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优美

蔡优美

一 我的英文名字叫linda

很多年以后,当我再回首自己往日时光,手指尖触碰着白色琴键,仍然会想起那一次潸然泪下的时刻,我的梦想在舞台上像破碎的音符支离残缺,四周充满了惋惜以及怜悯的声音。

我叫蔡优美,出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晨曦。街边的行道树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衣,锋利的冰棱像刀刃一样悬挂在空中。我的英文名字叫linda。这个英文名是母亲帮我取的。母亲告诉我,她要我每一天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活泼开朗如同天上的小鸟。心情美丽,成绩优秀,这是她对我最大的期盼。

每次我不开心的时候,母亲都非常着急,为我担心。在这时她总会走过来抱住我,让我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沉睡。醒来的时候总会看见母亲如释负重的微笑,弯弯的眉毛翘起来像船尾,月牙儿。那时我3岁,母亲笑得很好看。

我总会伸出小手去触摸她的眉毛。从左往右依次滑过,我能感受到母亲激情澎湃的内心,血液温热地流淌着。

我的小优美,你好调皮。母亲握住了我的整个手,然后贴在她的脸颊上。母亲的脸颊开始泛红,微笑一点一滴荡漾开来。

那个时候我会说的词语很少,只会跟着母亲牙牙学语。母亲说出一些简单的词汇,我跟着学。她总是会夸奖我学的快,非常聪明。印象中我第一个记忆深刻的词语叫做love, 随着母亲口唇一次一次的变化,我艰难地说出了这个词语。后来我渐渐地开始会说I,You, 等一些简单的词语。在我四岁生日的时候,母亲把家里装饰地漂漂亮亮。大厅里放着一棵挂满彩灯的圣诞树,散发出来的灯光如同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

那是我第一次吃蛋糕,好甜。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食物竟然可以使自己的心情变得美好。我很快乐。但是我不知道我要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这个的感觉。我的嘴角满是白色的奶油和黄色的面包碎屑,母亲伸过手来小心翼翼地帮我擦试着。

有一瞬间我感觉到我的右手手背上有一滴莫名水珠滴在上面,炙热如同烈火烧烤。随后是一滴一滴的水珠掉落在我手背上,我惊慌失措,抱紧了母亲。

我终于知道我手背上的水珠是什么了,在我抬起头看着母亲的时候,我看到母亲的眼睛里盈满了这样的水珠,一直转个不停,积蓄满了,就像绝提的洪水溃散,爆发。

我开始懂得,原来人伤心的时候就会在眼睛里流出这样的水珠。

后来我问过母亲,母亲告诉我,那水珠叫做tear,人们痛苦时,难过时,悲伤时,就会在瞳孔里流出来。有些人把泪水叫做撕裂的黑洞。

母亲那天大哭了一场,身体一直在颤抖,抱紧了我,我亦安静地依在她怀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悲痛和忧伤,我只是觉得母亲好像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因为我感觉得到她的血液温暖而平缓地流动。

那些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经由她的心脏,传到我的耳朵里,编织成最动听的音符。

第二天母亲没有跟我说很多话。母亲很早起床,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她穿一件青色的碎花洋裙,黑色的发束高高地扎起来如同倾泻的瀑布,脚上是一双白色的低跟皮鞋。

她说,来,优美,过来。

我一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依偎着她。她是这么地窈窕,以至于我的身高都够不着她的腰部。

我抬头望着她的眼睛,靓丽而清澈。

她说,优美,妈妈要离开你一阵子了。

我不说话,就这样看着她明亮的瞳孔。

优美,妈妈要离开你一阵子了。

妈妈会把你送去儿童院,里面有和你一样大的孩子,还有可爱的叔叔阿姨们。你将会在那你学习,生活,成长。

我说妈妈,那你去哪里?我不想去,我只想陪在你身边。

优美,我亲爱的宝贝,你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你要学着一个人独立生活,乖。妈妈答应你每天晚上去儿童院看你,好不好?

我不语。但是我隐隐地感觉到我很难过。

母亲把我抱起来,把她的脸颊贴在我的脸颊上。一股暖流温润着我的心田,渐渐的我感受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在这幸福之中,在母亲温暖的拥抱里,我缓缓沉睡下去,进入梦境。

二 蔡贵平

我叫蔡贵平,重庆人。母亲失业,父亲是下岗工人。我在22岁的时候,只身来到香港。

离别的那天,家乡的南山上飘落着雪花,覆盖了整座山顶。冬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因为我喜欢看白色的雪花落满整个山头,极目望去,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粉妆玉砌的美丽新世界。

我喜欢白色的寒冷和残酷,和自己的眉毛上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雪屑,因为,在朦胧的视野里,心灵将会变得更纯净和透明。

以前我总是喜欢和我的未婚夫一起来这南山的山顶上看雪花飞舞。他喜欢坐在一棵松树的下面,背靠着树干,安静地望着我。蔚蓝的天空上飘落下来大片大片亮晶晶的雪花。

我会跳舞给他看。

你就像雪地里的一只天使。他对我笑,笑容明亮而温暖。

我说,你才是一只呢,你是一只大松鼠。

我跑过去使劲地摇那颗松树,枝桠上沉甸甸的积雪落满了我们的一身。

他抱着我,他说,贵平,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永远在冬日来临之际,来这里看飞舞的雪花。

我说,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吗?

那个时候我以为爱情就像是冬天里至死不渝的誓言,永远会在许下的那一瞬间随着寒冷凝结,变为永恒。

我的未婚夫在那一天吻了我。我看见他瞳孔里大雪弥漫,放肆飞舞。雪花在他身后簌簌的往下落。我全身火热,他用双手隔着衣服抚摸我的胸部。我看到了他邪气而怪异的笑容。

我的未婚夫跟我分手的那天晚上,我拼命地挽留他,我说,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即使做牛做马。

他说,你就这么低贱?

我说,你还记得在南山上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永远陪我看雪的。因为这句话,我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可现在你......我祈求他,央求他,试图换得他的回心转意。

他摆开了我紧紧抓住他的手。

他轻淡描写着,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切又会重新开始,不是吗?

然后他走了。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好心酸。

重庆的冬天快要接近尾声了。南山上的积雪渐次消融,湮灭在黑色的土里。重庆的冬天有些地方会终日下着鹅毛大雪。毛茸茸的雪花如同棉絮安静地从天上飘落下来,世界变得净白,时间缓慢地流淌。而有些地方会非常潮湿,没有阳光,只有闷热的烟云黯淡地氤氲开来。天色灰蒙蒙一片。

母亲后来一直看到我失魂落魄,饭不吃,不出门,和所有朋友断绝了来往。

有些时候我实在忍不住想要吃点什么东西,打开门就会看到母亲做好的饭菜。母亲是一个淳朴老实的人,她会给我她所拥有的一切,用尽全力去爱我。

我最爱吃母亲炒的小白菜和酱牛肉。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有时候我会想,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把自己关在围墙里,不想面对外面的世界,不想重拾回自己,这是自己的本心?

母亲见我打开门,很是惊讶和欢喜。

她过来抱住我,用手捋顺我额角的长发,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我发现她憔悴了许多,皱纹笑着的时候堆叠起来。

她说,你出来了。

我无精打采。

她有些着急,平平,怎么了,身体不适服吗?说完她用手掌心贴在我的额头上探测我的体温。

我接过她的手,我说妈,我没事。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我看到她的眼神一瞬间了无生气,我的心里很难过。

我说,妈,我只是想去南山的山顶看看雪。没事的。

平平,要妈陪你一起去吗?

我摇了摇头。

气温上升了许多,街道上已经没有冰雪的痕迹。家家户户的门前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高高地挂起来,等着夜晚绽放出绚丽温暖的光亮。

春节快要到来了。小孩子们喜欢成群结队地玩耍。他们用零花钱买鞭炮,到处可以听到清越的爆竹声,穿透过这个小镇高高低低的建筑。原来他们要的快乐是如此简单。

南山的山底下林木苍翠,枝繁叶茂。越往上越寒冷,潮湿。山顶上漫天飘雪,我站在苍蓝的天空之下雪白的地面上,望着远方被大雪覆盖的山头,心里萧瑟而空洞。

置身于这样的天地之中,纵然有轻生的念头,也不敢去尝试,只怕玷污这纯洁的大自然。

我仿佛看到了我未婚夫坐在一棵松树下,对我笑,他说,你就像雪地里的天使。我的内心甜蜜又幸福,我看到了他英俊如同刀砍斧削般的面容,星目剑眉。他说,贵平,来,过来,我们永远会在一起。

于是我走了过去,但我发现他其实一棵苍老的松树。

我压抑着内心的痛楚,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消融在冰雪里。

我决定我要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在那里,我会找到我的另一半,幸福而快乐地生活。

新年进入了倒计时,而我觉得,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在最后的那1分钟,在满空绚丽多姿的烟花绽放的时刻,我对爸妈说,我要离开这里。

去哪儿?

我说,香港。


三 在儿童院里的日子

睁开眼已经在一家叫做圣基道的儿童院里,这里有很多像我一样大的孩子。母亲望着躺在床上的我,告诉我她要走了。

她见我依依不舍,便把我抱起来,帮我整理散落在额头上的头发。

优美,你的头发真漂亮。

妈妈,为什么我的头发跟你的不同?

优美,你终会有一天会知道的。

她说,优美,妈妈要走了。这里会有老师照顾你,他们会教你知识,还有,你将会这些孩子们一起生活,她往Eudora的方向看过去。

Eudora是一个6岁的小女孩,跟我住在一起。Eudora朝母亲笑了笑,眯着眼睛。

然后母亲放下我,走了出去。转角的时候,定住了身,回过来头笑着对我们挥挥手。

Eudora问过我几岁,我说我4岁。

每天我和她形影不离,走在路上总是会引来别人注目的眼光。

Eudora说,他们都在看你呢。

我莫名奇妙,我说,他们为什么看我?

他们在看你的头发啊。

我生下来母亲就给了我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而母亲的却是深深的黑色。很多人喜欢我,他们看到我总是很惊讶,他们说,我像被玉砌成的娃娃般精致。

当我的音乐老师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这个年轻的女人,她欢喜地把我抱起来,孩子们围在她的周围,大声地呼喊我的名字,linda,linda。

她用钢琴在教室里弹奏出唯美的旋律。所有人都静静地聆听,那些悦动的音符如同水晶蝴蝶般优雅而轻灵,缓慢地跌落在地面上。

我在儿童院里系统地学习汉语,英语。课本都是中英双语。我喜欢汉语的博大精深,也喜欢英语的简单细腻。

而我最喜欢音乐课。因为音乐老师很喜欢我,每次上课她都会叫我上台试弹。我只是弹了几个音符,她就会夸奖我,她说我很有天赋,能靠直觉拼奏成一段简单的曲子。教室里响起孩子们欢快的掌声。

在最初的日子里,母亲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来宿舍看我。有时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我睡着了才走。她在床边讲古老的故事给我听。

Eudora在母亲离开后会爬过来和我睡在一起。

她告诉我,她自记事起就生活在这里,从来没有出去过。没有人带她去逛热闹的街市,买新衣裳。吃饭的时候经常一个人,一个人学习,一个人睡觉。

你父母呢?

我从没见过他们。

那你会永远生活在这里吗?

不会。

什么时候离开?

8岁的时候。这里所有的孩子长到这么大的时候就会离开这里。

他们去哪里了?

他们会被陌生人带走。也许那些人是他们的父母,我不清楚。

会不会有些孩子没有人带走?那他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了。

Eudora?

那天晚上她嘤嘤地哭了,背靠着我。我看到她这样子很难过。

我觉得我是一个特别幸福的孩子,只要我看见母亲好看的笑容,我就会很高兴。可是她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没有见过。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任何语言在现在都不能说服她止住哭泣。我只有安静地陪伴着她。

后来母亲来的次数逐渐减少了,母亲的面容渐渐地憔悴下来,我问她这些天去哪里了?

她只是告诉我她最近在工作。

周末到了,她会带我出去玩。

她说,香港是一个繁华的大都市。

她带我去游乐场,坐旋转木马。带我去动物园,看稀奇古怪的动物。

有时我会试图问她关于父亲的事情。

关于父亲,母亲他只字未提,有时还试图隐藏真相。她害怕带我出现在一些特定的环境里。比如有一家三口亲密地拍照的时候,她会牵着我的手远远地绕过。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惊慌。

我很好奇我的父亲长得是什么样子。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为什么可以抛下我们不管。成人的世界很复杂,我这么想道。

但是母亲越隐瞒真相,我就越好奇。

每次说到这个话题,母亲的眼神就黯淡下来,不愿意看着我。母亲沉默不语的时候,我便会打住,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了母亲无助的神情。我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就会感到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我不知道怎么办好。

不知不觉的成长当中,我已经学会了如何窥探别人的想法和内心。


四 Steven

香港是一个繁华的大都市,来到这里,没有任何亲人和朋友。与所有人断开联系。带了足够生活半年的费用,租房,吃饭,找工作。

和未婚夫分手之后,我本来感到生无可恋。在南山上看着白茫茫的天地,顷刻间想了结一生。只是有时候内心里总会有一个声音跳出来告诉我,这不值得。人世间还有诸多芳华,没有体会。不应该就此结束。

那段时间我很想要孩子。我很喜欢小孩子的纯真,喜欢他们可爱没有杂念的笑容。

可是我的另一半已经不在,不再和我一起生活。甚至我还没来得及穿上一身洁白的婚纱,等着他为我单膝跪地向我求婚,为我的无名指戴上戒指。这样的爱情就已经破裂了。

迟早有一天,我会遇到自己爱的人,和他一起生活,结婚,养育子女。

找到一间狭窄逼仄的住所,付了两个月的房租。房东拿着钱数,嘴里叼着的烟烧了一大截,烟灰似乎要掉了下来。

她说,房间自己打扫一下,晚上会来水,白天正在抢修。

她说完之后烟灰被她的食指一弹,就掉了下来。烟灰飘浮在空中,被窗外射进来的光亮照得一闪一晃。

缓过神的时候房东已经出去了,门没有关,我听到刺耳的婴儿哭泣声,小孩子打闹嬉戏的声音,中年妇女大声吆喝的声音以及远处马路上汽车飞速碾压马路的声音。

房间很乱,东西还没有收拾好。床也没有整理,但我却已经很累了。家具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想必是已经很久人没有来过。不知道以前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迷迷糊糊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时天色已暗,华灯初上。霓虹灯亮起来,昏黄的晚霞消逝在天边。

身上沾染了灰尘。整理好房间,洗澡。

去了一家咖啡厅,要了一份牛排,服务员热情地对我笑。从落地窗望下去,人群和车辆如同蝼蚁缓慢地挪动,如同流动的水银,马路像是飘舞的彩色束带。

我想以靠写文字为生。电脑里的文字渐渐地多了起来,密密麻麻。我试图找一些杂志投稿。陆续找了五六家,投了将近二十篇文章。但是很少会有回音。偶尔有编辑发来信息,说写的不错,但是很难把你的文章归到某一类,既不是传统文学,也不是类型文学,希望我可以改变写作的风格。

但我不想改变我现在既有的风格。存在的东西必定有它存在的合理性。

写了将近一个月,一首现代诗录入了《荒》。杂志社寄给我68元稿费,附带一本这期的杂志。我欢欣雀跃,高兴得几乎留下热泪,可是我却如此地孤独,我的快乐,不能分享给任何人。

旦夕之间

唯有情知千般流转

心于外界

持有坚韧

不断寻找自我凌虐作为痛苦

折磨如同自首

渐渐发现

那些经常被自己看成痛苦、悲伤、忧愁的来源

不过是自己一手放大创伤

试图博以别人怜悯

但,想必不用呼天抢地

博以同情

有时莫名地悲伤。思绪在脑海里跳跃。想起南山上飞舞的白雪,想起未婚夫对我许下的誓言。很难睡得着觉,越想头越昏沉。

我觉得自己好强大,可以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我依靠着自己,不需要任何人,不需要任何情感。

只是夜晚一到来,我的指尖就按奈不住寂寞,想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或者编别人的故事。

经常写到凌晨六七点,睁着疲倦的双眼,看着荧光屏幕,心里有充实的满足感。

凛冽的风在窗外吹过,天边的鱼肚白宣告着破晓。

我像是一只昼伏夜出的动物。

生活安稳得如同蜂胶里的糖。

写完之后习惯去香港公园散步,在这里,可以暂别都市喧嚣。到了八点,人会多起来,热闹起来,但这并不是我所喜欢的。所以一到八点,我就会返回自己的住所,简单冲个凉准备休息。

不习惯在白天饮食,经常凌晨两点出去找吃的。

和Steven相识在一家名字叫做“劫”的西餐厅。他是一个标准的英国男人,身材笔直颀长,留着英式胡须。他穿一件棕色的高档尼龙风衣,抹了发蜡的金色短发向后厚厚地贴着,身上有淡淡的古龙香水味道。

他说,我叫Steven, 你相信宿命吗?

他端着一杯威士忌酒走了过来,放在我面前。

我惊讶于他一口流利的中文,说得甚至比某些中国人还要好。

我反问道,你相信劫数吗?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叫服务员又要了一杯威士忌。

他说,干杯,这便是劫数。

我和他对碰了酒杯,激荡声格外清脆,我们一口气全部喝完。大厅里开始放着小提琴曲,旋律深沉而华丽。我静静地聆听。嘴里面残留着威士忌酒苦涩如同硫磺的味道,体温逐渐升高,脸颊变得滚烫通红起来。

这首曲子叫做《匈牙利狂欢节》。他说。

你知道的真多。

不,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一方面。即使是最优秀的人,也只是在某些领域比较突出。人不可能精通世界上所有的事情。

梵高呢?

他是绘画奇才。

我觉得他更像是未来的预知者。

也许吧。

怎么,你不准备和我争辩吗?

争辩?这没有什么意义。

什么更有意义?

他深邃蓝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我试图想逃离他目光的捕捉。我思绪不安,左顾右盼。混沌之中他轻轻握住了我的手,然后低下头吻了我的手背。

他说,这更有意义。

我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在感知着他的体温。他的目光凝视着我。

炙热,火烈,混合着一股蓄势待发的爆发力。

凌晨四点和Steven走在寂凉的街上,路灯每隔十米投下昏黄的光亮。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这个男人很安全,我相信他。

他微微感到有些醉意,身体不住地往我身倾倒。但我能感觉到这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了。他尽量与我的身体保持着微妙的尺度。如果此时地上有一张床,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倒下去。

我说,我叫车送你回家吧,你的酒量可真小。

他说,不用,我自己回去。

在我们分手后相距几米开外,他回头大声地说,你叫什么名字。姑娘,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说,我叫蔡贵平,很高兴认识你。


五 和音乐老师一起生活

在我6岁的时候,我常常以泪洗面,没有心思学习。晚上失眠,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二天的时候在课堂上枕着手臂睡着了。每门功课都挂上了红色警告。母亲买来的故事书常常在我的枕边浸染了我的泪水。我整天哭着闹着要去见爸爸。

老师把我最近的状况告诉了母亲。

她起先会为了安慰我,对我说,改天一定会带你去。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学习。妈妈一定会答应你去看爸爸的。

后来母亲在我哭闹着的时候拿我没办法,把我晾在一旁。等我哭完了,闹完了,才过来擦干我的泪水。

因为这样,我与母亲的感情变得格外差。

记得在从前,母亲一定会为了我的伤心替我着急,为我担忧。可是现在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母亲会在我难过的时候抱起我。

母亲来儿童院来找我,我故意不让她看见。我对Eudora说,别告诉她我在哪儿。

母亲离开的时候,心里却有失落感。

我的所有功课都已经暂时停止学习,老师告诉我,我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因为我是一个令人失望的孩子,这里没有人能够教我知识,没有办法让我获取新鲜的事物。

那天母亲找到了我,我看到她失望的表情。她心灰意冷,却还是抱起我来。在去一间办公室的路上,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们。我感觉到难以言状的耻辱。

老师们都在场。他们和母亲交谈了几分钟,商量怎么处置我。

除了音乐老师,其他老师一致决定让我离开这儿,母亲祈求他们,被婉言相拒。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

音乐老师说,让优美留在这儿吧,跟我住一起,我愿意用空闲时间陪伴优美。

母亲先是不好意思拒绝了,在音乐老师苦心挽留之下,母亲答应了。

我不同意,我说。

然后我看到了母亲不可置信的表情,她的眼睛一瞬间失去了色彩。我知道她对我很失望。

妈妈,我想离开这儿,我想去见爸爸,你带我去好吗?

优美,你怎么这么不听话。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学习。

我真的好想见爸爸,你就带我去见见他吧,我不想留在这里。

我求她,使劲地摇她的手臂,她没有理我。

她甩开我,走出了办公室的门,没有回头。

母亲丢下我后在场所有的老师也都离开了,这些老师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唯独剩下音乐老师和我。

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音乐老师向我走来,抱起我。

她说,优美,去我宿舍吧。

那天我和音乐老师住在一起,她煮了面条,加上鸡蛋,味道很香。我们吃完之后她开始用钢琴弹奏曲子,我不懂音律,这首曲子听起来悠扬而婉转如同落日下的晚霞。

这是谁写的曲?我问道。

自己编的。

写了很久吗?

没有,刚才脑海里浮现了这样的节奏。

老师,你真厉害。

优美,你也可以的,过老师这边来,你来试试。

可是我不懂音律,不知道怎么弹。

我教你。

我来到音乐老师的旁边,看到架子上放着她手写的音符,音符在五线谱上整齐地排列,流畅圆润。

她说,刚才老师弹的音乐怎么样?

很好听,但我觉得太伤感,听完了好想哭。

她笑了,露出皓白的牙齿。

优美,这曲子是为你弹奏的,所以你听了才会有特别的情感依附在你心里。

老师,是真的吗?为我弹奏?我开心地抱住了她。

是啊,优美。我很喜欢你,你跟其他的孩子不同。你很聪明,可是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情,郁积在你内心深处。以前你学习很主动,成绩也很优秀。可是最近...我知道,如果你认真想去学习,一定会学的很快。能告诉老师吗,是什么原因?

老师,我想去见我的父亲。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

你母亲知道吗?

只有她最清楚。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过我父亲,也没任何人告诉我关于我父亲的事情。

优美,别想那么多,迟早有一天你会见到你父亲的。你母亲或许有什么说不出来的痛楚,才会不同意带你去见他。忘记那些烦恼的事情。来,你来试试,按下这些琴键。

我弹得杂乱无章,声音很刺耳,断断续续。她开始握住我的手,用我的指尖轻轻地点琴键,在每个琴键停留的时间恰到好处。

我听到了刚才老师为我弹的旋律,眼睛湿润了。

老师,原来音乐还有这股力量,它有一种本领,让我想起往事的本领。我想起了很早发生的事情,在我3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吃蛋糕。那种感觉就像是吃了蜜糖,很甜很甜,同时又感觉很幸福。后来我知道,人们吃蛋糕多半是为了庆祝自己的生日。那天天气很冷,母亲把房间装饰得很漂亮,一颗圣诞树在房间里,灯光挂满了树梢,闪闪发亮。我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孩子了,我吃完蛋糕,可是母亲却簌簌地一直流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泣。在第二天她就把我送到这里来。

我一个人自顾自地说了很久,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才把我零碎的记忆说给她听。

音乐老师没有说话,她耐心地听完了。她深情的眼看着我的瞳孔。而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

四周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外面的灯光渐渐得暗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跟音乐老师一起睡觉,我躺在她的怀抱里,音乐老师的身体很温暖。


六 诡计

《荒》这本杂志最近火了起来,每一刊期都大卖。无论是正规的书店,还是在报亭,街边的小地摊,都可以看到这本杂志的身影。

手捧着新一期的《荒》,闻到一股新鲜的油墨味道。封面是一个动漫手绘女性人物,穿着妖冶的玫红色华丽礼服,露出高耸的胸部。同样妖冶的是她精致的面容,几乎没有任何缺点。脸上是诡异的笑容,血红修长的手臂在空中绽放如同夜色下的玫瑰。

除了她,封面一片空白,没有文字和其他图片。

我迷惑不解。《荒》走的是和以往不同的路线。

以前的《荒》正统,理性。内容以诗为主。这一期我看到了不少的短篇小说。还有一篇唯一的中篇小说,字数三万字左右。所以这一期的《荒》非常厚,页数增加了很多。唯一没有变的是价格。

看完了那篇叫做《维度之爱》的中篇小说,心里不禁为之颤抖。

因为小说最后的署名是: Steven。

它是一篇科幻小说,整体的基调华丽而忧伤,文笔天马行空,想象力丰富。

如今中国很少人对这类题材的小说感兴趣。即使有,也不一定能写好或者坚持写下去。

作者显然是那种能随心驾驭中文的人,而且对于理论科学的认知颇为深刻。我在心底由衷地佩服他。

杂志社每期开始为小说创作者设立奖项,分别是金赏,银商,铜赏。奖金分别为50000元,20000元,5000元。

此消息一出,轰动了大半个文坛。

据网友散播的消息,这家杂志社平均每天要审阅近万篇文章。很多文章根本没有登刊的希望,即使是最优秀的文章,机会也很渺茫。

投稿者的年龄层次不一,职业人群不同。

我想,金赏的奖励十分诱人。如果能得到,那么生活费就不需要担心了。

离下一刊期还剩下22天的时间。我盘算着是尽可能地多写几篇投过去还是好好构思一篇精妙绝伦的文章,取得金赏。

我不擅长写小说。很多编辑一直要求我改变写作风格,但我很固执。结果我的小说没有一篇被看好。

后来我反思是不是真的是自己有问题,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我带的生活费将不能满足我现在的生活。很可能我要再去找一份其他普通的工作养活自己,朝九晚五,上班下班,我不能忍受不自由的生活。

写了几篇短篇小说,投递过去,不幸的是一直没有收到回音。

我开始有些挫败感,没有任何办法。我不知道是故事本身有缺陷,框架不完美,还是自己词汇量不够,描述不出彩。

隔了一个星期,我再也没有写出一个字。我甚至很害怕再面对空白的电脑屏幕,害怕孤独机械的按键声。

凌晨两点的时候,我总是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我想起了过去的自己,总是有那么多的精神和活力去做事情。我可以在晚上不睡觉,一直写作到天亮。只是现在,我好像没有了可以做的事情。想做的却没有能力去做的足够完美。我写不出可以感动人的文字,我甚至忘记了怎么构建话语。

我起身去了“劫”。路上行人寥寥无几。有一对热恋的青年相互依偎着走在暗夜的冷风中。路灯照着他们的影子斜长地贴在地面上,可是看起来却是那么地孤独。

我喝了威士忌,但是没有多喝。因为如果我喝醉了,应该没有人会送我回家。

在我半醉半醒之际,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多喝了。我伏在桌子上睡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6点钟。开始有人进来吃早点。外面天色黑暗,没有晨光,像狂风暴雨前的前奏。我很喜欢这感觉,因为像末日。

末日到来,那么,大家就可以摆脱一切了。

我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家,倒在床上。

我摆脱了所有的束缚,我很自由。其实所有的不快乐,都归咎于人。有人的地方,就有痛苦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在床上一个人痛哭。

眼泪没有来由地流了下来。一直流,浸湿了床单。我才发现我的灵魂早已在内心深处泣不成声。我全身很冷,希望有一个人可以过来抱着我给我温暖。

可是没有人在我身边,我必须学会自己控制情绪。

哭完之后,我挣开被子,打开电脑重新写作。

体会过绝望和悲凉,我终于知道内心情感真挚丰富的人,才能写出感人的文章。

《消逝的爱人》是我最近以来写作的一篇完美答卷。结合自己的往事,我写了未婚夫,写了南山上的血,写了我的父母,写了在这里生活的日子。

小说投稿的当天,收到了编辑的一封来信,他叫我整理好行装,想要见我。

信上有他的电话。

我打了过去,我说,在什么地方进行会晤?

他说,你认识“劫”吗?

我说,认识。

他说,那我们就在那里见面吧。

我说,什么时候?

他说,就今天晚上吧。

我到了餐厅的时候,是在凌晨两三点。

就这样,我看见那个英国男人背靠着沙发,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酒朝我微笑。

Steven说,你来了。

我环顾四周,除了我们两个,没有其他客人。大厅里安安静静地。

你一直在等我?

没错。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我想你很清楚。

我不明白。

喝了这杯,你就会明白了。

说完他把杯子递到我面前。我犹豫要不要接过这杯酒,直到他推到我面前,我才接了过来。

一口饮尽。

你是杂志社的人?

是。

邀我来这里是为了约稿吧?

不仅仅是约稿。

还为了什么?

约会。

跟谁?

跟你。

我笑了,我说,你说话很直接。

还是直接点好,我可不是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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