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与现实

某天黄昏陪母亲下楼买菜,路过一家宾馆。不大不小的门面。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很干净,装饰格调很整齐。母亲突然说:“”这是Z先生家里开的宾馆。”Z先生?!好久远的名字。我问母亲:“Z先生去哪儿呢?好几年都没有见他了。”母亲眉眼之间闪过一丝叹息。

我和母亲沿着黄昏走在人行道上,母亲缓缓的说:“Z先生,他现在在监狱里,据说是在新疆。”我脑袋一阵空白。缓过劲来,我木讷的问母亲:“他犯了什么事呢?”母亲说:“替别人定罪的。”我不可置信的看向母亲,我问:“替别人定罪?那人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他以为生命是玩具吗?随意玩?”母亲一脸平静的说:“他那时候还就是个小混混,他能赚多少钱?四百万,他一辈子能得到那么多钱吗?他一辈子能让他的爸妈过上好日子吗?他的妻儿还跟着他,有了那么多钱,一辈子都不会愁了。”我好像被人从背后打了一棒,我无力的垂下手,无言以对。在凄凉的夕阳下慢慢的走着。

良久,我又问母亲:“他的妻子呢?”母亲说:“Z先生进去后,就走了。” “去哪儿了呢?” 母亲摇头。在风衣口袋里的手紧紧握着,“真悲哀。怎么能那么现实。”我不禁叹息。母亲没有接我的话,峰回路转的说:“他的父母用着他儿子用命换来的钱,有时候还对他的孙子又打又骂。难道他就不会想到他那可怜的儿子吗?”我问:“他被判了多少年呢?”母亲说:“无期。”我看着眼前惨烈的黄昏,忽然的,我有些恍惚,这个世界到底是一个怎样残忍的金钱帝国呢?

回到家,我带着心里的那抹忧愁吃饭,洗澡。晚上,父母都睡了以后,我在房间里光着脚走在地板上,从抽屉里拿出烟和打火机,推开窗,趴在窗台前,对着茫茫黑夜抽烟。忽然间看到了楼下的那个公交站台,静静地看着,抽完烟后,去了客厅吃了个润喉糖,然后刷了牙。一直如此,夜夜重复着这样的寂寞。走进房间,张信哲还唱着: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我的右手抚在鼠标上,轻摁了暂停,然后关机。躺在床上,黑暗中我好像看到了我高中时的样子,性格孤僻的,另类的不穿校服,瘦瘦高高的自己。我穿着衬衫黑裤坐在路边,留着短头发,像个假小子。要不是细皮嫩肉的真以为是个男孩子。那时候我叛逆,总是独来独往的。Z先生的家就在我家的对面,经常碰面。可以说只是点头之交。Z先生英俊,浑身都是痞气的样子,但是对自己的妻儿很是用心。我经常在赌场见到他,他在工厂上班。我放学的时候见到他,他抽着烟蹲在路边,看到我的时候总对我吹口哨,我那段时间对他没什么好感。本来跟他是没有任何交集的,可是,你永远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有天傍晚,我刚夜游回来,走在路边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孩子的哭腔:爸爸,别走。别走。嗯?我一阵疑惑。然后我看到了怒气冲冲从对面走过来的Z先生。我停下脚步。他那四岁的儿子还笨拙的跟在后面,重心不稳摔倒了,我走过去扶起他儿子,拍拍他身上的灰尘,小孩瞪着眼睛看着我。我站起身,对着停在对面的Z先生说:“别走的那么快,你的孩子跟不上你的脚步。他会很怕。”

和他相对坐在马路牙子上,吹着夜风。他儿子坐在我旁边乖巧的吃着我给他买的棒棒糖。他开口说话:“谢谢你。”我勾起嘴角笑,没说话。我说:“是不是和老婆吵架了?”他嗤笑一声。不可置否的点头。我把额前的短发敷到脑后,我说:“是不是觉得生活没新意?”他却说:“是窝囊。”我伸直腿,看着夜空,说:“人啊,就该学会乐观与知足。还有积极。”他看向我,眼睛里闪过叹息。“我从没在她那里得到过肯定。其实,我很想给他们一个好的生活。可是我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心里的贪婪欲望。”他说。我收起腿,把脸贴在膝盖上看着他,此刻,我发现他的眼睛特别深邃清澈。我忽然笑了,他问我笑什么?我笑着说:“你也没有看的吊儿郎当啊!”他挠着头,也笑了。

之后的日子,我带着耳机坐在路边椅子上听英语单词的时候,他就会过来,坐到我身边,给我一瓶可乐。我拿下耳机给他道谢,和他说话,闲聊。看着路上的行人,那时候还不像现在那么多的车。每个人对于明天都有着不同的期待与探索。可他说:“我只想过好今天。因为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你永远都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我厌恶金钱,可是没有它会过不下去日子。现实有时太残忍。”吹着潮热的夏风,我把玩着手里的耳机,微笑不言。

大暑节气的夜晚,天气热的简直像蒸笼。我在家里洗完澡,换上了我的那件淡蓝印白花的长裙,坐在房间里吹风扇。正当我享受的时候,忽然听到对面有凌乱的吵架愤怒的声音传来,是Z先生家。我可以听到他妻子尖锐的不堪入耳的对他说的话,充满了嫌弃与鄙夷。她或许不知道,这样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多么的让他们感到挫败。我本来是不去管这些事的,毕竟他们是两口子,很快就会和好。我房间的窗户是能看到那条柏油路的,夏天我的窗户总是开着,于是,我回头间看到了Z先生走在路边。抽着烟,低着头,走到一个树下,忽然像疯了一样去捶打那棵树。我平静的走出门,拿了冰箱里仅剩一瓶的可乐,走到了那颗树下,递给了那个蹲在地上,满身挫败的男人面前。Z先生抬起头,看到是我后,没有接可乐。猛然站起身越过我径直走过。他一直向前走,我在后面跟着。好像是唯恐他做傻事一样。不知过了多久,走了多远。我只记得那个时候夜已经深了,路上行人也不多了。他这时回过头,看到我还在,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他走到路边一个长椅前,有些颓然的坐下。我走过去,手里的可乐已经解冻了,瓶身都是白色的水汽。我递给他,他抬起头看我,没说话。忽然伸出手抱住我,隔着裙子我能感受到他脸颊的温热,我想推开他,可是忽然的他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裙子,想推开他的手放下了。

最后,他松开了我。仓促的给我道歉,我摇头说:“没关系。”我把可乐递给他,他接过拧开后一口气喝下去半瓶。我坐在他身边,尝试着对他说话:“艰难只是暂时的。你也要学着成长。无论多大岁数的人,成长是必修。”他倚在椅背上,夜里,他的侧颜英挺完美,突然说:“年轻的时候,我把人打废过,蹲过监狱,出来后,回到家,父母就给我介绍了她。谈恋爱的时候感觉蛮好,毕竟坐过牢,出来后只求安稳。后来结婚后却突然的不一样了。”说到这儿,他停住了。我也没追问他。过了会儿,他又说:“并不幸福。”我在心里组织着语言,揣摩着说:“毕竟是个女人。”是啊,毕竟是女人。他说:“其实挺对不起她的。”我说:“没有什么对不起,要说对得起。”他把最后半瓶可乐喝完,然后,我们两人一同回了家。路上才发觉原来已经走了那么远了。

再之后,他拼命地赚钱,工厂,维修工,送水工,基本上那里都能见到他的身影。渐渐地他家里的吵架愤怒的声音不见了。我替他开心,偶尔的上学或者放学路上,他都会顺手扔给我一瓶可乐。然后因为赶工作笑着和我打招呼后匆匆离去。

入冬的时候,与他在一家小饭馆吃饭,只我们两个人。他妻子前段时间病了。胃肠炎,上吐下泻。他说在那一刻他看到了他妻子的不容易,跟着一个蹲过监狱的男人讨生活,过的不好不说,一个女人能承受着外界给的压力和你过日子,这就是珍贵。我举起酒杯,笑说:“恭喜你,顺利毕业。”他也举起酒杯说:“我从人生中毕业了。”他想拿过我手里的酒杯,我却躲开,我皮皮的笑着说:“今天高兴,我陪你喝点。”他终于应允了。酒酣耳热时,他突然站起身,走到我身边,轻轻的环抱住我。他说:“我这样算不算精神出轨?”我抵着额头,微笑:“跟一个高中生说这种话题,你觉得合适吗?”他把我的脸转过来面向他,他眼睛深邃,五官硬朗,皮肤略黑。他突然对我说:“明天我就要走了。回老家。我有了些积蓄,想平淡的过完余生。”我酒杯里的酒还剩下几滴,我感到我的喉咙既热又辣。我头脑晕乎乎的,我想我是真的醉了。我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勇气,伸出手去抚摸他的眉眼,鼻梁,他忽然抱住我,伴随着酒气的吻就落在了我的嘴唇上。我懵了,他在吻我,是真的在吻我。我想起来在那个夏天的夜晚,他抱着我流眼泪的情景。可是,我们之间不可以这样,他还有家庭,他的妻儿都对他不离不弃。可就在我想推开他的时候,他松开我,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幸好饭馆里没什么人,只有老板呆呆的看着。我没去追他,就让他走吧。无牵无挂的走吧。

再后来,我爸妈察觉到了对我的忽视,于是就放下了忙的四脚朝天的工作,对我开始了关心与温暖。他们发现我的成绩并没有那么差的时候,他们沉默了。我考上了一个挺不错的大学。我真的再也没有见过他。大二的时候,有一个挺帅的男生向我告白,我答应了他的追求。他陪我去图书馆,帮我打水,带我出去玩。包容我的坏脾气,他生日的时候,我给他准备了一个惊喜派对,他在我面前高兴的哭泣。我是真的喜欢他。他一直陪伴我到毕业,后来,经历了异地恋。一开始挺好的,可是后来我们彼此越来越忙,越来越陌生。最后就分开了。距离最终打败了爱情。那段时间很悲伤,无形之中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吻,充满了酒气的吻。Z先生,还记得我吗?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会受到金钱的要挟,判了无期。其实,是有平行世界这一说的,我在大学里经历着爱情的甜蜜,而他在经历着生活的艰辛。我在经历着爱情里所谓的悲伤时,他却在监狱里过着没日没夜没有任何自由的生活。

这个梦真长,长的好像过了一辈子。

我看着天慢慢的变亮。又是一个充满金钱与利益的世界。当金钱与现实相撞,那或许会是充满不可说的利益与残忍。

可是Z先生,我每天都祈祷着你能快点回来,重新开始生活。

Z先生,我不知道我能说什么能弥补金钱与现实对你的残忍。

我只希望这个世界可不可以温热点儿。平生第一次,我多么不想天亮。希望时间静止,停留在夜晚的这一刻。这样,所有残忍与悲凉都会全部停止。我拉开窗帘,又看到了那个路边的椅子,好像一个守望。静静地等待一个人的到来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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