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

                                                             一

       在我二十多年前就读的那所“大学”里,学生们都来自两个地方:湖南和新疆。

        学校里湖南人多,这很好理解,因为学校本来就是湖南省商业厅办的职工大学,理所当然招的都是三湘儿女。唯一的变化就是,以前招的都是本行业的在职职工,现在不同了,也面向社会招生——比如我就是应届毕业生,混在一群成人同学之间,总天蹦蹦跳跳扮幼稚;至于新疆学生嘛,是因为学校一个领导在那边工作过一段时间,上上下下都有点关系,美其名曰照顾民族地区,实际上是解决学校生源不足,专门招了两个新疆班。

        新疆班上全部是新疆人。他们自成体系,有单独的班级,也有单独的宿舍。他们宿舍的配置比我们湖南学生高出好多,夏天有电扇,冬天有煤炉,常年四季还开着一台大彩电,循环播放各种武打片,声音巨大,江湖上没完没了的恩怨情仇,吵得人晕头转向,旁边宿舍的人如同生活在绿林世界。

        旁边就是我们湖南生的宿舍,5个人一间,人数虽然和新疆班的一样,但每人只配有一床一桌一椅而已,与新疆班相比,着实寒酸了许多。我们湖南学生忿忿不平,纷纷找学校提意见。但是,学校领导一句话就打发了我们的愤怒:人家出的钱多,你们肯出这么多钱么?私底下一合计,新疆班的学费是我们的两倍,砸锅卖铁,我们也拿不出这一笔巨款,于是只好忍气吞声,腆着脸去新疆班的宿舍蹭电视看,夏天蹭电扇吹,冬天蹭火烤。

          象所有的大学校园一样,同学间也闹着起办了“同乡会”之类的事。俗话说得好: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但在我们学校,湖南人占了九成多,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老乡,这还有办同乡会的必要吗?哪怕你再多情,也不可能见了谁就两眼泪汪汪啊,动不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非把人吓着不可。省一级的同乡会是办不起来了,市一级的也办得没精打采,因为我们离家里太近了,手头活泛点的三天两头就可以往家里跑——比如咪咪之类的,一学期到头不是回到了家就是在回家的路上,根本没心思读书,更没心思办什么同乡会了。

        新疆班的同学就不同了,几十号人离家几千公里来到湖南读书,两年时间,天天在一起吃饭睡觉,感情好得很,所有的人拧成了一股绳,平时吃饭排队、看电视抢频道什么的,和湖南人闹了矛盾打起架来,只要大吼一声,两个班上百号男男女女一涌而上,铁质的大饭盆子往人头上乱抡。新疆学生无论男女,一律膀大腰圆,与之相较,我们湖南人都是袖珍型的,那些骠悍的新疆妹纸都能象拎鸡仔一样揪住湖南男生猛抽,遑论新疆男子的骁勇善战了。

       每次揸架以前,我们湖南学生个个都摩拳擦掌、慷慨激昂,似乎谁都不好惹,可到真正动起手来,立刻作鸟兽散了,一个比一个跑得快。那两年,校园时随处可见追打的场面,不用猜,前面抱头鼠窜的都是湖南人,后面穷追不舍的是新疆人。

      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湖南人到底是人多势众,有一两次新疆人吃了点小亏,他们就不依不铙,找学校理论,说湖南人歧视新疆人,是民族矛盾。一听这话,学校领导就害怕了,赶紧弹压湖南学生——其实什么“民族矛盾”啊,新疆班的全部是汉人,我们之间,最多算“民族内部矛盾”,根本没那么吓人。

         因为有这些纠葛,后来有一段时间湖南人和新疆人都不怎么来往了,一起看电视、烤火都成了遥远的传说。我们湖南人毕竟是在自己的地盘上,理应大度一些,无所谓一点,想和他们“相逢一笑泯恩仇”;新疆人却并不是这样想的,他们性子烈得很,记着仇呢,只要谁和湖南人走得近一点,就是新疆人中的异类,大家都不怎么理你,让你和湖南人混去。

        大侠就是新疆同学中的一个异类,他和湖南人的关系好,和我的关系尤其好。

        我和大侠认识,本来算“以文会友”,挺高雅的一件事。那时我十八九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嫩得就象一棵刚上市的小白菜,一掐一出水。好的就是见花流泪,对月伤心,时不时憋出几句诗文来吟诵一番。这大侠也是个闲人,年纪也只比我大一点——那一年他手腕上缠个红箍,想来是他的本命年——但是他自诩为文学爱好者,一来二去就和我交上朋友了。刚认识时,我们还正儿八经地讨论过文学之类的事,一脸的深沉。没多久混熟之后,就不再这么绷着了,知道大家其实都是俗人,最爱的还是饮食男女,这样一来,倒亲昵了许多,彼此成了腻友。

        我记得最深的一次,是在他们宿舍吃方便面。平心而论,我们学校的伙食不能说不丰盛,早餐有稀饭馒头咸菜,中餐和晚餐也有鱼有肉,但就是不耐饿。尤其是冬天的晚上,一番屎尿之后,肚子里面就空得发慌,互相对望眼光都是绿的,恨不得抱起什么就啃两口。就在这么一个饥饿的晚上,大侠鬼鬼祟祟地把我招到了他们宿舍。那晚他们宿舍没别人,正当中一只煤炉在静静地燃烧,幽幽的火舌使宿舍温暖如春,与我们那个清冷的宿舍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大侠打开柜子,摸出两包方便面,一起放进一个盆子在煤炉上煮开后,再把调料一股脑倒进去,立刻香气四溢,弥漫了整个房间。我很激动,以为马上就可以吃了,抄起筷子就要动手。大侠却冷静地向我一摆手,转身又从柜子里端出来一个小盆。待我看清楚盆里面的东西,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那竟是一小盆猪油!在灯光下发出圣洁的光芒,那种诱人的油香扑面而来。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人形容美女总是说“肤如凝脂”了,在饥饿的人看来(古代的文人大多数是饥饿的),猪油的颜色确实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是人间的极致。见我还在发呆,大侠招呼一声,狠狠地挑了一大它猪油拌进方便面里,我们俩稀里哗啦吃了个精光。我吃了一大半。 这是我平生吃过的最好吃的方便面,至今还回味无穷。

 

                                                                          二

      来湖南之前,大侠在新疆接触的都是一些汉族女子,很少和那些能歌善舞、风姿绰约的少数民族姑娘来往。饮食和气候的不同,使那些的汉族姑娘体格健壮,性格粗犷,大大咧咧的和男的没什么两样。大侠也习以为常了,平常和她们打成一片,嬉笑怒骂,倒也其乐融融,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但不幸的是,在春情萌动的岁月,大侠来到了湖南,至此,他前二十几年的人生经验全部颠覆。湘女多情,她们大都长得小巧玲珑,感情细腻,楚楚动人的样子,让大侠眼花缭乱,相见恨晚,直埋怨自己没早点过来,简直是浪费了自己的青春岁月。

        刚开学的那会,大侠就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对于女同学们见一个爱一个。当年的我,整天浑浑噩噩,一副天真未琢的样子,大侠估计我这号的对他没什么威胁,就让我跟着他,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地去找女同学神侃。

       那些女同学,长得各有千秋,天上人间,一应俱全。但在大侠眼里,她们个个都是绝色美女。他的嘴巴甜,脑子活,侃起来总是滔滔不绝,湖南妹子们又都对遥远的新疆充满了好奇,所以他很受欢迎,所到之处都是谈笑风生,意犹未尽。这种生活,让大侠在广大女同学之间如鱼得水,经常摆出一副踌躇满志、舍我其谁的样子。

     但唯一遗憾的是,他长得实不怎么样:圆圆的身材,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总之,浑身上下都是圆的,虽然很符合中国人的传统审美观点,却不大入女同学们的眼。她们觉得和他聊聊天还是可以的,真正做男朋友未免太寒碜。

       所以大侠就象一个不走运的农民,辛辛苦苦地种下了一亩三分地后,指望着有个好收成呢。没想到,先遭了旱灾,又遭了涝灾,再遭了虫灾,最后还遭了雹灾。经过这么一折腾,不但丰收没有了指望,连欠收也没有,干脆就是绝收——在湖南这两年,他没有一个正式的女朋友,入得宝山空手归。

       “长成这样,你这是“天残”啊!”我一针见血地指出,“你想想,以你的多情,以你的能说会道,老天爷还会让你英俊潇洒吗?真是那样,你不要逆天了吗?”

     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大侠无限落寞,幽幽地说:“好汉无好妻”。 “好汉无好妻”,这本来是大侠安慰自己的一句话,却安慰了我一辈子。时至今日,每当我看见板栗他们伉俪情深的样子,却并不嫉妒,而是远远的撇撇嘴,不屑地嘀咕一声:哼,不是好汉!

      校园里,几乎每个男生都抽烟,不抽烟的是另类,就没有什么朋友。在学校,几个男同学聚在一起,总是乌烟瘴气的,在云雾缭绕中不分彼此。但家里给的钱有限,只够糊口,每个月买了菜饭票就所剩无几了。因此我们抽烟的档次不断下降:五块多的白沙烟肯定不敢奢望,但隔三差五还能抽抽三块钱一包的长沙烟,后来就只抽得起块儿八毛的中档烟了,象古湘、龙虾花之类,再后来是三毛钱的龙山杆杆,这种烟一包十二根,没有过滤嘴,烟身黑黑瘦瘦的,烟味呛人,再后来就买一角钱一根的所谓“雪茄”来抽;“雪茄”虽然单价高点,看似不划算,但不必一次抽完,一天有一根就 够,不吸它就自动熄火了,这时就把它叨在嘴上过瘾,实在熬不住了才点上火叭几口——就象邱吉尔一样。

      再后来,连“雪茄”也买不起了,烟瘾上来,哥几个急得抓耳挠腮,差一点要去捡烟蒂抽。但是我们最终没有沦落到要去捡烟蒂抽的地步,是因为大侠,他那里有“莫合烟”。

        所谓“莫合烟”,是大侠他们从新疆带来的一种烟丝。说是烟丝,还不如说是烟粒,原始的烟叶没添加任何配料,唯一的加工是把它们切成了芝麻大小的颗粒,呈暗哑的黄褐色。究竟在新疆怎么卖不知道,看样子不贵,应该属物美价廉的商品。

     几个人围在一起神侃,中间就摆着一大包“莫合烟”,想抽了就在旁边的报纸上撕下窄窄的一张纸,只有两三寸长,再手指拈一点烟粒,在纸上均匀地撒好后,卷起来,沾上唾沫封口,一根烟就成了。“莫合烟”都卷得很细,比铅笔还细,又很短,随意叨在嘴上,很神气的样子。尤其是那些外表冷峻的高大新疆同学叨着,很有一股匪气,竟有几分象万宝路广告上叨着烟卷跃马驰骋的西部牛仔,一副浪迹天涯、无牵无挂的样子。

     这样一来,倒是那些夹着白而胖的过滤嘴香烟的同学臊眉搭眼了。于是,抽“莫合烟”成了我们学校最时髦的事,在湘疆关系融洽之后,几乎每个抽烟的湖南同学都从新疆同学那里弄来了这个,不管有没有烟瘾,大家都叨一根冒充硬汉。一时全校的报纸告急。

      毕业后,参加了工作,我还非常怀念“莫合烟”的味道,特意让大侠从新疆给我寄了两斤过来。收到之后,当我急忙扔掉手中的的卷烟,精心地做好一支“莫合烟”,点燃后迫不及待大口地吞了一口,正准备回忆从前的味道时,却赶忙吐了出来,还“呸呸”吐了两口口水:这烟味又苦又涩,我根本不能抽了。 蓦然回首,我们过了能痛痛快快地享受“莫合烟”的年龄了,而离开学校,离开了那些贫穷而快乐的同学,我们也失去了享受“莫合烟”的氛围了。

 

                                                                     三

   和大侠一起,最开心的时候是喝酒的时候。

      那时大家都是穷学生,兜里没几个钱,但我们总是想方设法地喝酒——那年月酒瘾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大,现在想起,都觉得惊奇——酒是瓶装的,最便宜的那种,二、三块钱一瓶,绝对没掺水,但肯定掺了酒精,因为酒浓烈得不讲道理;下酒菜也很随便,偶尔鱼肉俱全,但是大多数的时候只有几块臭干子或者几粒花生米,有时甚至于什么也没有,很纯粹地酒喝。

       有一天晚上,很晚了,寝室都熄灯了。

     我是属于夜猫子类型,没熄灯时无精打采,熄了灯,看见同寝室的人都陆续睡觉后,万籁俱寂,反而精神抖擞了。但那天晚上真的没什么事做,点着蜡烛看了一会书,就意兴阑珊,准备睡觉了。

     这时,大侠无声地溜了进来,压抵嗓子告诉我,他搞来了一瓶酒,要喊我和另一个朋友去喝。我大喜。怕打搅别人,决定不在寝室里喝,三人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操场上。

    这时已经近午夜了,操场上漆黑一团,也空空荡荡的,不但没有凳子,连可以坐的东西也没有,我们只好席地而坐。初秋时节,天上有厚厚的云,遮蔽了星月,小风吹过,带来一阵阵的凉意。那天晚上,除了一瓶酒,什么也没有,非但没有下酒之物,甚至连酒杯也没有。哥几个一边乱侃,一边轮流对着酒瓶喝上一口,感觉很过瘾。

       说着说着,忽然沉默了,听秋风在呼啸,看远处黑暗中巨大而沉默的教学大楼,那黑压压的影子,神秘莫测,就象我们各自未知的命运……不知不觉,酒喝完了,夜色浓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的睡意也上来了。一晚上就这么打发了,大家都很满足。三个人都带着醉意,步履踉跄,相互搀扶着回到各自寝室,美美地睡了一觉。

       和大侠喝了很多次酒,这是最安静的一次,平时和他喝酒都是大呼小叫,吆五喝六的,因为我们要划拳。 每次在小饭店喝酒,酒菜刚刚上桌,他就要端着酒杯,眉飞色舞地唱出一段酒令的“序曲”:

       螃蟹一,脚八个, 两头尖尖这么大的个, 横着爬,竖着卧, 谁喊五,谁就喝 ………… 一边唱,他还配合着做出种种动作,手舞足蹈的,十分好玩。

      这个酒令不准喊五,真的是“谁喊五,谁就喝”,并不是跟老五有仇,实在是要增加人出错喝酒的机会。

     随后各自边出拳,边大声地嚷嚷:七个巧啊,八匹马啊……没有抓到,大侠就喊: 七个巧啊,都不喝啊…… 我 的反应一向慢 ,喝了酒更加糊涂,加上紧张,越是不能喊五,我偏偏要喊,每次被大侠抓住了,就罚我不停地喝酒。 当我出了五个手指,大侠出了四个手指,他便会对着我大喝一声: 酒(九)是好酒该你喝呀!

 偶尔他被我们抓了,大侠也并不耍赖,而是笑呵呵地端起酒杯念上一句: 叫我喝,我就喝, 端起酒杯不罗嗦。 说完就抿上一小口洒,一副愿赌服输的样子。

      这时我们并不会大口喝酒,更不会一口干,因为酒不多,大家不想很快喝完,都想把这欢乐的时光持续得久一点。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再欢乐的酒宴也有结束的时候。当酒瓶干了,菜盘净了,老板娘的脸色也难看了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一群人醉醺醺地走出了饭店,吵吵闹闹来到了操场上,胡乱坐下。这时大侠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把吉它,铮铮地打着节奏,扯开嗓子,为我们唱起了《兰花草》。 前一段中规中矩,确实是按着胡适的填词唱的:

我从山中来, 带着兰花草, 一日看三回, 希望花开早, 兰花却依然, 苞也无一个……

     后面就是是他自己胡乱填的词了,也是所谓“胡适”:

      我从天上来, 带着降落伞, 降落伞没开, 眼看要完蛋, 摔到地上来, 幸好没摔死, 跑去买彩票, 中了200万!

     我从家中来, 带着女朋友, 想要过马路, 遇见一条狗, 挡在路中央, 想要把我咬, 把她推上前, 我却跑掉了 ……

     …… 在大侠 的歌声和我们的划拳声中,两年飞快地过去了。自二十多年前和他一别,我再也没见过大侠了。相隔遥远,人海茫茫,那一夜午夜梦回,我悚然想到:一辈子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后话:前年五一,我在益阳和大侠见了一面,他带着一个朋友来湖南推销玉石,遍访昔日。这时他不可避免的老了,刚做完心脏手术,不怎么说话,说多了快了就喘不过气来。回忆往事,我们都不胜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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