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晓伟（石船）
沿着长白公路，顺着鸭绿江一路蜿蜒，我们依次穿过很多雄伟的高山峡谷，奔赴一个叫十五道沟地方。或是因为这里山谷太多的缘故，当地人只好采用教字排序这类简单的方法来命名这些峡谷，比如一道沟、二道沟……，以此类推，直至二十三道沟。如此下来，从临江到长白县前后经过的路段竟然有几百公里之多，可见纵横的长白山有多么的幅员辽阔！而这仅仅是长白山的南麓，十五道沟也不过是它伸展的一个褶皱而已。
此前曾听闻南有九赛沟，北有十五道沟之说，心中当然是不胜向往，毕竟九寨沟特有的地貌及其那些美丽的海子曾给我留下十分奇幻的印象。当然我也曾经游览过长白山的北坡和西坡，领略过天池神秘的万古洪荒，但究竟还没有环游过整个长白山，对于我这个东北人来说多少有一些遗憾。机会还是来了，缘于生活在此地同学的盛情邀请，我那份期盼之愿就这样与久别相会的惊喜之情巧妙地交织在一起，促成了这次别离三十年之后的颠簸之旅。有的时候，机会就是一种不经意的等待。虽然有些漫不经心，但是你一定要有足够的耐心，许多缘分都是在这种等待中才悄悄地绽放出花朵，这就是缘分的神奇之处。但不知这次十五道沟之行又能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感受？
正如教科书中说的那样，中朝两国山水相连，鸭绿江是两国传统的界河。放眼望去，一侧是崇山峻岭的中国，一侧是丘陵起伏的朝鲜，碧蓝的鸭绿江穿山越岭，一路东流，涌向大海。透过车窗我们发现蓝天白云下的两国交界之地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异，一切都被盎然的绿色染成一体。但是我知道眼下这蓊蓊郁郁的秋意只是暂时地掩盖了某些真实的东西，只有到了 落叶凋零、冬天来临的时候这里才能显现两个国家截然不同的对比。说实话，饥饿与贫穷，常常使我对道德的力量丧失信心，但是富足与温饱又往往不具备完整的人生意义，这样的诘问常常使我的情怀陷入纠结之中。鸭绿江并不是很宽，断断续续，宽窄不一，宽处可过撑起木排，偶尔也能见到放木排的人。窄处虽然湍急，但似乎也可以涉足而过。靠近我们这一侧到处都是兴旺的农家乐，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这里虽距边境只有尺步之遥，但漫长的界河竟然不设一兵一卒，可见我们这个泱泱大国有着一种多么非凡的自信！而对岸那边只有几处星散的村落，低矮陈旧，人烟稀少，很少见到行人。而且他们的敌情观念还很严重，一路之上我们不时发现凝重的碉堡和观察哨凸立在河床峭壁上，军警人员也经常出没在草野荒丘之中。一样的山水，却因为不同的制度，造就了不同的社会形态，并产生了两种不同的生活环境。个中原因耐人寻味，令人沉思。
十五道沟地处长白山断裂带，因独特的造山运动形成众多的巨石峭壁，又因为火山喷发高热导致形状各异的岩溶地貌特征，使这里群峰竞秀，沟深谷低，怪石峥嵘，绝壁凌霄。远看万木参天，飞流激射；近观石桥栈道，溪边白浪，如同走进千岩叠嶂，溪山如画壮美的图卷中，令人一叹三咏，相见恨晚。
为什么十五道沟被命名为望天鹅景区，这其中又有什么来历？随行的同学告诉我们望天鹅是十五道沟主峰，千百年来这里素有冬天伐木夏天放排的生活传统。相传伐木工长年累月地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伐木，只有在春天才能下山回家。然而林中常年不见太阳，他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春天什么时候来临。直到后来才听人说，只有当天鹅飞回来的时候才是春天到来的时刻。于是他们派人常年观望十五道沟那处最高的山梁，看看能否发现飞回来的天鹅。就这样年复一年，相约成俗，望天鹅美好的传说早已沉淀到当地原住民的历史记忆之中。其实在我看来，民间传说的意义永远高于琐碎生活里那些高大上的细节。任何臆想的力量都不能替代曾经厚重的生活原貌。只有那些源于生活的虚构才能满足人们最现实的愿望，并且也能够为我们这些后来的听闻者带来可以赏析的原始美学。
十五道沟的坡道很缓，走起来很惬意 ，既可以沿着栈道向上攀援，近距离观赏那些巧夺天工的奇峰峭壁。也可以信步而上，一路识读道路两旁的丹书题壁，品味其中的意义。从山峰里裸露出来的陡崖多是由各种六棱形的石块任意堆垒而成。有的像装订成册的典藉，摞的很高，如同天书一般。有的像散落在地上的竹简，任凭清风不疾不徐的翻阅。还有的像老者，像神仙、像童子，聚集在这里藏风纳水，吞吐八荒。仙境一般的幽谷也仿佛是修炼的道场，云烟缭绕，丹鼎林立。常言道，有多高的山便边有多高的水，十五道沟的山泉十分壮观，大小不一的流泉飞瀑随处可见。宽者呈练，窄者成线，自高而下，飞溅如雪，轰隆作响，然后汇成一道道的溪流如过客般地匆匆离去。山泉甘洌，鞠之在手，饮之在喉，最后沁在心脾之间，上下为之清爽。
很多人都知道大美长白山，但究竟美在何处？恐怕也是人云亦云。以我个人所见长白山美在天然，美在雄奇，美在有着众多生命的参与。天然之处在于这座巍峨的大山几乎没有一处深山古刹，书家摩崖，所有的景观都是大自然的杰作，没有任何人工的雕痕，处处都洋溢着最原始的力量。雄奇之处在于着绵延千里的长白山系不仅英武伟岸，如大丈夫般挺立在万里冰封的林海雪原之上，还用辽阔的情怀孕育出松花江、鸭绿江、图们江等母亲般的河流，世世代代滋润着这块肥沃的黑土地。长白山是孕育生命的摇篮，无论是高山苔原，还是幽林狭谷；无论是湖津要地，还是江河平原，都聚集着无比众多的生命，共同装扮着长白山的大美。从长白山的山麓到山顶，依次分布着从温带到寒带的不同植物的类型。先是阔叶林，然后是针叶和阔叶混合林，再往上就是针叶林带。直到海拔两千米，才是岳桦林带。为抵抗高山上的寒冷潮湿，岳桦林把自己弄得全身扭曲，满是疤痕，仿佛刚刚从战火中走来。而在天池以上的主峰则是苔藓地带，到处长满与冰雪相伴的小草和盛开的鲜花。至于栖息在这里的各类野生动物更是多得不胜枚举，长白山实在是这些原始生命赖以生存的乐园。
十五道沟就集中体现了长白山特有的植物风貌，种类繁多，不可胜数，除了俊俏的长白美人松，还有敦厚粗壮的白桦、胡桃秋、黄菠萝、水曲柳等珍稀树种。至于那些低矮的藤类蔓类蔷薇科植物更是以它们一向谦恭的态度周旋在岁月与巨木之间，创造出属于它们的生命境遇。特别是那些盘曲虬劲的黑色老藤，它们善于利用身边各种条件，不厌其烦地和其他生命体紧紧地纠缠在一起着，腾挪在密林之间，野蛮而又热烈地生长。
这就如同我和这些同学，自毕业以后天涯一方，在各自的丛林里顽强地与各种事物纠缠，直到长成粗壮的模样并拥有自己的一方泥土，才能确认将来不会有什么威胁。直到今天，我才忽然发现十五道沟就原本是生命境况的真实，那些顽强生长的植物就是我们各自的自己。所以先前一切的枉费心机都是过度的纠结，甚至是浪费。还不如回复当初，找回从前，让宿命和自我有一次朴素的交接，让同班相邻的你和我再有一次热烈的生长。也许，这才是同学们相聚的意义。
都因为我们太过平凡，才需要某种相遇，哪怕是在十五道沟那座望天鹅峰，哪怕是在天池上方那块冰雪覆盖的苔原，只要能破译岁月深处那些神奇的密码 ，我们就能够改变彼此的走向，再次回到从前。而这次归来，我们不再是一无所有。即使我们老在沧桑之处，也绝不轻浮半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