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之一:如果你想吃洋葱,就自己剥

【灵感】

“如果你想吃洋葱,就自己剥。”室友站在冰箱前,突然说。

“嗳?”我茫然。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室友唱。

“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我跟上。

突然发现这句突兀的话,非常有意境。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故事。


(1)

这一年,夏天快到尾声,繁花还未开尽,他二十六岁,认识了二十七岁的她。

二十六岁的他,身边的过路女子早已数不胜数。

二十六岁前的他,从来不懂得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情感。

他有一张漂亮的脸,他有两只漂亮的眼,这么漂亮,叫每个姑娘都这么宠爱他。

二十七岁的她,身边的过路男子早已数不胜数。

二十七岁后的她,已经不相信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感情。

她有一个漂亮的灵魂,她有两片漂亮的嘴唇,这么漂亮,叫每个男子都难以抵抗她。

正如刚才所说,这是夏天的尾声,是一个夜晚,地上湿漉漉,是因为白日里下了一场雨。

现代通讯那么发达,小小手机应用就能看见对方的距离。他和她之间相隔不过一公里。

“走一走?”她问。

“好。”他说。

这是两个戴面具的灵魂交汇的起点。

出门前,诚如每个俗世男女,他特地洗了一个澡,她特意化了一个妆。

他站在她家楼下路灯的晕黄里等她。

“嗨。”她一脸笑意走来。

漂亮的嘴巴,他想。

漂亮的眼睛,她想。

他们决定去吃意大利菜,一个小个子意大利人喝多了酒,摇摇晃晃走过来,对他说:“啊,英俊的先生,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你真幸福。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他们果然有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他的眼睛记下了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印在他漂亮的脸上。

到了清晨阳光升起的时候,他低头道:“我回去了。”

“好。”她微笑。

他又道:“我再给你打电话。”

她继续微笑,没有答话。


(2)

他们这段故事原本已经可以告剧终。

然而上帝安排世事从来不按理出牌。

第二周的星期五,他照旧八点起床,八点半出发,八点四十五到公司楼下停车场,八点五十分走进电梯。

她就在那里。

她微笑地看着他,有一些讶异,道:“咦,是你。”

他有一些慌张,回道:“啊,真巧。”

这同一幢楼里,他的办公室在十一楼,她的在二十三楼。

他工作两年,是技术部的一名员工。

她工作三年,是公关部的一名中层。

他们从未交遇。

但是他知道有她这样一个人,听说她工作努力认真,才华横溢,有很多好业绩。他参与过她策划的几场活动宣传,印象深刻,但是他难以将她同亲吻他眉角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快下班的时候,他收到一条短信:“一道吃晚饭?”

是她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

“今天有事。改天吧。”他回。

手机再没有响起。他突然觉得有一点点失望。

她收到他的回复,拿着手机看了半晌,随即笑了笑,转而去看电脑上新的活动方案。


(3)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可是刚坐上车,却接到一通电话。来自一个喜欢他很久的女孩子,只是他一直假装不知道。

“晚上一起去唱歌啊,大家都在。”女孩子说。

“好。”他回答。

晚上八点,他如期赴约,女孩正在KTV门口等他,齐刘海,面相可爱。

“怎么在这里等我?”他说。

“打你手机关机,没有电了吧?你又不知道房间号。”女孩说。

“咦?是么?”他去看手机,果然是没有电了。

“那也不用等我啊,我有嘴会问啊。大风口里等着,冻坏了吧?”他说。

她摇摇头,很高兴的神色。

KTV里好友齐聚,大家哄哄闹闹,他甚而不记得喝了多少酒,只迷迷糊糊里知道,那女孩一路送他回到家。

她想留下来照顾他。

“不用了。你快回去吧。”他含糊地说。

她没有动。

“我喜欢你。”女孩突然说。

他的酒醒了一半。

“小女孩,懂得什么叫喜欢?快快回家,不要叫色狼叔叔占便宜。”他故意笑道。

“你混蛋!”女孩被伤了自尊,“我喜欢你,你一直都知道的。”

“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好不好?我实在累了,你也快回去睡吧。”

哄来哄去,女孩终于离开了。

他却已经完全清醒,去给手机充电。

手机开了机,十多个未接来电,数条短信。

他一条条去看,没有一条是来自她的。

他一瞬间有冲动,想给她打个电话,晚饭他没有赴约,那么她会不会去赴了别人的约。

他看了看时钟,凌晨2点,她是睡着了?还是在别人的怀抱里?

他自嘲地笑笑,放下手机,蒙面睡下。


(4)

这个时候,她仍然在公司里,刚刚修改好计划书。收拾好东西,她去空无一人的休息室冲了一杯咖啡,想起上个礼拜的这个时候,她坐在梳妆台前卸妆,他靠在床上抽着一支烟,微笑道:“卸掉妆容你更加可爱。”

想到这里,她记起手机调了静音,掏出来看,有若干短信。其中一条来自前男友:“睡了吗?”发自一个小时前。

她想了想,回了电话过去。

“又没有睡觉?又在一个人加班?”那边熟悉的,带着睡意的声音传来。

“是。”她笑答。

“总算肯让自己下班了?”

“下班啦,累死了。”

“饿了吧?”

“嗯。”

“我来接你去吃宵夜。”

“不啦。你都睡着了吧?”

“醒都醒啦,我现在过来接你,好不好?”

她想了想,“那好吧。”

二十分钟后,前男友来到她的办公楼楼下。

她下楼,钻进车里。

“饿坏了吧?还是那一家?”前男友温和地笑。

“必须是呀。”她也笑。

同前男友已经分手五年,五年里,这个男人再没有交往过任何女孩。

世上或许再没有人比其更懂得她的习惯,更纵容她的喜好,更愿意等待她。

她有时想,也许她该嫁给这个男子。

她对他的感情,虽不是爱情,却有着成立婚姻的基础。

有时她会说:“那么多姑娘,不是偏偏非得我一个。何苦来——”

男人总打断她,笑答:“一个人总有一个人的命。”

他们去吃宵夜,然后送她回家,在楼下道晚安,这是一项惯例。

她回到家,洗了澡,上了床。躺在床上,突然想到他。他是真的有事,还是寻了新欢?

她自嘲地笑笑,她又不是旧爱,何苦发愁?想完倒头睡过。


(5)

本来这段故事又理应到尽头。

可是,嘿,有趣。

他们再一次交遇,是三天后。

那一天,她的整个团队都为了新案子忙得四仰八叉。越忙越乱,一个小姑娘不小心删了若干重要文件,通报上来,她一头乱,努力压住火气,“跟我说有什么用?叫技术部看看能不能恢复啊!”

“已经给技术部打了电话,他们说现在都在忙。”团队的员工回答。

“再忙也要过来!”她说,“你再打一个,请他们帮帮忙。”

想了想,她又说:“算了,我自己来。”说着就去拨公司前台,“转技术部总监。”

“喂。”电话通了,她开口笑道,“余总监,我是Tracy。听说今天很忙?”

“嗳,Tracy呀。是啊。你也知道的,最近公司事情多,一个一个部门,总难免出些问题。”又道:“我们是偶尔忙,你却是天天忙。”

“真的是忙!余总监请理解。真是越忙越乱。”

顿了顿,她又道:“今天我们部门的一个小姑娘,又出纰漏,一早就不小心删错文件。”

“这个事情我也听说了,我会尽快派人过去。但是……”

“嘿,Alex,”她打断他,柔声道,“你帮我这一次,忙完这个案子,请你吃饭。”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道:“我会派人过去。”

“谢谢了。”她说。挂下电话,舒一口气。


(6)

十分钟后,有技术部的人过来。她起身透过百叶窗朝办公室外看了一眼,是他。

他戴着眼镜,他在说话,他坐下来了,只能看见他一个脑袋尖儿。她静静地站了一分钟,回过神继续工作。

半个小时后,有人过来通报:“文件已经恢复。”

她道:“好。继续忙吧。”

这时手机响起来,是他。

她犹豫了一会儿,按了接听。

“嘿,是我。”他说。

“我知道。”她回答。

气氛有些尴尬。

“以后有这样的事情,直接找我就好。”片刻,他又说。

她笑:“嘴欠刮,以后最好还是不要有这样的事情。”

他也笑:“对对对。”

气氛总算轻松起来。

“那天已经和几个朋友约好,所以……”他解释道。

“没关系。”她道。

“那么今天晚上一道吃饭?”他问。

“啊。今天……”

“今天是不是很忙?那改天,等你忙完。”

她想了想,“再忙也总要吃饭。”她笑。

“好的,”他也笑,“下班之后给我打电话好吗?”

“好。”

她不知道,当时他在大办公室里,隐约看见她办公室百叶窗前一闪而过的,她红色的衣襟。


(7)

她一整天心情都很好,效率奇高,临下班时,新案子居然已完成七七八八。

她走出办公室宣布:“大家辛苦了,今天就做到这里。回去养足精神,明天继续努力。”

“咦?”下面窃窃私语。

“Tracy,有新案子居然不加班?你是不是有约会?”有人笑问。

她工作之余,一向和团队混作一团。

她随意坐上一张办公桌,笑道:“哪来约会?你们倒是给我介绍几个钻石王老五,也让我感受感受滋润人生。”又道:“明明心疼你们,这群人,没有良心。”

又闲聊几句,她回到办公室,翻出手机,正想打他电话,突然手机响起来。是余总监。

“Alex,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她笑道。

“应该的。”那边回答,又道:“赶巧不如赶早,晚饭之约,不如就今天?也不要你请,赏光就好。”

“今天?今天恐怕……”

“你可不要再拒绝了噢。这样就没意思了。”

她定了定,回道:“好。就今天吧。”

她挂下电话,看着已接来电里他的号码,迟迟不愿拨下去,却终于拨了。

“嘿。是我。”她说。

“我知道。”他笑,“下班了吗?饿了吧?”

“嗯。”她回答,“但是晚饭,今天是不行了。”

那边安静片刻,“没有关系。”

“改天?”

“嗯。改天。”


(8)

挂上电话,他一路乘电梯到地下停车场,坐在车里,他突然不想回家,又不知道可以去哪里。于是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

突然,他看见她红色衣襟自电梯飘出来。

他一阵惊喜,正想打开车门叫她,却看见一辆车已经停在她面前。

是部门总监的车。

“不要上去。”他心里默念。“不要上去。”

不要上去。

可是她已经钻进车里。

他突然一阵心痛。

他真可笑,他想。他们的相处,只有一夜,他了解她什么?他又何来心痛?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陌生的女人。

他启动车,一路开到朋友处。

与朋友一起喝酒,一打啤酒过后,他开始有一点点的眩晕感。

他打开手机应用,她的距离有了更新。

离他十公里。

他开始计算,朋友家到自己家是三公里,到她的家不会超过四公里,至少她没有带着那个男人回家。

半个小时后,她的距离显示八公里,后来的更新越来越快,七公里,六公里,五公里,四公里。四公里。四公里。

该死,四公里。

她是一个人,还是同那个人在一起。

“我要回去了。”他对朋友说。

“喝了这么多,怎么开车?今天就留在这里睡客房吧。”

“我打车回去,明天再来拿车。”他说。

“那也行。”


(9)

在出租车里,他开始给她打电话。她接了。

“你在家吗?”他问。

“在啊。”她回答。

“一个人?”

“当然是一个人。”她笑。

“我来找你。”他说。

“好。”犹豫片刻,她回答。

他一路来到她家门口,她打开门。

她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

“怎么了?”她迎他进来,见他酒气熏熏,“出什么事了?”

他一句话也不说,上前吻她那两片漂亮的唇。

她很快放弃抵抗。

他伸手抱紧她,能感受她的体温。

“我很想你。”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头发上,闭上眼。熟悉的气味。

“你想我吗?”他问。

“想呀。”她眨眨眼,很孩子气的,和白日里的那个她截然不同。

他感觉到恍惚的刺激,“做我女朋友?”

“好。”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抱进她的那张大床里。

在唇齿交接的热烈里,在肌肤碰撞的亲密里,她突然道:“说你爱我。”

“我爱你。”

他听到她快乐的呻吟。

缠绵过后沉沉睡去,早上醒来,她还在他怀里。

他记起昨夜,开始觉得莽撞。

“嘿。”他看见她缓缓睁开眼睛。

“早。”她说。

“早。”他答。

“昨天……”他问,“我是不是叫你做我女朋友?”

“是。”她笑。

“你答应了?”他又问。

“是。”她仍然微笑。

“昨天晚上,”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我喝了不少酒。”

“看出来了。”她不动声色地下了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不会当真。”她不紧不慢走出房门,又道,“我去洗漱。”

留下他一人在床上。

他想起刚才那句话,显得多么愚蠢。她根本没有当真。

他见过太多女子,她们都爱他。只有她,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心里写着什么。

这一夜热烈之后,她没有联系他。他也没有。


(10)

他们又回到了相遇前的样子,他再没有在公司偶遇她,她也没有。

她依旧早起工作,深夜收工。不时收到前任男友的电话和短信。不时受到谁的邀约,她有时去,有时则不。

Alex开始正式追求她,她不痛不痒,不冷不热,温言淡语,微笑寒暄。不拒绝,不接受。

她偶尔想起那个夜晚,只是一瞬间,想起他热烈的眼睛,然而转瞬即逝。

这一切原可以就这样,慢慢的,慢慢的,沉下去,沉下去,沉到再也没有丝毫记忆。

可是,我亲爱的读者们,如果是这样,我又何苦来讲这个故事。


(11)

这天是个星期六,一帮大学时期结识的好友约她去吃饭,她欣然应允。

自工作以后,她几乎从不喝酒,然而这帮好友各奔东西,已多年不见,再见难免叙旧,叙旧难免喝酒。

其中一个好友头一个月刚同相恋八年的男友订婚,举起结婚戒指,小小的一枚钻戒,并不值多少钱,但是结婚戒指,它怎样都是结婚戒指。

她笑盈盈举起酒杯:“呀,总算成就一段佳话,不枉你们这些年分分合合哭哭啼啼。”又故意叹气道:“你们一个个——只有我,孤家寡人,真羡慕嫉妒恨!”

在座好友皆已有归宿。

有人便笑骂:“你自己挑挑选选不亦乐乎,还好意思说羡慕嫉妒恨!”

又有人道:“行了,你这是自己作出来的。那位前任,多痴情,再到哪里去找?人家要娶你,偏你不肯嫁!”

她笑回道:“说是要娶我,谁知道是不是开玩笑。他哪里拿出过结婚戒指。”并对着友人手上的戒指故意啧啧叹气:“看看,都说钻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果然没有错。”

友人又乐又气,道:“你一早告诉人家三十岁前绝不结婚,人家又听话,哪里敢求婚?!”

笑笑闹闹,已经喝去不少。

晕晕乎乎里吃过饭,她们一行人又去唱歌。还未开唱,她突然觉得胃里翻滚得难受,一个人冲去了洗手间,刚趴在马桶边,便吐得天昏地暗。吐得眼泪一阵一阵跟着涌出来。吐了一阵子,胃里只剩酸水。

有好友跟了过来,敲门道:“没有事吧?”

她站起身,打开隔间门,道:“没事。”

“还没有事?就听你哇哇地吐。”

“哎呀,我真没有事。走啦走啦,回去继续唱歌。”

“吐成这样,还唱什么?要不然我先送你回去。”

“不要啦,今天还没有当麦霸,不要回家。”她笑嘻嘻道。

“你二不二呀你?”

“二。”她答。

“行了,你真的喝多了。”好友把她一路拖拖拽拽回到KTV包间。

“咱们有一位同志倒下了。我先送她回去。”好友说。

她不肯,众好友便道:“那算了,你不肯先走,那我们一起走,今天就先散了散了。”说得很认真。

她跳起来,道:“哎呀,行了,我知道了!我回去就是,你们继续玩,不用管我。”

“没人送你怎么行?”

“怎么会没人?”她笑嘻嘻道。说着取出手机,翻出前任男友号码。

拨通电话,“喂。”她说,“你在哪里?”

“在A省出差,怎么了?”

“哦,”她说,“那没有事了。”

“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点,没有事啦!挂啦!”说着便挂了电话,继续翻电话簿,是Alex。

她犹豫片刻,跳过了。

紧接着,他的名字映入眼帘,她毫不犹豫按了拨通。

他们已经一个月不曾联系。

“你在做什么?”她问。

那边很嘈杂。

“在朋友家中吃饭。”他答。

“送我回家。”她说。

“啊?”

“送我回家!送我回家听到没有!”

“……你喝酒了?”

“没有!”她不耐,“到底要不要送我回家?”

那边静了十秒钟,“你在哪里?”

二十分钟后,他出现在KTV包房门口,带着那张漂亮的脸。

她半瘫在沙发上,微眯着眼看着他,低声道:“你终于来了。”

“嗳,来了。”他有些局促道。

友人们忙迎他进来,他坐在了她身边。

她懒洋洋地起身,半依偎着他,对身旁好友道:“给我点一首歌——”想了想,“《洋葱》!”

“还唱什么歌?人都来接你了,快去快去。”友人哄她。

“不要不要,我要唱这一首,就这一首。”她耍赖道。

友人无奈,只得替她点。

音乐开场,她磕磕碰碰地跳起来。

“这首歌,献给什么呢?”她笑。

“献给我们记忆里的爱情。”她说。

“献给所有被成全的爱情。”她接着说。

“献给被忘记的……”她安静下来,“被忘记的我自己。”

她朦胧地看着他,朦胧的在灯光下,他胸口有一阵震颤感。

“如果你眼神能够为我片刻地降临,如果你能听到心碎的声音。”

“偷偷的看着你,偷偷的隐藏着自己。”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你是我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你会流泪,只要你……”

“只要你能听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她放下话筒,“好啦,如你们所愿,我回家啦。”她大笑。

他没有开车来,扶着她去乘出租车,出租车里,她躲在他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他低头闻她的头发,就像这一个月从未过去。

一个月的时光,他偶尔想起她。但是这种想念太不确定,太微妙,太让他措手不及。

“我不会当真。”记忆里她微笑地说。

于是他来不及多想,便又忘了。

突然下起一点小雨,一点点,迷蒙的,细微的,如同他此时心境。

出租车抵达她家楼下,他本打算叫醒她,低头看见她仍沉睡的模样,想了想,没有叫。于是低声问出租车司机:“多少钱。”

“四十。”司机也跟着他的音量说,“你待女友真好。”

他笑笑,动作尽量的缓慢,从口袋里摸出五十元,“谢谢你,不用找了。”

他从她的包里翻出钥匙,蹑手蹑脚地将她抱出车外,笨拙的,小心翼翼的,一路将她抱上楼,抱回家,轻轻地放在床上。这样的小心,让他自己都讶异。

他替她倒了一杯热水,在黑暗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自己行径可笑。

她只是孩子气发了,她只是任性起来了,就像她说的,她不会当真。

一早醒来,她什么都不会记得。

他自己呢,他只是突然被触动了,他只是眼下被唤醒了。日光之下,他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知道他要什么。

他仓皇起身要走,几乎是逃,突然听到她低声唤道:“冷。”

他只好停住脚步,回头打开台灯,替她脱掉外套,又盖好被子。

但是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走。

她却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是你。”

“嗯。”他应道,“我这就走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别走。”她说。

“明天还有事,我要……”

“别走。”她又说了一遍。

他看着她,终于缴械,“好。”

只是一夜,不必害怕。

他抱着她,只是抱着,静静的,一夜安稳睡去。


(12)

早醒,他看见她撑着头微笑地看着他。

“早。”她说。

“早。”

两人一时又都无言。

她轻轻抬起手,手指抚在他的下巴上,“你的下巴。”她说。

手指挪了挪,到了嘴巴,“你的嘴。”

又挪了挪,“你的鼻子。”

继续向上挪,“你的眼睛。”

“你的眉毛。”

她俯身吻他的额角,他闭上眼,突然翻身压住她,吻她的唇。

“说你爱我。”她说。

“我爱你。”


(13)

事后,他们静静躺在床上,遮阳窗帘拉得紧紧的,把白天隔离在窗外。

“讲讲你的爱情故事。”她突然说。

“我?”他笑,“我没有什么故事。”

“一直受宠?嗯?”她微笑地看着他,“你长了一张女人都会心动的脸。”

“你也心动了吗?”他笑。

她只笑,不回答。

“你呢?你一定有很多故事。”

“那都是过去的故事。”她淡淡答,起身替他点了一支烟。

“昨天,”她说,“谢谢你。”

她的头发落在他的脸上。

“不用谢。”他回答。

他们听见窗外一只飞鸟掠过的声音,扑啦扑啦的羽翼声。

“我走了。”他说,爬起身,“你再睡会儿。”

“好。”她一动不动,静静地伏在枕头上。


(14)

此后,他们形成一种奇怪的默契。他们偶尔有联系,从不连贯,非常的断断续续。有时候他会到她家过夜,更多的时候,他并不留宿。他们不出门吃饭,大多时候他已经吃过,偶尔她会下厨炒一两个菜。

她什么也不问,他也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一次,他问:“Alex在追求你?”

她淡淡笑:“是。”

“为什么不接受?他似乎待你很好,那天还听见他订花。”

她不回答。

“你喜欢他吗?”他又问。

“不喜欢。”她淡淡道。

“为什么不拒绝?”

“为什么要拒绝?”

“长此以往,难免心动。”

她笑起来,“要是能心动,便接受吧。”

“他会知道我吗?”

“不会。”

“如果你们在一起了,你还会见我吗?”

“不会。”

“如果你要结婚了,你还会见我吗?”

“不会。”

她的回答,总是不痛不痒,像哄孩子的语气,他慢慢习惯这种孩子一样的体验,渐渐觉得那个夜晚,只是一场幻觉。有时他想,她一定是喜欢他的。不然为什么要见他。可是有时他也会想,也许她根本是因为,对什么都无所谓。


(15)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近一年。他终于升职,做了一名主管。

而Alex数个月前已经放弃追求,再不给她好脸色。

可是她丝毫不在乎,工作成绩依然出色。

他始终想不明白:她既然不是害怕Alex在公司里给她坏脸色,那么为什么还处处敷衍。

他又问过她一次。

这次她淡淡地答:“凡事何苦做绝,都要留个余地。”

他依然不懂。

后来的后来,他才明白,这就是她的性格。她只肯做影响者、裁定者,不做决定者。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腻掉。他想,也许是她从不问他什么。

可是她什么也不问,似乎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简直聪明得可怖。可偏偏这种感觉又那么不可怖。


(16)

这故事原本就这么渐渐发展下去,渐渐的不再像是一个故事,可是它既然是一个故事,那么就有了曲折,有了新篇章。

这个新篇章,源于他遇见了另一个女孩。

这女孩高挑漂亮,皮肤白皙得如同瓷人儿,嗓音温柔,身材婉约。

他遇见这女孩的时候,又是一个夏日夜晚。

他同两个朋友在酒吧喝酒的时候,看见女孩也和两个女朋友坐在隔壁桌。

他第一眼就觉得她漂亮,漂亮得耀眼。几瓶啤酒下肚,两桌六个人坐到了一起。

“你很漂亮。”他直接道。

“谢谢,”女孩道,“你也是。”

他们一齐笑了。

他以为女孩一定不大检点,是从穿衣打扮上看出来。

短裙,露前胸后背,网格丝袜,细高跟鞋,浓妆,发型精致。

和她截然不同。

居家的时候,她不化妆,总是松松垮垮一件居家服、或是睡裙睡袍。头发也胡乱扎着。

上班的时候,她会在办公室备一套小礼服,一双高跟鞋,一套化妆品,但是她平日只化淡妆,唯一突出的也许就是她爱正红色唇膏。穿的都是挑不出错、但却绝不暧昧的简单连衣裙,只穿平底皮鞋、矮坡跟凉鞋,或是短根的靴子。她哪里都不露,如果裙子略短,一定有打底裤,胸口总会被适宜地遮掩。

她从来不标榜性感,可是他居然觉得她十分性感。

言归正传,他就此认识了女孩,一道出去吃过一顿饭,他才发觉,女孩原来并不如自己所想,虽然爱打扮得花枝招展,甚而贪玩,却十分单纯,像个傻瓜。正在念大学三年级。

他看着那瓷人儿一样的脸,突然感到自己萌生出怜惜的喜爱来。

这感觉,来势汹汹。

于是,有两周光景,他都没有再见她。直到有一日,他约会归来,接到她的电话。

片刻寒暄,他没有忍住,道:“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子。”

“很好。”她答。

“她也喜欢我。”

“我知道了。”她淡淡道。

她挂掉电话。

他想她一直还是会在那里。一年了,她都在那里。

这时的他,还不知道,她那裁定者的性格。

他也没有想到,那种怜惜的喜爱,会那么快被击碎。


(17)

女孩简直是一块甜得腻人的糖果,一块黏得过劲的胶水,一日数个电话,无数短信,不管他是不是在忙,是不是在开会,一旦少回了一条短信,少接了一个电话,就是一通争吵。

这也罢了。

女孩爱玩,数个夜晚,他都被叫去夜店或KTV接喝得醉醺醺的女孩,问为何喝酒,女孩一脸理所当然:你没有时间陪我!

最可怕的是他们第一次在床上,女孩几乎一无所知,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身上的廉价香水味呛得人嗓子疼。

他想起她身上的气味。她也爱香水,只是那些气味,都是激情性感的体验,是柔情蜜意,温柔婉转。

即便不涂香水的时候,她身上洗发水沐浴乳的气味也一样宜人。

他草草收场,从此再不见女孩,又是一场大闹,几乎闹到Alex处。

在这烦闷的情绪下,他不断地不断地念起她的好。


(18)

和小女孩了结之后,一天,他十分想见到她。

他给她打电话,问她在不在家。

“不在。”熟悉的声音,依然波澜不惊的语气。

“在哪里?”

“和朋友一起。”她说。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重要么?”

他讪讪,他想她也许是有一点点的生气。

他们一年的相处里,她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他就知道她是生气了。

但是她的生气,总是很快平复。

他没有多想。


(19)

几天之后,他在公司里听到有同事议论着谁要辞职。

“真的要辞职了吗?她很快就又要升职了啊。”

“未婚夫身家上亿,何苦再辛辛苦苦上班。听说要移民去美国。”

“咦?又在八卦什么。”他笑道,“未婚夫身价上亿?谁这么厉害?”

“公关部那个,Tracy啊。”一人回答道。

“是啊是啊,听说那男人一直等她,等了好多年,总算守的云开见月明了。Tracy架子倒大。”另一人接着道。

“你长得这么帅,说不定也有机会找个富婆。”那人开他玩笑。“到时候不要忘记我们。”

“就是。公关部离得太远,跟Tracy又不熟,是没有指望了。就指望你了。”

“……”

他脑袋嗡地一声。

心碎裂了。

她要结婚了。

他恍惚地记起他们第一次相遇在手机应用里。

“走一走?”她问。

“好。”他答。

他们一起去吃意大利菜,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外面吃饭,竟然也是唯一一次。

他又想起他们第二次见面,在电梯里。

“咦,是你?”

“啊,真巧。”

她带着微微的笑意。

那天她约他吃饭,他原本并没有事情,却推掉了她。

第三次,他隔着百叶窗,看见那红色的身影。

他约了她,她答应了,最后一刻却毁了约。

那一天,他冲去了她的家,他叫她做他的女朋友。

“说你爱我。”她说。

“我爱你。”他说。

“我不会当真。”她说。

第四次见面,电话里,她任性的要他送她回家。

他去了。

“给我点一首歌——洋葱。”她说。

“这首歌,献给什么呢?”她笑。

“献给我们记忆里的爱情。”她说。

“献给所有被成全的爱情。”她接着说。

“献给被忘记的……被忘记的我自己。”

出租车里,她躺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他不忍惊动她。

“你待女友真好。”出租车司机说。

“别走。”她说。“别走。”

之后呢。

之后的很多很多次,他都已经当作习惯。

后来,他对她说:“我喜欢了一个女孩。”

“很好。”

“她也喜欢我。”

“我知道了。”她说。


(20)

“在家么?”

“不在。”

“在哪里?”

“和朋友在一起。”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重要么?”

“公关部那个啊,Tracy。”“未婚夫身价上亿,听说要移民美国了。”


(21)

她要结婚了。

她要去美国了。

她要彻底离开他的世界了。

他的心扭成一团乱麻。

一年来,他没有承诺,从来没有陪她过节日,不记得她的生日,没有带她去约会,他不知道她最爱什么食物,什么颜色,什么游戏,什么电影,他对她一无所知。

他觉得她不会爱他,他觉得他也不爱她。

可是她却一直在那里。

可是他现在心慌得不知所措。

他觉得窒息,冲进电梯,直接下达到停车场。

抽过一根烟,他掏出手机,原来她的号码他已经深深记住,不需要电话薄。

“喂。”她接了。

“……”他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从没有用承诺拴住她。

她从未真正完全属于过他,哪怕一天,一时,一分,一秒。

他毫无资格。

“我要结婚了。”她说,“你应该已经知道。”

“是。”他艰难吐出一个字。

“嗯,要是没有别的事,就这样吧。”

“等一等,”他突然说,“你还记得不记得,那一次,我们约好去吃晚饭。”

“记得。”

“后来你说改天。”

“嗯。”

“就今天吧,好不好?”

沉默半晌,她终于开口,“好。”

“我在停车场等你。”

“好。”


(22)

他坐在车里,盯着电梯楼层的走势。

八楼,十六楼,二十五楼,三十楼,二十一楼,二十三楼。接着终于回到负一楼。

她下来了。

熟悉的她,神情有一些疲惫,没有化妆,想必最近交接工作十分辛苦。

他看着她走过来。

她张望一圈,没有发现他和他的车。

“这里。”他探出头去。

她笑笑,走过来。

“原来你不记得我的车。”

“我就坐过一次,记得吗?”她淡淡道。

第一次见面。他惭愧。

他不知道应该带她去哪里吃饭,才算讨她喜好。

“去哪里?”

“无所谓。”

他想来想去,带她去了第一次吃饭的意大利餐厅。

可是餐厅还没有开门,看了看营业时间,五点才开始夜间的营业。

他看看手表,才三点钟。

“不如先去看场电影?”他问。

“好。”

于是他载她去了一个附近购物商城顶楼的电影院,偏偏这几天维修,没有开门。

“换一家么?”他问。

“算了。在这里随便晃晃,等到快五点就好。”

他们坐扶手电梯下楼,他突然看见有一家KTV正在营业。

“要不然先去唱一会儿歌?”

“也好。”


(23)

他们订了一间小包房。

“我是麦霸呢。”她笑,“不要跟我抢。”

“不会。”他道,“今天我的责任是,唱渴了给你喝,唱饿了给你吃。一切以Tracy为大,我是小人。”

“难得难得。”她继续笑,孩子气又显露出来。“那么今天我要好好享受。”

于是他突然地记起,她的快乐是多么容易被满足。

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想到满足她。

“他是怎么样一个人?”他艰难地问。

“一个很爱我的人。”她不看他,兀自去点歌。

他站起来,轻轻的,将鼻子凑近她的头发。又闻到他熟悉的,她的气味。

他闭上眼。从此再不能让他靠近的味道。

她突然僵住。

“帮我点一首歌吧。”沉默半晌,他说。

“好,什么?”

“《洋葱》。”

她不动。

“点吧。”

她木木地在屏幕上操作。

“这首歌,献给这世上最珍贵的女子。”她听见了熟悉的伴奏。

“这首歌,献给什么呢?”他笑。

“献给我们记忆里的爱情。”他说。

“献给所有被成全的爱情。”他接着说。

“献给被忘记的……被忘记的我自己。”

“如果你眼神能够为我片刻地降临,如果你能听到心碎的声音。”

“偷偷的看着你,偷偷的隐藏着自己。”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你是我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你会流泪,只要你……”

“我爱你。”他终于说出口,“我一直都爱你。”

“别走。”他说,伸手抱住她,眼泪汹涌而出。

“如果你想吃洋葱,就自己剥。”她在他怀里,淡淡微笑道。


(24)

“只要你能听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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