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村记事

秋天的国道,铺满了素净的银灰色,比起别时,这个季节的路面平添了几丝青亮的光彩,显得更为宽敞。三五成群的麻雀不时嬉闹着掠过,然后一头扎进大部分时光都沉寂着的白杨树林里去。

白杨树们密密的立在地势略低的国道两旁,一眼望不到界,前排、后排的枝桠上,桃儿形状的叶子在空中你搀着我、我挽着你,遮天蔽日。

秋赶着秋风顺着国道驰来,树木被惊动了,集体打了一个寒战,浅黄的、深黄的、褐色的叶子沙沙嘶吼着在空中翻起跟头,有几片跟着风跑远了,大多数则归根树下,厚厚薄薄的遮满了地面。

树叶如枯叶蝶般飞旋,林子热闹起来了。灰喜鹊、麻布谷、花猫头鹰和土麻雀各栖一枝,扭一扭翅膀、歪一歪脑袋,它们“切切切、不咕咕、欧欧欧、叽叽喳”的聊起了家常。

 “啪”的一声,一颗石子打到枝头,喜鹊兀的住了嘴,翅膀一挥,飞远了。树下,一群拖鼻涕孩子仰面看到了这一幕,肇事的小孩一手捂着嘴、一手指着喜鹊狼狈逃去的地方得意的嚷起来:“喜鹊是个胆小鬼,怕风怕雨怕雷劈,飞到半夜遇妖怪,四个脑袋三条腿!”喜鹊重找了个远离小路的枝头落下了,梳理下翅膀,闭眼养神,不愿再看这边的小路。

国道两旁,隔一段距离就有这样一条小路,路的前头垂直于国道的边缘,中间将白杨树林整齐的分割成了块,后头又蜿蜒的消失在了各个村落里。这里的小路大体是类似的,但这一条通往晓村的,却不太一样。

晓村其名,不似刘家村、王家村那般随着村里大户人家姓氏而来;也不像西庙村、天宫庄那样因村里名迹而定。晓村定村时,人少村小,故得名“小村”,后演变为“晓村”。

往晓村不远,有一弯池塘,这在北方农村可是个罕物,别的村都没有。镇上风水先生说“水主财,晓村门前有池塘,这是要发呀,咱晓村这怕是要出个人物么,撵大家发财呢!”晓村的人表面不动声色,心里都悄悄高兴开了:“可不是我家那小子要飞出鸡窝变凤凰呀吧!”虽说主财的池塘就在家门口,可捞鱼的人并不多,人都嫌腥气,不爱吃。老客就两位:一位是五十几的老光棍陆老头儿,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三分薄地不够他张狂,成天兴冲冲的钓鱼耍,村干部干脆分派他负责起池塘,他就果真屁颠颠的去拾掇,池塘周围长杂草了,他猫着腰拔的一干二净;岸上给雨下成烂泥潭了,他跑去村委要施工水泥,半口袋水泥歪歪扭扭的抹了个落脚的地儿出来,比以前是好看多了。今夏的时候,人们还惊奇的发现水面上多了几朵冒出头的莲花,粉嘟嘟、盈润润,村里人都牵着娃来认莲花,陆老头儿喜滋滋的顿在小路那边树荫下吸纸烟。另一位常客是二癞,村里唯一的外乡人,据说是父母双无,逃难到此地。他在村里没分到地,整天游手好闲,东家门出、西家门进,走到哪家都不认生,一口外乡音张口就要、拍拍屁股坐下就吃,村里人不嫌弃,都说二癞可怜,年纪轻轻没家产、没媳妇儿、连替他张罗的人都没,愿意留他吃饭。二癞说自小就吃鱼,百家饭吃腻了,不时来捞个鱼回家蒸了吃。全村就这一个主动要鱼的,陆老头儿总是笑嘻嘻的挑个最大的鱼扔给二癞,二癞撇撇嘴:“爷,俺不要这大的,这个肉吃老!俺就要个半大的……”,说着用两个手指在空中笔画着,陆老头儿索性把鱼篓子掀开:“你自个儿挑!”

村干部罗生远远的过来了,风风火火,身后4、5个年轻后生跟着,走得紧,路过池塘也不忘回个头:“今儿钓着几条哇?”陆老头儿吐个烟圈儿出来:“半篓子,回头往你家送两条去!”“不要不要!往果林王家去抓他媳妇哩,再不去要生了!”罗生举起胳膊使劲摆摆手,走远了。“你忙哇!”陆老头儿拿烟嘴在地上磕磕:“造孽哩!”二癞迷迷瞪瞪的问:“陆爷咋这么说人家村干部?”“咱说的可不是人村干部,咱说的是那字……”陆老头儿烟袋指向村口的大墙,灰色的大墙如今被刷的惨白,用红漆写着“宁可血流成河,不可超生一个”,几个猩红的字顶天立地的站着,李大嫂挎着篮子从大墙拐弯处走出来了,一直走到池塘边来:“他爷,俺能要条鱼不?”“说啥外道话,拿么!咋想起吃鱼啦?”“是俺妹子想吃哩!”陆老头儿抬头看看李大嫂:“春香回来啦?可出去躲躲吧,查得紧哩,刚还见罗生他们去抓人!”“有啥法,她男人在城里打工,她这大肚子要生呀,只能投奔俺了。”李大嫂拎起条鱼放进篮子。陆老头儿压低声音嘱咐“可不敢声张,你看都多少媳妇被抓了。”“哎!俺赶紧回呀,怕她一个人……”说着急急的走到大墙处,绕过一群欢耍的娃子,拐了个弯,消失了。

二癞放下手里刮鱼鳞的剪刀,凑上来:“爷,春香真的敢回来生?”“她个弱女子一个人咋办么!你以后娶了媳妇儿可不能……”陆老头儿又续上烟丝,吧嗒吧嗒抽起来。“俺?俺现在只想分个二分田,再瞅个闺女!”二癞挠挠头,拾起拾掇了一半的鱼,走了。

李大嫂家,今日院门紧闭,往日翻着肚皮撒欢儿的狗子,警惕的低趴在大门下面,用低沉恶狠的声音警告着外面所有路过的脚步声。春香头发散乱的坐在院中间的饭桌旁,低头喝着鱼汤:“俺头回馋鱼汤,还想吃顿脆生生的藕哩,这回可怕是个小子。”李大嫂端上一碗炒辣子:“你不要命啦!这回,难不成还有下回!吃完了快去红薯窑里躺着去,罗生他们抓的紧哩!”狗子叫声突然高起来了,四个腿忽的站了起来,白蹄紧紧的巴着地,身子往后倒,仿佛在对抗着一个庞然大物。“坏了!”李大嫂麻利的爬上院墙,假装收晒着的苞谷,不动声色的看着外面的动静,然后轻轻搂着几个玉米棒子跳了下来,手指着窑洞:“快进去!”

春香放下碗进去了,李大嫂清了清嗓子,双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站稳了,院门被扣响了,狗子一个急转身跑到她腿边,汪汪汪的大声发挥起来。李大嫂瞄了一眼饭桌周围,便去开门,是罗生。“什么风把罗大领导给吹来啦?”“咱也不见外了,这上面政策都明明白白写在墙上,你家春香生了一个不行,还生了老二,老二下来还不满意,还要再生第三个,咱村都给拖后腿了!”罗生站在一伙儿人前头,开门见了山。“是是是,领导说的是,可这春香在外面和她男人打工么,多久不见啦,俺也不知道她在哪儿么!”李大嫂故作镇定。大门敞着,一帮小孩好奇的聚在门口,滴溜着眼睛瞧着院内的动静。

“别跟俺打哈哈,搜!”罗生没理睬李大嫂,搜字出去,几个壮汉旋风一样转遍了厨房、茅厕、屯粮仓、和三间堂屋,半支烟功夫,竟没见个人影儿,几个人愣在院中间。“你咋不去俺碗橱里看看,万一人藏在柜子里,你可咋交代么!”李大嫂见状,心略安,说话硬气了不少。罗生尴尬的笑笑:“人家说在你家看见春香了么!”“谁知道人家安的什么心……”李大嫂两手叉腰,吼起来了。罗生看着餐桌上的半碗鱼汤,突然想起了什么,朝跟前的小伙子使了个眼色,小伙子拔腿就往地窖跑去,李大嫂话噎在嗓子里,追着去了,撞见春香被扭着赶出来。罗生得意的笑笑:“咱也是完成任务,么办法!你放心,完了就给你送回来!”一伙儿人簇拥着春香就往门外走。“哦!抓超生咯!抓超生咯!”孩子们欢快的拍着手散开在院门外两侧。

“等一下!”心裂肺的一声喊,大家都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一回头,李大嫂嗵的跪了,一脸泪:“俺这妹子嫁了个坏婆家,要儿子,男人又么主见,春香她也不是故意坏你们规矩!她今儿馋藕,能不能通容一顿饭的功夫,俺们吃完了,自己来。罗生,你要是信俺,你就听俺这一回,行不?”院子里两个女人,一个跪在黄土上,一个挺了老大的肚子,失魂落魄的立着,罗生心软了:“行!她大肚子也跑不到哪!他嫂子,黑间再不来,可别怪俺不客气!”一伙儿人出去了,李大嫂瘫坐在院当中。

“走哇妹子,就这个命,咱去陆爷那边要点儿藕,姐给你炒。”李大嫂抹下一把泪,抽泣着扶着大肚子春香踱向池塘。

藕没拿到,娃却掉下来了,男娃。生到第三胎的春香,生个娃娃就和上趟茅厕一样麻利。娃哭声很弱,陆老头儿嘱咐李大嫂招呼春香,自己拿鱼线把脐带勒断,脱下褂子把娃身上的血擦掉,包在里头,藏在鱼篓下,背回了家。

李大嫂安顿好春香,去了村委。她前脚跨进村委门槛,瞧见坐在桌前喝水的罗生,准备好的话就冒了出来:“报告罗干部,娃没了,掉下来扔池塘沤肥料哩!”罗生一口茶噗出来:“啥?”他放下杯子:“咋就这么巧?一顿饭的功夫?”“嗯,春香营养没跟上,那就不是个活胎么!”罗生不信,跟着李大嫂去家里看了一遍,带着人翻遍了角角落落,连茅草堆都没放过,果然没个娃的影子。“你放心哇,罗领导,咱还能让你为难?这屋里要有个娃娃能不啼哭声儿?”“让春香养身体哇!”罗生遣散了几个小年轻,自己背着手向池塘踱去。

池塘边,少了陆老头儿的影子。“怪哩!”罗生边想,边扭头去了这个独居老头儿家里。

院门敞着,罗生放轻脚步迈进屋里,就看见陆老头儿背在炕上忙活着什么。罗生在门口咳嗽了一声,说:“陆爷,忙哩?”陆老头儿打个激灵,赶紧下地来:“这不,有遭难的县流民丢了个娃在国道边哩,俺就捡回来了么!还是个小子,以后有人给俺送终咧!”罗生凑近看了看:“不是春香的?”“春香?人家盼星星盼月亮要儿子哩,能给我!再说,春香在哪儿么?罗领导尽开玩笑哩!”“行哇,这小子有福气!”罗生叹口气,走了。

罗生才走到村委门口,二癞远远走上前来,鬼头鬼脑的凑到罗生面前:“俺二癞情报准不?”“准你奶奶个腿儿!人家孩子都掉了,死胎!”罗生把二癞推开,指指二癞身后:“小孩都知道!”二癞猛地一转身,领头的一个孩子喊着跑过来:“二癞二癞真是赖,举报人家生后代,春香一吓掉了胎,看你日后咋下台!”

“那好歹是春香躲在她嫂家么,能分俺三分地不?二分也行嗨!”二癞急了,一步跨上前追问。“分啥分,你常吃咱村池塘的鱼,钱给么给?”罗生掀开帘子,进了办公室,留给二癞一个生气的背影。

晓村池塘有了陆老头儿的打理,已然换了几茬藕,也新添了些鱼苗,钓鱼的陆老头儿身边,常有个小男娃常欢蹦乱跳的绕前绕后,“干爹、干爹”喊的欢。春香呢,回村住啦,发髻束的高高的,常端着一碗鱼绕过大字墙直走到池塘边来,一脸笑。

苦命的媳妇春香,真的得了个儿子;伶仃的陆老头儿,也白捡个干儿子。晓村的计划生育任务完成了吗?

完成了。

当然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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