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老王头躺在床上睡不着，辗转反侧了好几个姿势，就是无法入眠。

嗓子有点干，感觉有点堵得慌。

他撑着自己坐了起来，摸着床边，打开床头灯。

在昏暗的灯光下，他慢慢的下了床，拄起拐杖，摸索到桌子旁，拿起水杯，咕噜咕噜的一口气灌下了半杯。

感觉好点了，嗓子眼没那么堵了。

他又看了看门缝底下的微光，想了想，又走一步拖半步的拄着拐杖去打开了卧室的门。

客厅里灯光敞亮，好似白昼。细微可见的青烟萦绕在天花板的四个角落，久久不散。

靠墙的桌子上亮着两竖香烛，一个攒满香灰的铜炉上，还插着三支烧了一半的檀香，悠悠三竖青烟飘忽着上了天。

“爸，你怎么出来了。”守在桌边的儿子擦了把眼睛，站起来问。

老王头在自己最喜欢的藤椅上坐下，这才走了这几步路，感觉有点喘，他回着：“人老了，年纪大了。睡不着，出来看看。”

“没事，妈这里有我呢，你快去睡，我会看着这里的。”儿子说着就要来扶老王头进屋。

“不用，我就出来看看，真睡不着，下午睡过了，睡多了，现在怎么都不困，没事，我就坐坐。”

“真睡不着？明天还有人要来拜妈的，你可要养足了精神的。这里有我，爸，你放心，我会看着妈的香火的，你去睡吧。”

老王头没有应话，他坐在藤椅上，遥望着桌子上黑白照片里，那陪伴了自己大半辈子人的照片，老王头眯着眼睛，看得入了神。

儿子看着父亲的眼神，又回头看了自己母亲的照片。

许久，幽幽的发出了一声叹息，又坐了下来，没有再去催促。

老王头望呀望的，视线就被紧紧的黏在了照片，那浓浓的不舍，连空气都有些凝固，眼皮也没舍得眨一下。

又过了会儿，老王头站了起来。

儿子忙起身问：“爸，你要什么，我帮你去拿。”

老王头边走边摇头，“这事哟，你帮不了。”

只见他走到桌前，从香桶里抽出三支香，收拢了，在蜡烛上点好，小心翼翼插在香炉正中，中直两斜，虔诚的好像信徒。

老王头看着照片里熟悉的脸，总感觉老太婆还是像往常一样，那么近，离自己那么近，还在身边。

夜晚稍微起了点风，香烛的火苗有些摇摆。

儿子马上过去把窗户给关紧了，回头看到父亲紧张脸通红，手掌外加整个身体，整个人像是堵墙一样挡在桌前，嘴里还呢喃着：“还好，还好……”

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又过了会儿，老王头回头叫了声：“儿子。”

“爸，啥事。”

“没啥事，就是……你要不进卧室休息会儿。”

儿子还是不放心，说：“爸，我不累。”

老王头支吾了下，还是道出：“其实吧，我是想和你妈单独呆会儿。”

儿子看了一会儿父亲，默默的点头，走进了卧室，并且关上了门。

老王头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捧着水杯就坐在了桌前。

眼睛直愣愣的盯着老太婆的照片，心里哀叹不已。

坐了许久，也看了许久。

老王头抹了抹嘴，说道：“好了，老太婆，现在就我们俩了。你以前总是说我不跟你说话，说我这人挺冷淡，老不陪你聊天，那个词着呢麽形容我的，高冷，对就是高。每次跟我聊天，都是你一个人说，你说这样不好。这下好了，你不说了，换我来跟你聊天了。”

“其实吧，我是真的不太会聊天，可我喜欢听你跟我说话。听你跟我说八卦，听你跟我说儿子，还有听你跟我说我又哪里不好。我就喜欢听你说，你说什么都好听，听着就觉得舒服。”

“老太婆，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来主动追求你的吗？你问我，我就说是日久生情。其实吧，在那之前，我就见过你咯，哈哈哈，是不是感觉我瞒了你好久好久，别看我平日里老实，我还挺坏的，是不是。”

“我记性一直不好，什么都会忘。可是那事，我记得可清楚了。那时我们都还不认识，有天呀，我骑车上班，看到前面有个姑娘穿着蓝色的长裙飘飘，一边骑车还一边唱歌，看背影就好看，我呀就悄悄的骑上去，我也不敢超过，就在后面跟着，一路跟着一路听，那唱的可真好听。”

老王头脸色红彤彤的，说着说着，就绽放出的笑容，仿佛回到了青春。

“我想呀，能唱的那么好听的人，肯定漂亮，可我又不敢超车过去看，怕让人觉得我唐突觉得我色。我就在后面跟呀跟呀，一直跟到了她的厂，又跟着她走了进去，结果没跟住，被保安赶了出来。那天呀，我一路迷迷糊糊的，自己上班都迟到。”

“后来呀，我就天天准时准点的在那个遇见的路口等着，终于看到她的样子，啧啧，那可真是漂亮，像仙女似的。我就天天跟着听，跟送似的，每天先去她的厂，然后再自己去上班。”

“越到后来就越喜欢，歌也喜欢，人也喜欢。我就托人帮我找熟人，再熟人找熟人，找呀找呀。嘿，还真的就找到了她。你猜猜她是谁？就是老太婆你呀。”

“现在明白了吧，我们不是日久生情，我呀，早就对你一见钟情啦。这个事，我憋在心里好久了，可我不说，哈哈，说了你就会有恃无恐的更加欺负我了，我聪明，我就不说，不告诉你。”

老王头越说越高兴，笑容满面，仿佛偷吃了糖的孩子。

“再往后呢，你就开始欺负我，老是欺负我，说我笨，说我傻。其实，我一点都不傻，我聪明着呢。我就是不告诉，让你觉得我笨，觉得我傻，这样，你就会温柔的照顾我。是不是感觉一个老头子，说这些话，挺下流的。其实吧，我确实挺下流的。”

“只对你下流。”

儿子在卧室里，侧耳贴着门板，静静的听着外面的声音，毕竟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也很不好，现在这个情况，确实让人无法放心。

听到父亲说的话，儿子不禁有些莞尔。

没想到平时那么严肃的父亲，还有这么好玩的一面。

“又后来，我们结婚啦，有了儿子啦。儿子出生的那天，我哭啊，在医院里哭的别人都朝我看，说见过男人哭的，没见过男人哭成这样的。你后来还说我太夸张了，说人家有了儿子都笑。你倒好，有了儿子还哭，还哭的稀里哗啦，真给老娘丢脸。”

“有了儿子当然得笑啊，我知道，我那天刚见到小家伙被抱出的时候，我笑的嘴都快裂了。可是，我后来看到你脸色苍白的被推出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怕的想哭啊，真的哭啊。有儿子我固然高兴，可是如果没了你，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还好，后来医生跟我恭喜啊，说恭喜你当爸爸啦，母子平安啊。我这不是又笑了嘛，比前面笑的还开心一百倍。”

老王头看着照片中的仙女，眼神愈加温柔。

儿子却在房间里擦拭眼睛，有点涩，有点咸。

“我那时想着，这下家里有了儿子，我的家庭地位总能上升点了吧。原先你老大，我老二的日子总可以结束了吧。嘿，别说，老天爷还真给面子，原先的排名还真的就过去了。”

老王头觉得脖子有点酸痛，锤了锤，继续说道：“咱们家里直接就成了，你老大，儿子老二，我老三。可怜我地位没变，名次还掉一位，你让我找谁说理去。”

“别人都觉得我们家挺苦的，我们赚钱都不多，日子过的还紧巴巴。你么脾气又大，经常河东狮吼。隔壁老陈还活着的时候，就跟我偷偷的提意见，说老王头你要不劝劝你老婆，吼归吼，能不能别老是晚上吼，大家白天都要上班的，我睡眠质量不来就不好，你老婆每次晚上吼个几嗓子，我一晚上就睡不着，老弟我心里苦啊。”

老王头说道心里苦这三个字的时候，整个脸都在笑，还笑的很开心。

一脸的老子日子不好过，谁也别想好好过日子的恶趣味。

“老太婆呀，你在我这里可是个名人，我爸妈，我朋友，我亲戚，你看，还有邻居他们，可都认识你，说你强势，女强人，顶梁柱。你看看他们这形容的，你是顶梁柱，那我算什么个情况，半边天吗？”

“说到底，都是因为你性子直，总让人感觉很强势，不好相处。他们呀，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你强势是因为你问心无愧，你脾气大是因为你有理。他们不懂如何和你相处，所以不懂你的好。没事，他们不懂，我懂就行。只有我知道，你再能干，你还是爱我的老婆。你再强势，你还是需要被照顾的女人。”

“他们不了解你，我了解你。”

老王头喝了口水，继续说道：“你一个人的时候，会怕黑，会怕蟑螂，还怕打雷。你怕的东西可多了，你还怕死。你说，等我们老了，老的活不动了，你也要死在我前头。”

“你说如果我先走了，你一个人过日子会害怕。你还说，虽然我哪里都不好，可是没了我，你还真的就不习惯。”

“所以呀，你说我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要长寿，一定要比你长寿，要好好保重身体。这样，我才能陪着你一辈子，不会让你害怕。“

“我呀，当时还挺不要脸的，我说好好好。我说等你走了，我就去找个风韵犹存的小老太婆，再去找寻人生第二春。说完你就打我，说不允许我去找，说让我在你死后，也要尽快赶过去陪你。你说最多只让我耽搁一天，一定要过去陪你，不然你会怕。”

“我也说了好好好。”

“你明白的，你说什么，我都是说好的，因为，我一直都觉得你是最好的。”

老王头说着说着，开始有点哽咽。

而屋子里的儿子则泪流满面。

他是高兴，也是难过。

他很羡慕自己的父母拥有如此的感情。

“可是呀。老太婆，这回我可能要食言了，我现在还不能那么快过去。”

老王头伸起手，指着卧室。

“咱们的儿子，你最宝贝的儿子，工作了好几年，做的也不错，都做到经理了。女朋友你也见过，你说那姑娘挺好的，人漂亮，人品也漂亮，还是一个直肠子，跟你有缘。你说有缘就有缘，我也觉得那姑娘挺好的。”

“咱儿子还偷偷跟我说过，说他和姑娘的父母也见过了，都挺好的。顺利的话，今年年底就要开证了。还让我先不要告诉你，说要给你个惊喜。”

“可谁想的到呢，你身子一直好好的，前几天也就是有点发烧头痛，才这几天的功夫，你就突然走了。”

“走的那么突然，我到现在都还没明白。你怎么舍得就这么走了？你就算不考虑考虑我这个万年老三，可你也得考虑下你最宝贝的老二啊！”

“你儿子跟你有多亲，你知道吗？前面儿子扶我去睡觉，我没睡着。我老了，身子骨不行了，眼还有点花，可我听力好呀。我听到儿子一个人在你像前哭，说他想你了。”

“儿子白天听到你走了，赶回来之后就跪在你面前哭，哭了一整天，我劝都劝不住。他说他明白，人走了就是走了，再哭也哭不回来，可他忍不住啊。你是谁啊，你可是把他当宝贝一样呵护大的妈啊，亲妈啊。你就这么突然走了，你让咱们儿子怎么受得了。”

“咱儿子堂堂大公司的经理，哭着拉着你的手不松手，哭的像个孩子。最后还是医院的人硬拽着他，把你给送走的。我年纪大了，我拉不动他。”

“老太婆，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就舍得宝贝儿子就这样走了呢。”

“他可是你最宝贝的儿子啊！”

老王头说道激动处，老泪纵横。

他不甘啊，真不甘，明明日子过的越来越好了。

突然，老伴没了。

没了最爱的陪伴，这好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呢。

儿子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知道父亲的听力不错，现在他不敢让父亲听到更多。

“老太婆，我现在跟你说真的，我真的不能那么快过去陪你。”

“咱儿子已经没了妈，如果再没了爸的话，我真的不知道他能不能受得了这打击。而且，那个姑娘真的不错，我还想着，要帮帮儿子，帮他操办下婚事，是吧。”

“怎么说，儿子的婚礼，我也得上去做出个公公的样子，不然，结婚的时候，儿子连个陪伴的父母都没有，是不是太孤独了。”

老王头把泪抹了，把剩下的半杯水给喝了，整个人脸颊有点异样的红晕。

“而且，你不是一直想着要抱孙子吗？我琢磨着，等他们结婚了。如果愿意早点生娃，我身子骨又还过得去的话，我就帮他们带。咱们不重男轻女，孙子孙女都喜欢，龙凤胎就最好了。等有了娃呀，我就要当个快乐的爷爷。”

“我会告诉咱们的孙子孙女，爷爷为什么快乐呀。因为爷爷有个快乐的奶奶。奶奶暂时不能来陪你们，所以呀，爷爷就要对你们双倍的好，把奶奶的那份好也一起给你们。”

“我想呀，不能让咱们的孙子孙女人生有缺憾是不是。我要告诉他们，虽然他们没机会见到你，可是，我会让他们知道，他们有个最爱他们的奶奶。”

“我会说，奶奶不是不爱你们，奶奶只是没了时间。”

老王头感觉累，一手托着头，遮住了照在脸上的灯光，继续轻轻的诉说着。

“我还要带着他们到处去玩，去拍照，把他们拍的美美的，比他们爸妈还要美。我呀，要死命记住他们的样子，每一个细节。等我过来陪你的时候，我就跟你说，你的孙子孙女哟，又帅气，又漂亮，什么明星童星的，都比不上咱们家的。”

“我再给你画，把我记得的样子都给你画出来。我画画挺有天赋的，读书的时候，我最好的课就是画画，一直拿满分。我一定把孙子孙女给你画的跟真人一模一样的，让你亲眼看看，咱们宝贝的宝贝，是不是更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老太婆，你到时，会不会乐的不行。”

儿子背靠着门，坐在地上，把头深埋在膝盖里，无声的痛哭。

“老太婆，我也年纪大了，才陪你说了一会儿话，就感觉好困，眼皮直往下掉。”

“老太婆，原来你以前一个人聊天，也挺累的，我还不怎么陪你聊。”

“老太婆，我说到现在，你也不应我一声。你看，其实吧，一个人说话是挺闷的，我现在总算体会到你以前的心情了，真的挺闷的。”

“老太婆，一整天你都没跟我说话了。你跟我说说话好吗？再不说，我就要睡着了。”

“老太婆，我错了，我以前不应该让你一个人闷着。这样会不开心，会难过的，就好象我现在这样。”

“老太婆，我都说了那么多了，你应我一声好吗。”

“老太婆，我想你了呀。”

老王头感觉又累又困又悲痛，原本支撑着自己脑袋的手也无法支撑住自己。

手松开的时候，脑袋重重的砸在了桌上。

他就这样趴在桌上，双手无力的摆着。

老婆的遗照就陪在他身边。

仿佛往日一般，总是陪伴在他身边。

儿子从房里飞奔出来，脸上挂满了泪水，大声的呼喊着爸！爸！

老王头整个人都没了感觉，意识也开始消散。

就在即将沉入无边的黑暗的时候。

他好象听到熟悉了一辈子的那个声音。

“老头子，我也想你了。”

恍如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