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脚

我要你留下一点忧愁。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脚。

没有月亮,四下全是黑,一辆出租车从街口驶来,下来一个年轻人,跺跺脚,借着车光把目光投向三楼一侧的小房间里,车子嗷嗷叫了两声,只留下稀薄的月光,年轻人掏出手机,按一下,点三下,把脚一抬,跨过花台,穿进巷子里,忽然身子一紧,一只小野猫从垃圾桶里一下窜出来,眨眼消失在楼道口,年轻人跟了上去,抬腿上搂,停在三楼一道虚掩着的玻璃门前,依稀有女人的笑声传来,左边的灯箱闪着五个大字——红月亮洗浴。

“呀,小峰来了呀。”

推门进来,前台坐着的男人抬起头瞟他一眼,没说话,只顾低下头去摆弄手机,沙发上有如货物一般躺着的六个女人,穿白色碎花旗袍的女人把身子斜着,慵懒着睁开眼,斜他一眼,又转过头睡去,最中间的女人歪了歪头,有意无意地推搡一下旁边的女人,身子骨一立,那专为男人剪开的一道口子便射出光来,小峰忙把脸一转,喉咙却是不自觉吞进一口口水,哪知头一转,就见一年龄较小姑娘正伸着腿在桌上涂指甲。

刚与他搭话的女人瞅见他羞红的脸,扑哧一笑,忙说。

“嘿,嘿,阳阳,腿收一收。红姐,知道你胸大,藏起来点。小峰,千千在上钟,你坐着等一下,才去没多久。”说罢就起身准备去倒茶。

“好。”小峰点点头,把背稍稍挺直了一点,扶一下眼睛,食指蹭蹭鼻梁——一应动作尽把大男孩的胆怯模样给露了。

“哎,真可爱。”叫红姐的女人伸了个懒腰,众人脸上皆露出有如男人谈论女人时那般的笑。

“来,喝茶,坐。”

“谢谢,凡姐。”故作低沉的声音倒一下把那睡着的白色碎花旗袍女人惊醒,一脸哀怨地盯着他,说:“小峰峰,要不要洗个脚啊。”

众人笑罢。里屋细细嗦嗦地叫声如一股魔音灌到众人脸上,各把眼珠转着,瞪大,刚还刷着抖音的声音也一下无了,接着就笑,无声的笑。

其时里屋靠左第三间屋子里,屋子很简陋,桌上台灯照着墙壁上的白膏各处挂着,一个铺着塑料袋的浴缸,一层帘子,一张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老乡,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洗脚。”

————

待到名叫千千的姑娘从屋里出来,小峰手机的电量停留在百分之九十,到那男人站在前台付钱时,才把眼睛悄悄斜着,瞟了一眼,也无有多的表情,把脸作呆状,眼睛盯着正换衣服的千千。

人的影子在手机的电筒里急走,一双温暖的手适时挨了过来,又把脸往那瘦弱的臂膀一蹭,话语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川音。

“怎么了,不高兴了?”

在人世中常年把脸作苦状,此刻表情俨然有些温怒,试图从那小小的脑袋中挤出一点斥责的词。浑话从嘴边一下涌出。

“你为什么叫……”

后面的字眼被一路边的醉鬼打断,灯光打过去,一双发白的眼紧盯着两人。

“叫什么?”

问出这话的千千顿时从语气中体会到后面话当是如何说的,也不生气,只把身子凑的更紧,垫起脚尖,一点唇印一丝香气在小峰的心头开始缠绕,脑中又觉得古怪,浮出两句话来。

我爱你,无论你是干什么的。

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

为了这古怪心思倒把脚步放缓,千千开心地笑着,说:“等下回家给我煮面条吃,好饿。”

“好。”

“哎呀,我今天好累,你不知道。哎对了,你怎么来的,不是叫你不要来找我嘛……”

“给你打电话不接,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嘛。”

“下次不准来了,再来我生气了呀。”

说的和听的都明白,这与爱相悖同钱相关的糊涂事情终是无法让两人总糊涂过去,可眼下的温存幸福最实在,在人世中失了天真的千千,把手从那臂膀中抽出,叉在腰上,嘴巴微嘟着,作可爱样子。她并不怎样漂亮,过分精致的妆容不易使人看出年岁,有时她走在街上,各人用看女孩的目光打量她,那聪明脑瓜里偶尔也作些可爱幻想,隐去媚俗,如此刻一般,舍掉羁绊,做个普通可爱的恋爱中的女孩。

她见小峰半天没有回应,差点把头低下来。

心中想。

“好。”

“快点,哪个后面到家哪个洗碗。”

黑沉的街道一下热闹了。

“不行,你先跑了,不公平。”

“我不管。”

到后跑累了,捂着肚子喘气,小峰又掉头回来,笑着讲:“跑这么一会儿就累了?”

“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不行,你背我。”

说罢伸出手就往背上爬。

“罗小峰,唱歌给我听。”

“我不会。”

“你会。”

“我不会。”

“我不管,我要听两只老虎。”

……

“两只老虎爱跳舞,小兔子乖乖拔萝卜。”

这歌声极轻,两人不自觉都笑了。

前方渐渐亮了,千千从背上跳了下来,取出包里的门禁卡,岗位亭里呆坐的保安饶有意味地瞟了千千一眼,没有恶意,只有区别一般人和另一类人的普通人心境,一般人总不会每日凌晨四点半回家。

千千不去管他,只拉了小峰的手往里走。

五十平米的一室一厅对两人可说是极为宽敞了,门口鞋柜上摆满各样鞋子,大多是千千的,沙发上胡乱散着一堆衣服,也大多是千千的,小峰这样一个流水线工人对于生活总不会太认真,吃什么,穿什么,向来是漫不经心。他漫不经心地走到厨房去了。

开气,烧水,下面,调一碗带小米辣的底子,再给自己的一碗里放上一小点老干妈。千千洗完澡出来,恨他一眼,说:“又没给我打鸡蛋。”

“哦,我忘了,现在就去打。”

“我要吃两个。”

“好,马上。”

千千看着他的呆样痴痴笑着,一下把思绪拉远,心中想要早个两年碰到他会如何,头发上的水一下凉到大腿上,忙站起。

早两年谁看得上这个呆子。

吹风机呼呼躁起。

两人坐在沙发上吃面,楼下开始有大货车的声音,看一眼时间。

“五点了,你明天休息?”

“不,我明天上晚班了。”

“那睡一觉起来去看电影。”

到后两人爬上床,千千把头埋在那瘦弱胸膛上。

“嘿,问你件事。”

“问。”

“必须说实话。”

“好。”

“你去我们那种地方耍过没得。”

“没有。”这声没有是坚定且未经任何思考的。

“哼,骗鬼,十个男的九个嫖,还有一个在动摇。”

“没有,我真的没骗你,我不是给你讲过你是我第一个女朋友嘛。”

“不信。”

她嘴上说着不信,心中却早已为这能想象到的答案乐开花了,脑子的浑话又冒出一句:十个男的九个嫖,还有一个嫖中嫖。又把脸往那呆脸上一蹭,她是坚定的信了。

间或是中午下了一场小雨,xx商圈反而是更热闹了一些,清洁工把掉下的叶子扫作一堆,把扫把丢在一旁,三个人蹲在地上抽烟,身子高挑穿西装的年轻人,手里的一垫征信报告在等待着它的主人,于是把脸微皱,作一副生人勿近模样。到处是年轻的恋人,女人女孩脸上的妆多是精致的,时有俏皮笑声响起,脏话荤话不经大脑往外蹦。广告牌,火锅店,小吃街,奶茶店,小酒馆,书店……xx商圈,无论你来自哪里,做些什么,是怎样人,很难不为这一份热闹折服,或颇有些人潮汹涌感念,也即刻被车流冲散,小峰站在一辆巡逻警车旁,看着千千跑向一家网红奶茶店排队,呆站一会儿,缓缓移着脚向着那甜甜目光去了。以往他是惯于在人潮中急走的人,对于过去不愿回忆,未来无法憧憬——自卑的普通人,他即刻感觉到一些东西已经远去,昨天和明天是不应多想的事,因了那个叫千千的女孩他只活在今天。

“你要喝冰的还是不冰的。”

“冰的。”话是早已问过一遍,不妨碍再问一遍,与他在队列旁等待的多是女孩,于是就说。

“要不,我来排。”

“不用,马上就到了。”

她低下头去看手机,没过十秒又抬起头看他一眼,抿嘴一笑。他想说叫她不该穿短裤出门,顾及人多又不好讲话,又记起已讲过一次,恍然连连想到更多东西。只得把脸呆呆转到别处,到处去看,自觉无趣,打开手机,看起小说来。

他到了小说的世界,全不用躲避眼前各色的目光,只随那网络小说里的主角,手握日月,脚踏虚空,凡想做的事情皆能做到,想要什么,努力都能得到。他即刻从这样一部小说中得到一些力量勇气,又抬头去看千千,脸上笑意更浓了。

“拿到,这杯是你的。”

一只手攀上一只手,人群中,幸福蜂拥而至,他曾多次幻想过这一时刻,他和他的恋人,手牵着牵,把身子挤在一起,手心传来的温暖,恋人的笑脸,旁人羡煞的目光,他只是轻轻地笑,也不去喝奶茶,千千温柔的声音在耳中转着,他还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混在夏日雨后清爽的空气里。

“我们看什么,你选一个。”

“都可以,你选吧。”

“不,听你的。”

“我觉得都可以。”

两人走进电影院,看起一部战争片,时下最火的一部讲述抗美援朝的片子,他看着她凝神细看,遇到血肉横飞的场面就把嘴唇咬得很紧,两人又把手连在一起,桌椅旁的爆米花无人再去翻动,声音是足够大,演员演出的尽管有些夸大但也绝对真实发生过的一幕幕惨烈战争,她眼角略微有些湿了,从他的眼里斜望去,那泪珠徘徊在眼球,隐隐闪着光,故事还在继续,影院里各式细细嗦嗦的声响皆无了,当卑贱遇上高尚,先受伤的总是卑贱,小峰以为她是感动哭的,女人大抵是不需哭的理由,总不缺少哭的理由。

傍晚七点,小峰踏上通往s城边缘的三号线轻轨,照样是人,年轻的,衰老的,美丽的,不美丽的,他一只手握住门口的栏杆,瘦小的手同瘦弱的身子挨着两个女孩同两个男人,想掏出手机看小说,刚伸到兜里,手机便震动一下,他的姿势同许多人一致了,一手高举着,一手托着手机。

微信上有他母亲发来的消息:多久把女朋友带回来?

这问题他暂且无法回答,只又把那装着无数个世界的小说打开,没看两眼,又打开微信,把手从扶手上取下,双手截图,发给了千千。十五公分的屏幕寄托着他小小的期望,

“前方到站,隆港……”

他第三个被挤下车,扶了扶眼睛,向着那一大片白茫茫的大厂房奔走,出了地铁站,转进一个小区,汇进人流中,从人流行进的方向中可判断他们是同一类人,兜里各揣着一张象征着身份的厂牌,他们中有周边地区职校的学生,有河南人,有四川人,有陕西人。结婚的,没结婚的,结了婚又离婚的,憧憬爱情和患有抑郁症的,这样一群人,形色匆忙地走在三米宽的拥挤通道上,向西望是厂房的墙和已经消失的残阳,东边是数不清的高楼,和大多数假装沉着的人一样,小峰戴上耳机,耳中响着音乐心中想着千千被汹涌的人潮中裹着前行,大概是春天的关系,他觉得身子莫名被风吹暖了。

换衣间有三层楼,他的衣柜号码是31745,数十排格子衣柜整齐摆在昏暗的灯光下,几千个人的脚味香水味汗味被挤出一股极特殊的——不被外人所知的臭味,到处有吃东西玩手机的人,他站在自己柜子的巷道口,等待着里面与他柜子对着的人换完衣服,终于那人出来,正准备进去换,忽的从另一头窜出一群人来,狭窄的通道瞬间被挤满,只得把脸微微一皱,看一眼时间,冒着头皮挤进去,掏出钥匙两下打开柜子,把静电衣拖鞋帽子一股脑取了出来,又挤到外面,帽子胡乱搭在头上,鞋往地上一扔,开始摸索裤兜里的东西,又往里面钻,把自己身上的一应东西塞到柜子里,锁好又挤出来,走到安检门,从兜里掏出厂牌,先刷卡,又过安检,静电服左边挂着的圆珠笔被检查出金属,只得取下拿在手中,重过一遍。眼看往车间进的人渐渐少了,瞟一眼墙上的挂钟,八点二十七,忙往自己线的一楼跑。

下到一楼,楼道里空无一人,车间里传来一个尖锐的好似公鸭叫的女声,他预感到可能的责骂,静电拖鞋打在地板上啪啪地响,心是跳得有些快了,终于转到门口,亮堂的白灯在流水线顶上成一排线型,靠边上的十五线人尽已端坐,绿色的流水线开动起来,有人的脸上还保留着一些歇班时的高兴,各处张望与人聊天,更多的是一脸苦相,麻木地重复着手中的动作,打螺丝,扫码,贴海绵,点胶……他寻觅着那个有着公鸭般嗓音的女领班,小心翼翼地朝着自己的岗位移动。

“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滚。”

线分A面B面,他在A面这头瞅见了那隐在无尘棚里戴黄色帽子的女领班,恨他一眼,又转头去骂另一人去。

“罗小峰,迟到了呀。”

他终于走到自己的岗位上,旁边的河南大妈一脸笑意看着他,蹲下身去,把静电环扯出来套在脚上,也不回话,只抿嘴一笑,坐下来,又从那螺丝盒底下把手指套掏出,摆在桌子上,一个一个开始戴。

“昨天又去和女朋友约会了?”河南大姐这话一出,他们这一站同打螺丝的六人皆抬眼看他。

“是啊。”

“走哪耍去了哟。”对面的四川小哥也跟嘴问。

“万达广场。”

他这时已把指套戴齐,就开始伸手从流水线上取托盘,放到一边,取出里面的电子手表,安在支架上,左手拿镊子从盒子里夹起一个铁架子,往手表上一镶,又拿出一根消毒棉棒,沾一点酒精,给铁架子消毒,然后开始打螺丝,一共三颗螺丝,呈三角分布,顺序是一,二,三,一。第一颗螺丝先打一半进去,不能打死,然后打对角第二第三颗,最后再把第一颗锁死,打完之后,把头顶的显微镜拉下来,双眼看右前方的电脑屏幕,检查螺丝有无打歪丶滑丝,一整套动作下来,其中一个环节都不能偷奸耍滑,若被穿红色衣服的IPQC抓到,则会罚款,挨那公鸭嗓领班骂。

他开始认真地打起螺丝来,螺丝极小,不凑近眼甚至看不清头尾,这一站位是重点工站,每月可多三百元。同站的几人除去对面四川小哥,其余皆是熟手,一边聊着天,手中的动作丝毫不慢。

“罗小峰,女朋友是哪里的?”话又扯到他这来了。

“四川的。”

“做啥子的勒。”

“做服务员的。”

他苦笑着答道,以往他是乐意与人聊天,此刻却提不上兴致,不主动搭话,只听那河南大姐用她失败的人生经验来告诫他们这些后辈。

“哎呀我给你们说,要结婚千万要找一个能过日子,那种耍的坚决不能要,我以前那个老公,天天出去打牌喝酒,孩子也从来不管。”

“那你为啥子要跟他结婚勒。”四川小哥的声音有些宏亮。

“吵什么吵,线速不够快是吧。”十米外那女领班的声音一下打过来,各人皆不作声,待瞥见人消失在视眼内,那河南大姐才叹了口气,说:“哎,当时年轻啊,不懂事。”说罢又看向自己旁边的姑娘萧萧,萧萧是某一职校来实习的学生,大姐约摸从她身上瞥见几分自己的年轻,意图用自己失败的婚姻来干涉一下萧萧纯真的爱情观。

“特别是萧萧啊,我给你说,你还没谈朋友是吧,谈可以谈,但一定不要太早结婚生孩子,不然后面有你后悔的。”

萧萧腾出手去挽了一下飞出帽子的发丝,还未搭话,大姐涛涛的热情又往外蹦。

“这个社会啊,靠谁都不如靠自己,男人最是靠不住……”

她对面的老乡,与她年龄相仿却看上去比她年轻许些的吴姐只看着她笑,吴姐又不同,吴姐的老公就在隔壁的十六线当质检员,两人的感情停留在还会挽着手共同去食堂的地步,他们的两个孩子在河南老家,一个到了上小学的时候,一个刚学会跑,每次提到孩子,眼珠总放光痴笑。吴姐的左边是一个衰老的年轻人,头发永远一副很久没理的样子,黑眼圈如与生俱来的一般,这人把生活当成游戏,把网吧当家,不与他聊游戏,他就一切不上心,与他聊游戏,他又蹿着你跟他去网吧包夜,这样人在这车间五条线上恐能找出十个,很难说人不快乐。

六个人聊着,笑着,悄默声地把一个小时给打发过去了,话是不知从谁那断了头,吴姐起身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就是一阵沉默在流水线流着,各人皆把脸沉着,想一些事情,何姐脸上是哀怨,四川小哥是愁苦,萧萧把大眼珠转着,小峰同另外两人如机械一般,看不出什么,线上一时都静了,螺丝打进槽里咔咔响,有隔壁线上几个学生工爽朗地笑声传来,几人抬头看了一眼,又把头转过来,让螺丝咔咔声有节奏的响起,温度是恒温的十六度,偶尔有空调风从流水线缝隙处吹进静电服里,使昏昏欲睡地小峰打了一个激灵,白日与千千逛街的疲乏钻进来脑子,又从发白的眼珠开始泛滥,风又️无了,身子开始有舒适适宜睡觉的暖意,头随睡意往下掉。

“嘿。罗小峰,流跑了。”

慌忙回过神,站起来去取那已流到下一站没打螺丝的板子,拿起那板子,望见绿油油地线板上用黑笔写成四行字:

夺命追魂流水线,暗无天日鬼车间。

回到位置上来,打个趣对着众人念道:“夺命追魂流水线,暗无天日鬼车间,啊。”

“如果巅峰留不住,那就进厂包吃包住,如果志同道还合,那就流水线汇合。”四川小哥一下给他接上,几人皆哈哈作苦笑,瞌睡是一下被笑掉一些,又转到对人世对未来的忧愁来,沮丧地回望自己悲苦的前二十年,以前是学生,现在是流水线工人,做学生时排队站最后,时常靠在窗台前呆呆地望,深沉倒不是装,只是一些无用的思考填进一个小小脑袋,连同一些忧郁,一点自卑,慢慢就变化成愚笨,成绩总吊到班级末尾,数学自初二开始再没听懂过,每日只是伙同几个同被当做愚笨的同学,到各处去玩,去桂花树下捡桂花泡水,花园里捉青蛙,在校园各个角落做无意义的游荡,间或偶有欢愉袭来,也是转瞬即逝。老师的夸奖,不被允许的爱恋,被人簇拥着的快感,再或小小的尊重,一应与学生相干的美好事情好像与他全无干系,他就这么毕了业,被班主任安排去职校,不用参加中考,以为那会是新的开始,好好学一个技能,不消是什么,到后做一个汽修工,厨师,理发师或者别的他认为总能养活自己并不怎样卑贱的工作。父母问他想学什么,他选择了汽修,独自一人来到学校,一个班上五十个人,有二十五个是像他这样读书不行好像智商也不是太高的人,另外二十五个则是哪种跳脱的好像有一颗聪明头脑,却实实在在每天在钻研着打架混社会耍朋友之类事情,金子扔在粪堆会发光,石头扔进粪堆则会沾着满身屎,学习技能是扯蛋的事,他学会了上网,父母买的手机形影不离,里面装着的小说足以看到他活一百岁,鬼混三年毕业,找了两个月工作发现进厂是最好的出路。他想到这,一下又想到千千,叹一口气,手上打螺丝的动作不自觉加快了一点。

各人皆把沉闷憋在心中,在白光下不断重复着机械的动作,流水线上的板子如日子一般总看不到尽头,心中却总有些期盼流过,在绝望和期盼中不断徘徊把日子给打发掉了。

晚上十点,千千准时踏进红月亮洗浴的大门,直往里走,推开换衣间的大门,里面六人已在沙发上坐得满满当当,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包臀短裙,上身是配套的干练小西服,整个人看来越发娇小。

“哟哟哟,把你家小峰峰伺候好了呀。”红姐调侃道。

“伺候好了,伺候得巴巴适适的。”

她转过头,邪魅一笑。

“哎呀好久我才能找到一个小男朋友啊。”

“你等下随便拉一个走就有了。”

“我也要像千千一样找个处男。”

“哈哈哈。”

七人不约而同都笑了,这时一个男人在外面敲响了门,喊:“没人换衣服吧,没人换我进来了。”

“有。”众人同声道。

“”哪个在换。”

“千千裤子都脱了的,你进来嘛。”叫阳阳的女孩不嫌事大,只顾笑着喊道。

那男人果真就直接推门走了进来,见千千正衣着完整怔怔望着他,开口道:“听说昨天你那小男朋友又来了啊。”

“是啊。”

“给他讲不准来了哈,再来腿给他打断。”

“为什么。”

“不好的,晓得不,不准来了哈,你们都一样,不准带人在店头来,听到没得。”

“好的,三哥。”“要的,三哥。”“莫得问题三哥。”各样回答此起彼伏,千千只轻轻点头,把嘴抿着去望三哥,为刚才的事情对这肥头大脑的人越发厌恶起来,心中又想起自己本身就是低贱之人,这可怜的自尊心摆给谁看?俨然是又把笑脸露出,说了一句:“三哥今天多给排两个,我家孩子两个月没喝奶粉了。”话头一下炸了。

“我家娃儿三个月没吃饭了。”

“我孩子还在医院里面。”

笑声,各样诉苦话各种悲惨人生一下在房间里蔓延开来,总结起来便是:

父赌母病弟读书,

刚做不久还不熟;

兄弟姐妹全靠我,

生意失败要还贷。

前夫家暴还好赌,

自己带娃没收入!

事情源于那些无法控制欲望又总爱对自己魅力过分想象的客人,每当人问起她们的过往,她们便从中挑个一两条给人诉说,表情要挣扎,语言要生动,情到深处还不妨掉两颗猫尿,演戏说谎这一类哄鬼的事情在她们的人生中是有如喝水窝屎一般,其中真假,无人能辩,就说那与千千相识三年的闺蜜凡姐,千千至今不能确定其人的真实姓名是不是叫莫小凡,唯一能确定的只是一个贵州人,叫红姐的说自己有两个小孩,阳阳的母亲一直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诸如此类私下与人喝酒时透露出的事也不见能信,于她自己,想起自己的名字也是微微一笑,至于过往,说给山鬼听。

三哥走出去没到两分钟,又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千千,点钟。”

千千心中一喜,想肯定是那个老顾客来了,忙换了衣服,从柜子里取出自己的工作包,走到门口,抛个媚眼,喊一声:“姐妹们,我先去了哟。”

进到房间来,那男人躺在床头,只开了台灯,有些暗看不清,她把顶上的灯打开,才定神看清来人。

“呀,又来了呀。”

招呼一下,径直走到床边,把包往桌上一甩,靠床坐下,任那男人把自己的手拉去,另一只手不自觉攀到腰间。

光把这人的脸露了出来,约摸有三十来岁模样,头发较少却还稀疏摆着,不加上这小屋的暧昧气息可说是一张成熟而又睿智的脸。

“别在这做了,出来吧,我包养你。”

“包养,多少钱包养我。”

“两万。”

“到时候给你租个房子,每天也不用上班,这么辛苦,就陪我到处玩玩就行。”

“信你个鬼。”

“哈哈,我说真的。”

“真个屁,快把衣服换了。”

心中明白这人是在说实实在在的假话,笑意却不受控制浮出脸来,伸出手在男人手背轻打一下,开始催促他换衣服。

“你还在和你那个男朋友在一起呀。”

“是啊。”

这熟客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她实在太明白这神情,又记起小峰发给她的微信截图,只得作笑,站起身来,去那浴盆放水。

s城的夜稍显漫长,当小峰打完第二千七百八十六螺丝去食堂吃饭时,千千刚送走第二个客人,一个有女朋友的年轻人,天边有雷声在响,不多时雨声淅沥沥跟随而来,她打开手机,给小峰发过一条消息:下雨了,我没有带伞。配一个哭泣表情,嘴角勾勒起一丝有如狐狸一般的笑。

一辆警车隐在雨声后悄然而至,千千没能看到后面发来的消息:我下早班过来接你。

一个年轻警察在翻看千千手机时,除了一应嫖客转给她的钱,还发现有七个男人在两个月内同时给她转过五二零或一三一四红包。

“这七个人是你什么人。”

“男朋友。”她这时把头低下了。

“你说你年纪轻轻干点什么不好,别个那个有两个小孩可以说是迫不得已。”

她的欲望同她的悲哀一应无处可藏了,试图从自己波澜的一生中找出一点值得哭泣的东西来,却不由想起白日所看的电影,又想把错推到某个男人身上,忽的想起此刻该有个大男孩在雨中蹒跚,到后给自己安上一个自由的名头,用那从各类短视频上学来的各类名人话语,一下又把心安定了。

她坐在审讯室内,像只晒太阳的猫一样沉着。

另一头在雨中低眉的年轻人,此刻应当发愁了。

                        二零二二年五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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