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个爸爸——无为、勤恳与豁达

“I have three fathers……”这是我大一时候,英语课堂用英文讲述自己家庭时的第一句话。不严谨的语法配上不地道的英文发音,无疑赢来了老师和同学们的疑惑不解和目瞪口呆。

别急,别急着在脑海中演绎。不是狗血的八点档电视剧,没有曲折离奇的凄苦身世。

别担心,我父母双全。这只是我儿时最温暖与柔软的回忆。谢谢你能听我娓娓道来。

我有三个爸爸,准确来说,他们是三个亲兄弟。我知道这样的关系,大家一般会叫伯伯(爸爸的哥哥)或叔叔(爸爸的弟弟)。可是在我们家,我管他们叫爸爸,二爸和三爸。你们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从小就这么叫。

如果非要用两个字来概括一下我的三个爸爸,我想说他们一个无为,一个勤恳,一个豁达。


生我的那个爸爸——无为

无为,按照道家思想,指要依天命,顺其自然,没必要有所作为。仅仅按照这个字面上的意思来说,我的爸爸,生我的这个爸爸,这大半辈子真的称得上“无为”。而且我想他也会一直这么无为下去。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爸爸,就是生我的这个爸爸,从事过N多种职业。煤矿里挖过煤(每天黑不溜秋,不见天日,还差点死了)、家里养过鸡鸭兔(鸡赚了,鸭赔了,兔子流感都死了)、卖过自己做的石膏娃娃(送的比卖的多)、火车站里扛过数不清的麻袋和纸箱(竟然和工友学会了用货物拆下来打包带编菜篮子)、社区里扫过马路(三天两头雇佣附近村民来帮他扫地)……等等还有很多我幼时说不清道不明的活计。以至于我小时候根本不知道到他是做什么的,最怕的就是每年填家庭关系表格里的父亲职业一栏,不是觉得丢人,是真的不明所以,无从下笔。

所以我爸爸的无为,真的就是没有一丁点作为,所有的事都是顺应心情而生,三分钟热度之后,又理所当然的顺势而逝。

当然,这其中也有超过三分钟热度的,但也就仅有这么一个,还是靠长子承父业不得不屈就的挖煤事业。谁让那是那个年代的铁饭碗呢?为什么说屈就,因为那时我爸才十几岁,心中还是有诗和远方的。他热爱文学,买了很多国内外文学书,跑很远的路去听贾平凹的演讲,幻想自己以后能成为作家。但是那个年代,写作,对于一个小学毕业混不吝、没才华的农村小子来说,实在是个太遥远且不实际的梦。还是抓住眼前唾手可得的铁饭碗更实际一点。

好似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对什么事情热血过。你说,他后来不是干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吗?好吧,如果一口唾沫就能浇灭的热血也算的话。事实是,往往也等不到别人吐,他自己就一口口水吐灭了。

我私以为这个陨落的文学梦,是我爸一辈子的不能言说的伤,也是他“无为一生”的伊始。因为他很爱高谈阔论,给我讲人生的道理(当然这些道理对我影响深远,但到他那里全都是自打耳光,啪啪啪很响亮的那种!),但他却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他热爱文学,也曾为文学追梦过。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从三姑六婆忆从前的只言片语;从家里尘封破旧卷曲的书;从偶尔整理衣柜底层或夹缝中信纸;从我送给他的笔记本里读到的他在矿上那几年思念我们写的诗;从前几年他床头还放着的《平凡世界》和《复活》……而这些年他已经不看书了,他开始了骑行、钓鱼、打鸟、歌唱等等的不务正业和游手好闲。

这就是我那个没出息,做什么事都半途而废的“无为老爸”。

然而,在我儿时生病时,是他骑着二八加重载着我来回辗转于距家十五六里地的市医院。在我妈从叮嘱到明令我们去市里只能吃豆腐包子时(五毛钱两个),还是次次带我去吃羊肉泡馍(五块钱一碗)。然后从市到省,再从省到乡村赤脚医生。最后还瞒着我半夜偷偷的和我妈骑着二八去求神婆子,也不知道那一晚他们经过了多少个黑漆漆的村庄,心里在想些什么。

就是这么一个做什么都没有耐心的爸爸,在我漫长的治病期间,从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不耐、无助、慌乱和烦躁。他的大而化之,让我以为生病是件轻松而惬意的长假旅行。

他也会像其他爸爸一样,在我获奖的时候,得意洋洋的去向亲戚朋友吹嘘炫耀。

他也会在喝醉酒时,打电话给我,哭着说,没有给我更好的生活。

他也会在我妈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没良心的溜出去钓鱼打鸟。

他也会兴致勃勃的为我做新学的菜肴,却搞砸了,摔盘子跺脚跟自己怄气。

他也会在我每次到家时做面条,临走时做饺子,和我对饮小酌一杯,笑着说,这是我们的习俗“起脚煮麽,落脚面”。(我们那里把蔬菜类的饺子叫煮麽)

这就是我那个爱吹嘘,没啥责任心,大而化之,老小孩的“无为老爸“。他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在我身上烙下自由不羁的灵魂,当然也有善变的情绪。


等我的二爸——勤恳

和我爸爸这个在人生这场游戏中已经换了N个马甲不同。我的二爸一直勤勤恳恳的做着一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菜农。从我记事起,他就在种青菜。不管这一年青菜是好价还是贱价,他都始终如一的做着这么一件事——种菜,种青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种就是几十年。

所以,当我想用两个字来概括我二爸时,“勤恳”二字就砰砰砰的不假思索的跳进我脑子,回应在我指尖,横在我的文档当中了。好似我二爸除了这么一个优点外,再无其他。

记忆中最深刻的是他有些憨厚的笑脸上的大白牙(不是因为他牙齿真的很白,而是他日晒雨淋的黑皮肤衬的)和粗糙的大手掌,以及每次我归家时他端坐在我家沙发上等我的样子。

也许因为他不善言语,他是三个爸爸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他问我的问题只有:吃饭了吗?吃了啥?数十年如一日的这么问。如果真要挑出一个变了的问话,那就是以前问学习怎么样?现在问工作怎么样?

是的,他很普通,像无数个亲戚邻居一样,就会问些无关痛痒的没有意义的话题。

是的,他只会那些我们早已厌烦只会敷衍回答的寒暄和客套。

是的,他只会在我去他家的时候,手忙脚乱的给我泡茶,拼命的催促二妈去拿各种好吃的。

是的,他只会每次在我归家的那一天,无论多晚,端坐在我家的沙发上等着我。用粗糙的大手握着我说,“回来了”,“坐火车乏不乏?”,“饿不饿?赶紧吃些东西。”“等会早点睡,我先走了”……便匆匆回家去了。

就是这么一个不善言谈好像有点怂的老实人,谁能想到儿时的他竟是三兄弟中坏水最多的一个。用我姑的话说就是,蔫坏蔫坏的。今天怂恿这个点了别人家的麦秆垛;明天指使年幼的姑姑和小伙伴去偷西瓜,自己把风。然后主人来了,自己跑了,留下姑姑和小伙伴被追骂了几里地。

每次姑姑说起这些年少趣事时,我能想象那些画面:被太阳晒得漆黑油亮的光膀子,额头上挂着的汗珠,滴溜溜乱转的黑眼珠子,以及蹲在地头上鬼鬼祟祟坏笑的模样。但是我无法将这个想象中的男孩安在面前这个笑容温吞的二爸身上。太违和了!

我不知道这么一个调皮捣蛋鬼是怎么被世事磨去棱角的。我只知道面前这个从来没有对我讲过道理,从没有对我大声说过话,只会客套寒暄的人,在我归家的时候,会等着我,每次,每次,一次都不会落下的等着我。无言却真挚。


宠我的那个三爸——豁达

我三爸是个什么样的人?三兄弟中相貌最好的,三兄弟中最聪明的,三兄弟中最具人格魅力的。

我三爸最厉害的技能是什么?异口同声答:最能瞎扯。

聪明的、不聪明的,有文化的、没文化的都想和他扯一扯。但无一例外,没有人能扯得过他。他的那些歪理邪说能把你气笑,但你无可奈何;你明明知道哪里不对,但你就是无从反驳。你用正道,他有歪理;你讲邪说,拜托,他就是邪说它祖宗,请不要鲁班门前弄大斧,自取其辱。你说,算了,再也不跟这个瘪犊子论长短了,憋气。但是第二天你又会忍不住巴巴的跑来听他吹牛逼。只要你给他时间,他能扭转你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所以在我看来,我三爸不当传销头子,真是太可惜了!

我想如果没有如果,我三爸定能纵横四海,笑傲江湖。

但世间事总有那么一个如果。

如果他那条腿还在的话……

是的,我三爸没有一条腿。至于是没有左腿?还是没有右腿?说出来你不信,和他生活近三十年,到今天,我想写写关于他的时候,我竟然发现我从来没有留意过他没有的是哪条腿。

是的,我不知道,不清楚,再怎么仔细去想,也无法确定。因为他这个人在我记忆里太耀眼了。从我记事起,他就拄着一个很重的铁拐杖,来去如风,潇洒快意。以至于我习以为常的以为他本就是那样,以至于我从未注意过他的腿,自然也从来都没有探究过他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为了什么没有了腿。

那个年代,没有了一条的腿的人还能干什么,许是借鉴了隔壁村跛脚的李裁缝的人生。我奶奶也为我三爸谋了这条出路,在镇上开了一个裁缝铺子。为了交通方便还买了一辆代步三轮车。那个时候,我每天最盼望的事就是我三爸开着他的三轮车回来了。因为每次他都会给我一两块的巨额零花钱,有时还会给我买一块钱的雪糕。多奢侈呀,羡煞小伙伴。

在我三爸这里,我就是公主,有求必应。当然,我并没有因此就肆无忌惮的去索求什么。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对我为数不多的请求,他总是无一例外的满足。

记得高中的时候,我在市里上学。那段时间爸爸在外地工作(在社区扫地)。有时候是身体不适,有时候就是突然莫名的想回家,只要我打电话,我三爸二话不说就开着他的三轮车冒着被罚款的风险披星戴月的来接我,即使上完晚自习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即使第二天必须凌晨5点起来再披星戴月的送我回学校。

直到现在,每次回家,他来接,离开,他来送。

仔细想来,这么多年每次回家好像都是一场固定的仪式。

我爸爸给我做饭,

我二爸在家等我,

我三爸接我回家。

我想回家……

写于:2017年6月18日星期日父亲节

梦游呆瓜王

谨以此文,致敬我三个好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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