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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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叩,字问之,晋人。公为遗腹子,固贫苦而事母至孝。尝于严冬凿冰潜水,欲求鲤以奉母。比出水,双鲤犹欢而公周身鸡皮粟栗矣。母知之,大怒曰:“吾儿何憨之甚耶?!吾素恶鱼,何捕为?若以一尾之鲜而坏吾儿之身,则他日吾何颜见汝泉下之父哉?!”言讫,大为悲催。

公惶遽,有间,以双膝跪母曰:“慈亲何出此言?吾尝闻哀哀父母,生我劬劳。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且吾已无父,若无母则安归?母但茹素,终岁未沾荤腥,即不念自身,为儿计,亦当善自珍重!寸草微心,伏望母明察而成全之。”公且言且泣,情难自抑。母闻公言,早已泪湿衣襟,遂拉公手曰:“吾儿且起,汝之用心,为娘焉能不知?苦哉我儿,实我有负于儿者多矣。惟愿吾儿长成,遂己志亦宜有为于家国也。”言毕,母子相拥,抱头大恸。时公年方总角,尚未束发也。

公之母本瘦削以微驼,因终年劳作,致曲偻日甚。细审之,则脊突背隆,趋行之间,状若扛山焉。以是每为人明讽而暗讥之,公间或有闻,愤愤然,欲寻人理论之。其母阻之曰:“口在人身,曲直由他,计较则甚?”公曰:“惟恶气难咽耳。”母曰:“儿不嫌母丑可也。”公默然无语终郁郁于中。

时闾里有屠氏者,世族居焉。屠氏有族长名元,其财厚势雄,威甲一方。元有五子,序齿曰龙、虎、吉、鹜、猰;龙、虎因财取势,宰割上下,分掌县乡刑(名)狱(吏),而吉、鹜、猰甘居闾阎,动辄傲气凌人,威福日盛而无敢撄其锋者。时公幼弱,吉、鹜皆长于公,惟猰与公仿佛。

一日,公之母于村外汲水,吉、鹜见之,揶揄曰:“橐驼饮水矣,橐驼饮水矣……”如是者不绝于耳,以是无论老幼闻其声而咸围观之。或指手画脚之,或评头论足之,或挤眉弄眼之,如观猴戏也。是时,公之母神色自若,听而弗闻焉。少焉,公奔出,破口大骂之。母急止之,弗听。有间,观者遂讪讪以散,而吉、鹜嘻笑曰:“母橐驼既聋且瞎,吾兄弟正与其疗顽疾也,小野种亦敢于爷前撒野乎?”言讫复笑。

公大怒曰:“何辱人之甚耶?!”言毕,挥拳向吉。吉、鹜早相视而会意之,待公拳至,吉略一侧避,鹜疾扯公左臂,吉旋正身飞脚,望公胸猛踹。公顿踣于地,母见而大惊,继而踉跄疾趋而来,以身蔽公且张双臂而翼之曰:“莫伤吾儿!若有过,我代受之。”鹜、吉闻其言,皆大笑曰:“母橐驼果诈病也。且不收汝诊资,他日勿忘我等之德也。”言讫,纵笑扬长而去。是时,公胸痛如绞,喘有时,母子遂相携以归。

既归,公犹恨恨然。母摩挲其胸且慰且警之曰:“吾儿幼弱,力尚不全,奈何与虎狼之属搏?况诟谇不能沾身,何怒之甚耶?果念余之劬劳,则无论余生前死后,吾儿诸事宜隐忍,诚不可逞勇以斗狠。且记之!否则吾虽死目不能瞑也。”公心稍平复,闻母言而强辩之曰:“吾家素不犯人,奈何人恒犯吾属?且骑颈项以屙尿亦任之乎?”母闻之,大怒曰:“痴儿犟种欲我即死乎?”公惶恐无地,遂不敢复言。

时方五月,公于村外刈麦。忽而心神不宁,所操镰刃触其左指,一霎痛甚;顷之,血流如注。公释镰,举首欲觅片叶包扎之,俄见一小儿举手摇臂,向己且奔且呼曰:“速回!速回!”近视之,乃东邻之阿雄也。雄喘息而谓公曰:“汝母为人棒杀矣。”公闻之,大惊。刹那恍惚,遽而飞奔而去,雄亦影从之。

公旋至。但见闾巷内观者如堵,多交头接耳,窃议纷纷然。公冲而入,则母伏尸于地,后脑殷红,仿佛若有血,犹汩汩焉。公大恸,抱尸长号,哀闻闾外。时距尸数武立一人,执木棒而叫嚣曰:“母橐驼欺我太甚,今吾替天行道,以儆效尤!”视之,则屠氏第五子猰也。是时,人丛骚动,群议若蚊蝇之嗡嗡然。然则仅闻咳唾之声,实无有敢言之人也。

时有愚民某乙,细声怯问于侧近一老者曰:“猰当街杀人,何无畏如是耶?!”笑答云:“猰未束发,故免责;律有制,不足龄,虽死罪不当刑也。”巷隅之民某甲闻其言,喟然而叹曰:“移花而接木,瞒天以过海,屠氏果然好手段!然法尚多情,天岂有眼无珠者哉?!”老者闻其言,睥睨之良久。甲警而觉,遂隐没之。

公哀哀欲绝,观者顿生狐兔之悲,多有为之恻然泪下者。然则慑屠氏之威,其数虽众而无能为也。少间,猰骤举木棒于顶上,旋抡如风,遽尔脱手,众人骇然,皆惊避之。是时,公暴起,望猰而扑;猰闪避不及,顿踣于地,公方回身,忽而一人自人丛蹿出,公惟觉胸口一紧,继之双足凌空;下视之,则屠氏之第三子吉也。

公惶甚。吉一如猰,欲抡公旋出。公急中智生,遽俯首而龁其腕,堪堪透骨;吉痛甚,且嚎且释公。时猰已起,欲扑公,是时,公目眦尽裂,双睛俱赤,恍若焰生焉。吉大骇,疾扯猰而去。复视公,仿佛难支之独木,遽委于地。众逡巡,若举步维艰焉。

忽闻有小儿大哭,声若奔雷。众人瞩目之,乃公之东邻阿雄也。但见雄自众奔出,抱公于己怀,长呼而短唤曰:“问之,问之……”问之者,公之字也。少焉,众蚁聚而上,或扶公,或舁其母尸以归。公醒,离床而下拜曰:“恳望众父老为吾母白!”或曰:“棒杀汝母者非猰,乃吉也。吉蓄意击杀于前,猰握棒叫嚣于后。且国有制,不当龄,虽死罪可免。况屠氏龙、虎二子提点县乡刑狱,窃以为,此皆其父屠元授受之谋也。”或曰:“汝暂保命,勿作他想,即汝母在亦必阻汝作不智之行也。”公又问:“吾母素日诚心待人,与世少争,何以见杀?”或曰:“固无口舌之争,皆吉无故挥棒击之,而汝母以臂挡之耳。”公闻其言,默然泪奔。顷之,忿然曰:“岂许其暴戾恣睢而棒击之,不容人正当防卫以反抗之?其天理安在?”

公念及母,顿感痛彻心扉。视之母,则停尸中堂矣。公伏地而长哭,忽而大笑曰:“既未足龄不当其罪,今吾与猰年相仿,可报母仇而杀吉以抵其罪!”时某甲亦在公侧,感公之事,且悯其情,遂细声谓公曰:“法者,律众之绳索也。其微妙玄通,或不足龄而活之,或不满岁而杀之,两可之间,诚深不可识者也。为今之计,暂宜诉诸官,合于道或平人伦之痛,若事不谐,则作金戈之鸣可也。况君子报仇,十载不晚,今汝人幼力弱,何争一日之短长哉?!”

公闻其言,三拜而谢之曰:“非长者几自误,且留有用之身待机而动。”言讫,长跪于母尸之前泣曰:“非儿不欲母泉下瞑目,实儿不报母仇他日无颜见双亲于地下也!且丈夫居天地之间,岂郁郁而苟活于人世哉?”哭良久,啮指而誓曰:“天地其上,君亲斯下,公道人心;儿有生之日,不报斯仇,枉为人子!”时夜已阑,众人皆去。惟公为母守灵终夜也。

翌日,公遍求闾里以作见证,然则其户多闭。或有外出者,望公而旋走,回身以杜门。公无奈何,径之某甲处,捶门而呼曰:“敬请长者为孤儿见证,事谐吾必以亚父事之!”久之,无应。泣有间,遂只身往县衙。

宰方安坐后衙饮茗赏花,忽闻击鼓若雷震。盖鼓声闷爆鸿烈,宰之花盏几欲脱手而坠,以是大怒之。适一腹心皂吏来报曰,有总角童“击鼓鸣冤”。宰惑问曰:“一黄口小儿,何冤之有,得无疯癫乎?”曰:“业已盘诘底里,其母为屠氏子激情棒杀。”宰怪异之,曰:“何以言激情?”答云:“若心如死灰则必不能行丧心病狂事也。”宰闻其言,哂笑曰:“此德天朝药氏之故事,动辄激情,妄言刑名,岂非谬哉?今日事或颇相类,待我升堂理问之。”

宰既理事,一时惊堂霹雳,“威武”叱咤。公至堂倒身而下拜,大呼其冤。宰安然稳坐其上,瞩目于公良久,忽而厉声曰:“黄口儿无乃发癔症乎?速击之二十杖!”左右吏方举“水火无情”之木以杖公,忽闻有轻咳之声。视之,则宰之左后一吏目以手掩口,附宰耳际,宰且颔首且急止衙役曰:“且住!”

既而,宰谓公曰:“念汝幼弱,暂免脊杖;汝既击鼓鸣冤,可有状书?屠氏行凶,人证为谁?汝言棒杀,物证安在?”公闻宰言,一时语塞,竟无以对。是时,忽有一吏自堂下报曰:“衙外一小儿自称张叩之东邻欲求见宰。”宰曰:“且引来我见。”有间,但见一小儿怀抱木棒登堂而入,公视之,乃阿雄也。

宰问曰:“小儿何来?”对曰:“吾特来为问之证,杀人者乃屠吉也。猰叫嚣称己之所为,实以不足龄代吉顶过耳。现有当日吉行凶之木器,尚望大人查察之。”言次,雄举木棒过首而上献之。宰闻雄言既惊且震,思有间,谓公曰:“兹事体大,牵涉颇繁。况一黄口儿之言,岂足采信?且将凶器留下,尔等速归,静待仵作前去查验,再作计较。然则刑诉有序,汝果欲申冤,则书状不可或缺也。”既出衙堂,公抱阿雄而大哭,雄亦对泣之。

不日,宰传公及屠氏吉、猰至堂。判如下:“某年月日,闾里张王氏与屠氏猰互殴死。且猰尚幼弱,智虑难周,以是手无分寸,误杀张王氏。今法承上天好生之德,下化海内之民,故有制曰,不足龄者免罪。是于法有据,岂可妄议?至若言屠氏吉棒杀张王氏于先,其弟猰李代桃僵于后者,实属望风捕影之妄言,于理不通。然则张氏孤弱,其情可悯,即着屠氏昆仲秉人道,顾乡谊偿之二十金以慰其情。切望二氏能摒弃前嫌,各安自心,以淳风俗云云。”

屠氏吉、猰闻判词,相视而笑。继之,望宰叩首,唯唯称是。公闻其判,一霎若五雷轰顶;有间,遽然起,昂首而大呼曰:“吾母年迈,何以言互殴致死?况法者未能顺公理人心,实助纣为虐之恶律也。斯判大不公,吾心难服!且二十金以买断人命,诚为天理羞!”宰闻公言,怒拍惊堂木曰:“咆哮公堂,藐视成法,真刁民也!且法自上出,乃精英智识之结晶,但为绳万物之准则,岂因一事一人而坏至上之大法?!孺子诚不可以教也。非念汝孤弱且在丧中,定然依法从事,严惩不贷!”

公愤然出堂,怒火中烧。是夕,之某甲处叩谢曰:“非长者不能成状诉,今事虽不谐,大恩难忘。然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必有以报也!”某甲曰:“事已至此,虽曰天命,实则人事也。吾意汝母宜先入土安;子若有意,吾有远亲在军旅,汝于丧后往投之可也。”公闻其言,感激涕零,叩首再谢。

公遂央告四方,终葬母于张氏之南茔。后守孝三月,至期怀某甲书信径投行伍于燕赵。越十载,公加冠礼于军旅中。是时,公身长八尺,剑眉星目,仪表堂堂。且尤以膂力过人,尝控弦开三百余石弓,时有“赛存孝”之称。居无何,公托以探亲归。归则之母坟,长跪而涕流,哀哀者血为之出;是夜,访诸某甲,言以为母复仇事。甲曰:“固知汝必归,归必讨以血债。然则世变时异,今屠氏威势日大,遑论屠龙、屠虎提点州府刑狱,即其弟吉、鹜、猰亦挂职县乡,一跃而当今之名流矣。”

公曰:“军旅十载,母之深仇未尝一日忘怀;屠势虽大,若加以筹谋必有可乘之机;且长者之风,多沐不才。吾于军中,所费甚少,今有千余饷金奉上,还望长者全我寸心。”言讫,解鹿皮套置几案上。某甲闻公言,让之曰:“昔日助子者,虽出乎本心,亦有同仇敌忾之意也,以是赠金,子无乃视我为沽名钓誉之徒乎?嗟乎!真愧煞人也。子果有心,当念及汝之东邻阿雄可也。”公赧颜之,惟颔首称是曰:“谨遵长者教!如是,此金权暂寄于此,俟他日再作计较。”

少焉,公惑问曰:“适闻长者言同仇敌忾之意者为何,长者亦尝为屠氏所欺乎?”甲闻公言,喟然长叹曰:“屠氏一族,威福日盛,非止一朝,盖地势使之然也。吾受其荼毒,孰与汝犹甚。虽曰故事,当为子试言之。”曰:“愿闻其详。”

先是,屠氏长子龙业屠于市。闾有翁于中秋日往购之。时肉将尽,惟余肥腻;翁至其案而摇首。值欲去,龙曰:“胡不割些许去?”曰:“肥厚而精薄,且老迈,食之不宜。”龙微愠曰:“吾业肉有日,操割颇得其法。虽不敢称第一,亦属庖丁之亚也。何以言厚薄欤?”翁大不悦,回敬曰:“宰割由汝,肥瘦我选,何强词而夺理哉?”

龙闻翁言,大怒之。曰:“吾宰割至今,游刃于厚薄之间,称量乎从心所欲,未尝有敢挑肥拣瘦者。汝口刁如是,意欲坏吾令名乎?”翁亦愠怒,曰:“汝欲强卖之乎?”龙横眉立目曰:“不买休去!”翁哂笑曰:“一屠儿,亦强梁如是乎?”言讫欲去。龙闻其言,即操俎上刀而暴起,望翁背而搠。翁惨然呼,龙若恶煞附体,复搠者再三,翁移时气绝。是时,观者蚁聚,一时惊避,骚动非常。少焉,有人大呼“杀人矣!”龙闻之,如梦初醒,甚惊惧,遂仓皇弃刀走。

未几,执龙。按律,斩立决。其父屠元多方营求,遂斩监候。一日,有仆奔报元,曰:“事急矣,苦主以一封书传至京,历数屠氏恶,以是龙颜震怒,欲特事速办,不待秋后而即行刑矣。”元闻之,大震恐。遂星夜之县刑名师爷处,见而涕零,奉金若干,哀哀求转圜之策。刑名拒其金曰:“子乃吾至交,何以金为?今非不欲营救贤侄,奈何惊动天听,虽心有余而力不足。且明诏已下,即大罗金仙无能为也。”元曰:“尚望兄周全。若龙儿不死,吾之财库即汝之家私也。”

刑名闻元之言,默良久方曰:“或有一法,然则吾不得要领,无从着手也。”元大喜曰:“何法?”曰:“当朝所重者唯刑名。刑名者,名其意而刑之,虽至上不能逆之也。吾之所以未具结判状以达尊听,皆因斟酌有日而无间可乘耳。”曰:“如之奈何?”刑名踱之良久,忽而抚额曰:“几误君大事。今有一人,可解生死符也!”元回愁作喜曰:“兄言何人,得无神人乎?”刑名笑曰:“其即君之家中宝,屠寿是也。岂不知之?”元闻其言,恍然大悟,曰“是矣,是矣。”遂告归,衣不解带,夤夜携孔方往见屠寿。

屠寿者,元之从弟。原县之文书,后因犯事归乡,业讼师。尤擅使“刀笔”,时人谓之“屠一笔”。寿性贪鄙,六亲不认,惟识孔方,以是人咸于其后称之为“孔方密友”。元至寿所,以金锭重叩其门。顷之,寿闻声而起,睹金而目为之光。寿曰:“兄向不登门,今缘何至此?”元遂备述前事云云。寿闻刑名语,颇自得。曰:“兄且去,三日后必有以报。”元唯唯而退。

凡三昼夜,寿殚精以极虑,冥思而苦想。忽而以手加额曰:“有矣,有矣。”遂取柔翰,于生宣书一“用”字,再援狼毫,写一“甩”字。既而,折合二字,封之一囊。至三朝,元来。寿付之囊曰:“斯囊中物交于刑名,则事谐而人安矣。”元千恩万谢,复遗一锭金,乃去。

元见刑名,出囊与之。刑名阅而大喜,曰:“汝从弟真奇才也!当为吾曹之魁首。此乃分筋错骨之法,龙贤侄有救矣。”元惑曰:“未审囊中物为何意耶?”刑名笑曰:“其用为刀,趋死之道;扭用作甩,绝地逢生,此解生死符之妙方也。”元闻其言,似懂非懂。刑名遂收囊于袖,笑谓元曰:“君且安归,静候佳音可也。”

元去,刑名具书以达上闻。逾月余,终审判书下。词云:闾里屠氏龙,不合以口角而甩刀杀人。且龙少壮多逞血气之勇,甩刀杀人实乃无心之失。固刑本好生之德,律正人心之偏,且圣人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诚如龙者,甩刀于无心,翁死之于意外;固人非神圣,谁复控甩刀于千里哉?然则翁殊可怜,龙实可恶!着罚其五百金偿翁之亲属,即监龙十载,且其间不予减刑,庶几以儆当下而醒将来也。

公闻之,愤然曰:“其判皆为屠氏开脱之词也。尝闻杀人诛心,今分文筋,错字骨,扭用为甩,笔锋游刃乎刑律,其心可诛,险恶尤甚也。窃以为,庖丁解牛乃“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而刑名之徒操觚弄翰,以雕虫末伎解生死于股掌,信可悲也。”某甲泫然而叹曰:“吾昔日之杜子于门外,明哲以保者,良有以也。后之助子实不甘于吾父之枉死也。”公曰:“长者父为谁?”曰:“即市肉之翁也。”默有间,公惑问曰:“甚矣,昔时杀人之屠氏昆仲今日何以提点州府刑狱欤?”

某甲曰:“龙虽判监十载,忽言其立功。但见有良人遽陷囹圄之中,而龙之刑期已减三分。如是者再三,则期年龙即出狱矣。后其父操刀,为之刻画涂抹,居然一跃做有为而杰出青年矣。今屠氏龙、虎既上提州府,其弟鹜、猰挂职县乡,子之复仇,”何其难也。况即复仇,以下犯上,因武乱法,则法不容情,必死之徒也。”公曰:“苟活二十余载,诚为今日事,虽死无憾!”

时维腊月,序属戊戌。岁除日,戌亥之交,公具三牲礼祭母。是时,白杨萧萧,孤桐瑟瑟;公燃楮镪于母坟前,不觉泪下沾裳,哀哀浸透心髓;公且拨楮镪之火且自语于母曰:“不孝儿叩非不欲有为于家国,实母之深仇难与屠氏共戴天也;慈亲尝言隐忍,然则隐忍未能保全。吾亦非不识母之良苦用心,然张氏一脉宁立死不为曲生;即慈亲责儿于下壤,则不肖子亦必手刃仇雠,九泉含笑而负荆请罪于亲前也。”良久,骤然起,径向屠氏茔而去。

公方行际,俄见有两人自屠氏茔相从归。近而细审之,则屠氏昆仲吉、鹜也。公佯与其擦身过,瞬息,出怀中雪刃,陡然回身,望吉直搠,吉惨然呼。值其回视际,公复刃横其喉,吉方惊愕,则刃抹而首落。时鹜双股若筛糠,心欲遁而其身瘫。是时,公踏步而前,挥刃望鹜胸而猛刺。顷之,屠氏昆仲之血汩汩然蜿蜒交流。而鹜尚喘息,虽欲言而不能着一字。公犹如凶神附体,遽然跳踉而大吼,断鹜首而提刃立,状若天神焉。

公既刃吉、鹜,即缚二首于腰际。时暮色四合,忽见一人影现于前途,公瞩目之,仿佛昔日屠氏之猰也。渐近,复细审,果然。猰骤见公,大骇;复见公腰际血肉模糊首,惊避而旋走。公遂箭步而上,惊慌间,猰扑于地,方欲起,公手中刃贯透其背。移时,血洇于地,尽墨。公又挥刃断猰首,以刃挑其首而适母坟。至则掼三首于母坟前曰:“除夕无以为祭,三首三牲可全二十载母子之情也。”言讫大恸,哀震四夜;是时也,天地昏昏而穹宇茫茫;吉、牛、羊错位以陈,猪、鹜、猰易序而列,六首混杂而人畜难辨矣。

人日,公自首于有司,遂收之监。启蛰日,县宰审公于堂上。时前宰擢升他处,而现宰履新于伊始也。此宰史姓,单字曰尕,其初秉县政,骤闻公事,不觉“三把火”俱灼于公。遂连拍惊堂木山响,两侧衙役执水火无情杖,威武叱咤之声若风雷激荡焉。

公昂首阔步,登堂而上。其目睨两侧,视之若无物也。宰见公如是,复霹雳惊堂,大怒曰:“乱臣贼子之属,穷凶极恶之徒,何桀骜不驯如是耶?!今玄平圣主德布海内,牧化四方,庶几臻至尧天舜日之世,何期一隅竟出盗跖犯禁之悍匪哉。且观尔形容,若大不忿,无乃仇视当朝乎?”

公闻宰言,从容陈词曰:“明府所言差矣。夫天地生人,杂然赋形;父母爱子,皆计深远;圣主治世,以赖法令。然则惜乎人性难齐,良莠不一。况矫曲枉直其前,有失公允于后,致宵小之徒快意乎猖獗,良善忠直之士惨痛于委屈。试问之明府,若律人之率不能正人心而矫邪恶,则于法何加焉?其于圣主之颜何光耶?且明府所言之仇视当朝,若世人不如意即仇视当朝,其宜乎?得无诛心之论乎?无他,惟叩之复母仇,矫前曲,正天理耳!”

宰闻公言,怒甚。曰:“草野匹夫!安敢妄议成法,诽谤前规,果怙恶不悛之徒也。且屠氏昆仲或于昔日一时不慎交恶于汝,然其既供职于公益,令名素彰。既如是,汝复何纠结于既往,愆德隳好,必置人于死地而后快哉?噫!况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非十恶不赦者何?今若不处汝以极刑而儆效尤之顽凶,则长此以往,如尔等者恃勇犯禁,坏至上之大法,致失天下人之望哉?”

公哂笑曰:“明府所言曰坏法曰失望者,试问谁人坏法于前,复何者矫枉于后?且又失谁之望,果天下人之望乎?昔者吾母,与人为善,隐忍全身。何期遭无妄之灾,无辜为棒击其颅者再三,骨碎于内者无算。斯惨怛于心之情,复谁能身受而感同哉?吾所以隐忍至今者,实欲斩执棒者之首级而平吾母头骨之凹陷也!公之所言,愆德隳好,果既往不咎,则较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语有何异哉?果如斯言,则屠氏或释刀棒而佛,入极乐也,若吾今亦释刀,果然可佛乎?人言慈航者普度,则其何厚彼而薄此,善屠姓而恶张氏欤?尚望明府为吾试言之。”

是时,惊雷轰鸣。衙外观者如堵,群议汹汹,若闷鼓共振焉。时有吏目于堂上以目视之宰,宰会其意,谓公曰:“汝虽自首,然则法不容情。人者或释刀而佛,如尔者,魔也。且人、魔岂可同日而语哉?!”众人闻之,一时哗然。是夕,宰收两封书。拆而阅之,则一书白纸独字曰“杀”,其下银票若干,一书则素笺朱批曰“死”,其上绘以龙虎,且张牙舞爪,若欲搏人焉。宰会意之,遂焚其书而留之银票曰:“吾固欲杀之以邀功,何待尔曹饶舌焉?”

玄平六年,冬十月,公被处以极刑。时天地昏昏,朔雪茫茫。公扑于地,万物为之肃。或曰:“惜乎公逢盛世,虽英雄亦败于时势也。”或曰:“美哉张公!以一飞蛾之微,扑大火于熊熊,必浴火而生五彩之羽翼也。”或曰:“壮哉叩也!蚍蜉撼树,虽于事之无补,然牵一发而动全身,其枝叶亦瑟瑟不已焉。”

无何,屠寿之妻死。期年,再娶;逾半载,妻又亡;未几,寿亦卒。有猎奇者曰:“一支笔,扭用为甩,声名大噪。然“孔方密友”何谓焉?果惟其爱财乎?”或曰:“不宁唯是。”

初,寿尝为吏,因公携公文及银票出。值遇一河,寿至河滨而佯摔于水。既出,诈称曰:“文与银皆顺流而没矣。”实则文书与银票,其于佯摔际皆隐匿于岸丛之下矣。是以得公帑十万贯而得意忘形也。适有其从侄屠虎于近处观之,竟火眼金睛而发其密,惟寿六亲不认,唯财是爱,以是有“孔方密友”之称。后与其从侄虎结怨。无何,出首而告虎,不得已,虎身败名裂而远走他乡。寿亡有日,遂揭其丑云云。

逾三载,宰东窗事发。有司收之于狱,未几,宰上下攀扯,屠氏龙、虎亦原形毕露而罪恶昭彰矣。以是,时人皆疑公之往事,咸呼其冤也。或曰,公枉死,其遗骸至今犹未入土安也。或曰,公在天之灵诚未能释刀以成佛,复不愿入泉壤而泯灭。致列星随旋,迁延日久,盖欲法伍员故事,浮英魂乎虚空,而寄神目于天地之中,以观人间正道之沧桑也。

散道氏云:“嗟夫!公之浮魂诚可哀也,扭用为甩实可鄙也;孔方之多情合污而下流,较上善之若水,处众人之所恶,其趋若相类而其致异也。故或几于道,或害乎天也;至若屠氏者,动辄以势屠人。岂惟吉、猰之徒,即龙、虎、元、寿等辈,俱为自戕耳。且法者乃天假人之公器,其虽由人秉,惟天道人心而刑之;世人皆云玩火者必自焚,若公器而私玩,则必为天地鬼神所不容也。叩问声声,洞幽穿微,况其形虽灭而神尚存欤?聿执公器量之裁之诸君,岂不审慎而明辨哉?!”

权柄在握而天道恶盈  不知自损必至颠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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