,讷讷不说话,半响小声撇嘴:“还能有谁?”

  上官婉儿在景龙事变中,被李隆基斩来祭旗。虽然这个小师弟平时总是很以这个母亲为耻,连带着对身世也厌恶,绝口不提此事。想必是一时不慎失言。但是骨肉亲情,谁又能完全割舍呢?

  忽然间窗户传来鸽子“咕咕”叫声,扑扇声拍击着窗棂。这是李忘生自己的鸽子,半夜三更的,李忘生纳罕地把窗户打开,放鸽子进来,取了脚上拴着的小白纸卷。

  前两天已经收到张桎辕接到洛风的消息,如果是在长安吕祖的传信,他身边也自带另一只鸽子,不该是这只送来。李忘生暗暗奇怪,要通过自己鸽子传信,而且等不及明日,半夜急召的消息,究竟是什么?

  李忘生展开了纸卷,怔在原地,纸条从他手指中飘落到地上,似乎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上官博玉轻轻唤了声:“师兄?”李忘生却没回头,神思出窍。

  上官博玉只好自己把那张纸条捡起来看,墨笔小楷,一句很长的话。

  显生考蓝田李氏太公,显生妣陶氏太夫人,痛于景龙四年丙寅六月庚子日寅时寿终于大宅,含殓遵礼成服,择期回淮阳先茔安葬。叨乡戚族谊哀此讣闻,孤哀子忘鱼忘昌泣血稽颡。

  上官博玉一连看了好几遍,才明白过来,哆嗦道:“师兄!”

  李忘生拍了拍上官博玉的背,他面上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就像一张遮挡住所有情绪的白纸,似乎窗外一阵风吹来,就会倒下去了,“去睡吧。”

  上官博玉紧紧攥着李忘生的衣服下摆,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什么。李忘生无奈地拨开,道:“博玉,乖,你杵着不动,我怎么走过去写信呢?”

  “师兄,我,我给你研磨。”上官博玉夸张地铺开纸开始研墨,他个子矮很费力,可是现在正极力把动作做得更大些。

  “纸太大。写一句就行。”

  上官博玉都快被李忘生这表情弄哭了,“写,写什么?”

  李忘生已经换在一张小版宣纸上起笔落墨,笔端滞涩。

  “不孝孤哀子……”

  笔锋凝固在那里,不受控制剧烈颤抖起来,李忘生抬起头,脸上表情一片茫然。

  “怎么写那个字……?”李忘生一手按着头,太阳穴剧烈地跳动,博玉已经被李忘生这反应吓懵了,眼泪随之而落。李忘生这时候想起上官博玉的存在,转头用那种随时会碎掉的表情看着他。

  “奔丧的奔字,怎么写?”

  李忘生眼前浮现了一片黄昏。

  林地,河流和山庄,大而不空,田亩里的庄稼永远整齐鲜活。兄长们用金丝木边角料找师傅们制成一只哨子,吹响了,海东青就从林中飞来,惊得鱼儿进入了美丽的圈套。有鱼有酒,能把父兄挨个醉倒在河流的怀抱。

  夕阳余晖,有小小的木船,泊在他们的腰际,用最柔软稚嫩的声音,追问浅浅的故事。

  月白的流苏,飞扬着家的温暖,时至今日也在血液里汩汩前行。※

  俛仰之间,已为陈迹。

  七岁的李忘生,与十七岁的李忘生,一起结束在景龙四年的夏天。

  景龙四年朝野的风云经历安国相王继位后三个月的动荡,九月渐渐平息下来。

  九月丁卯,百官上谥曰孝和皇帝,庙号中宗。十一月己酉,葬于定陵。天宝十三载二月,改谥曰大和大圣大昭孝皇帝。

  九月大赦,长流、长任及流人未达者还之。赐内外官阶、爵。丁未,立平王隆基为皇太子。复则天大圣皇后号曰天后。

  九月下诏,召回纯阳全数神策军,赦纯阳所有待罪之诏,仍按国师礼复吕洞宾纯阳真人,吕真人固辞不受。睿宗景云二年亲登纯阳祈福纳典,纯阳宫尊荣如初。

  景云三年,睿宗传位太子,是为玄宗,尊睿宗为太上皇。玄宗诛太平公主,不赦。

  那一年,天有九野,九野皆震。那些半世昭著,名震江湖巨擘们,卷入王图中,离开温柔与爱的摇篮,抛掷到风雪中。

  是年,帝改开元年号,半个盛唐的开元时代,就此来临。

  江海今为客,风波失所依。

  流人何处去,万里向瀛栖。※

  ————————阊阖卷完——————————

  下一卷:剑魔。

  下一卷会直接跳到三十年后第四次名剑大会剧情,中间的事情倒叙插叙着写。本来扬州大战还有很多笔墨,但一来写着很卡文,二来结构上忽然发现放到后面写剑魔夺名剑的时候再穿插对比写效果应该会更好。

  谢云流和方乾该在蓬莱海上有一战,本来想写的,但官方似乎也会补这个剧情,不确定,还是不写了,等官方吧。

  ※莱蒙托夫的诗化用穿越一下。

  ※王勉之的诗也……

  ※刘长卿的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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