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

图片发自简书App



我一直以为七月份的海水应该是温暖的,但却没想到它竟然能凉得这么刺骨。我突然想起妈妈来,她最喜欢大海了,最喜欢贝壳之类的东西,因为她以前的故乡就是在海上,如果我现在能够给她带回去一些贝壳,她应该会开心的不得了,但我想这应该是不可能了,因为我的意识已经慢慢的疏散,身体正和着这些初次见面的海水快速的向下沉。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一间破旧不堪的小屋里,身上是不大干净的被褥 ,周围满满的鱼腥味,一盏我很少见到的油灯挂在黑黑的墙上,似乎起不到一丝照明的作用。

眼前的男孩,跟我差不多年纪,就站在我面前,呆呆的望着我。我沙哑的嗓子说了句“你好”,他不说话,只是呆呆的盯着我看。

“这是哪里?”我问。

他动身给我倒了一杯水,还是没有说话。

“是你救了我吗?”我又问。

他把给我倒水的茶壶放回原位,丝毫没有回答我的意思,然后拿着一张渔网径直走了出去。我听见他对一个成年女性说了句“她醒了”,这才确定了他不是哑巴。

一个女人走进来,微笑的对我说:“姑娘,你醒了”,我点了点头,“是你救了我吗?”我轻声说。

“是我儿子救的你,他水性特别好,今早出海捕鱼,恰巧救了你,姑娘,你是从城里来的吧?”

我又点了点头说:“谢谢。”她微笑着起身说要去为我做饭。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里叫“斜阳岛”,岛的面积很小,四面环海,人口也少得可怜,几乎所有在这座岛上的人都靠捕鱼为生,我能被这岛上的人所救虽不足为奇但却实属幸运。

我的手机在那个时候沉入了大海,跟家里的人一时还联系不上,所以暂时要在这里呆上几天。

我心里其实一直很想再见一面那个救过我命的男孩,当面跟他说一声谢谢,但自从我醒来后跟他有那几分钟的照面,就再也没见到他了,她母亲说他已经出海了,可能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这座岛上没有电,我在漆黑的海风中等了他两个夜晚,终于看见他满载而归。但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等他,有些惊讶。

我笑着对他说:“你终于回来了,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我看到他身子明显怔了怔,然后开口说了句:“没什么”。

我发现自从他回来后我好像很喜欢黏着他,总是跟着他屁股后面看他忙这忙那,有可能是因为都是同龄人的关系,我觉得我们之间似乎很有共同语言,即使他很少讲话,基本上都是我一个人在那吧啦吧啦。

“你叫什么名字啊?”他正在补一张破了的渔网,我蹲在他旁边没话找话。

他不说话,专心致志的干手上的活,根本没有想要告诉我的打算。突然,她母亲站在门口朝我们喊了一句:“阿三,先别弄了,跟小怡一起进屋吃饭吧。”

我笑着看着他说:“原来你叫阿三啊!”他放下手上还没补完的渔网,掠过我身旁,转身进屋了。

除了螃蟹,我对以外的海鲜基本上全都过敏。吃完饭后我全身开始冒出一个一个又痒又疼的红疙瘩。但对于一个靠海吃海的贫困家庭,能对一个救回来的陌生人给予如此大的恩惠,我已经很感激了。傍晚,我一个人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趁着大家都睡着的时候偷偷出来抓。

“你怎么了?”背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急忙转过头去看,原来是阿三。

我一时惊慌,手忙脚乱的遮也遮不住,因为红点已经从脖子蔓延到我脸上。他拿着那盏黑乎乎的油灯凑到我跟前看了好半天,眉毛皱在一起说:“你过敏了?你对吃的东西过敏?”我无可奈何的地点了点头。

他把那盏油灯塞给我,扔下一句:“你在这等着。”然后跑进了屋内。

等他回来时,我看见他手上拿着一盒类似药膏之类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问他。

“祖传秘方”他一边在我胳膊上抹一边说。

“管用吗?”

“不知道,不过我生病的时候只要抹上它,无论什么病都能好。”

我很开心,不知道为什么。

“谢谢你”我笑着对他说。

油灯里的油好像快要燃尽,光也越来越微弱,但我却好像能看见他脸上的红晕。

我俩坐在岛上的一块礁石上,我在他旁边问他:“你为什么叫阿三啊?”

顿了几秒钟,他回答:“家里有三个儿子,我是最小的那个,所以就叫阿三。”

“可是我就看到你一个人啊,其他人呢?”

他望着大海,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两年前出海,再也没回来,父亲、大哥、二哥。”

我看着他的眼睛,感受到他内心巨大的悲伤,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你有什么梦想吗?”我说。

他看着我回答说:“以前的梦想是想有一天能够离开这里,走出这片大海,然后摆脱这身鱼腥味。”

“那现在呢?”我问。

“现在的梦想……”我发现他的眸子格外闪亮,之后他微笑着说:“是好好守护这座岛上唯一一个跟我最亲的女人。”

我觉得他眼里的泪水随时都能掉下来,我的也是。

“说说你吧,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他突然对我说。

“看海”我回答。

“看海?”他不解的表情。

“嗯,我妈妈喜欢大海,我也喜欢,就趁着假期过来看看,但没想到自己不小心跌进海里去了,幸好遇见了你。不过你本来的名字就叫阿三吗?”

他轻轻微笑了一下,我们至此陷入沉默。能听见的,只有翻滚的海水不断击打脚下礁石的声音。

我的红疹在第二天奇迹般的全好了,这让我对阿三的崇拜又多了几分。听说他马上又要出海了,我急匆匆的找到他,问他能不能带我跟他一起去。

“不行”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

“你就带我去吧,我不晕船。”我对他说。

“不行”他一边把捕鱼的工具搬上船,一边对我说,“海上太危险,你就留在这儿哪都别去。”

“求你了,你让我跟你去吧,你看今天的天气这么好,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苦苦哀求他。

“现在是晴天,过一会儿说不定什么样呢!反正我是不会带你去的”他下定决心的说。然后自己一个人跳上了船。我心里气急,使劲一跃也跟着他跳上了船。

“曲心怡!”他怒瞪着我,连名带姓的喊出我的名字。

我跑到后面的小船舱里背过身去不理他,然后听到他生气的声音说了一句:你最好给我老实呆着别出来!

如果有可能我真想撕烂阿三的乌鸦嘴。我们的旅程一直很顺利,但到了晚上,海上的风却开始愈刮愈烈,船只摇晃得很厉害,方向也越来越不清晰。我心里有些发慌,阿三兴许是看出来了什么,一直在对我说:“不要怕,你放心,我们会安全回去的”。我点点头,表示相信他。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稳固之后,尽量使这艘被海浪来回打击的船保持平衡,不断的努力在黑暗中摸索方向,找寻回去的路。可是风浪实在太大了,这艘弱不禁风的小船无论阿三怎样拼命的掌控,它还是一次次的被吹得东倒西歪,最严重的一次差点整条船都翻到海里去,我也差点被湍流卷走,还好阿三及时捞了我一把。但是,我们辛辛苦苦打的鱼连带着那张我曾经看见阿三精心缝补过的渔网,全都无一幸免被冲到了海里。我心里很心疼,我不想让家里那个等待的人失望,我要去把它找回来。

阿三一把扯住准备要下海的我:“你去哪儿?”

“我们的鱼,还有一些捕鱼的工具都被冲到海里去了,我想把它找回来。”

“你去哪儿找!你不要命啦!”他大声的朝我喊。

“没关系,我会游泳,我不会有事的!再说不是还有你在嘛,如果我有意外你会救我的。”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阿三死命的扯着我手腕,大声说:“你开什么玩笑,这是会不会游泳的事吗!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天黑成这个样子,你下去之后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

“你会找到我的。”我挣脱掉阿三的手,转身迅速的跳进了海里。

我以为我会找到我们丢失的东西,然后成功的上岸,像个英雄那样跟他炫耀我胜利的结果。但一切事实都证明我只是电影看多了而已。跳下海之后我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周围黑黑的,海水冷冷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冻得全身几乎没有知觉,印象中好像只是听到阿三在一声声喊我的名字。

最后,我和阿三两个人安全无恙的返航。我们被岛上渔夫的船只所救,那艘船比我们的要大出好几倍,还帮我们打捞上来了我们丢的鱼和工具,虽然不多,但好歹也找回来一些,我安心的睡了过去。

回到岛上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阿三的母亲正在门口等着我们,因为昨晚的天气她应该是担心的一夜没睡。我拿着我们的鱼蹦蹦跳跳朝她跑去,好似昨天晚上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从来都没发生,开心的对她说:“阿姨,你看,我们打回来好多鱼。”她安慰的笑了,冲我点点头。可还没等我再说上两句话,就被身后的阿三一把给扯走了。

他把我拉到一旁,生气地对我说:“你昨天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知道当时有多危险吗,你了解大海吗,你知道这片大海每天有多少人葬在这吗你就敢这么胡来!”

我看着他,说:“不是还有你吗,你都救过我一次了,我相信你也有能力救我第二次。”

他更加生气了,“你凭什么这么信任我,你以为我是万能的吗,我连我父亲和我哥哥都救不了,还有能力来救你!”

“我……”

“知道你是城市里来的千金大小金,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你要是出了意外,遭殃的可是我和我妈两个人!”

我感觉我的愤怒已经超出了我的预算,大声的朝他喊道:“没错!我就是个任性的千金大小姐,多亏了你们照顾我,我才能活下来!”我把手上的金手链和脖子上的项链什么的一股脑的都摘了下来,递到他面前说:“我现在只有这些,都给你,行了吧,谢谢你的救命之恩!现在扯平了!”

他的眼圈发红,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他的自尊心已经被我严重的侵害,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好半天,然后愤怒的离开。

我站在原地大声的哭了起来,不知道是为他还是为我,嘴硬地朝着他的背影大喊:“有能耐你当初别救我啊,谁要你救了啊!”

我被气得不行,一心冲动的想要离开这里,想一辈子也不要再与他见面了。但要把我的消息带到爸爸那里还需要一些时日,而这里除了这座岛,剩下的就只有海水了。我没办法,只能继续在这里呆着,于是,我和阿三开始了冷战。

我不再跟着他后面跑来跑去,饭也很少吃,我在屋内,他就到外面去,而他在屋子里的时候,我一般都是坐在外面的礁石上发呆。

终于,出海贩鱼的那些货船回来了,托人带出的口信有了回应,这个岛上的村长告诉我,爸爸马上就会来接我,让我不要怕,在这里乖乖等他。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即将离开这座充满鱼腥味的小岛,可以不用再吃那些让我过敏的海鲜,也可以马上见不到那个让我生气让我讨厌的阿三,我应该很开心的,可是为什么一点儿让我兴奋的感觉都没有呢。

我躺在薄薄的被褥上面,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决定出门去吹吹海风。

“小怡?”是阿三的母亲。

我礼貌的点了点头。

“是睡不着吗?”她慈蔼的声音真好听。

“嗯”

“你和阿三吵架了吧?”

我不做声,任谁都能看明白,所以不想否认。

“其实啊,他就是担心你。自从经历了他父亲和他哥哥的事情之后,这两年来他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几乎很少说话,是你来了之后,他的话才越来越多了,那天跟你发火是他心里真的害怕了,怕你万一出事……,他真的不能再经历更多了。”

我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位慈祥的母亲,她才四十几岁,眼神中却早已布满沧桑,唯一能够看清楚的是她的真诚。

我踌躇着,之后转身快步的跑开,连来得及叫住我的机会都没给她。我不停的跑,不停的喊他的名字,我要找到阿三,我想跟他道歉,告诉他我并不是故意伤害他的,希望他能够原谅我。

但我找遍了整个岛也没有发现阿三的身影,我跑回去找到阿三的母亲问她阿三的下落。   “他出海去了,听说海里的东西你只能吃螃蟹,所以想趁你走之前能够吃一顿好的”她对我说。

我蹲在地上,再一次嚎啕大哭起来,想起他把我从冰冷的海水里救起,为我细心的涂药,海上遇险时紧紧把我护在怀里……,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好怨的。

我抱着深深地自责和眼泪沉沉睡去,但却在半夜的时候被震耳的雷声突然吓醒,阿三的母亲比我醒得早,急忙走到门口去看。外面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这比我们上次一起出海时可怕好几倍。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阿三不会出什么事吧,而站在我身旁的阿三的母亲好像比我更着急,我只好故作镇定的安慰她,告诉她阿三那么勇敢,肯定没事的。这一夜我们俩谁也没睡,只是一直盯着窗外看,一刻也没停歇。

终于天亮了,下了一整夜的暴雨也停了下来,但阿三却迟迟没有回来,我们从黎明等到正午,又从正午等到日落,但到了晚上阿三还是没有回来。我坐在门口一动不动的还在等他,我能够清晰的听见屋内阿三母亲的哭声。我以为我很坚强,也对阿三有信心,但我的眼泪却始终不受控制的往下掉。我想骂他,这个鬼阿三!这个鳖阿三!还不回来,究竟想让我这么娇贵的大小姐等他到什么时候!

我坐在门口的礁石上哭得头昏眼花,哭累了就睡过去,醒来之后发现海上一个人也没有又接着哭,直到最后感觉好像有盏灯慢悠悠的向我这边靠近,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

“你怎么坐在这儿?这里这么冷”好熟悉的声音,是他!

我飞快的站起来,一把抱住他,哭着说:“你怎么才回来?我们都担心死了”

他怔怔的对我说:“这里的螃蟹小,我想打多点给你。”

我趴在他肩膀上哭得更凶了。他的背挺直,身体僵僵的就被我一直这么抱着,他不好意思的在我耳边说:“你把我放开吧,我身上脏,都是鱼腥味。”

我胡乱的抹了一下眼泪,把他搂的更紧了,“谁说的,我打死他!”这次他没有说我任性,而是笑得很开心。

那顿螃蟹大餐是我遇见他以来吃得最美好的一顿饭,不是因为有多好吃,只是因为他而已。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会来送我吗?”还是坐在那块礁石上,我小心翼翼的问他。

他复杂的神情,然后开口说:“明天李叔要出海贩鱼,让我一起跟着去,长长见识。”

“哦”我轻轻的应了声,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只能转过头听海的声音。

傍晚的时候,我依旧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明天就要离开了,不知道该怎样道别,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心里好像有些话还没说,但面对他的时候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时间一点一滴的在流逝,我忽然听见有人在敲我的门,我起床把门打开,是阿三。借着月光我能够很清楚看见他的脸,他扭捏地站在门口,望着我说:“我没什么事,只想告诉你,我叫陆别离,这是我的名字。”然后走开了。

第二天爸爸如时来接我,眼神里还是我熟悉的爱意。但我没想到的是,短短几天的时间,他双鬓的头发已经白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有那个远远地站在船尾的和蔼可亲的女人也在向我露出微笑。

在即将登船的那一刻,我看见了阿三的身影。他最终还是舍不得不来送我。

“你怎么来了,不是还要出海的吗?”我对他说。

“哦,李叔说今天不想出了,天气不太好。”他眼神四处瞟着却始终不敢看我。顶着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扯谎,顿时觉得他的样子很好笑,但我却迟迟咧不开嘴角。

我听见自己对他说:“其实我不是来看海的。”

“三年前妈妈为了救我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我内心其实一直生活在深深地自责和懊悔当中,而突然之间,爸爸告诉我他要再婚的消息,我无法接受。

继母其实对我很好,爸爸也希望我能够早日重新开始生活。可是我做不到,我太懦弱,解救不了自己,我想那不如早点解脱。所以我才来到这里,但却意外的被你救起,在睁开眼看到你的一瞬间,我却一点也不想死了,谢谢你,能够遇见你。”

我转身快速地登上了爸爸的船,真害怕自己又不争气地在他面前留下眼泪来。而他仿佛又回到了刚见面时的模样,不说话,但眼睛却一直炯炯有神地注视着我。

船开了,我站在高高的甲板上,任由呼啸的海风把我的头发吹的乱七八糟,我使出全身力气朝他喊:“我还能来找你吗?”他不说话,我看见他背过身去,我猜,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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